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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恩必然负义吗?
——基于塞涅卡的分析

2020-12-01刘海娟

伦理学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恩惠野心心智

刘海娟

在汉语中,忘恩负义是一个成语,根据《新编成语词典》的解释:“[结构]并列式。[释义]忘记别人对自己的恩德,背弃道义,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恩:恩惠,恩德。负:背弃,违背。义:正义,道义。”[1](P746)对“义”的理解,也有解释为“情谊”[2](P40)、“信义”[3](P1519)、“情义”[4](P712)。根据《伦理学大辞典》,忘恩负义“表示人们之间对待恩德关系的道德用语。……忘记别人对自己的恩德和好处,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是失德的行为。”[5](P570-571)这就确立了忘恩与负义之间的道德关联。综上:(1)忘恩就是忘记别人的恩德和好处,或者接受恩惠,不知回报。(2)负义包含两层意蕴:负义的事实意蕴,是指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情,违背情谊;负义的价值意蕴,作为不道德的行为,违背了情义、信义、道义等。(3)忘恩负义作为并列式结构,呈现出事实+事实与事实+价值的复合结构。在事实+事实的结构中,忘恩与负义是两种并列的现象;在事实+价值的结构中,忘恩是负义的实践形式,负义是对忘恩的价值评判。据此,在汉语中,忘恩负义通过事实+价值的结构,彰显出二者之间的必然关系。在拉丁语中,一般将“不感恩”直接译为“忘恩负义”,以ingratum 作为单数主格形式的中性名词为例,包含词干前缀in(否定)+grat(感谢、感激)+词性后缀um(代表名词单数),是“不感谢、不感激、不感恩”之意,也将其直接译为“忘恩负义”[6](P249)。故此,英 语中ungratefulness 与ingratitude 都译为忘恩负义。可见,在西方语境中,忘恩与负义之间也存在必然的关系。如何理解忘恩必然负义?这是本文着力解决的核心问题。

对忘恩与负义的关系回应,目前的研究多倾向于不同的文化视角。从中国传统文化看,“人们多用道德语汇谈法律问题。‘恩’‘义’是古代中国人际关系的两个构成原理,前者指因血缘而产生的生育、养长与扶助关系及亲情;后者指非血缘关系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之理,基础义为情谊、道义、缘分,扩展为原则、义理、法理”[7]。由此得出,恩与义通过不同的人际关系彰显出事实+事实的原始结构,进而拓展出事实+价值的引申结构。从西方传统文化看,在“优士丁尼法中,忘恩负义制度的作用场域是横跨人身、财产关系的所有无偿的权利变动情形,如解放奴隶、赠与、继承。……在现代民法中,继承关系和赠与关系中的忘恩负义被分别规定在继承法与合同法中,前者已被‘不配’所指代,而后者则留其实而丧其名。”[8](P95)由此可见,一方面,其证实了忘恩违背了法义。另一方面,其通过不同法律关系阐释了事实+(法义)价值的结构存在。综上,以往研究缺少对忘恩负义进行事实+(道义)价值结构上的道德证成。

卢西乌斯·安涅乌斯·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在《善施论》(De Beneficiis)一书中,基于道德哲学视域,提出了“忘恩负义堪称至恶”的观点,并从本体论、归因论与价值论三个层面论证了忘恩负义。本体论层面回答“是什么”的问题,即何谓忘恩负义(类型)?归因论层面回答“为什么”的问题,即为何忘恩负义(原因)?价值论层面回答“怎么样”的问题,即忘恩何以负义(标准)?

一、本体论:何谓忘恩负义

何谓忘恩负义?塞涅卡认为,忘恩负义与感恩相对立。他基于“感恩”的对立面,揭示了忘恩负义的不同类型。

1.感恩:知恩图报与有感恩之心

塞涅卡认为感恩有两种类型:一是知恩图报,就是回报善物。“如果一个人接受了一个什么东西,继而回报一个什么东西,我们就说这个人知恩图报。”[9](P374)二是有感恩之心,就是回报善意。“如果一个人满心欢喜地接受一个恩惠,满心欢喜地感念这个恩惠,我们也要说这个人有感恩的心。”[9](P374)塞涅卡认为,真正决定感恩的应该是人的心智状态——善意。知恩图报只是感恩的外在形式,不可能涵盖感恩的所有形式。也就是说,感恩不一定要以“物”的形式进行回报。现实生活中常有这种悖论,即使回报了善物,但不怀感恩之心;虽没有回报善物,但仍怀感恩之心。在塞涅卡看来,感恩的本质不存于回报善物,而在于回报善意,即回报者的“心智状态”恰如其分或有“良知”。

2.忘恩负义:否认受惠、隐瞒恩惠、拒绝回报、遗忘不报

相反,“心智状态”的不适宜或无“良知”就构成了忘恩负义的本质。依据不同的“心智状态”,首先,塞涅卡提出了四种不同的忘恩负义类型①:“有一种忘恩负义者,他否认受到了别人的恩惠,事实上他却已然得到了恩惠;有一种忘恩负义者,他假装什么都没得到;还有一种忘恩负义者,他有恩不报;然而最是忘恩负义者,当数那种连别人施与的恩惠都会忘记的人。”[10](P175-176)简而言之,第一种是否认受惠,第二种是隐瞒恩惠②,第三种拒绝回报,第四种遗忘不报。

其次,对忘恩负义四种类型的比较,塞涅卡强调遗忘不报最为糟糕和可恶。(1)他首先质疑并反驳将“遗忘”视为“健忘”的观点,认为这种观点实际上就是一种借口。因为二者根本不同,健忘是人的本性,而遗忘呈现出人的心智状态。“健忘”是本能上记不住,而“遗忘”是主观上不想记住。(2)相比前三种,遗忘不报更不容易治愈与唤醒。对于前三种,即使没有回报,但在内心深处仍然知道接受恩惠这一客观事实,一旦经过唤醒,其仍存在回心转意的可能;但遗忘则表现为全然忘记接受恩惠这一客观事实,一旦遗忘很难唤醒。(3)遗忘不报在于没有时时努力去挂念那有待回报的事情,遗忘本质上是一种主观的不努力。塞涅卡认为“要想如实地回报恩惠,你就需要能力,你需要时机和财产,你需要命运女神的垂怜。”[9](P316)可见,回报恩惠既需要主观的条件(能力),也需要客观的条件(时机、财产、命运等)。于是,塞涅卡提出记住恩惠不需要太多的努力,也不需要财产、时机以及命运等的客观条件,是最容易之事;但遗忘不报就是不愿意反复主动地去回顾恩惠,是一种消极的放弃心态,这种漫不经心的心态对于每个人而言最容易,所以也更可恶。“如果你把那恩惠远远丢开,好叫你再也看不到它,那么你就不可能曾打算感恩。那些一直在使用的东西,那些每天都在触摸把玩的东西,永远都不会有腐烂的危险;而那些被忽视了的东西,那些似乎没有用处而被搁置一旁的东西,则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积满尘土。同样的道理,任何在我们的心思里反复想到的东西,都不会退出我们的记忆,反而会历久弥新;我们的记忆不会丢失任何事情,除非它很少回顾那个事情。”[9](P316-317)

最后,结合塞涅卡的论证,忘恩负义的四种类型分别呈现出不同的心智状态——“否认”“隐瞒”“拒绝”“遗忘”。“否认”是一种主动的认知对抗,这种对受惠事实的全盘否定,可以称之为“不知恩”;“隐瞒”是消极的情感伪装,这种对恩惠不予承认的部分否定态度,可以称之为“不感恩”;“拒绝”是消极的行为对抗,拒绝的前提是知道恩惠,结果是不愿且不会回报恩惠,可以称之为“不报恩”;“遗忘”是主动的意识放弃,这种对恩惠的全然忘记可以称之为“不记恩”。简而言之,忘恩负义的四种类型就是认知上的不知恩,情感上的不感恩,行为上的不报恩,意识上的不记恩。从意愿的主动性和被动性上看,“遗忘”与“否认”是积极主动的,“隐瞒”和“拒绝”是消极的。前两种心智状态要比后两种更加不适宜,因为“隐瞒”和“拒绝”仍是以知道所接受的恩惠为前提的;而“遗忘”和“否认”则不记和不认所接受的恩惠。“遗忘”与“否认”相比,前者心智状态更不适宜,因为“否认”是明知有恩惠但不承认,“遗忘”则是不愿提及和记住恩惠。“隐瞒”与“拒绝”相比,前者心智状态更不适宜,因为“拒绝”是承认恩惠但不去回报,“隐瞒”实际上暗含了知道恩惠但假装不承认。可见,从人的心智状态的适宜程度来看,忘恩的形式不同,负义的程度也不同。由此,忘恩负义的邪恶程度从大到小依次为:遗忘不报>否认受惠>隐瞒恩惠>拒绝回报。

二、归因论:为何忘恩负义

塞涅卡认为“我们必须审问那忘恩负义的主要的原因。它们是:过分的自大,贪婪和嫉妒。”[9](P304)

1.过分的自大是导致忘恩负义的认知因素

过分的自大的原因在于“选择性失忆”。埃亚尔·温特在《狡猾的情感》一书中论证了这一观点,“研究者才开始揭示我们高估自己的原因,但有理由假定我们的情感对这一现象的形成起了尤其活跃的作用。我们对成败的反应主要为情感反应,伴之以愉悦感或失望感。而影响情感反应的因素或许就有我们对一生所见提示的记忆力,我们的记忆是选择性的,重视生活中的正面事件,而忽视负面记忆”[11](P213)。这种“选择性失忆”作为“回忆上的偏见”,导致了人们对不道德行为的合理解释和麻木不仁。“我们的记忆是选择性的;具体而言,我们对有助于提升自我形象的行为记忆深刻,对那些不光彩的行为恰好忘记了。我们给自已的不道德行为寻找合理的解释,改变我们对道德行为的定义,久而久之,我们对自己的不道德行为变得麻木不仁了。”[12](P59)可见,过分的自大正是人们通过认知层面的筛选,保留了强化自我的内容,放弃了弱化自我的内容。

根据塞涅卡的论证,所谓过分的自大,“这是凡人身上与生俱来的缺点,它表现为对自己以及自己拥有的任何东西都是一副骄矜自美的心态”[9](P304)。过分的自大实际上是对自己过分的宽容,从而导致“他就认为他得到的每一个东西都是他的应得之物:他认为那是他的报酬——并且他还认为,他的真实价值没有得到充分的估计”[9](P304)。塞涅卡列举了格涅乌斯·愣图路斯的例子,愣图路斯因为奥古斯都的恩惠成为市民中的佼佼者,不仅被赐予了贵族的头衔,也获得了诸多财富。但他对奥古斯都的抱怨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认为他的损失是远离了书斋和丢掉了演讲术的熏陶。实际上奥古斯都给予他的恩惠远没有他的损失大。塞涅卡则认为就连这些损失都来自于奥古斯都的恩惠。可见,愣图路斯对自我的评估远远超过了自身的实际情况,过分的自大就在于对自我的宽容和偏爱,只关心与自己有关的一切。

过分的自大之所以导致忘恩负义,是因为其符合“感恩的边际效应”这一规律。边际效应的概念反其递减的规律,最早是由瑞士数学家丹尼尔·伯努里发现并提出,即“财富的任何增加,不管多么微不足道,总会使效用增加,而且,效用同已经占有的物品量成反比例。……来自财富的任何微小增加量的效用将同先前占有的物品量成反比例”[13](P4-5)。“感恩的边际效应”也是如此,就受助者而言,伴随着被资助的频次增加,对施助者的感激之情会不断递减,最后甚至认为被资助是理所应当的。具体而言,“第一次收到来自陌生人的帮助,我相信大部分人都是心存感激的,但如果同一个人对他施惠第2次、第3 次、第100 次之后呢?……一旦你停止了对他的帮助,他反而会心声怨念。重要的是,在这一连串的活动中,受到帮助的人心中的感激递减,而递减到一定程度上,受助者几乎已经坦然接受别人的馈赠,并认为这理所应当。最后,受助者提出更多的要求,并在心理上丝毫不觉得这有任何不妥”[14](P6)。以丛飞③的捐助困境为例,“为帮助受捐助的孩子完成学业,丛飞拼命工作,省吃俭用,累得重病缠身,负债不少。然而,一些接受捐助的人在得知恩人身患重病住院时并没有伸出援手。受助人小A:任何人做事情都是有所图的,至于他图什么,我不说你也应该能猜到。……没了丛飞的音讯,许多受资助的人开始猜疑,有人问:你不肯出钱了?你这不是坑人吗?”[15]部分受助者认为丛飞的资助是理所当然的。一方面,受助者对丛飞的资助已经形成了依赖,没有丛飞的资助就缺少了生活的主动性。另一方面,受助者对丛飞资助的态度符合感恩的边际效应,感恩之心伴随着资助次数的增加却不断地弱化和递减,甚至有些受助者非但不感恩,还开始抱怨。

2.贪婪和野心是导致忘恩负义的欲求因素

一般而言,贪婪和野心是对外在利益的欲求不满。贪婪是对财富、饮食等的欲求不满,野心是对地位、权力和荣誉等的欲求不满。在古汉语中,贪婪一词最早出现在《楚辞·离骚》:“众皆竞进以贪婪兮,慿不猒乎求索。”[16](P107)王逸的注解为:“爱财曰贪,爱食曰婪。”[16](P107)可见,贪婪的原义是对财富和酒食等的喜好,伴随词义的拓展,贪婪一词也表示过度贪恋财富、权力且永不满足。从这个意义上讲,贪婪包含了野心。在汉语中,野心惯常作为一个贬义词存在,“原指放纵不驯之心。犹野性……后多指对权势、名利或领土等过分的贪欲”[17](P3057)。另外,贪婪和野心的本质是永不满足,是欲望的升级。当人的欲望不断膨胀使得内心想要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就会永不满足。

贪婪与野心如何导致忘恩负义呢?贪婪和野心会使人更关注财富的积聚和荣誉的获得,不可能使人向内自省,反倒是向外欲求,且欲求未满,忘恩负义因此而生。塞涅卡所言:“贪婪,这个禀性不允许任何人拥有感激。这个有伤风化的期望,它无论得到什么也不知餍足。我们得到的越多,我们贪图的也越多。”[9](P305)可见,贪婪作为一种不满足,使忘恩负义由此而生。塞涅卡认为,野心同贪婪一样,“一个有野心的人不论捞得什么样的公共荣誉,他都不会满足,尽管那是他曾经为之垂涎的东西”[9](P306)。塞涅卡强调贪婪与野心的共性就是不满足。就如英国著名慈善家92 岁老人奥利弗.库克(Olive Cooke)跳桥自杀,只因不堪募捐重负。这一事件正是因为受助者的贪婪引发的悲剧。受助者的贪婪,一方面表现在对捐款的无限索取;另一方面表现在感恩之心的泯灭与贪婪之心的取代。前者是外化的行为,后者是内化的精神。可以说,贪婪和野心正是通过对物质利益的无限索取,逐渐使得感恩之心泯灭。

3.嫉妒是导致忘恩负义最顽固的情绪因素

“有一个比这更有力量也更顽固的邪恶,这就是嫉妒。它要去攀比,于是就叫我们不得安宁……并且它从不考虑别人的环境,而仅仅盯住那个实惠本身。此时此刻,如果他能真正明白,别的人不会像他自己那样推崇他自己,如果他能真正欣赏他所接受的恩惠,那该是多么坦然而明于事理啊!”[9](P306)塞涅卡以人对神恩赐的不公平抱怨来证明人类的嫉妒。“自然女神不叫某些属性在一个身体上共存——比如体质的灵活与蛮力,如此而已。但是,他们就要把这说成是伤害,因为人的身上没有混合各种的长处,尽管那些长处彼此之间就像矛与盾;他们要指责众神怠慢了我们,因为我们没有被赋予一个不会沾染罪恶的健康,因为我们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们很少能收敛自己粗鲁的傲慢,他们憎恨自然,因为我们凡人不如众神那般优越,因为我们不能和众神匹敌。”[9](P307)这正是人的嫉妒所引起对神的恩赐的抱怨。塞涅卡认为神将仅次于神的能力赋予了人类,让人类掌管动物,尤其是人类的心智,它的优势超越了任何动物的本能。正是因为人类对神的恩赐的嫉妒之心,导致了贪婪、野心和过分的自大。可以说,嫉妒是忘恩负义产生的原因之始源。

结合塞涅卡的观点,对于忘恩负义者而言,嫉妒之所以比贪婪、野心和过分的自大更顽固和更强烈,原因如下:其一,产生嫉妒的根源在于“永不满足”,这比贪婪和野心的不满足在时间上更为长久。其二,嫉妒不同于过分的自大,其背后主导的情绪力量是十分强大的。正如心理学上的一个概念——“失败者的愤怒”,“是源于对自己失败的境遇感受到的自卑与恐慌,但由于人总是能够无条件地原谅自己,因此这种对自身境遇的自卑与恐慌,在自我心理的调节(或者你可以理解为扭曲下)从一开始就跳出了自我的检讨而转嫁到他人”[14](P8)。其三,在主体上,嫉妒不同于贪婪、野心和过分的自大。后者无论是自己的不满足还是对自己的过分宽容,主体都是自己;而嫉妒的主体则指向自我与他人的主体间性,是一种相互攀比的关系,这种攀比更容易强化自我的不满足和自大,从而产生忘恩负义。

三、价值论:忘恩何以负义

通过阐释并追溯忘恩负义的类型和原因,依据人的知情意行,忘恩的形式各有不同,最终的价值判断即负义的程度也大有差异;另外,忘恩负义产生的原因包括认知上的过分的自大、欲求上的贪婪和野心、情绪上的嫉妒三个要素。值得思考的是,忘恩与负义之间的必然关系是如何产生的?忘恩何以负义?塞涅卡用一句话来回答:忘恩是邪恶,是恶中之恶。

1.忘恩负义是邪恶

首先,塞涅卡从正面论证了感恩是高尚的美德,是因其自身之善和美而值得追求。如其所言“高尚的东西所以被珍爱,只是因为它是高尚的东西。没有谁有胆量来争论,感恩是不是一个高尚的事情”[9](P369)。忘恩负义则与之不同,是一种邪恶的行为。“忘恩负义是一个要不得的事情,这不需要外在的理由,这就证明感恩的心态本身就合乎情理。没有哪一个事情像忘恩负义一样邪恶,它打碎、瓦解人类的和睦。”[9](P371)可见,忘恩负义之所以邪恶,是因为其不符合人类的自然本性,不合乎人类情理,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关系,也破坏了人类社会的和谐秩序。

其次,塞涅卡从反面论证了感恩不以个人利益为目的。相反,忘恩负义则为了个人利益。(1)塞涅卡驳斥伊壁鸠鲁的观点——感恩是为了有利可图,即“这些人啊,他们还要坚持说他们所以表现出感恩之情,不是因为它高尚,而是因为这样做有利可图”[9](P369)。他列举了三种为了自身的快乐而有利可图但不属于感恩的行为,即为了利润、虚荣、恐惧等。“当然不是利润,如果你不想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就不能念念不忘利润这个东西。当然不是虚荣,把欠别人的东西还给别人,这有什么好矫情的呢?也不会是恐惧,忘恩负义的人用不着恐惧,因为我们相信,自然已经很好地规诫了这个事情,这个事情故此就不在任何人为法律的管辖范围之内。”[9](P370)可见,个人利益不可能成为感恩的目的。(2)塞涅卡提出感恩不以个人利益为目的,同时他也提出有人可能会质疑:“这个美德也还是蕴含着个人利益的成分。”[9](P373)比如获得更多的朋友、荣誉、财富、权力和社会身份等。塞涅卡从四点进行回应:其一,美德可以附带好处,但附带的好处并不构成行为的目的,美德是因其自身之故而值得追求。其二,感恩之举会带来好处,但感恩不以好处为目的。如果以好处作为感恩的目的,当个人利益受损时,人们就应该拒绝感恩,比如受到伤害、招致怨恨、失去利润、失去多年的珍藏之物等。实际上,即使如此,人们依然会感恩。其三,利益是可权衡的,是否个人所获利益越大,感恩就应该越大呢?实际上,感恩并不能被量化。其四,个人利益之所以能够成为感恩的回报,是因为感恩这一德行本身。“一件有德行的事情,如果说它会带来一些附加的报酬,这也不意味着它本身就不再值得追求。每一件具有卓越美感的事情,差不多也都伴随着别的许多诱人的东西;但是,它们都是乘着美感的翅膀而来,这个卓越的美感指引着前进的道路。”[9](P376)正是基于此,塞涅卡揭示了忘恩负义是为了追求个人利益。“一个做法所以是忘恩负义,是因为那是他的利益所在,尽管他不应当如此行事;另一个做法所以是知恩图报,是因为他做他应当做的事,尽管那不合乎他的利益。”[9](P378)

综上所述,塞涅卡论证了感恩的特质:(1)感恩是令人喜爱的、值得赞赏的、感到美好的;(2)感恩合乎人的自然本性,也合乎情理,感恩之情是天经地义的;(3)感恩不以追求个人利益为目的,但感恩确实能够带来一些好处。正是基于以上三点,可以得出感恩的本质是一种高尚的美德,是因其自身之故而值得追求。与之相反,(1)忘恩负义是令人厌恶的、应该抛弃的;(2)忘恩负义不合乎人的自然本性,不合乎情理;(3)忘恩负义是为了追求个人利益。故此,忘恩负义就是一种邪恶,是以追求个人利益为目的。这里的邪恶指的就是“道德之恶”④,对应于感恩的“美德之善”。

2.忘恩负义是恶中之恶

塞涅卡认为忘恩负义堪称至恶,因为忘恩负义是所有邪恶中是最邪恶且最常见的一种,忘恩负义是其他恶产生的原因(万恶之源),而且人人都是忘恩负义的(普遍之恶)。

(1)忘恩负义是万恶之源

塞涅卡认为邪恶种类多样,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个时代的邪恶都会发生变化,但归根结底,邪恶永远存在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其所言“邪恶永远不是在一个地方等待你。它们在不断地游走,并且彼此争执吵嚷不休。但是,有一件事却永远不会改变,这就是我们必须要给我们自己作出的裁定:我们是邪恶的,我们曾经是邪恶的;并且,我们真不愿意说下去啊,我们还要继续邪恶。谋杀犯、僭主、强盗、通奸者、土匪、偷盗庙产的窃贼、叛国者,这些人物永远都会存在”[9](P271)。尽管每一个时代邪恶的主流样式有所不同,即每个时代都有一个最为突出的邪恶,但邪恶在各个时代都会存在。在所有的邪恶之中什么最邪恶?塞涅卡提出了一个判断标准,即能够成为其他所有邪恶的根源。由此,塞涅卡指出忘恩负义是其他邪恶产生的根源,堪称至恶。“比起这些邪恶来,等而下之的还是忘恩负义。当然,问题可能是:所有的这些邪恶都是由于忘恩负义,如果不是忘恩负义,那些罪恶也就不会发展到那么严重的程度。”[9](P271)基于此,塞涅卡认为忘恩负义是万恶之源。

这一点也曾被但丁所认同,在他的《神曲·地狱篇》中,他设置了“全宇宙之底”——第九层地狱,用来安置忘恩负义者。“欺诈相信自己的人,罪大恶极,所以在第九层地狱受惩罚。这层地狱是一个冰湖,名科奇土斯(Cocytus)。湖面划分为四个同心圆形的受苦区,叛卖亲属者、叛国叛党者、叛卖宾客者和叛卖恩人者分别在其中受惩罚。冰湖的中央站着魔王卢奇菲罗(即撒旦)。他原是六翼天使,因背叛上帝而堕入地狱底层,成为万恶之源。”[18](P23)

(2)忘恩负义是普遍之恶

塞涅卡回应了两种对立的观点,即“无人忘恩负义”和“人人忘恩负义”。以此来证明忘恩负义是普遍存在的。

首先,反驳“无人忘恩负义”。“无人忘恩负义”是斯多亚学派的观点,他们认为好人和和坏人都不会忘恩负义,因为:(1)坏人不会忘恩负义。其一,“恩惠是有益的东西;可是,按照你们斯多亚主义者的观点,无人能够对一个坏人有益;因此一个坏人不会接受恩惠,[因此他][不]是忘恩负义的”[10](P260)。可见,坏人既然不会接受恩惠,也就谈不上忘恩负义。其二,“恩惠是光荣的、值得称赞的举动;可是没有什么光荣的、值得称赞的举动,会在坏人身上占有一席之地,因此恩惠在坏人身上也没有一席之地;而且,如果坏人不能接受恩惠,他也就不应该偿还恩惠,所以,他不会变得忘恩负义”[10](P260)。可见,按照斯多亚学派的观点,坏人不可能施与恩惠,也不可能接受恩惠,更不会回报恩惠,那就应该与忘恩负义毫无关系。(2)好人不会忘恩负义。“好人总能正确行动;然而,如果他总能正确行动,他就不可能是忘恩负义的”[10](P260)。由此得出结论:“无人能施与坏人以恩惠。好人有恩报恩,坏人不会接受恩惠;如果事实就是如此,那么,任何好人都不是忘恩负义的,任何坏人也不是忘恩负义的。所以在整个自然王国,根本就没有忘恩负义之人,‘忘恩负义’这个词就是无意义的。”[10](P260)

塞涅卡以善施的三层意蕴对此观点进行了反驳。他认为,善施包含善意、善物、善行三个层面,善意和善行是构成善施的精神实质和道德目的;而善物只是作为善施的物质载体和外在形式。依据善施的三层意蕴,塞涅卡反驳了这种观点:(1)从善物层面看,坏人依然可以接受善物,尽管这个善物并不能构成善施的全部,但至少是善施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坏人不能拥有善施的全部好处,但只要接受善物(财产上和肉体上的益),若不回报就是忘恩负义。“即便是坏人,也还是能够接受某些类似恩惠的东西的,如果他不对这些东西进行回报,他就会是忘恩负义的。利益有三种:精神上的、肉身上的、财产上的。蠢人和坏人被排除在精神上的利益之外;可是他们却可以获得其他利益——他可以接受这些利益,也应该对这些利益进行回报,如果他不回报,他就是忘恩负义的。”[10](P261)“一个坏人既能把这些东西给予一个好人,也能从一个好人那里得到这些东西,如钱财、衣物、公职和生命;如果他不对它们进行回报,他就会落入忘恩负义者之列。”[10](P261)(2)从善意层面看,塞涅卡认为邪恶的产生并非从行动开始,一旦拥有邪念就证明了邪恶的存在,只要不想回报,那就是忘恩负义的。“即使这个人接受的东西不是恩惠,他本人仍旧是个忘恩负义者,因为即使他接受了恩惠,他也不会对这恩惠作出回报。”[10](P262)可见,没有回报意愿构成了忘恩负义的本质。(3)从善行层面看,回报行为不适度或不合乎理性也是忘恩负义的表现,“所以,没能对这种真正恩惠的相似物进行回报的人,同样是忘恩负义的,恰如一个当他想着他正在配置毒药却配制出了一种安眠药水的人是个投毒者一样”[10](P262)。综上所述,塞涅卡将善意、善物、善行作为善施的道德意蕴,故此“回报物质”“回报意愿”“回报行为”成为忘恩负义的评价标准。回报意愿决定了忘恩负义,没有感恩之心就是最彻底的忘恩负义,但没有回报物质和不恰当的回报行为也是忘恩负义。

其次,赞同“人人忘恩负义”。塞涅卡非常赞同这一观点,通过推理和举例进行论证:(1)根据斯多亚学派关于恶的价值论——道德之恶是唯一的恶。塞涅卡由此提出邪恶没有程度差异,只有种类之分。当一个人拥有了其中一种邪恶时,其就拥有了一切邪恶,而一切邪恶的来源都是忘恩负义,所以可以说他也是忘恩负义的。“是的,因为正如我们所说,所有的愚人都是坏的;而且,拥有一种邪恶的人,就拥有一切邪恶;所有人都是蠢的和坏的,所以,所有人都是忘恩负义的。”[10](P263)(2)实际上,日常生活中确实常常存在对忘恩负义者的抱怨和指控。塞涅卡列举了诸多忘恩负义的人及其事迹,比如科利奥兰纳斯(Coriolanus)、喀提林、盖乌斯·马略、卢西乌斯·苏拉、尼阿斯庞培、庞培的敌人及其征服者、安东尼等,这些因为背叛而招致祖国覆灭的人,其中也有曾对共和国最好最忠诚的仆人,但他们也是忘恩负义的。由此得出,“我们普遍都是忘恩负义的。让每个人都讯问一下自己——所有人都会找到他认为是忘恩负义的人。但是,除非所有人都引起了别人的抱怨,否则所有人的抱怨就是不可能的——因此,所有人都是忘恩负义的”[10](P266-267)。可见,塞涅卡通过反驳“无人忘恩负义”,赞同“人人忘恩负义”,揭示了无论好人还是坏人都会忘恩负义。理论上无论何人都可能忘恩负义,事实上忘恩负义随处可见。

四、结语

综上所述,塞涅卡通过论证忘恩负义的类型、原因、标准,阐释忘恩与负义之间的逻辑关联,从而论证忘恩必然负义这一观点。他提出最糟糕的忘恩负义就是遗忘不报。“遗忘”别人的恩惠根本上就是不想去记住别人的恩惠,这正体现了一个人不适宜的心智状态。而“嫉妒”是引发忘恩负义最强烈和最顽固的原因。嫉妒使一个人的心智失去平衡,促使一个人的激情转化为不可控的欲望与无止境的攀比。最重要的是,善施包含了善意、善物、善行三层意蕴;任何一个层面的缺失,都构成了忘恩负义。没有善物,就不能回报;没有善意,就不想回报;没有善行,就不去回报。故此,忘恩负义是邪恶的,是万恶之源,是普遍存在的。

对忘恩必然负义的道德证成,一方面为感恩之心的培育提供反思。如何培育感恩之心,从消极的预防来看,要避免“遗忘”“否认”“隐瞒”与“拒绝”等不适宜的心智状态,还要有效预防人的过分的自大、贪婪和野心、嫉妒。从积极的引导来看,应该加强对感恩的认知、情感、意识与行为四个方面的教育。这一点有待更为深入的探讨。另一方面,为现代慈善的伦理标准提供理论思考。塞涅卡认为忘恩负义作为善施的道德悖论,往往是“不明智”的施惠所导致。“我们遇到了很多忘恩负义的事,而我们又亲手酿成了更多的忘恩负义,因为我们期望求报叫人难以忍受,因为我们在给出礼物之后还无常反复,因为我们吹毛求疵又牢骚满腹。”[9](P257)由此,塞涅卡探讨了明智的慈善就是要把握好施、受、报的行为尺度,并注意“惠”的要求,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忘恩负义,形成感恩之心。时至今日,现代慈善表现出组织化、专业化、科学化等发展特质,以全民参与、跨界合作、精细分工、媒体融合等多元方式开展慈善活动,也使得慈善领域产生了新的伦理问题,比如有效的慈善与有德的慈善何者更重要、慈善的生态建设与伦理建设的关系等。由此,现代慈善是否需要重新确立“明智”的标准?是否需要预防新的忘恩负义形式?诸如此类有关现代慈善的伦理思考,有待更深入的研究。

[注 释]

①这一点两个汉语译本的划分不一致,袁瑜琤译本将其分为三种类型,“一个人接受了恩惠却要矢口否认,假装自己没有得到这个恩惠,这固然是没有感恩之心;得到恩惠却不肯回报,这固然也是没有感恩之心;但最为忘恩负义的做法,还是把那恩惠全然忘记。”(袁瑜琤译本,P316)袁瑜琤译本所参考的英文译本则与其汉语译文不一致,“It is ungrateful to deny receiving a favour that one has received,ungrateful to pretend that one has not received it,it is ungrateful not to return it,and most ungrateful of all to forget it.”([19]《塞涅卡道德和政治论文集》影印版,P242)否认已经接受的恩惠与假装没有接受恩惠二者并不完全相同,且在拉丁文原文中,这两者显然是作为两种类型存在的,拉丁文原文:“Ingratus est qui beneficium accepisse se negat quod accepit.ingratus est qui dissimulat ingratus qui non reddit.ingratissimus omnium qui oblitus est.”([20]塞涅卡《善施论》拉丁文本,P73)由此,塞涅卡应该是将忘恩负义划分为四种类型。吴欲波译本就是将其分为四种类型,如文中所引用的。

②根据拉丁文原文“ingratus est qui dissimulate”,第二种类型的动词“dissimulo”可译为“佯为,掩藏、掩饰、隐匿”([21]吴金瑞版《拉丁汉文辞典》,P465),故此,将其译为隐瞒恩惠。

③丛飞是一名音乐人,但对社会来说最知名的标签是“爱心人士”“高贵的义人”。他用自己演出的钱,从1994 年8 月开始进行了长达11 年的慈善资助,一生参加400 多场义演,累计捐款300 多万,资助183 名贫困学生。2005 年5 月12 日,丛飞被确诊患有胃癌。2006 年4 月20日,丛飞因胃癌在深圳逝世,年仅37 岁。

④塞涅卡坚持斯多亚学派的道德之“恶”论。斯多亚学派认为,恶作为善或美德的对立面,是因其自身之故而为人所唾弃,自身是无价值的,是应该被抛弃的。关于道德之恶有三个论点:一是邪恶(道德之恶)是唯一的恶,道德之恶是人类之恶,与宇宙之恶(自然之恶——灾难和疾病等)不同。二是邪恶本质上就是人类错误运用理性的结果;三是人类的“激情”是产生道德之恶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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