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章得象诗歌的艺术特征及成因
2020-12-02胡悦
胡 悦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章得象(978—1048),字希言,建州浦城人(今福建浦城)。宋仁宗时任宰相,谥号文宪,皇祐年间,改谥文简。《宋史》中有“初,闽人谣曰:‘南台沙合出宰相。’至得象相时,沙涌可涉云”的记载[1],其生平事迹收录于《名臣碑传琬琰集》。浦城章氏是宋朝时期闽北地区的望族,自宋开宝至宣和近150年间,浦城章氏一门有两位状元、两朝宰相、二十四进士。《挥塵录》记载:“浦城章氏,尽有诸元。至今放榜,必有居上列者。”[2]受家学、家风的影响,章得象自幼聪颖好学,12岁参加科举考试就获秀才,许多夙儒文士都钦佩他的才华愿与他结交。他为人庄重恭谦,以“清简敦厚”著称,有“闽相第一人”之誉。章得象著有《章文简公诗集》,他创作诗歌采用寺庙山水等禅意古淡之象,营造“平淡和夷”的诗境,寄托自己简净清悠的心境。研究他的诗歌可以窥见宋初诗人在宋诗草创期对平淡诗风的尝试和探索。
一、章得象的诗歌
章得象的诗歌在思想上呈现儒释交融的特点,擅长在山水寺庙等意象间寄托禅意理趣,诗风平淡自然。
(一)题材:吟咏寺庙
章得象仕宦半生,辗转半生,曾出任邵武归化县(今福建泰宁)知县、信州玉山县(今江西上饶)知县、衮州(今山东济宁)观察判官事,先后在台州(今浙江临海)、南雄州(今广东南雄)、洪州(今江西南昌)等地任地方官十余年。闲时喜欢游山玩水,而进寺院多题吟咏诗作。在他现存可考的17首诗歌中,以题咏寺庙亭院为名的就有13首。他在浙江台州国清寺和灵康庙、浙江临海承天院、江西上饶玉光亭、江西庾岭植宣亭、广东汕头飞来寺等地皆创作有诗作。其创作的题咏寺院诗,题咏一处写出一处佳境,虽然同为寺院但能从不同视角各吟其美,如《题山宫法安院》。
路入青青数里松,上方楼阁一重重。千寻练挂双流瀑,六曲屏开四面峰。
幽鹭独翘藏翠竹,啼猿相对答疏钟。留连不忍催归骑,回首斜阳烟雾浓。
山家门径锁寒松,更向烟萝第几重。幽鸟啼花归旧谷,应龙飞雨过前峰。
分持皂盖歌千骑。入冠黄扉禄万钟。一见高吟重兴感,清名长在木阴浓。[3]
凡寺院,路边青松数里常有,重重楼阁也常见,但双流飞瀑却难得。在这首诗中,寺院四面临峰,双流瀑布飞珠溅玉,幽鹭在翠竹深篁间翘首信步,山风伴着猿猴相唤传来几声钟鸣,高山流水有生灵,斜阳烟雾隐尘羁,在这样的世外净土中诗人流连不忍归。诗人善于抓住寺院周遭独有的名物景致,就着山水写出这一处寺院不同于他处的绝色佳境。同样写出寺庙鲜明独特风光的还有《留题宝相寺》。
天台四面翠如屏,洞穴幽奇地最灵。百尺岩中真像在,千年涧畔古松青。
路傍断石留神迹,壁上遗文缺旧铭。我是丹丘仙郡守,暂来犹似觉魂醒。[3]
屹立在百尺高山岩间的佛像,路旁像刀锯割截而成的断石,壁上残缺破损的建寺碑文,这些都是千年古刹宝相寺历史悠久的见证。而截断石传说是昔日造佛像的人试图把佛像建在这里所留下的痕迹。诗人不写宝相寺的山形地貌、楼阁塔庙,而是通过历史名物来写这座千年古刹的庄严典重,突出宝相寺的历史悠久。
(二)诗风:平淡旨远
章得象心境讲求冲淡和夷、随缘自适。这样的人生追求,在诗歌创作上表现为诗风的平淡旨远。
章得象诗歌的平淡表现在意象的选取上。章得象诗中最常见的是松、竹、萝、白莲这类古朴苍劲、随风飒立的植物,鲜有色彩鲜丽、格调明亮、体态柔媚的意象。“碧涧连龙穴,层峦倚括苍。无时似风雨,绕院尽松篁”(《题延庆院》),苍苍山峦迭起间流淌着潺潺的碧涧,青松幽竹绕着袅袅寺院,寥寥几笔便将一派古朴幽静的画卷在诗篇中展开。“山家门径锁寒松,更向烟萝第几重”(《题山宫法安院》),意境清寂遥远。“百尺岩中真像在,千年涧畔古松青”(《留题宝相寺》),千年流逝的溪涧,同着畔上的古松见过多少人世的沧桑,依然坚守着亘古的自在淡然。[3]
章得象诗歌的托旨深远表现在抒情诗句中运用动词和形容词,诗人多用“久、远、净、重、浓、苍、深、隐”等字结尾,在韵脚上给人以读音延绵久长的感受。同时,这些词营造幽静深远的意境,寄托诗人的禅思理趣。《峡山飞来寺》中的“劳生草草真徒尔,陈迹依依亦怆然。回首越城何处是,山南渺莽祇云烟”,《桐柏崇道观》中的“洞口碧畦长种玉,坛边古篆欲生金。桑田未变桃先熟,唯见蓬莱水浅深”,《题山宫法安院》中的“分持皂盖歌千骑。入冠黄扉禄万钟。一见高吟重兴感,清名长在木阴浓”,《放钵石》中的“行人见石空嗟欢,还识西来意也无”,这些诗句皆趣清旨远,体现章得象守节持正,又随缘任运的超脱旷达人格境界。[3]
(三)思想:趋禅向道
章得象虽位列高官,但在其题咏寺庙的诗歌中却体现出渴望摆脱俗世纷扰、常伴山林清涧的隐逸思想。“我是丹丘仙郡守,暂来犹似觉魂醒”(《留题宝相寺》),诗人在宝相寺的古朴庄重间体会到摒弃浮华、返璞归真的美好,仿佛惊觉这人间一遭是梦幻,自己实乃丹丘仙郡守。“劳生已作归休计,愿解尘缨结净缘”(《题东掖山承天院》),在山林常翠、水长青的寺院净土,不由得发出“愿解尘缨结净缘”的感悟。“祇此便堪为吏隐,神仙官职水云乡”(《玉光亭》),写于在玉山任知县时,归隐之情跃然纸上。[3]
章得象在诗歌中体现出的心灵世界沉稳内敛、理智平和。这种心境并不是章得象独有,而是宋初诗人的普遍心态。周裕锴说:“宋诗学尚淡观念之根基乃在于儒、释、道三家审美理想的交融渗透。”[4]儒、释、道三教融合是中国古代大多数文人最主要的思想文化背景,三教的进一步融合,为宋仁宗时期士人的道德内省提供了丰富的思想基础,儒家的“中庸静穆”、释家的“清净空寂”以及道家的“冲虚简淡”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诗人的审美价值。
二、章得象诗歌艺术特征的成因
章得象的诗歌多为题咏山水寺庙之作,崇尚质朴无华、平淡自然的审美观念,擅长于清新自然、古意禅趣的意象间营造清趣旨远的诗境,体现从容淡泊、超然物外的趋禅向道思想。他的这种诗风,既有其自身思想性格、仕途经历的影响,又有当时宋初诗坛的影响。
(一)仕途经历的影响
章得象为官不慕名利,清忠无所附,以中庸自居,与人交往深厚有容。不论是位居宰相,还是闲游山水,他始终追求理性自适,正是宽容敦厚的人生追求造就其平淡旨远的诗境。
1.仕政清忠
真宗咸平六年(1003),章得象22岁,赴礼部参加考试,一举考中进士,授官大理寺评事,出任邵武归化县知县,从此步入仕途。
乾兴元年(1022)真宗病逝,仁宗继位,由真宗皇后刘氏垂帘听政。此时章得象从进士及第到三品加身已近20年,他由一个闽北僻邑的少年秀才成长为颇有名望的干练京官,为人谦厚,颇获赞誉。天圣初年,章得象奉命出使契丹,他不辱使命完成出使任务,遂擢升兵部郎中,晋知制诰。次年,入翰林院为翰林学士。章得象擅长文才,受命起草的奏、诏、诰、制、批答等援古论今、褒贬得当。“时值太后临朝,亲信宦官,致使宦官气焰嚣张,轻视公卿。但每当庄献太后刘氏遣派宦官到翰林院时,章得象必正色以待、不交一言”[5],毫无一丝曲意逢迎之态,宦官们也畏惧他的威严,不敢在他面前过分放肆。乾兴二年(1023),章得象以本职迁右谏议大夫,时逢母亲逝世,他便辞职回家守丧。不久,朝廷下诏夺情复官,章得象接连上章力辞,终不被朝廷所允,起复任职。而后,又拜为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讲学士,辅作年幼的仁宗皇帝。
宝元元年(1038),仁宗采纳谏官韩琦“宰相非才”之言,罢黜王随、陈尧佐宰相之职,复任前相河南府张世逊为首相,另命章得象为副相。宋仁宗对章得象说:“向者太后临朝,群臣邪正,朕皆默识之。卿清忠无所附,且未尝有所干请。今日用卿,职此也。”[1]章得象此后任中书大臣8年,不植私、不援党,宗党亲戚一律抑而不进,期间其侄章望之为求举 “贤良方正”科,上书论时政,凡万余言,“得象为避嫌制止了他”[6]。但他在“避嫌”的同时敢于唯才是举,张泌进献《经国远猷十篇》,经章得象推荐,后官至刑部尚书。因章得象为人处世清忠无所附,持重有度、克己奉公,时人称他为“简重之相”。
2.不欲兴作
庆历元年(1041),仁宗再次重用章得象,擢升为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仁宗亲政以来,雄心勃勃,锐意进取,先后起用了范仲淹、欧阳修、富弼、韩琦等人,更新政事,革除积弊,发起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改革运动,史称“庆历新政”。而对新政,章得象认为新政改革过于激进兴作,自始至终都采取不热心也不反对的中庸态度。
庆历中,富、韩执政,俱少年,务兴作,章郇公位宰相,终日默然。或问郇公:“富、韩勇于事为何如?”曰:“得象每见小儿跳踯戏剧,不可词止,俟其抵触墙壁,自退耳。方锐于跳踯时,势难遏也。”后富、韩公经涉忧患,始知天下事不可妄有纷更。而荆公年少气盛,变乱不可救,始叹服郇公之言。[7]
3.深厚有容
章得象在相位最久。他与人交往,久而益亲,或有上书质议宰相执政的,他也不加辨正,为世人所称赞。真宗下诏纳才时,杨亿曾大力举荐章得象,他认为章得象有辅臣才器。杨亿说:“闽士轻狭,而章公深厚有容,此其贵也”“章得象曾经和杨亿在李宗谔家博戏,一夜输钱三十万,却酣睡自如。后来博戏他赢了李宗谔一匣金子,几天后又输给了李宗谔,就把金匣归还给了他,归还时,金匣上的封印都不曾打开,其度量宏阔如此。”[1]
庆历年间,章得象对范仲淹、富弼、欧阳修、韩琦等人推行的改革持缄默态度,当时的御史孙抗,几次上书弹劾章得象,说他“久居相位无所建树”,章得象不以为然,时人称他“深厚有容,度量宏阔”[8]。
章得象自宋咸平五年(1002年)步入仕途,到庆历八年(1048)致仕,身处官场46年之久。他一生谨言慎行,清忠尽职,在沉浮跌宕的官场能敦厚自持且从未遭受贬谪,其修养操行可见一斑。观其一生仕宦经历,从最初的辗转地方到入京拜相,始终庄重自持。他的品行正如诗作中的山水古寺一般厚重,不会轻易随世易时移而更改。
(二)宋初诗坛风气的影响
“唐诗多以风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9]宋代诗人有意脱离唐音“兴象情韵”的浪漫风格,追求注重“筋骨义理”的平淡诗风,期望在唐诗巅峰之下另辟蹊径求得宋诗的新发展。当然这种有意识的追求,并不仅仅表现为单个诗人或某个诗人群体,而是成为整个诗坛绝大多数诗人的共同追求。
站在诗歌发展的历史长河中进行纵向维度思考,我们可以将这种转变理解为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必然趋势。“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七言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虽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脱。”[10]诗歌的“风神情韵”在唐朝发展到了极致,因此宋代必然转向“筋骨义理”。只是这种必然的转变往往不是一蹴而就,同新文体的产生一样,新的诗歌审美风格和诗歌范式的确立同样需要经历一个交融渐进的过程。宋诗基本风格的确立是在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等人为代表的仁宗时期诗坛,从晚唐五代到宋仁宗时期的宋初70多年便是唐诗到宋诗的过渡时期,即宋诗的草创期。
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在延续晚唐以及五代的传统之外,诗坛上先后涌现出一批渴望开辟宋诗发展新路的诗人群体,其中“宋初三体”——“白体”“晚唐体”“西昆体”为典型代表。“白体”占据宋初诗坛的主导地位,左右着宋初诗歌创作近50年的审美取向。“白体”大量创作“诗酒酬和”诗,追求白居易平易浅近、自然流畅的诗风,注重表现闲适自足的意趣。“晚唐体”师法贾岛、姚合,推崇“苦吟锤炼”,刻意追求“幽僻孤峭”的诗风以标新立异。“西昆体”诗人主要活动于宋真宗时期,他们为了矫正“白体”浅俗流易以及“晚唐体”细碎之弊端,以李商隐为师法对象进行诗歌创作。“宋初三体”虽然创作主张不同,但他们生活在宋初这样一个共同的社会文化背景中,实际的诗歌创作中趋向性相同,在题材选择上都从盛唐巍峨宏大的宫廷楼阁、壮丽山河转向宋朝的民间巷陌、山野溪流。题材的生活化、诗意的淡雅化是宋诗意在平淡的预示。
章得象从真宗时期成长起来,直至仁宗时期走进宋朝最高决策层,同当时最为杰出活跃的诗人杨亿等人交游,当时的诗坛风气对他的诗学审美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他的诗歌创作既带有“白体”的闲适自足、“西昆体”的“托意深趣”,又有宋仁宗时期的“义理之妙”。与此同时,因章得象自幼长于儒风世家,为人行事中庸处之,又身居高位看遍周遭朝堂浮沉,倍感人情冷暖,于是醉心山水禅意,他的诗歌带有明显的禅趣。
综上,章得象仕宦清忠、不欲兴作,出任地方勤政为民,与朋友交“宽广敦厚”。他的诗风与他的人格如出一辙,喜欢营造平淡意境,吟咏禅道趣味。他偏好选取寺庙庭院等意象入诗,并在其中抒发饱含禅意的人生体会,是宋诗“融禅入理”的早期表现。他的诗歌创作是宋初诗人在草创期对宋诗平淡风格进行尝试和探索的代表,对后来宋诗的发展起到了推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