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写作流行演变

艾晶晶

1994年，我国互联网时代正式到来，从科技、经济、文化等多个领域冲击着时代的发展，思想文化意识有了多元交融的平台，网络文学应运而生。1998年，“榕树下”正式以网络文学网站的形式上线，汇聚了多位网络文学开山作家。同年，蔡智恒（痞子蔡）长篇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在网络上爆红，1998年被认为是网络文学的开元之年。所谓网络文学，是指由网民在电脑上创作，通过互联网发表，供网络用户欣赏或参与的新型文学样式。它是伴随现代计算机特别是数字化网络技术发展而来的一种新的文学形态①欧阳友权：《网络文学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网络文学因其多元性、平等性、自由性吸引了大批创作者，互联网模式下的创作打破了传统严肃文学的壁垒，呈现出平民化的写作倾向。很多创作者基于兴趣，纷纷开始尝试创作，自由抒写精神世界，相继涌现诸如武侠、言情、幻想、传奇、纪实等贴近大众阅读口味的文学类型，一时百花齐放。

基于网络这个平台，现实男权社会中的女性创作者也摆脱传统思想和性别的束缚，获得了更加广阔的话语空间，将在现实世界没有诉说渠道及表达机会的思想意识归之文本，以网络化的方式畅通发布，平等自信地表达自我。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创作者投入创作，晋江文学城、起点女生网、红袖添香、潇湘书院等女性文学网站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女性网络文学的读者队伍也随之不断壮大，女性网络文学渐成气候，逐渐占据网络文学的半壁江山。所谓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写作，即女性作为主体创作的，通过互联网发表的，对标女性阅读群体，表达女性思想情感的网络文学作品。

一、女性白日梦的书写，折射传统男权社会下的女性意识

类型化小说是网络文学的主要题材形式，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写作也在类型化小说中进一步细分题材。女性网络文学发展初期，“灰姑娘”故事模式占据主流。在女性形象的设置上，通常女主角是一位家世普通，没有太多特别之处的女孩，甚至可能因原生家庭因素身负巨债，或是因某种原因陷入困境，女主角的品格形象通常是善良的、纯真的、柔弱的。而相对应的男主角通常与女主角的身份天差地别，比如身家千亿的霸道总裁，被万千女性追捧的国民男神，家世显赫的翩翩贵公子，或是古代背景下的帝王将相、才子英雄，男主角通常具有英俊多金、魅力无限，或是霸道神秘、腹黑狡黠等性格特征。

故事的套路大多是普通女孩因缘巧合，与本和她没有任何机会产生交集的男性相遇了，相遇的模式或是英雄救美或是欢喜冤家，之后两个人因为种种原因陷入爱河，但因男性的身份非富即贵，两人的爱情之路会遇到重重阻碍，尤以男性亲属用标签化的固有思维评判女孩最为典型，但女孩凭借自己的纯真、无瑕及男女主角对忠贞爱情的坚持，最终突破阻碍幸福地携手走入婚姻的殿堂。

在“灰姑娘”的故事模式下，女性形象的设置通常无限趋近于现实生活中的绝大多数平凡女性，易于女性书写者和阅读者自我代入。男性形象的设置则富于想象和夸张效果，男性人物的设置并非来源于写作者的生活经验，而是将理想中的男性特质投射于男主人公身上。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模式也表现出女性的幻想倾向，满足了女性读者的阅读口味，但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

再以风靡一时的穿越小说为例，故事模式通常是一位都市白领或现代女孩，因为特殊的触发机制，穿越到古今中外的不同时空，而穿越到清朝是其中占比极高的一种类型，被称之为“清穿”。通常清穿小说中的女主角会摇身一变，成为家世显赫的世家女子，并在种种动因之下，与历史上著名的“九王夺嫡”的各位皇子产生各式各样的交集，创作者会选取几位性格迥异的皇子着重描写，而富有共性的一点是，女主角会得到不止一位皇子的青睐，会出现人人都爱女主角的“玛丽苏”模式。清穿小说中的女主角因是现代女性，天然的优势是熟知历史，预知了不同皇子的命运走向，这种预知让女主角在情感抉择之时带有更多的悲剧性和反复纠结。

现代女性思维和封建社会的意识形态会在穿越小说的女主人公身上形成激烈的对冲，女主角在一定程度上反抗封建礼教，与命运做斗争，表现出比早期的“灰姑娘”式女主人公更明显的现代女性特征，更加独立、自主、刚强。但在封建男权社会的碾压下，通常这种反抗都是被压制的，最终会走向宿命一般的悲剧结局，表现出女性对爱情的幻灭。

不论是意外获得超越身份阶层壁垒的“灰姑娘”式的爱情，还是“人人皆爱我”的“狗血玛丽苏”模式，实际上都是女性白日梦幻想的书写。女性书写将女性憧憬的、幻想的、向往的爱情模式加诸于虚构的小说世界中，从中体会到白日梦达成的快感。但受到千百年来“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传统思想的压抑和束缚，女性书写在初期仍然表现出传统男权社会下女性的本我意识，折射出女性在现代社会的实际境遇。

二、女性本我意识进一步觉醒，着重探讨自身诉求

随着女性网络文学的进一步发展，女性形象在女性写作下逐渐产生多样化的趋势和变种。女性形象塑造不再囿于传统审美中娴静、柔弱、顺从的标签固式化，而是张扬自我个性，拥有独立的品格，更加自信、强势，甚至会趋同于男性化特征，例如“女汉子”形象。女性不再处于被拯救或被控制的从属地位，逐渐与男性平起平坐，甚或在多个领域和方面有超过男性的杰出成就。作为客体的描述对象，女性的诉求不单单集中于获得情感诉求，而是生发出多元的人物诉求。女性有不懈追求的人生目标，为之奋斗的理想生活状态，女性作为独立个人的诉求被关注和放大。这样的变化趋势表现出女性意识的进一步觉醒。

以种田文为例，种田文指的是着重描写小人物的家长里短，生活中的平淡琐碎的小说类型。古代种田文中的女性主人公，通常是社会地位不高的女性，比如出身贫农之家或商贾之家，或是生在达官显贵之家但却是庶女等此类设置。女主角可能是地地道道的“古代人”，也可能与穿越小说相融合，是一位“穿越人”，但不论如何设置，女主角都与真实历史上“三从四德”的女性大相径庭，会折射出现代女性的思维。通常女主角不会被男权社会下的女性思想所束缚，会拥有一技之长或者十分聪慧伶俐，不会困于闺阁，而是走出深闺成就一番事业，甚或与男子相争。

而种田文中通常也会有几个着重塑造的男性形象，一般是代表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男性，比如王侯将相、达官显贵这样的世家子，驰骋沙场、战功卓绝的武将英雄，或是从事经商、行医、货运等职业的“专业人士”，虽然文本也着意将男性塑造得魅力丰满，但种田文的叙事特征并不在于突出男性人物魅力，而是将关注点落于女主人公之上。

种田文因其独有的题材特征，叙事节奏平缓，通常娓娓道来女主角的成长历程，将女主角如何突破自身困境，最终达成人生目标的完整过程一一展现，且会有打怪升级之感。例如女主角是世家中的庶女，首要面对的困境就是在大家庭中受到不公正对待，之后还可能面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制度下，选择夫君的不自由，嫁入婆家后，在全然陌生的环境可能出现的种种危机。故事会用很长的篇幅着重展现女主角如何摆脱自我困境，追求自我的人生目标，男性角色在叙事上甚至可能会出现大段的空白，变成了符号性的陪衬作用。

这一阶段的女性写作，女性形象较之以往更加强势，反而男性形象在一定程度上被刻意弱化。更关注的是身为女性如何克服在人生经历中必然会遭遇的困境，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时如何抉择，以及不同的选择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但不论是现代题材还是古代、幻想题材，讲述的都是当代女性在社会生存中的困境和压力，包括婚姻的选择也折射出当代女性的婚恋问题。女性写作将现实困境融入虚构的小说世界中探讨，引起女性读者广泛的共鸣，思考女性意识觉醒下要面临的各式问题。

三、颠倒的世界——“女尊男卑”虚拟世界观下极致的女性意识

随着时代的进步，思想文化多元的交融，学识和视野渐渐开阔，女性对本我的精神内核不断地挖掘，更加关注自我的发展以及在现实社会中的位置。女性的社会地位在不断提升，然而千百年来“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彻底清除，女性依然在诸多方面是弱势群体，女性意识的觉醒让相当数量的女性一直不懈地抗争，在这种思想的矛盾和冲击下，女性在虚构的小说世界塑造了完全镜像翻转的社会——女尊小说即是这种现象的具体表现。

女尊小说通常架空虚构一个世界，将封建制度下“男尊女卑”的社会秩序完全颠倒，形成极致化的“女尊男卑”的社会制度，具体表现在国家和政权由女性掌握，不论是皇帝还是文官、武官均由女子担任，男子不可科考出仕；女子可以一妻多夫制度，女主外男主内，女子负责家庭生计，继承家业，而男子无才便是德，需要幽闭深闺，操持家务和照顾子女；男子需要无条件服从女子，“不守夫道”会被谴责，男子的社会地位明显低于女子。在女尊小说的世界中，将男女的两性对立完全镜像化，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探讨两性关系，解构在“女权”意识下，男女的社会地位如何达成平衡。

不可否认女尊小说带有女性个人化的“意淫”，但更多的是极致女性意识觉醒的反馈，是女性对于千百年来男权社会的反抗，是争取平等的社会地位和自由行使应有权利的不断尝试和努力。对于女尊小说中呈现的社会秩序和意识形态，实际上是对传统思想观念极致的讽刺和批判，将一直处于主导和优势地位的男性的所有权益彻底剥夺，将从前加诸于处于从属和弱势地位女性身上的不公待遇一一转移到男性身上，但这种性别地位的倒转并非书写者的终极目的，而是用一种荒诞不经的方式反讽这种非良性的社会现象。

四、前进还是后退——市场阅读口味逆推中的女性意识

近年由于移动网络技术的发展，网络文学的阅读端重心逐渐从PC端向手机等移动端过渡。而移动端使阅读更碎片，更私密，更能真实反馈阅读者的趣味与选择，从而造成网络文学市场的近一步细化。

移动端的网络文学阅读习惯，逆向推动女性作者创作中的女性意识，演变成了“强者越强，弱者越弱。”

“强者越强”是指移动端网络文学其中主要的一种种类，体现在一个“爽”字，读者追求看得“爽”，通常是女主角一路开挂，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升级打怪。其中一般有多个男性角色，但几乎都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男主角，他们只是为了展示女主角能力的一种道具人。而这种小说中情感部分也相对比较薄弱，更多展示的是女性在面对各种困境中的能力。一般来说，女性角色聪颖，机智，善良，当遭遇到不公正的时候，会奋力反击。

这种爽文，其实更多是为了满足女性读者在阅读中的心理投射。女性读者更容易将自己代入到女主角视野，以女主角的身份，享受一路开挂的人生。这种小说更偏近于一种女性文字游戏，同很多网络游戏一样，给女性受众群体提供一种爽感。

现代女性在现实生活中，会遇到各种困难，而且囿于女性身份，在当下的事实男权社会中，不能获得公平合理的解决，所以女性阅读者才寄希望于在故事中看到女主角，代替自己解决困难。

而“弱者越弱”则是移动端网络文学中另一种极致种类，读者在阅读越味上，更加趋于保守，要求男女主角在情感上是“双洁”，意思是男主角除了女主角之外，与其他女性从来没有任何感情瓜葛，反之女主角也是如此。

一般来说，因为读者阅读的私密性，所以移动端网络文学的阅读，更能反映出读者内心深处的渴望。当代女性由于物质生活的发达，对情感的要求其实是越来越高，但基于现实种种条件限制，这种情感在现实中获得满足的概率又非常罕见，导致女性阅读者越来越倾向于故事中的情感是完美的。这种诉求又逆推导致女性创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会回应市场，写出这样的故事，满足需求。

同时，女性意识的发展，也会使得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形象不再标签化、脸谱化。由于移动端阅读收费习惯，使网络文学作品篇幅越来越长，女频作品也动辄几百万字。这种情况下，作品中必然人物众多，尤其女性创作者，会在作品中创作出大量丰富的、形态各异的女性角色。每个女性角色都会有自己的性格与设定，或正面人物，或反派人物，层次分明，每个女性角色也代表了不同女性意识的折射。

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传统文学创作者与阅读者的互动是间接的，缓慢的，渠道非常有限，作者与读者交流的渠道通常都是写信、签售会、见面会。尤其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几乎不会与读者有任何互动。而网络文学的创作过程中，作者与读者的交流是实时的、直接的。不仅在创作过程中每天都在发生这种交流，而且与创作获得的奖励息息相关。比如网络文学中新的一章更新后，订阅数量的波动变化，打赏金额的多少，可以让创作者直观看出，读者是喜欢这一章的内容，还是不喜欢这一章的内容。

正因为网络文学的创作过程中，作者与读者之间有这种直接的交流与互动，所以网络文学的创作方向与创作意识，非常容易受到读者的阅读趣味影响和左右。尤其移动端阅读的兴起，本质上网络文学是与网络游戏、短视频、网剧等各种娱乐方式抢夺用户时间，所以从平台角度与创作者角度，读者的阅读趣味，越来越不可忽视，成为必须考虑的第一要素，从而逆向推动创作者的写作方式与作品中的人物塑造。女性写作不可避免的，也会受到这种逆向推动。

纵观网络文学中的女性写作，女性形象塑造从初期的偏古典、传统、柔弱，渐渐演变成更加富有独立自主意识、彰显个体性格、张扬美丽自信的特征，甚至会出现某些传统标签下男性独有的特质，女性从安于现状到不断抗争，社会地位从被压制到更平等。在两性情感关系中，女性也从被动的位置转而占据主导，从被动的接受方变为主动的给予方。女性写作是女性内心外化的表征，出现这样的演变实际上是女性意识的不断觉醒。

女性写作的主体是女性，女性网络文学的阅读对象同样是女性，网络文学的市场性、交互性决定着女性写作不仅仅是创作者的自我表达，更代表着女性阅读群体的审美取向和需求变化。文本中的女性叙事形象不断变化，实际上投射的是当代女性对自我要求的不断进化，女性对自我的认知越来越清晰。传统的人生观、世界观被逐渐摒弃，女性不是任何人的附庸，而是独立的个体，追求的是自我价值的实现。虽然女性写作在演变的过程中存在一定的反复，也有个别过度娱乐化的现象，但总体来说说明女性对自身的思考越来越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