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权“开花调”的浪漫书写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开花调’是流行于左权县一带很有特色，属山歌类型，但又有别于其他地区山歌的一种短小的民歌形式。”[1]其中以左权“开花调”最为出色，它多以自然景物或生活中的实物为起兴“开花”的对象，因而群众称它为“开花调”。2006年左权“开花调”被评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保护项目和首批山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左权“开花调”的内容多以农村青年男女劳动时所唱的情歌，这些情歌的书写方式、内容表达、叙述视角和演唱方式等无不表现出浪漫的艺术情调，它们别具特色，令人耳目一新，充斥着民间文艺的浪漫情怀，富有诗意。本文以《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山西卷》[1]①收录的19首开花调和《山西民歌300首》[2]收录的6首开花调为研究对象，整体考察左权开花调浪漫书写的艺术特色。

一、万物“开花”的叙写浪漫

左权“开花调”运用浪漫诗意的叙写方式，多以自然景物或生活中的实物为起兴“开花”的对象，“不只是植物可以开花，其他东西也可以开花，剪刀可以开花，笤帚可以开花，门搭搭（门搭扣）也可以开花，小椅床（小板凳）可以开花，石头也可以开花。总之，一切用来作比喻的东西都可以开花”[3]。万物“开花”的叙写方式虽不是作为歌词正文的直接描述男女情爱，但契合了情歌的内容表达，渲染了浪漫多情的氛围，充满诗意幻想。

门搭搭开花（呀）拨来来，门外走进俺哥哥来。(亲亲呀咯呆呀咯呆)。每日里想你（呀）你不在，这些日期你在那来？（亲亲呀咯呆呀咯呆）。并头莲开花（呀）离不开，今日你走了啥时间来？（亲亲呀咯呆呀咯呆）。阳桃蔓开花（呀）白奶奶，衣服破了你捎回来。（亲亲呀咯呆呀咯呆）。笤帚开花（呀）常扫炕，难得妹妹你好心肠。(亲亲呀咯呆呀咯呆)。韭菜开花（呀）一大片，亲哥哥是俺心肝瓣。（亲亲呀咯呆呀咯呆）（《[0276]会哥哥》）

这首曲调上句以“开花”起兴，下句描述“会哥哥”的情节，并以衬词或虚词结尾，整首曲调唱词被“开花”所环绕，“花”作为美好的象征，更是让歌词和氛围花团锦簇，让欢喜的更欢喜，悲伤的更悲伤。如“门搭搭开花”映衬“门外走进俺哥哥来”的欣喜；“并头莲开花”反衬“你走了啥时间来”的无奈疑虑；“韭菜开花一大片”比兴“亲哥哥是俺心肝瓣”的真情表达。

纵观左权“开花调”的“开花”之“物”和情节，根据其是否运用修辞手法以及运用的是哪种修辞，可将“开花”之“物”和情节分为三层：第一层是不用修辞手法，直接陈述开花情节，“植物”能够开花，如“山药蛋、豆角、并头莲、阳桃蔓、韭菜、山丹丹、小果树、葫芦、豆角、莜麦、荞麦”等。第二层是运用比喻修辞，将“事物”的某一动作、形态或形状等比喻成“开花”，如“油灯”的燃烧；“手把电（手电筒）”的照明；“玻璃”的被光照射；“青石板”长的青苔；“日头”的光线；“锅儿”的沸腾等都像该物体的开花。第三层是运用比拟的手法，将不能开花之物比拟为能开花之物，如“门搭搭”“笤帚”“龙王爷”“公鸡”“炕沿”“窗棂”“小椅床（板凳）”和“针管”等。这三层看似没有联系，但它们都作为“开花调”的“开花”之“物”则存在歌词上的黏连关系，即利用上下文语义关系,把通常只用于“甲事物”的词语顺势拈来,巧妙地运用在“乙事物”上。“甲事物”本身是能开花之物，“乙事物”则是不能开花之物，它们跨越单个曲目文本，在“开花调”的所有歌词文本上形成拈连修辞，并成为“开花调”的特征和名称由来。

“开花之物”由直接叙述到相似联想，再到拈连比拟，巧用比喻和比拟，层层拈连递进，套用比兴的手法，或是上下两句对比起兴，如《会哥哥》曲目的“并头莲开花（呀）离不开，今日你走了啥时间来？”用“并头莲开花”的“离不开”正面衬托说明“咱俩”也分不开；《想情哥》曲目的“油灯开花一点明，小酒盅量米不嫌你穷”，通过“油灯”的“一点明”反衬对比“不嫌弃（情哥）穷”。或是上下两句联系串联，如《会哥哥》曲目的“门搭搭开花（呀）拔来来，门外走进俺哥哥来”，上下两句存在先后逻辑关系，由“门搭搭开花”联系“门外走进俺哥哥”；《有了心思慢慢来》曲目的“炕沿开花溜溜长，我给哥哥（哎呀呀）纳鞋帮”上句的“炕沿”是下句“纳鞋帮”的处所；《苦相思》曲目的“山药蛋开花结圪蛋，圪蛋亲是俺的心肝瓣儿”则存在串联关系，上句的“疙瘩”串联下句的“圪蛋亲”。或是上句意境渲染起兴下句，如《有了心思慢慢来》曲目的“日头开花照四方，擦一擦泪水（哎呀呀）情郎”的上句用“日头照四方”来渲染意境，营造明亮豁达的气氛，但下句则情感悲戚，“擦泪情歌”，意境与情感形成反差，曲调哀伤，更显悲情哀怨；《谁知道》曲目的“葫芦开花（摇一摇）墙上吊，担心难过（摆三摆）谁知道。”用“葫芦墙上吊”的形单影只和风雨飘摇营造了悲凉、无依无靠的气氛，呈现出下句“担心难过谁知道”的情感环境，融情于景，婉转含蓄。

万物开花的情节，不单是左权“开花调”的名称由来和类型特色，更是民歌艺术的浪漫表达，它或者对比起兴，或者联系串联，或者渲染气氛，将“开花”之“物”和情节与曲调歌词的叙事、抒情相联系，既有逻辑事理联系，前后连接和谐，又有氛围烘托渲染，情景交融。万物可开花，“花”是美好多情浪漫之物，更是浪漫的书写和表达，将人、事、情、景和境融为一体，和谐共生。

二、女性视角的忠贞浪漫

“‘开花调’实际上是情歌的一个特殊种类，是女青年用含蓄的语言表达着对男性青年的爱，是渴望生活与生命衍生的内在表达”[4]，《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山西卷》收录的19首“开花调”民歌中有16首是情歌，纵观“开花调”的男女情爱表达，既充斥着忠贞热情的爱情，又有浪漫情趣，满满都是女性形象的塑造，她们浪漫多情，却苦思难耐，时而大胆直爽，时而羞涩细腻，时而个性张扬，时而俏皮生趣。

（一）女性视角的直爽奔放

《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山西卷》收录的16首情歌类“开花调”中，仅有《有了心思慢慢来》曲目是男女对唱，其他都是女性独唱，其女性视角演唱书写突出，处处洋溢着青年女性的情爱、相思、哀怨。这些女性视角下的情歌类型较其他山歌类民歌的视角更多样，女性色彩更浓厚，无不蕴含着个性解放和情感倾诉的直爽与奔放。

山药蛋开花结圪蛋，圪蛋亲是俺心肝瓣。半碗（呀）黄豆半碗米，端起了饭碗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吹不熄灯。[0272]《苦相思》节选

锅熬噌噌下上米，不想旁人（呀）单想你。想你（呀）想你真想你，三天吃不了（呀）一合米。（《[0283]想亲亲》节选）

亲圪蛋洗衣裳，双圪丁跪在石头上（小亲圪呆）。小亲亲小爱爱，把你好脸扭过来（小亲圪呆）。《[0285]亲圪蛋下河洗衣裳》节选

桃花（你这）红来杏花（你这）白，爬山越岭看你来（呀啊个呀呀呆）。榆树（你这）开花圪针（你这）多，你的心眼比俺多（呀啊个呀呀呆）。锅儿（你这）开花下上（你这）米，不想旁人单想你（呀啊个呀呀呆）。《[0286]桃花红杏花白》

这些曲调都大胆、直爽地诉说对“哥哥”的想念，直抒胸臆，如“端起了饭碗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黑夜里想你”和“不想旁人单想你”，同时以“小亲亲、小爱爱”相称，尽显热情奔放的情爱表达。

“开花调”女性视角单一的原因在于其附带的浓厚的地域色彩，是当时山西左权地域留守故土，期盼郎归的妇女的真实写照。女性视角突出塑造了山西地域典型的女性形象，她们“与农耕文化相适应，封建礼教、伦理观念根深蒂固地统治着广大妇女，她们的地位低下，爱情与婚姻极度不自由，因此用开花调互诉伤情，排解心中的郁闷”[5]。

（二）忠贞热情的爱情，浪漫情趣的表达

左权“开花调”的情歌既有直抒胸臆的爽直热情，也有忠贞羞涩的爱情表达，与“情哥哥”虽然远隔万里不得见，只能苦苦思念等待，却洋溢着忠贞和热情的期望，守故乡，思郎好，盼郎归。

油灯开花一点明，小酒盅量米不嫌你穷。锅熬噌噌下上米，不想（呀）旁人光想你。山药蛋开花下了窖，因为（呀）想你睡不着觉。（[0274]想情哥》节选）

谷地里带高粱不一般高，人里头挑人哥哥呀就数你好。烟锅锅电灯一点点明，小酒盅量米哥哥呀不嫌你穷。小果树开花白洞洞，自从和你哥哥呀没啦旁人。山里石头河里水，亲哥哥为啥（哎呀呀）还不回。哥哥你呀常在外，小奴心焦（哎呀呀）敢告谁。日头开花照四方，擦一擦泪水（哎呀呀）情郎。《[0278]有了心思慢慢来》节选）

锅熬噌噌下上米，不想旁人（呀）单想你。想你（呀）想你真想你，三天吃不了（呀）一合米。（《[0283]想亲亲》节选）

炕沿沿开花一溜长，想哥哥想在俺心坎上。（《[0283]想哥哥想在俺心坎上》节选）

这些曲调诉衷肠，显忠贞，如：“锅熬噌噌下上米，不想（呀）旁人光想你。”“小果树开花白洞洞，自从和你哥哥呀没啦旁人。”表达了对哥哥的情爱的忠贞；同时以女性的热情直抒胸臆，表达了“妹妹”对“哥哥”在外的担忧思念，“炕沿沿开花一溜长，想哥哥想在俺心坎上”，热情洋溢，扑面而来。

左权“开花调”对男女情爱的表达虽以直抒胸臆的热情表达为主，但也处处洋溢着民间文艺的浪漫与情趣，具体表现为艺术性的情感表达和展现。

手把电开花一头儿明，梦了一夜一场空。（《[0275]单相思》节选）

俺跟哥哥有矫情，父母（呀）阻挡不能成亲。变一对蝴蝶花间飞，时时（呀）不离俺圪蛋亲。（《[0277]苦相思》节选）

豆角（这）开花（呀）弯回来，不想走了你返回来。（《[0284]不想走了返回来》节选）

第一首曲调上句用“手把电”开花的“一头亮”来比喻单相思，极具巧妙而又有新意，下一句的“梦了一夜一场空”则将“单相思”与“梦境”融合，缥缈而又梦幻，似真似假却又如梦初醒，洋溢着浪漫的情调和气氛。第二首曲调用“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蝶”典故来表达男女对爱情的坚守，翩翩飞舞，浪漫多彩，双宿双栖。第三首曲调巧用“豆角”的弯曲的特性来比喻象征，表达对哥哥离去的不舍，情趣盎然。左权“开花调”虽是民间文艺，多酣畅淋漓的直接表达，但也不缺乏艺术性的情感表达。这些浪漫的情爱体现出劳动群众的智慧和灵感，而面对男女情爱的永恒话题，所有身在其中的情人都会有浪漫的追求和表达，他们充分利用周围的事物和生产生活经验，用特有的智慧和灵感，通过民歌展现着对情爱的向往和热情的追求。

（三）浪漫多情的女性形象

女性视角和演唱的直爽奔放，忠贞热情的爱情，浪漫情趣的表达等塑造了一个勇于追求爱情，大胆歌唱，表达相思的青年女性形象。它不仅直爽奔放，同时又含蓄羞涩，如万物开花的起兴情节，“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将情感和思念抒发于后，含蓄自然，温文尔雅。她们时而如大家闺秀的奔放热情，声嘶力竭，直抒胸臆；时而如小家碧玉的婉转缠绵，含蓄清新。虽直爽奔放，明快活泼却不轻佻，虽热情有余，却流畅轻快。

左权“开花调”虽不如其他山歌类民歌“那样高亢、辽阔，节奏自由而悠长”[6]，但却婉转缠绵，优美动听，尤以女性形象极具生活气息，浪漫多情，有欢快奔放的个性张扬，有哀怨的相思，有别离的痛苦，更有忠贞的等待和奔放热情的追求。总之，左权“开花调”“承载着女性对人性解放和追求人的本质价值，突破传统社会中最女性的压抑的一种社会理想。”[7]

三、填词演唱的即兴浪漫

左权“开花调”属于山西山歌类民歌，“歌词一般都是歌唱自己的劳动或自己的思想感情，即兴编创的，‘做甚唱甚，想甚唱甚’”，演唱“无须伴奏，无一定调高，随时随地张口便唱”。[8]

左权“开花调”“在结构上均为对仗式的上下句式，或这种两句式的扩充”[9]上句多以自然景物或生活中的实物为起兴，即用万物可开花。起兴之物乃随时可见之物，随时“构词”，万物“开花”。下句是抒情，有感而发，直抒胸臆。所以上下两句就构成了即兴的填词演唱，感情抒发即为歌唱的动力和缘由，万物开花即为情感抒发的引子和含蓄表达。随情随境，有感而发，随时随地，信手拈来所见之物，如：“电视机开花选对了台，屏幕上看到你，啊呀呀的呆，离不开。”“手机开花振动着响，你啥时候叫俺，啊呀呀呆，俺都在。”[10]即兴填词和即兴演唱的关键在“兴”，即“情”，此情因即兴融入情境，又因即兴而更加真实，男女情感因情而发，现场当时演唱，那是何等的浪漫奇妙，真挚动人。

四、结语

左权“开花调”是山西民歌中的瑰宝，蕴含着当地人民的文化内涵和丰富的情感。它诉说着女性压抑的哀怨，诉说着对人性解放的追求。同时又因他们用“开花调”互诉悲情，排解心中的郁闷与伤感，演唱时更是如泣如诉，低回缠绵。左权“开花调”更是中华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璀璨明珠，体现着民间文艺的优秀技艺，万物可开花的情节是地域人民的浪漫表达，是对山西人民热情奔放的情感体验，塑造了浪漫多情的女性形象，并通过即兴的填词和演唱使“开花调”贴近并融入三晋大地，更是浪漫诗意，一种精神，一种时代风貌。

注释

①下文左权“开花调”曲调如没有说明，均引自此，只标注曲目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