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中国之行的史料考订与补佚
2020-12-02熊飞宇
熊飞宇
(重庆师范大学 重庆市抗战文史研究基地,重庆 401331)
抗战时期,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另有译名“海敏威”“汉明威”“汉敏威”等)曾有过一次中国之行。国内学界关于海明威此行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问世,其中首屈一指的,当推杨仁敬编著的《海明威在中国》。此书于1990年11月由厦门大学出版社初版,后经增订,又于2006年5月再版,“第一次系统地以海明威抗日战争时期的中国之行为中心,向读者阐述了此行的目的、经过、收获和意义”,并“结合当日的历史背景”,译出海明威所写的报道、其新婚爱妻玛莎后来的回忆录、美国学者的评论,辑集中国报刊的有关报道等,“从不同层次来审视海明威对中国的访问”,[1]262被誉为“有志人士研究和鉴赏海明威作品不可多得之佳作”[2]3,“填补了海明威研究的空白”[3]1(王佐良语),“具有国际意义”[1]263。此后,又有杨耀健的《海明威的重庆之行》(载《公民导刊》2013年第1期)、李春发的《海明威的中国抗日烽火行》(载《党史文汇》2015年第8期和第9期)等,陆续披露出部分新的史料。但鉴于种种原因,上述成果或有遗漏,或有失实,本文将立足于彼时的报刊文字,对海明威中国之行的有关史实,再作考订与补佚。
一、海明威中国之行的旅程
1941年2月22日下午,海明威偕其第三任妻子玛莎·盖尔虹(Martha Gellhorn)乘“飞剪号机”抵达香港,据国民党“中央社”消息,“伊等系新在玛德里结婚,将在此间逗留数日,即行赴渝,搜集材料,供写作新书。在渝期预定一月”。[4]
3月25日,海明威夫妇由香港飞抵韶关。此是据“中央社韶关二十六日电”。[5]不过,3月23日的《大公报》,曾采用“曲江二十一日下午七时□专电”的消息,在第2版的简讯《美著作家海明威抵韶》中,报道海明威已于“二十一日晚由港抵韶”。两说不一,尚待进一步考证求解。
26日上午11时[6],海明威访谒第四战区余汉谋长官(其时,当局将第四战区划分为四、七两战区,余曾任第四战区副司令长官,后任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引者注),“陈述来华愿望,余长官对海氏此行,除表热烈欢迎外,并将中国抗战情势及最后胜利把握,一一详加分析,旋设午餐招待,战区高级军官均作陪,宾主异常欢洽。”[5]
图1 海明威夫妇在韶关调查粤北战况
28日上午8时,由“战区长官部及政治部派员陪同”,海明威一行出发到“前线参观,约一星期后始返韶”。[7]此间,海明威曾有“冒险事迹”。5月16日,香港《士蔑西报》(Smith)晚版披露:“海明威在韶关时,某夜曾随中国部队进入广州。华军于是夜将日本军事建筑若干所破坏。彼等一行分乘沙船三艘,乘夜向下游进驶,在广州近郊登陆,完成破坏工作,于拂晓前安然引去。据传此次之冒险,给予海明威以深刻之印象,证明各方所传沦陷城市内之日军夜间常撤至安全地点,以避免中国游击队之进攻一节,确属事实。”[8]此事后经《中央日报》、《大公报》、《新华日报》、《申报》等转载,盛传一时。
4月4日晚,海明威夫妇“由韶抵桂”[9]。6日下午5时[10](或云“六时”[11]),又由桂飞渝。
海明威抵渝后,下榻在宋子良公馆[12]。宋子良系宋美龄胞弟。1941年,曾任滇缅运输委员会主任,后又参与中国银行管理工作。1942年宋子文出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曾任命宋子良赴美全权处理租借物资事务。[13]140但邢增尧却认为是宋子文公馆。他在《海明威密会周恩来》中写道:“孔祥熙邀请海明威入住他的官邸。海明威婉言谢绝。当时,宋子文在华府负责国防采购业务,重庆的寓所无人居住,海明威夫妇遂入住宋宅。”[14]24不过,相较而言,当时的报道应该更可采信。8日下午,玛莎·盖尔虹在宋宅接受国民党《中央日报》记者采访,谈及中国印象,至5时结束。[12]
海明威夫妇在渝“晤及彼所希望谒见之人及参观彼所欲看之处所”[15],“原定九日晨飞蓉,临时因气候不佳,未能成行,改于十日上午九时乘中航机飞成都”[16],并由行政院秘书夏晋熊陪同。至下午4时,方抵蓉。[17]在蓉逗留两日之后,12日晨10时,又由蓉飞渝。[18]
15日下午2时,海明威飞腊戍,并“转往仰光及新加坡”。[19]29日夜,返抵香港。[20]
对于海明威此行,《读书通讯》第22期[封面作“民国三十年三月十六日出版”,但据其内容,则在四月,观其前后数期,或是因出版延期所致]的“文化新闻”之“文化界动态”,首条即云:“美国名作家海明威(Hemingway)于本月七日来渝,慰问中国抗战,备受各界欢迎。已于十四日乘机飞昆明,取道新嘉坡返国。”[21]15其中来去的时间都不准确。
再反观《海明威在中国》对海明威行程的说明:“9日由重庆飞成都参观军事学院和军工厂等。13日飞回重庆。”“16日离重庆飞昆明”。[22]1其有关时间,几乎全部错误。而与此同时,该书的“新闻集锦”已将部分报道辑录,但编著者却并未据此更正正文。此种首尾不顾之处,书中并不少见。
《海明威在中国》还根据有限的资料,将当时国内有关海明威的报道,按报纸(实则是按政治标准)分别提炼出各自的特色,如“香港《大公报》:率先报道,全力以赴”[22]23、“《重庆中央日报》:谨慎报道,内外有别”[22]25、“重庆《新华日报》:如实报道,不卑不亢”[22]27等。但综观上述报道,多是据“中央社讯”而来,文字也大同小异,如此归纳,实无必要。
二、海明威与九团体的欢迎会
1941年4月14日,重庆九个文化团体,曾为海明威夫妇联合举办欢迎会,“俾绍介海氏与中国社会人士相见”[15],而“每团体规定派十四人出席”[23]3。宴会虽名为“欢迎”,但实则是送别。关于此次欢迎会的盛况,有两则报道,可供参考。
一是《九文化团体欢迎海明威》,载重庆《大公报》1941年4月15日第3版:
【中央社讯】中美文化协会、中国新闻学会、重庆各报联合委员会、国民外交协会、国际反侵略大会中国分会、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中国国际联盟同志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员会九文化团体昨日下午四时至六时,假嘉陵宾馆举行茶会,招待美作家海明威夫妇,到孔祥熙、陈铭枢、张道藩、萧同兹、陈博生、许世英、潘公展、董显光、吴国桢、陈访先及外宾等三百余人。孔祥熙主持,略致欢迎词,并领导全体举杯对海氏夫妇表示欢迎之忱。旋请著名古琴师黄锦培演奏《阳关三叠》,并请琵琶名家杨大钧弹《蜀道行》及《十面埋伏》两曲。海氏夫妇对我国古代音乐深感兴趣,频加赞赏。五时许尽欢而散。
二是《九文化团体昨欢迎海明威 孔会长主席领导全体举杯示敬》,载《新蜀报》1941年4月15日第3页:
【本市讯】美国名作家海明威夫妇,于日前抵渝后,各界人士均极表欢迎。中国新闻学会、重庆各报联合委员会、国民外交协会、国际反侵略大会中国分会、中美文化协会、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中国国际联盟同志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员会九文化团体于昨(十四)日下午四时至六时,假嘉陵宾馆举行茶会,欢迎海氏夫妇,到中美文化协会长(应为“协会会长”——引者注)孔祥熙,国民外交协会主席陈铭枢,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主任委员张道藩,中国新闻学会理事长萧同兹,重庆各报联合委员会总干事陈博生,国际反侵略会尹葆宇,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员会谢仁钊,暨许世英、潘公展、董显光、吴国桢、陈访先、杭立武、刘师舜、陈炳章、段茂澜及外宾与中外记者等三百余人。席间由孔会长主席,孔氏起立略致欢迎词,并领导全体举杯对海氏夫妇表示热切欢迎,忱(衍字——引者注),旋请著名古琴师黄锦培演奏《阳关三叠》,并请琵琶名家杨大钧弹《蜀道行》及《十面埋伏》两曲,海氏夫妇对我国古代音乐深感兴趣,闻后频加赞赏。五时许孔会长举杯祝海氏夫妇健康,至五时半宾主尽欢而散。
相较于《大公报》,《新蜀报》的报道更为详切,尤其是关于出席人员名单及其身份的介绍,不乏史料价值。
此外,另有两篇特写,为这次盛会保存了大量具体的细节。
特写之一:《欢迎海明威:嘉陵宾馆的一个盛会》,载重庆《中央日报》1941年4月15日第2版。该篇已为《海明威在中国》全文收录,其中提供的信息,有三点值得强调:一是“海明威先生欢迎会”的“时间:四月十四日下午四时至五时;地点:陪都风景最优美的嘉陵宾馆。参加团体:中国新闻学会、各报联合委员会、国民外交协会、中美文化协会、全国文艺抗敌协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等九个单位”。二是关于宴会就座的情况:孔副院长“引导着两位贵宾入席,坐在一排直列长座的横端,孔副院长中间,右海夫人,左海先生,再右是张道藩先生,最左是萧同兹先生”。三是席间担任英文讲解的是“广播电台的彭乐□”。
特写之二:陈秉彝《海明威夫妇欢迎记》,载《中央周刊》第3卷第40期(第16页),1941年5月8日出版。《海明威在中国》失收,今录之:
四月十四日下午,中国新闻学会等九个团体,在嘉陵宾馆举行一个充满和谐气息的欢迎茶会。嘉宾是来自波涛汹涌的太平洋对岸的名作家海明威先生和他的新婚夫人。
四年来,中国在抗战建国上所表现的能力,使多少人认为是历史上的神迹;多少远道的友人,怀着不同的心情,到过这抗战建国的司令台,来看看这神迹,于是他们恍然感到这并不是神迹,而是历史上的必然。他们多挂着微笑回去。因为他们眼看一场正义和侵略的搏斗,侵略者已经是喘不过气,慢慢的在倒下去了。海明威先生昨天频频说着“China is wonderful”,也许也有这个感想吧。
四时半,孔副院长陪同海明威夫妇走进大厅,后面接着走的是近四百位宾主。五六只开麦拉把目标都集中在嘉宾身上。嘉宾又忙着和大家握手。
孔副院长坐中间,左是海明威先生,右是海明威夫人。大家还没坐下,开麦拉又出动了,海明威先生表示着异常的欢迎,轻轻的坐下来,接受这许多镜头的狩猎。
在镜头下面,海明威先生及其夫人的丰采,给人看得最清楚:海明威先生的个子比孔副院长高而大,胡须和头发一样的浓。带着深棕色,和他夫人金黄色的头发比较起来,更显出了他的沉静。
孔副院长举杯起立:“A toast for the friendship between China and America!”大家一口喝尽了高脚杯中的绍酒。许多人都以为海明威先生会起来说几句话,可是他静静的坐在那里享受着烧卖春卷和花生米。茶会中有两个纯中国的音乐节目,作为余兴。第一个是黄锦培先生的古琴独奏,曲名是《阳关三叠》,第二个节目是杨大钧先生的琵琶独奏,曲名是《蜀道行》,彭乐善科长幽默的解释,引起全堂的哄笑。调子的急徐轻重,都在陵宾(“嘉宾”之误——引者注)的面上表现出来。蜀道难行,嘉宾已经体味到了,但中国政府竟从明媚的江南搬到难行的四川,建立了抗战建国的司令台。抗战是一件艰苦的工作,中国竟抗了三年又十个月,奠定了胜利的基础。海明威先生在欣赏这纯中国音乐之余,当然也会想到这问题的,要不是,他怎会连说“China is wonderful”呢!
鼓掌声遮没了几声轻轻的Encore,杨大钧先生来一曲《四面埋伏》。海明威夫人奇怪着这魔术般的音乐,要看杨先生手指的弹动,张道藩先生敦劝杨先生面对嘉宾表演。彭乐善科长一只脚踏在椅子上,轻松有如对家人叙述故事地向嘉宾解释这曲子所透露的一段历史,当他将项羽比作亚历山大第一的时候,海明威先生喝了一口酒。是替自己压惊吧?该不是的,战争对于今日的人类,已经太熟习了,世界第一号公敌已经被中国打得筋疲力尽,要提前消灭它,只有加紧酷爱和平者的合作。
《四面埋伏》把大家的情绪拉得很紧,海明威夫人在一曲未终,就抽了两支烟。侍者们乘着这个机会,溜进来斟满了高脚杯。大家又高举着酒杯喝了个痛快。
孔副院长提议大家休息休息。接着满厅起了骚动。两个一堆,四个一群的各谈各的。当然,苏日协定,是离不了的谈话中心。
太阳已经在山后面躲起来,凉风溜进屋子,拂过每一个人的红红的脸,可是,宾主们不曾感到一点凉意,因为喜悦在大家心里燃烧着。
在这次茶会中,没有人说过一篇道理,海明威先生和夫人都极少说话;然而,在他们的眼光中,透露一些两个民族的亲切感。本来,一切话都是多余的,为了人类最崇高的理想,一些酷爱和平的民族之溶为一体,是必然而又必然的事。
海明威先生暨夫人,十五日就要离开重庆,大家望他们会再到中国来一次:那时,我们敢信中国是已经像他的著作AFarewelltoArms,我们已和战争永别了。
作者陈秉彝即陈冰夷。文中既称14日为“昨天”,可知此文是写于4月15日。担任音乐解说的人名,在《大公报》的底本中,已漫漶不清,《海明威在中国》将其辨认为“彭乐川”[22]42,但据《海明威夫妇欢迎记》,可知为“彭乐善”。彭乐善,湖北襄阳人。毕业于金陵大学中文系。曾任国民党中宣部国际宣传处广播科科长、国际广播电台传音科科长,故文中称之为“彭乐善科长”。著有《广播战》,中国编译出版社1943年5月第1版。对彭乐善在此次欢迎会上的表现,《抗战八年广播纪》曾有描述:
4月14日下午,在海明威离开的前一天,也是接待的高潮。重庆新闻界、文化界300人参加在嘉陵宾馆三楼的酒会欢送海明威夫妇,请来表演的是“中央台”国乐组的黄锦培和杨大钧两位。
黄锦培用古瑟(“古琴”之误——引者注)、杨大钧用琵琶来演奏,演奏的曲子有《阳关三叠》《蜀道难》和《四面埋伏》,由彭乐善作现场翻译和客串主持。彭乐善尽量向海明威讲清楚中国的古典音乐和文学,不断向客人作启发式和解释式的介绍,特别乐曲中的语句,如:
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劝君更近(“尽”之误——引者注)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24]273
上述文献,略有不同的是宴会起始的具体时间,《大公报》引“中央社讯”,一方面云“下午四时至六时”,一方面又说“五时许尽欢而散”;《新蜀报》也照样说是“下午四时至六时”,但却在“五时半”,“宾主尽欢而散”;《中央日报》的特写则说是“下午四时至五时”,至“来宾纷纷的散去”时,“斜阳已经迫近了西山”;而在《海明威夫妇欢迎记》中,入场时间为“四点半”,对于结束时间,只是形象地写道“太阳已经在山后面躲起来”。
图2 孔祥熙设宴欢迎海明威夫妇
三、海明威与周恩来的密晤
海明威在渝密会周恩来一事,见于当事人的第一手资料,首先是海明威本人的记载,如其致亨利·摩根索(Henry Morgenthau)之信;其次是玛莎·盖尔虹的回忆录《我和他旅行记》(TravelswithMyselfandAnother);再则是会见的牵线人及翻译王安娜所著《中国——我的第二故乡》(又名《嫁给革命的中国》)。
关于此次会谈,国内已有多篇文章专题叙述。会晤的地点,一般认为是曾家岩50号,即“周公馆”;会谈的场景及内容,大多也有生动的描摹,甚或掺入作者的铺陈敷衍;至于会见的时间,则众说纷纭。
一是“5月中旬”。此说应是出自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
5月中旬 先后会晤美国作家海明威夫妇和鲁斯夫妇。他们表示美国反对国共内战,主张抗日,赞成实现统一战线的民主政权,不满意国民政府的武断和抗战无能。对中共的抗战态度和民主、经济、外交等政策表示关切。
5月16日 致电廖承志并报毛泽东:根据海明威等所谈,我们在外交上“大有活动余地”。建议在香港多选几个人,“配合这种活动,活动方针须与重庆合拍”。[25]514
鉴于“年谱”的权威性,研究者多决信不疑,径直引用。如红岩革命纪念馆所编《红岩村轶事》,在《周恩来秘见海明威》一文中即写道:“5月的重庆,骄阳似火”[26]154;其后,又在《周恩来与国际友人》中的《一次秘密的会见——周恩来与海明威》,再度袭用此说。[27]59
问题十分明显:根据海明威的行程,1941年4月15日即飞离重庆,已不可能在5月中旬与周恩来相会于“周公馆”,且海明威亦无第二次重庆之行。因此,“5月中旬”之说,必然有误。
二是“4月14日”。此说见于杨仁敬编著的《海明威在中国》:“14日出席了各抗日团体联合举行的欢迎会,秘密会见了周恩来。”[22]1按照其行文顺序,海明威与周恩来的密会,是在联合欢迎会之后,时间应在晚上,但此说缺乏直接根据。该书又将“待商榷的意见”另辟一节,其中第三点即是“关于周恩来秘密会见海明威的时间和地点问题”,编著者援引《周恩来年谱(1898—1949)》,将时间定在“5月中旬”。两说并存于一书,而编著者既无质疑,也未“商榷”。[22]18-19
三是“4月中旬的一天”。此说以钱剑鸣的《周恩来与海明威》[28]28为代表。从上文对海明威行程的梳理可知,海氏夫妇在渝度过的完整时日,集中于4月7日、8日、9日和13日、14日,周恩来与之见面的时间,揆情度理,可能性较大的是在海明威由蓉返渝之后,因为14日有九团体的欢迎会,而13日又未见其他安排,所以两人的会面或在此日。不过,在没有找到确切记载之前,以“4月中旬的一天”模糊处理,是较为可取的一种方式。
四、海明威关于中国之行的报道
海明威在“返抵香港”之后,对于此次“自由中国”之行,拒绝发表“印象”,“惟对中国军队深致钦慕”,曾称“华军训练精湛,士气雄壮,感予最深”。[29]
回到美国,海明威开始履行对纽约《午报》(PM)主编英格索尔(Ingersoll)的承诺,曾撰写六篇关于中国抗战的报道。先后发表于1941年6月10日至18日的《午报》;6月9日,英格索尔亦有《海明威访问记》同时刊登,作为系列报道的前言。此六篇报道,分别是:《苏日签订条约》(《午报》1941年6月13日)、《日本必须征服中国》(《午报》1941年6月13日)、《美国对中国的援助》(《午报》1941年6月15日)、《日本在中国的地位》(《午报》1941年6月16日)、《中国空军急需加强》(《午报》1941年6月17日)和《中国加紧修建机场》(《午报》1941年6月18日)。[22]56-57报道篇目的具体情况,也可参见邱平壤编著的《海明威研究在中国》所附《海明威生平创作年谱》[30]199,两者略有不同。杨仁敬曾据威廉·怀特(William White)所编《海明威新闻报道集》(By-line:ErnestHemingway),将其译成中文,收录于《海明威在中国》。不过,该书正文既云海明威的报道始发于6月10日[22]56《午报》,但观其注释,最早刊发的日期却是6月13日[22]66。
报道刊出后,在美国引发强烈反响,同时也很快得到中国方面的关注。1941年6月26日,重庆《中央日报》第2版即刊发《中国军队素质优良,足以牵制日军南进,海明威返美后发表论文》,对海明威“论文”的要点予以综述。该则消息尚未引起研究者的关注,现转录如下:
【华盛顿航讯】美国第一流小说著作家海明威,近完成关于自由中国经济政治与军事情形之叙述文七篇,长达二万字,定于本周内在纽约《下午报》刊载。美国其他订购该报稿件之各报,亦将同时揭载。海氏在自由中国及缅甸香港曾勾留约四月之久,于上周偕夫人返抵美国。其夫人返国后所写之《逃亡》与《香港之延期性爆炸弹》两篇通讯,已在《科里欧[什]志》发表。传海氏曾于本周来华盛顿,向政府某高级官员报告此次赴华之观感,渠现已乘机赴古巴“垂钓”,一月之后,将再返纽约。就海氏七篇论文之序言观之,渠对战时中国之情形,颇能把握其要点,在美国读者中,必将发生作用。海氏对蒋委员长与中国陆军,倍极推崇,并诚恳指出中国不仅援助民主国家反抗侵略,且将日本全部陆军五十二个师团中之三十七个师团牵制于中国境内。据海氏之意,香港因处危险境中过久,故“危险”二字,已成为老生常谈,不为人所注意,香港人均能完全适应此种紧张状态,市上空气异常愉快,一般勇气极高。海氏对于香港防务,甚为赞扬,但未说明详细情形,谓如详细叙述,势将大有利于日本。海氏谓,缅甸之英人办事效率均甚佳,而有用处。新闻检查所亦甚实际而敏捷,海氏相信美国如继续增防阿拉斯加之荷兰港、中途岛、威克岛及关岛,使能容巨型轰炸机,则日本南进之危险性,将更为增加。渠以为去年马来亚防务,尚未适当组成以前,日本颇有南进控制世界橡皮生成及大量油田之可能,但荷印及马来亚之防务,已大量完成,日本之南进,已至为危险。渠预测至一九四三年美国准备完成以后,日本如再图南进,必遭完全摧毁。渠相信苏联甚愿日本南进受挫。单就目前情形观之,日本之南进准备,虽已完成,但仍不致即开始南进。关于远东目前之局势,海氏称,美国仅以一艘主力舰之造价(即七千万至一万万美元)即可将日军五十二个师团中之三十七个师团牵制于中国境内六个月至十个月之久。海氏相信在该时告终时,美国当可完成其两洋海军,其实力之强,足可摧毁东面之敌,至时,或可不必作战,因实力雄厚之海军,可以迫使敌人服从其意志也。海氏继论及蒋委员长,据称,蒋委员长为具有政治家修养之军事领袖,此点甚关重要,蒋氏之目标迄为击败日本,彼从未放弃此目标。海氏对中国军队之纪律及作战技术,备致赞誉,谓任何人如以为中国政府军队纪律不佳,训练不精,军官素质不高,武器不良,防御力不强者,必从未亲至中国战场一观中国之军队云。
其中较为有趣的一点是,报道转述海明威对蒋介石的看法,评价其为“具有政治家修养之军事领袖”,但证之于卡洛斯·贝克(Carlos Baker)的《海明威生平的故事》(ErnestHemingway:ALifeStory),则是另一种表述:“蒋介石大元帅实质上是个军事领导人,虽然他正竭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政治家。蒋的观点,出发点和目的都是从军事上考虑的。”[31]646
五、海明威访华之年,中国的有关译介
海明威的访华旅行,也激起中国文化界对其人其作进一步的关注,相关译介不时见诸报刊。《海明威在中国》既有“要文选录”,同时也附有“海明威作品中译本与主要学术论著目录索引(1933—2005)”;《海明威研究在中国》亦附“中国海明威研究资料索引(1929—1987)”,但都挂一漏万。现在两书基础上,再做补充,并以发表的先后为序,逐一罗列。需要说明的是,为避免偏离本文主题,笔者选编材料的时间范围,仅限于1941年。
1.李信之:《战争小说〈丧钟〉》,《西书精华》(WestWindBookDigest)第5期·民国三十年春季号,第134—137页。目录中有提要:“一幅生与死,爱与憎的激烈之奋斗的人生之缩图”。《海明威在中国》全文收录。不过,该书在编制索引时,其“国内海明威研究论文”虽有“综合评介”“长篇小说评介”“中篇小说评介”“短篇小说评介”“非小说评介”和“学术动态报导”之分,但并未将此文归入“长篇小说评介”,而是直接放进“综合评介”[22]276一类,显见标准失依。
2.劳俊:《汉明威和〈战地春梦〉》,《海沫》(半月刊)第1卷第10期(第13—14页),1941年3月15日出版。
该文分两部分:一为“关于汉明威”,主要说明“他是什么样人”和“他有怎么样的思想”;二为关于《战地春梦》,主要叙述其“题材和背景”及“故事的大概”。文章的排版亦别具匠心,题右为“一个引起广大读者群注意的名作家与一本脍炙人口的他的成名杰作”,题左则引林语堂《洛杉矶道信》的一段话:“近日往渝者,一为罗斯福私人代表居里,一为文学家汉明威(按:汉氏已抵港,即飞渝)。汉明威为美国文豪,所著《战地春梦》世称杰作。近著叙述西班牙游击战四天内一段故事,销路已超五十万本。倘能撰一中国战争小说,亦可为中国作文学宣传,力量较大于政治宣传也。海明威既非记者,又非温文尔雅之中国式文人,看来有暴虎冯河死而无悔气象。眼光专在平民生活,想重庆文人如老舍、老向、郭沫若等,尚能牺牲光阴,使有与平民士兵接触之机会,冒险前线,更为海氏所愿。若徒开会欢迎,饲以鸡蛋糕,冰淇淋,恐反使汉氏不惬于怀暗中叫苦也。”林语堂信中之所以谈及海明威与“重庆文人”的比较,是因其曾在1940年5月23日来渝,居停近三月,于8月20日离去,行前将其北碚住宅留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作为会所。
3.《〈丧钟为谁而鸣〉将拍成电影》,《世界文化》第2卷第3辑(第68页),1941年3月15日出版。此系该期“世说新语”之四。文中将Hemingway译作“黑敏奎”。
4.凯塞琳:《〈战地春梦〉——一个哀艳的故事》,《联声》第3卷第9期(总第177—178页),1941年4月1日出版。有编者按语:“《战地春梦》是美国作家汉明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名著。他在自己的序文中曾喻之为今日的《罗米欧与朱丽叶》,全篇充满热情的南欧风光,明朗的地中海气氛及富有浪漫蒂克的哀赞情节,作者一度参加西班牙内战,最近同其夫人来华访问,称‘中国为世界光明的地域及东方的希望’,其同情弱小民族,伸长正义,由此可见。本书已有林疑今译出,西风社出版。”
5.林疑今:《介绍海明威先生》,分两部分刊于重庆《大公报》1941年4月7日第2版及4月8日第4版。其中第二部分“续昨第二版”同时作为《大公报》副刊“战线”第746号。发表时题下有按语:“美国名小说家海明威先生来我内地游历,昨已由桂飞来陪都。兹由林疑今先生详细介绍海氏著作与思想,亟为刊出,并以此文欢迎海氏之光临——编者”。《海明威在中国》已全文收录,但在索引中却作“4月8日第1版”[22]276,其版次有误。
6.《汉明威名著〈战地春梦〉再版:林疑今译西风社出版》,《申报》1941年4月10日第8版。简讯云:
来华游历现抵重庆之美国作家汉明威氏,以著述战争小说闻名世界文坛,《战地春梦》(A Farewell to Arms)即汉氏之得意杰作,亦可谓作者参加欧战之写实小说。是书于一九一九年在美出版后,传诵欧美,名重一时,中文译本已由西风社去年出版,译者林疑今。今已再版,定价一元二角,暂加三成发售。
据《战地春梦》版权页,其原著者为海明威,翻译者为林疑今(Lin Yi-chin),发行人为黄嘉音,发行所为西风社,“民国二十九年十一月初版,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再版”。全书共五卷:卷一,1—12章;卷二,13—24章;卷三,25—32章;卷四,33—37章;卷五,38—41章。有《〈战地春梦〉译者序》。“每册实价国币贰元贰角”,但因“纸价飞涨”,故“暂加三成发售”。
7.徐迟:《写在一个美国小说家来渝之时》,发表于《蜀道》第406期,《新蜀报》1941年4月14日第4页。文中透露“听说徐霞村先生已在写一篇”关于海明威的“长长的介绍”,但笔者尚未找到有关文字。
8.《海明威来华》,《时与潮》(半月刊)第8卷第5期(第5页),1941年4月16日出版。此系“时与潮短评”之三。末署单名“思”。
9.《〈丧钟为谁而鸣〉的标题之出处》,《世界文化》第2卷第4辑(第23—25页),1941年4月出版。此系该期“世说新语”之三。作者将Hemingway译作“赫明威”。
10.《最近来渝的海明威先生》,《文艺月刊》第11年5月号(第1页),1941年5月16日出版。此系“文艺短论”之一。末署“晋三”,应即孙晋三。《本期作者介绍》云:“孙晋三先生:美国哈佛大学文学博士;现任国立中央大学教授。”
11.《书评:〈战地钟声〉》,骆美玉译,《西洋文学》第9期·5月号(总第350-351页),1941年5月出版。末署“Donald Adams评,载《纽约时报》一九四〇年十月二十日书评专刊”。
12.《凶手》,邵明译,《译文丛刊》第三辑“家庭神圣”,1941年6月出版,第93-110页。
13.《战地钟声》(ForWhomtheBellRolls),原著者:汉明威;译者:谢庆尧;校订者:林憾庐、徐诚斌;发行者:林翊重;发行所:林氏出版社;总经售: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福州路384弄4号)。“中华民国三十年七月初版”。全书共分43章,有《译者序》,题下引西班牙古谚“西班牙吼而举世觳觫”,末署“五月十一日”。此系“林语堂选世界名著译丛之一”。每册实价4元。《海明威研究在中国》存目,《海明威在中国》的索引虽有“海明威作品的中译本目录”一类,但并不见收。
14.志穆:《书评:〈战地钟声〉》,《宇宙风(乙刊)》第50期(第39—40页),1941年8月16日出版。
15.林丰:《海敏威的路——从他的〈丧钟为谁而鸣〉看过去》,《读者文摘》创刊号(第160—163页),1941年9月10日出版。末署“转载香港大公报”。
16.《战地钟声》,谢庆尧译,《读者文摘》创刊号(第164—179页),1941年9月10日出版。有编者按云:“本篇选自林氏出版社印行谢庆尧译之《战地钟声》第四十三章,为全书的最末一章”,并从“本书译者序”和“宇宙风乙刊第五十期志穆作《战地钟声》书评”摘录两段评语。末署“转载《战地钟声》,林氏出版社印行”。
17.小鬼:《华联图书馆:第一次新书介绍》之《战地钟声》,《华联报》第4年第19期(总第83页),1941年8月20日出版。《战地钟声》(书码:813-4704)“为一以西班牙为背景之罗曼缔克故事。精彩绝伦,趣味浓厚,情节紧张,含义重要,为汉氏达到峰顶之作品,全书二十余万字,缠绵腓(‘悱’之误——引者注)恻,可歌可泣,不愧为近代小说史中一块纪程碑”。
18.徐诚斌:《关于〈战地钟声〉的书评》,《宇宙风(乙刊)》第52、53期合刊(第56页),1941年10月1日出版。这是徐诚斌“八月十九于香港”致编者的一封信。文后有“编者按”:“徐先生为《战地钟声》中译本的校阅人,自有其特殊的见解,故发表其宝贵的意见在此。”
19.《艺坛瞭望台:美国小说家海敏威来华,作品〈为谁鸣钟〉二月畅销四万万部》,《艺术与生活》第22期·9月号(第13页),1941年10月20日出版。
20.万殊:《关于汉明威》,《萧萧》(半月刊)创刊号(第14—20页),1941年11月1日出版。
21.塔扬:《艺坛瞭望台:美国文坛动态·海敏威〈鸣钟〉》,《艺术与生活》第23期·11月号(第14页),1941年11月20日出版。
海明威的中国之行,既属私人性质,但也不无官方背景;虽是一个文化事件,但从一开始便被赋予浓厚的政治色彩,其中甚至不乏波谲云诡的传奇情节。因此,从史料上加以正本清源,至少在三个方面具有一定的价值:
首先对海明威研究而言,虽然杨仁敬编著的《海明威在中国》(初版及修订版)奠定了研究的资料始基,但如前所述,其中细节,多有疏失。本文立足于原始资料,订讹补漏,将使相关研究,获得更为准确、完备的历史信息。
其次是将进一步丰富抗战时期的翻译文学研究。目前,针对抗战时期美国来华作家的考察,已有郎艳丽的专著《抗战时期来华的美国作家研究》面世。作者将“来华游走的美国作家”[32]1分为新闻作家和自由作家两类。就新闻作家所举代表有:埃德加·斯诺、艾格尼丝·史沫特莱、海伦·福斯特、哈罗德·伊罗生、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欧文·拉铁摩尔、哈雷特·阿班、兰德尔·高尔德、安娜丽·雅各比[32]8;自由作家的主要代表有:赛珍珠、艾米丽·哈恩、海伦·福斯特、W. H.奥登与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32]5,其中海伦·福斯特兼跨新闻作家和自由作家。但无论哪一类别,均未见海明威列入。纵观全书,应是史料搜集的遗漏导致研究出现了此一盲点。而在《中国外国文学研究的学术历程:美国文学研究的学术历程》中,作者虽以“海明威的创作在中国被接受”为例,说明“1940年代以后,美国文学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越来越大”,“更重要的是当时中美两国都属于盟国,因此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随着二次大战的进程发展也更加频繁,美国文学的重要性也日益得到人们的认同”,[33]29但有关史实及译介情况,仅寥寥数语,读者自是难明其详。
最后是对中美文化交流的研究,也将不无裨益。贺昌盛在参与撰写《中外文学交流史:中国—美国卷》的小说部分之后,意有未尽,故再著《想象的“互塑”——中美叙事文学因缘》。书中,作者对海明威访华一事有过全面而凝练的总结,认为海明威对“当时中国时局的观察和判断”“非常准确”,“预言了中日之战的最终结果以及国共内战必将爆发的事实”,“充分肯定了中共所领导的新式革命的必要性”。其论断,“在一定程度上深刻地影响了美国高层在日后的对华政策上的决断”,也“直接影响了他本人的文学创作与中国人民之间的特殊的亲和关系”。[34]151而本文的梳理,将为这一段独特的中美文化交流,提供一份较为翔实的备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