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昔底德陷阱”:一个站不住脚的概念
2020-12-01何元国
何元国
(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2012年,美国国际关系学者艾利森抛出了“修昔底德陷阱”这一概念。(1)Graham Allison,“Thucydides’s Trap Has Been Sprung in the Pacific”,Financial Times,August 21,2012.好几年过去了,这个词热度不减。许多人都忐忑不安——中美关系是否真会落入这一“陷阱”?2017年,艾利森的新书做出了回答。结论是,未来几十年,中美之间的战争“不是不可避免,但可能性比人们目前认为的要高得多”。(2)Graham Allison,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 Melbourne and London:Scribe Publications,2017,“Introduction”,p.xvii.这篇小文无意全面评价艾利森的新著,只想从古典学(3)西方将有关古希腊和罗马的研究统称为“古典学”(Classical Studies)。角度考察其概念的理论依据。
很明显,“修昔底德陷阱”是一个形象化的概念。它得名于修昔底德关于伯罗奔尼撒战争“真正原因”的那句著名概括:“我相信,战争的真正原因,尽管很少为人所知,是势力壮大的雅典人,引起了拉刻代蒙人的恐惧,从而迫使他们开战。”(1.23.6)(4)此处系笔者自译(参见拙译《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页,稍有修改)。请注意此处译文与绝大多数英译本有所不同(参见拙文《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原因论探微》,《历史研究》2017年第6期)。“1.23.6”指的是第1卷第23章第6节。这是古典学界通行的标注原文的方式,下同。艾利森由此提出一个普遍性的论断——一个新兴强国(a rising power)挑战一个守成强国(a ruling power),一场战争往往在所难免。(5)艾利森说,在过去500年中,有16个新兴强国挑战守成强国的案例,其中12个结局是战争(见Graham Allison,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 Melbourne and London:Scribe Publications,2017,“Introduction”,p.xvii),那么,其概率就是75%。
一场战争如此,并不意味着以后的战争很可能如此。这个论断有何根据?对此,艾利森以前的相关论著都没有明说。(6)除了上文提到的1篇,还有Graham Allison,“The Thucydides Trap”,in Richard N.Rosecrance and Steven E.Miller,eds.,The Next Great War?:The Roots of World War I and the Risk of U.S.-China Conflict,Cambridge,Mass.and London:The MIT Press,2014,pp.73—88;“The Thucydides Trap:Are the U.S.and China Headed for War?” The Atlantic,Sept.24,2015.在这本新著中,他明确指出,这个概念所包含的道理“无所不在”(This can happen in any sphere)(7)Graham Allison,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 “Introduction”,p.xvi;p.xvi;p.viii.,不仅国际关系领域是这样,一个家庭里也是这样。幼子长大成人,体力直逼兄长甚至父亲,家人还不乖乖地给他腾出空间?甚至在大猩猩的社会里,潜在的继任者日渐成熟、强壮,它与头领终将摊牌。因此,他认为这其中的道理是“自然而然的”(natural),其发生是“不可避免的”(inevitable)。(8)Graham Allison,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 “Introduction”,p.xvi;p.xvi;p.viii.总之,在艾利森看来,国际关系中的“修昔底德陷阱”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什么理论。
艾利森的观点不仅令人诧异,而且自相矛盾。首先,他认为在动物界通行的规律同样适用于人类社会,并且拒绝探讨其中的学理。其次,他在“前言”中曾明确指出,修昔底德会同意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爆发并非不可避免,而且从修昔底德的上下文来看,其用语夸张,目的是表示强调。(9)Graham Allison,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 “Introduction”,p.xvi;p.xvi;p.viii.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说明这个概念连用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原因上都成了问题,也就不成其为一个概念了。
事实上,艾利森在其论著中,一再提到“结构性因素”、“结构性压力”、“权力平衡的改变”等(10)原文分别是“structural factors”,“structural stress”,“the shifting balance of power”等,详见Graham Allison,“Thucydides’s Trap Has Been Sprung in the Pacific”,“The Thucydides Trap”,in Richard N.Rosecrance and Steven E.Miller,eds.,The Next Great War?:The Roots of World War I and the Risk of U.S.-China Conflict,p.78;“The Thucydides Trap:Are the U.S.and China Headed for War?” The Atlantic,Sept.24,2015;Destined for War: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 “Preface”,p.ix;“Introduction”,pp.xiv,xv;pp.29,40.,已经透露出它们背后的学理。我们知道,最强调结构的莫过于华尔兹(Kenneth Waltz,1924—2013)的结构现实主义(Structural Realism),也称作“新现实主义”(Neorealism)。他认为,从古到今几千年来,战争是人类社会的常态。这些战争显然各有各的原因,但它们一再发生,本身就说明其背后有共同因素发挥作用,那就是国际体系的结构。从古到今,国际体系有一个重要共同点,即处于无政府状态,身处这种体系中的国家必须保护自己的安全,但一国的安全可能意味着另一国的不安全,这就是“安全困境”(security dilemma)。因此,不管国家的本性是不是追求权力(power)(11)指一个行为体(一般指国家)支配另一行为体意志和行动的能力。,它们之间都必然爆发战争。(12)Kenneth N.Waltz,“The Origins of War in Neorealist Theory”,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18,no.4 (Spring 1988),pp.617—620.然而,新现实主义理论只解释战争的重复发生,而不解释某场具体战争的原因,那还是要看其“具体情形、人物和国家间的互动”(the situations,the characters and the interactions of states)。(13)Kenneth N.Waltz,“The Origins of War in Neorealist Theory”,p.620.
可见,结构现实主义只是告诉我们,由于结构性因素的作用,人类社会的历程密布战争“陷阱”,但是,这些战争显然不都是新兴强国挑战守成强国的战争。因此,要解释国际体系中权力的争夺和转移,还需要建立在新现实主义基础上的其他理论,这就是所谓“权力转移理论”(Power Transition Theory)。此理论不止一家,其中代表性的有三种:奥根斯基(A.F.K.Organski)和库格勒(Jacek Kugler)、多兰(Charles Doran)和帕森斯(Wes Parsons)以及吉尔平。(14)美国国际关系学者勒博的总结,见Richard Ned Lebow,“Thucydides,Power Transition Theory,and the Cause of War”,in Richard Ned Lebow and Barry S.Strauss,eds.,Hegemonic Rivalry:from Thucydides to the Nuclear Age,Boulder and London:Westview Press,1991,pp.135—137.
奥根斯基和库格勒的主要观点是,大国之间权力增长的速率不同——尤其是霸主(dominant nation)和挑战国(challenger)之间,后者的权力超越前者——导致国际体系失去平衡,不可挽回地滑向一场大战。(15)A.F.K.Organski and J.Kugler,The War Ledger,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61;pp.36—37.请注意,这里说的是“大国”(major powers)和“大战”(major wars)。对于一国的实力(national capabilities),他们提出了一些衡量的指标:军费、军事人员、钢铁产量、能源消耗、总人口和城市化水平等。(16)A.F.K.Organski and J.Kugler,The War Ledger,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61;pp.36—37.为了检验其理论,他们还选取了拿破仑战争、普法战争、日俄战争和第一、二次世界大战作为案例展开分析。很明显,在他们的心目中,“权力转换理论”只能用于分析近现代国际关系。
多兰和帕森斯认为,相对于其他国家,一国的国力变化呈现周期性,因此可以用坐标系(时间为横轴、相对国力为纵轴)、曲线和微分方程等来分析,一段完整的抛物线有5个转折点,代表其相对国力变化的关键点。国力包括五大方面指标,共40余项,包括国民生产总值(GNP)、领土、武装力量、军事开支、人口、人均收入、城市化、技术发展程度等。(17)Charles F.Doran and Wes Parsons,“War and the Cycle of Relative Power”,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74,no.4 (Dec.1980),pp.947,953;pp.962—963.将一国的这些指标数字标注于坐标系,就可以大致划出一条曲线。他们用近现代的9个大国作为案例,发现从1816年到1975年的77场战争中,有26场发动于曲线的转折点,这些战争不一定都是大战。至于大战,他们发现,大国发动大战并非随机事件,在相对国力曲线的每一个转折点,发动一场大战的可能性也最大。(18)Charles F.Doran and Wes Parsons,“War and the Cycle of Relative Power”,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74,no.4 (Dec.1980),pp.947,953;pp.962—963.同样,他们的“权力转换理论”也是用来分析近现代国际关系的。
吉尔平的理论跟上述两家有很大的不同。其根本立场是,国际关系的基本性质几千年来(over the millennia)没有变化,一直就是处于无政府状态中的独立行为体的利益和权力之争。(19)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7;p.15;p.18;pp.199—210;pp.191,199—201,207.“几千年来”就不局限于近现代了;而且,他的“国家”(即行为体)定义十分宽泛,指“一种征税并以提供保护和福利作为回报的组织”(20)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7;p.15;p.18;pp.199—210;pp.191,199—201,207.,可以涵盖历史上所有形式的国家,包括古希腊的“城邦”(city-state)。近代欧洲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不过是最近的一种。(21)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7;p.15;p.18;pp.199—210;pp.191,199—201,207.吉尔平的“权力”概念也不一样,指一国的军事、经济和科技能力。此定义将那些无形但重要的因素一概排除了。国家之间权力增长不均衡,导致国际体系(international system)从平衡走向不平衡。解决国际体系失衡的和平方式是可能的,但在历史上的主要变革机制是战争,可以称之为“争霸战”(hegemonic war),胜利者将是国际体系的新统治者。“争霸战”不是一般的战争,它是全面的,所有大国都参与,绝大多数小国被卷入进来;而且,其目标和手段都是没有限制的。历史上,符合这些标准的战争第一个就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前431—404年),接着是第二次布匿战争(前218—201年),然后是“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路易十四的战争(1667—1713年)、法国大革命的战争和拿破仑的战争(1792—1814年),最后是第一、二次世界大战。他的结论是,一场争霸战结束,国际体系从不平衡走向平衡,新的不平衡随之孕育,直至又一场争霸战。他断言,过去一向如此,将来也会一直如此,直至人类毁灭了自己,或者发展出一套有效的和平变革机制。(22)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7;p.15;p.18;pp.199—210;pp.191,199—201,207.这就是吉尔平的“争霸战理论”。
虽然这三种理论都强调国际体系的失衡会导致颠覆既有国际体系的大战,但只有吉尔平明确表示,他的理论可以适用于从古到今的所有时代。因此,“修昔底德陷阱”一词要是真有理论依据,那应该是“争霸战理论”。
“争霸战理论”能否解释伯罗奔尼撒战争的爆发?吉尔平的回答是肯定的。吉尔平在他的上述专著中,特别关注伯罗奔尼撒战争,多次引用修昔底德的原文。(23)Robert Gilpin,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7;p.15;p.18;pp.199—210;pp.191,199—201,207.在后来的一篇文章中,他又对修昔底德大加赞赏。他说,就国际政治和经济相互作用这一层面而言,新现实主义者想要的东西修昔底德那里应有尽有。(24)Robert Gilpin,“The Richness of the Tradition of Political Realism”,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38,no.2,(Spring 1984),p.293.到了1988年,他在《跨学科历史学学报》发表长文《争霸战理论》,以大量篇幅谈该理论如何得之于修昔底德,甚至用这样的标题——“修昔底德的争霸战理论”(Thucydides’ Theory of Hegemonic War)。(25)Robert Gilpin,“The Theory of Hegemonic War”,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18,no.4,(Spring 1988),pp.592—606;p.601;p.599.毫无疑问,修昔底德的著作是其理论的主要思想源泉。
吉尔平认为,争霸战是波及所有国家的、关乎国际体系中权力转移的世界大战,既是政治的、也是经济的和意识形态的战争。(26)Robert Gilpin,“The Theory of Hegemonic War”,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18,no.4,(Spring 1988),pp.592—606;p.601;p.599.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前夕,希腊世界已经形成两大集团,一方以雅典为首,另一方以斯巴达为首。雅典是海上强国,是民主制的、商业的、扩张的、进取的,拥有大量金钱和海外霸权;斯巴达是陆上强国,是奴隶制的、农业的、专注于国内事务的、保守的、贫穷的,对商业和海外霸权没有兴趣。(27)Robert Gilpin,“The Theory of Hegemonic War”,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vol.18,no.4,(Spring 1988),pp.592—606;p.601;p.599.造成这种两极化格局的主要因素是经济。雅典人口多,土地贫瘠,所以致力于发展商业以养活其人口。她出口手工业品和商品(manufactured products and commodities)以换取粮食,成了“古代希腊的作坊”(workshop of ancient Greece)。(28)Robert Gilpin,“The Theory of Hegemonic War”,p.597;p.598;p.605.雅典人善航海,海军强大,故其商业扩张起来。于是,在雅典一个富有的商业阶层(a wealthy commercial class)兴起。代表这个新兴的、奋发进取的阶层的精英,推翻了传统的世袭君主制,建立起自己统治。(29)Robert Gilpin,“The Theory of Hegemonic War”,p.597;p.598;p.605.正是由于雅典经济、军事实力的增强,导致原有的权力平衡出现了重大变化。不仅如此,希波战争结束之前的希腊世界,城邦实力建立于农业和陆军之上,此后,则是商业和海军越来越重要。斯巴达适应不了这一新形势。因此,这场争霸战源自深刻的社会、经济和技术革命,当时的希腊世界处在重大历史转折关头。(30)Robert Gilpin,“The Theory of Hegemonic War”,p.597;p.598;p.605.
吉尔平的上述观点强调经济因素,即经济发展带来政治上的变化,从而引发国际格局的变革。这正是他的“争霸战理论”的独特之处。下面我们先谈一谈这个问题。
如前述,奥根斯基把“权力转换理论”局限于近现代的民族国家,这是有他考虑的。他认为,国际体系中的权力分布始终处于变化之中,工业化之前,国家实力相对变化不大,一国实力的壮大主要通过外交、结盟和军事冒险。但是,工业化和民族国家出现后,情况就不同了。一国可以凭借其内部的工业化和民族主义迸发的巨大能量,从而实力猛增,而他国无法阻止,因此,国际体系在较短的时间内将会发生剧烈的波动。这种情况在工业化以前的时代是不会出现的。这就是说,工业化以后,国际体系的权力结构变化主因是内在的,工业化之前,则是外在的。(31)A.F.K.Organski,World Politics,Second Edition,New York:Alfred A.Knopf,1968,pp.298,347.现在,吉尔平要把其理论前推至古代,要么完全拿掉经济因素,要么强调经济因素的作用在古代不逊于近现代。他认为前者正是以摩根索(Hans Morgenthau,1904—1980年)为代表所谓“经典现实主义”所主张的,而他的理论一大特色就是注重经济因素的作用(the role of economic factors)。(32)Robert Gilpin,“The Richness of the Tradition of Political Realism”,p.293.因此,从逻辑上说,他只能到古希腊去找他想要的社会、经济和技术变革。
那么,古希腊(尤其是雅典)的经济发展水平到底如何呢?只要翻一翻《剑桥古代史》、《牛津古典词典》,以及较新出版的《希腊史》和《希腊经济史》之类的著作,都不难找到答案。
首先,农业是古希腊最主要的生产部门。80%的人口从事农业,他们是依靠自己和家人劳动过活的农民,其生活水平仅在温饱之上。家庭必需品基本上是自给自足,没有细密的分工。土地是古代希腊社会财富的主要来源,而且只有公民才能拥有土地(极少数有特殊贡献的侨民和外邦人,经特许可以拥有土地)和公民权,侨民、外邦人和奴隶没有公民权。在古典时代的雅典,奴隶(约20万)大约占总人口(约40万)的一半。(33)N.G.L.Hammond,A History of Greece to 322 B.C.,Third Edition,Oxford:Clarendon Press,1986,p.329.奴隶跟自由人一起劳动,集中于采矿、手工业、娱乐、家庭内服务等,而不是农业劳动。(34)Lesley Adkins and Roy A.Adkins,eds.,Handbook to Life in Ancient Greece,New York:Facts on File,Inc.1997,p.412.
真正的城市或者真正市民居住区在全希腊五个指头数得过来,雅典及其港口比雷埃夫斯就是最发达的城市。古希腊的地理环境(尤其是爱琴海地区)确实有利于航海,有利于贸易,有利于工商业。有本地贸易和远程贸易(海外贸易)。雅典及其港口是东部地中海和贸易中心,与西部(意大利、西西里)、黑海地区和埃及等往来密切。雅典进口粮食,出口陶器、橄榄油等(雅典蕴藏陶土、气候特别适合油橄榄树(35)希腊文为“elaia”,应译为“厄莱亚树”(“橄榄树”是误称),其果实应称为“厄莱亚果”,学名“齐墩果”,俗称“油橄榄”。见罗念生、水建馥编:《古希腊语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57—258页。生长)。“提洛同盟”建立起来之后,从前5世纪上半期直至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爱琴海地区处于和平安宁之中,有利于贸易往来。雅典进口的大宗物品是粮食,这是由于本地粮食不能自给,而且这一时期雅典和比雷埃夫斯有侨民3万人,暂居外邦人2000人(36)N.G.L.Hammond,A History of Greece to 322 B.C.,Third Edition,Oxford:Clarendon Press,1986,p.329.,他们也需要粮食。雅典有劳里翁(Laurium)银矿,所产银子加上出口商品可以用来换取粮食。因此,粮食进口与其说是经济行为,不如说是政治行为。(37)M.M.Austin,P.Vidal-Naquet,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Ancient Greece:An Introduction,trans.and revised by M.M.Austin,London:Batsford Academic and Educational Ltd,1977,p.118.雅典的手工作坊规模小而零散,没有中世纪那样的行会组织。最有说服力的是,在比雷埃夫斯港从事商业活动的人绝大多数不是雅典人,甚至不是希腊人(侨民和奴隶)。(38)Simon Hornblower and Antony Spawforth,eds.,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Third Edi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pp.503—504.因此,不论是在城市还是港口,都没有产生一个强有力的城市资产阶层(a powerful urban bourgeoisie)。(39)J.Boardman and N.G.L.Hammond,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Second Edition,Volume 3,Part 3,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Reprinted in 2002,p.435.此卷《剑桥古代史》涵盖时间段是前8—6世纪,前5世纪的雅典虽然出现了一些新的因素:市场、资本积累和城邦公有经济,但不改其农业社会的基本特征,即经济活动“嵌入”(embedded in)农业生活节奏之中。原文是“a society which remained (like its landscape and polity) small-scale,complex,intricate,and embedded in agrarian rhythms.”详见D.M.Lewis,J.Boardman,J.K.Davies and M.Ostwald,eds.,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Second Edition,Volume 5,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p.302—305.因此,所谓工商业阶层完全是子虚乌有的。(40)国内学者对此也有详细分析,参见黄洋:《希腊城邦社会的农业特征》,《历史研究》1996年第4期。
这就是前5—4世纪雅典工商业发展的大致状况,比较而言,前4世纪雅典商品经济的程度更高一些。因此,伯罗奔尼撒战争前夕(前5世纪下半期)的雅典经济并无实质性变化。那么,由此引起的什么政治的、社会的变化都无从谈起。至于技术革命,雅典航海技术领先全希腊,但那指的是装有三层桨的战舰,以及在开阔的海面上通过快速机动来拦腰撞击敌舰的战术。商船使用风帆作为动力,没有显著变化。
至于意识形态之争,修昔底德自己都予以否认。举一个简单例子,西西里的叙拉古是民主政体,各方面都跟雅典很相似,却成为雅典的劲敌(7.55.2)。而且,斯巴达的政体是一种混合政体,既有代表君主制的两位国王,又有代表寡头制的长老会,还有代表民主制的公民大会。
简而言之,吉尔平把伯罗奔尼撒战争当作“争霸战”的典型是不符合史实的。让人好奇的是,他的这些希腊史知识从何而来?笔者注意到,在吉尔平长达14页的论述中,仅在脚注中两处提及两位古典学家,本身既不重要,有一处还没有注明页码。(41)Robert Gilpin,“The Theory of Hegemonic War”,pp.594,604.但他一定是有所本的,这里作一点推测。19世纪末,德国古典学家中有所谓“现代化派”(modernists),他们认为,古代雅典的经济与近代资本主义只有程度的不同,没有本质的不同。所谓工商业奴隶主阶层取代传统的土地贵族,就是这个学派的观点之一。这是古典学界早已抛弃的陈旧观点,距离吉尔平的时代至少半个世纪以上。(42)参见黄洋:《摩西·芬利与古代经济史研究》,《世界历史》2013年第5期。吉尔平很可能立论心切,没有想到甚至不愿意了解古典学界的相关研究进展。总而言之,吉尔平把他的“争霸战理论”适用范围延伸至古希腊是很成问题的。(43)有国际关系学者也注意到奥根斯基和库格勒、多兰和帕森斯的理论不能用于现代,吉尔平自称其理论可用于古代。他随即指出,吉尔平所说前5世纪的国际体系漏掉了波斯,而且战后斯巴达的称霸昙花一现,它没有成为新的国际体系的主导者,这不符合“争霸战理论”。虽然这位学者指出了这个理论的缺陷,但其关注点与本文完全不同。见Mark V.Kauppi,“Contemporary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and the Peloponnesian War”,in Richard Ned Lebow and Barry S.Strauss,eds.,Hegemonic Rivalry:from Thucydides to the Nuclear Age,pp.106—110.
综上所述,结构现实主义并不能自动为“修昔底德陷阱”这个概念提供理论依据,各种“权力转换理论”也不能解释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原因。那么,艾利森凭什么提出这个概念?这里作一点推测。艾利森一生研究政治学,特别是当代国际政治。近些年来,中国快速崛起,中美战略冲突的风险越来越大。他觉得这属于新兴强国挑战守成强国的现象,由此联想到人类历史上的类似案例,而著名史家修昔底德又是第一个记载的人,于是便以“修昔底德陷阱”命名之。打出修昔底德的名号,不过是让这个概念更加响亮而已。至于它是否合乎修昔底德的本意(44)参见拙文《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原因论探微》,《历史研究》2017年第6期。,背后有无理论支撑,他都没有深究。从这个词当下的热度来看,他的目的达到了。
伯罗奔尼撒战争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其本来面目已不可确知。任何解释都是创造,即运用想象力进行创造性重构。解释有两个层次:力图还原历史本来面目的史学家的层次(实际上不可能完全做到)和追求创造新思想的思想家的层次。因此,修昔底德的解释属于第一层次,而艾利森的解释显然属于第二层次。但是,第二层次的解释只有循着逼近本来面目的方向进行时,才能取得较多的正确解释,否则就会产生曲解。
如果艾利森认为“修昔底德陷阱”无需理论支撑,那这个概念就类似中国俗语“一山不容二虎”,不过是一种经验的直观,不必打出修昔底德的旗号。实际上,他的论述还是暗含一些理论,只不过都不可靠。一个如此不严谨的概念出自这样一位有名学者笔下,而且能风靡一时,只能说明作者很好地投合了某种迫切的现实需要。断章取义,借题发挥,历史上屡见不鲜。对此,我们要保持清醒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