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枣树
2020-12-01丁立梅
丁立梅
老家的院子一角,一直长着一棵枣树。枣树枝叶蓬勃时,能遮挡住半幢房子。屋内的光线因它的分割,显得明明暗暗。我妈做针线,看不清针脚了,她会抬头看一眼窗外的枣树,自言自语道,枣树遮住光了。但从不曾想过动它,就这么让它任性地长着。
这棵枣树,到底活了多大年纪了,我爷爷在世时,也说不清。我爸更是说不清了,我爸说,打小,家门口就长着的。他们兄妹六七个,都是吃着这棵枣树上的枣长大的。
枣树原在爷爷的老家待着的。爷爷成年后,分家产,这棵枣树,也成了家产的一部分,被分给了爷爷。
爷爷带着这棵枣树,到百十里外的荒地里安了家。三间茅草屋搭起,这棵枣树,被植在了茅草屋前,成了我们家的标志。它结果时,累累一樹,方圆一二十里的人都知道。
到我记事时,这棵枣树,已被人称为老枣树了。我小时,走丢过,站在大路上直着嗓子哭。人问,孩子,你家住哪里呀?我抽抽泣泣答,我家房子前长棵老枣树。人便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哦,是丁志煜家的啊。因了这棵老枣树,我被顺利送回家。
我十岁那年,我家搬迁到河对岸去。我奶奶不舍得这棵老枣树,执意也要把它搬走。我爸请了人来搬它,人一锹下去,损伤它不少的根。我奶奶心疼得不得了,拿些碎布头包住它的根。它被栽到了新家的院子一角,大家都说,怕是难成活的。但最终,它却活过来了,抽枝、长叶、开花、结果,从不怠慢任何一步。
这棵枣树上的枣子,甜了我们兄妹几个的童年、少年,成了我们心目中家庭中的一员。我们去外地念书,给家里人写信,在最后,也总要问候一下老枣树,老枣树还好吧?
我爸认真回,好着呢,开一树花了。或者回,又结好多枣子了。
枣子总能留到我们寒假归来时吃。我奶奶拣大个的,一颗一颗洗净了,晒干了,装在陶罐里。枣子红红的,一口一个甜。我们吃着,觉得安稳快乐,外面再多的繁华旖旎,也不及家里一颗枣子的好。奔波在外的心,终落到实处。
后来,我们兄妹几个,一个个离家了,有了自己的小窝。然而每到枣子成熟的时候,我们都不约而同回老家去,屋前屋后转转,看看老枣树,摘下一颗一颗的甜。一家老小,围桌而坐,一个都不少,其乐融融。有老枣树在,时光好像还是从前的样子。
随着我奶奶和爷爷的相继过世,老枣树也一年不如一年了。先是枝条枯萎,继而,树干腐朽,脆弱不堪。起初,还有少量枝条硬撑着,在春天爆出新绿,在夏初开出花,在秋天果子成熟。到最后,它实在撑不住了,一树的衰败喑哑。
终有一天,等我们兄妹几个都在家,我爸跟我们商量,把老枣树砍了吧?
哦?我们都很意外。看看老枣树,它缩在院子一角,像衰老干瘪着的一个人,怕是连吹过的一缕轻风也扛不住了吧。我们相互看一眼,说,好啊,那就……砍了罢。
再回老家去,我在院子里转着、转着,竟意外发现,在原先老枣树生长的地方,竟冒出一棵小枣树来,探头探脑着,顶一身翠翠的嫩叶子,在阳光下笑意婆娑。
(摘自《思维与智慧》2017年第1期)
品鉴
一棵老枣树,和作者一家几代人的生活紧密关联在一起。它从爷爷安家置业的年代走来,以“家产”的身份扎根于老宅的屋前;它从作者的童年往事走来,以“标志”的身份招领迷路的孩子;它从父亲乔迁新居的故事走来,以“重生”的身份挺立于新家的院子……老枣树在时光的罅隙里努力地活着,“从不怠慢”地奉献着自己的“甜”,用这份“甜”慰藉清贫的生活,安抚馋嘴的孩子,维系家族的团圆。它和丁家人同呼吸共命运,活成了家庭的一员,被家人们像宝贝一样呵护着、珍视着、思念着。这种人和树之间的特殊缘分和深厚情感,令人无限向往和感喟。由是,我们会不知不觉地难受着老枣树的末路,亦会情不自禁地惊喜于老枣树的后继有人。当老枣树最终以青嫩的样子回到生活里,来到阳光下,我们无不慨叹于生命“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韧性和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