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古绵山地望与介子推事迹流传考辨
2020-12-01张磊
张 磊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有言:“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①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19页。绵上即绵山②《史记·晋世家》云:“遂求所在,闻其入绵上山中,于是文公环绵上山中而封之,以为介推田,号曰介山,以记吾过,且旌善人。”可知,绵上即绵山。,这段史料首次将绵山与介子推联系起来,后经过人们不断地加工和演义,逐渐形成了“割股奉君”“携母隐居”“火烧绵山”等一系列民间传说。介子推与绵山逐渐成为“忠孝”文化的一张名片,民间甚至有“南屈原,北介子”的说法。然而,晋古绵山地望仍莫衷一是,史料中所记载的介子推亦有不断演绎与夸大之嫌,梳理诸家所云之地望并厘清介子推其人其事在历代流传中的情况对于正确认识绵山及介子推的历史价值有重要意义。本文拟就此进行探讨,因才疏学浅,有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晋古绵山地望考证
关于晋古绵山的地望问题,历史上一直有不同的说法,较为常见的有介休说、翼城说与万荣孤山说。介休绵山说由来已久。西晋杜预在对上述史料做注时说“西河介休县南有地名绵上。”③(西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44页。杜预的说法得到后世大多数学者的认同,一直到明末清初的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对介山的注释中仍言“介山,在县东三十里。春秋时介子推隐此,因名。”④(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925页。与顾祖禹处于同一时代的顾炎武却提出了不同的说法,顾炎武曾长期旅居曲沃,他经过实地考察,对介休绵山说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若霍太山以北,大都皆狄地,不属于晋”①(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李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767页。,介子推所隐居的绵山应是今翼城县之绵山。另一种说法是万荣孤山说,其依据主要是《汉书·地理志》中河东郡“汾阴”条下的注释“介山在南”②(东汉)班固:《汉书》卷28《地理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550页。,以及《汉书·武帝纪》“夏四月,诏曰:‘朕用事介山,祭后土,皆有光应。其赦汾阴、安邑殊死以下’。”③(东汉)班固:《汉书》卷6《武帝纪》,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00页。
(一)基于晋国历史地理的绵山地望审视
晋文公以绵上之田封介子推,则可以推测绵山一带在晋文公时期已经纳入晋国的版图,看来廓清晋文公时期晋国的疆域范围对于确定绵山的区位是有必要的。虽然《左传》《史记》《国语》等相关文献对晋国的地理以及疆界记载并不十分完善,但对晋文公之前(僖公三十一年,即公元前629年之前)的史料进行梳理,结合相关考古发现可大概确定晋文公时晋国疆域四至。
西至:晋国西邻秦国,黄河这一天然的分割线是考察秦晋两国疆界的重要地理因素。晋文公时晋国疆域西至较为明确,晋献公去世时,晋国陷入了内乱,公子夷吾为了重返晋国而主动讨好秦国,答应“赂秦伯河外列城五,东尽虢略,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④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52页。后来,顺利回国继位的晋惠公矢口否定了对秦的承诺,酿成了秦晋韩原之战,此一战晋国大败,失掉了“河外列城五”,所以晋文公时晋国疆域的西界仍未越过黄河,大致以黄河为界与秦国相邻。
南至:晋文公时晋国疆域南至,需追溯晋献公灭虢的系列史实。《左传·僖公二年》“晋荀息请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⑤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81页。灭虢都下阳,此虢当为北虢,下阳在今山西平陆一带。《左传·僖公五年》“八月甲午,晋侯围上阳。”⑥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10页。上阳为南虢的国都,在今河南三门峡市一带,20世纪50年代以来为了配合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建设,钻探并发掘出一系列虢国墓葬以及车马坑,进一步证实了黄河以南三门峡一带即为南虢的势力范围,所以晋灭南虢即意味着晋国的疆域向南已经越过了黄河。
东至:晋文公时晋国疆域的东界已绕过今晋东南到达豫东北一带。晋文公元年(前636),晋国“乃行赂于草中之戎与丽土之戎,以启东道”⑦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51页。,晋国疆域开始向今晋东南一带扩展。顾颉刚先生《史林杂识》认为丽戎即骊戎,骊戎不在陕西骊山而在今山西南部,晋都之东的析城山和王屋山一带。《左传·僖公二十五年》“戊午,晋侯朝王……与之阳樊、温、原、欑茅之田。晋于是始启南阳。”⑧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33页。南阳之地大致在今豫东北黄河北一带。在此之后,《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侯伐曹,假道于卫。卫人弗许。还,自河南济,侵曹、伐卫,取五鹿。”⑨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51页。晋文公在逃亡途中曾经过卫国的五鹿,当时卫国并没有以礼相待,文公“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⑩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06页。五鹿的具体位置说法有二,一说在今河北省大名县东,一说在今河南省濮阳一带,但无论如何,两地都在太行山以东,说明文公时晋国的疆域东界已绕过今晋东南到达豫东北一带了。
北至:晋文公时疆域北界到达霍山一带。《左传·闵公元年》载“赵夙御戎,毕万为右,以灭耿、灭霍、灭魏。还,为大子城曲沃,赐赵夙耿,赐毕万魏,以为大夫。”其中杨伯峻先生认为“霍,姬姓国,文王子叔处所封。古城在今霍县西南十六里。”①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58页。陈槃先生在《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表撰异》中亦认为“在今山西霍州西十六里有古霍城”②陈槃:《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表撰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82页。。这是晋献公十六年(前661)时期晋国北边的疆域,献公以降至文公,现有史料中并未见晋国对北部疆域新开拓的记载。后霍成为先且居的采邑,先且居为晋文公时的名臣,据此可以推断在晋文公时晋国疆域的北界应在今霍州霍山一带。
根据现有资料,晋文公时期的疆域四至,西大致以黄河为界,南已越过黄河到今三门峡一带,东界绕过太行山到今豫东北,与新获南阳之地相连,北界抵达霍山附近。
对晋文公时期晋国的疆域四至有了初步的认识之后,再来看介子推隐居之地绵山的地望问题。显然,介休、翼城、万荣三种说法中,介休远在霍山以北,并不在晋文公时期晋国的疆域范围之内,倘若晋古绵山在介休,就不可能发生《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中晋文公将绵上之田封赏介子推的史实。介子推悄然隐居之后,晋文公曾派人寻找,但求之不获,无论介子推抑或晋文公所派之人都不可能跨过霍山一带而远赴介休绵山,史料中对晋国城邑的记载有助于说明这一问题:
第一,狐厨、受铎、昆都:稍早于晋文公时的晋惠公时期“狄侵晋,取狐厨、受铎,涉汾,及昆都,因晋败也。”③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70页。杜预认为狐厨为邑,其地当在今山西省襄陵旧治西;受铎当在襄陵旧治附近;昆都,《读史方舆纪要》在平阳府条下云“又府南有昆都聚”④(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876页。,可见狐厨、受铎和昆都三邑都在今临汾、襄汾一带。晋文公时晋国的北界推进到霍州霍山一带,但晋国北疆与狄之间的紧张局势并未出现根本性变化。根据晋国疆域的范围以及晋狄之间的对立关系可推测——介子推越过晋国北界的可能性极小,则晋古绵山在介休的说法更有待商榷。
第二,高粱:在今临汾市东北,第一次提到是在晋献公卒后,齐讨晋乱,“及高粱而还”⑤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30页。,另一次是晋怀公逃跑时“怀公圉奔高粱”⑥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14页。。无论是“齐师”还是怀公缘何到了高粱一带就不再北行了呢?结合上述史料,可能的解释是临汾一带尚属戎狄比较活跃的区域。鉴于此,即使介子推宁愿携母北上隐居,怕也会由于戎狄截断而无法抵达。
(二)万荣绵山说与翼城绵山说的对比考察
排除了介休绵山的可能性,再来看万荣孤山说与翼城绵山说。《左传·襄公十三年》提到“荀罃、士鲂卒,晋侯蒐于绵上,以治兵。”⑦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999页。其中对“蒐于绵上”之蒐礼的考察有助于判断“绵上”地望特征。
蒐礼,是以田猎之名举行的军事演习,用以整编、检阅军队等,王准在《春秋时期晋楚家族比较研究》一书中通过对晋国历次蒐礼的考察,认为晋国的蒐礼有两种功能,第一种是“用于检阅军队,也是最基本的功能”,第二种是“晋侯亲自任命三军将佐”①王准:《春秋时期晋楚家族比较研究》,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5页。。笔者认为,悼公“蒐于绵上”的军事行动应当放在当时具体的政治军事环境中予以考察,晋悼公时,楚国是悼公复霸道路上的主要障碍,晋国的军事重心是与楚国在太行山一带的争夺。若将绵上之蒐同晋悼公一系列复霸的军事行动结合起来则会发现,文献中提到的由于“荀罃、士鲂卒”而造成的将佐空缺显然只是此次蒐礼的表面原因,深层次的原因是晋悼公为了维持刚刚稳定的霸业。
实际上,综合分析晋国历史上的历次蒐礼,无不与晋国霸业息息相关。通过查找相关文献,晋国历史上共有九次大蒐礼,分别是晋文公四年(前633)的被庐之蒐、晋文公八年(前629)的清原之蒐、晋襄公七年(前621)的夷之蒐与董之蒐、晋灵公十一年(前610)的黄父之蒐、晋景公五年(前595)为了伐郑而举行的蒐礼、晋厉公六年(前575)鄢陵之战中的蒐礼、晋悼公元年(前573)为了救宋击楚而举行的蒐礼以及晋悼公十三年(前561)的绵上之蒐。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次蒐礼是晋文公四年(前633),最后一次是晋悼公十三年(前561),此后晋国再未举行过蒐礼,晋国九次蒐礼的时间与晋国称霸的时间大致吻合,这恐怕不是历史的偶然。
有了上述推论,再综合比较万荣孤山与翼城绵山,至少在晋悼公时翼城绵山的军事地位要比万荣孤山更加突出,晋悼公在国都以东地区②晋景公时,晋国已迁都新田,即今山西省侯马市晋都新田遗址,自1952年发现以来已陆续发现牛村、平望、台神、白店、马庄、北坞、呈王及凤城古城,并发现大型铸铜遗址、盟誓遗址、手工业遗址、墓葬遗址等。举行蒐礼显然有震慑东南方楚、卫、郑、宋等诸侯国以稳固霸业的意图。
马保春在《晋国历史地理研究》中谈到晋国的蒐礼时指出晋国“大蒐的地理多分布在晋国的核心地区,说明这是一种晋国在其内部征收、整编军队、检阅兵力以供战争需求的军事活动。由这些大蒐地理的分布,可以透视晋国文化的繁荣区或政治敏感区。”③马保春:《晋国历史地理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299页。晋国历次蒐礼除去晋景公五年(前595)、晋厉公六年(前575)、晋悼公元年(前573)因战事需要而临时举行的三次蒐礼外,被庐,马保春《晋国地名考》认为“被庐既为晋之东部地,当时晋东疆在乌岭山、历山一线,所以很有可能被庐在乌岭山西麓今古县、浮山、翼城诸县的东部地区”④马保春:《晋国地名考》,北京:学苑出版社,2010年,第94页。;清原,在今闻喜县东北;夷地不详;董,在今闻喜县东北;黄父,今沁水县西北。可见晋国的历次蒐礼若非在晋都周围就在政治相对敏感之地,翼城绵山处于晋国“河、汾之东,方百里”⑤(西汉)司马迁:《史记》卷39《晋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635页。的核心区域之内,据此推测,晋“蒐于绵上”之绵上应当亦在此区域或不远,翼城说的可能性显然更大。
综上所述,考察晋古绵山的地望至少要满足以下两个条件:第一,应当在晋文公时期晋国的疆域范围之内;第二,应当在晋都附近以及一定时期晋国的政治核心区范围内。综合考察可知,翼城说更加符合历史事实。
二、介子推的生前和身后
介子推(又称介之推、介推、介子绥),是晋文公重耳出亡时期的一名从臣,民间传言他割股以奉君,在重耳即位后又拒不言禄,携母归山隐居起来,晋文公搜寻未果,最终放火烧山,介子推与老母皆被烧死,文公最后悲痛欲绝,以绵山虚封介子推。介子推已然成了忠孝的化身,民间甚至有“南屈原,北介子”的说法。然而最早记录这一史实的《左传》却只写道“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①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19页。若将民间流传的关于介子推的相关故事按情节的发展分成“割股奉君”“拒不言禄”“君臣反目”“携母归隐”“文公搜山”“抱木燔死”“封以绵山”等几个部分,可以发现,最早记载这一故事的《左传》仅仅记载了介子推“拒不言禄”后“携母归隐”,“文公搜山”后“封以绵山”,其他情节却只字未提,而“割股奉君”“君臣反目”“抱木燔死”恰恰是这一故事最引人关注的地方,这不禁让人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一)介子推的生前
不同文献对介子推随重耳流亡的记载略有不同。《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提到重耳流亡时“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②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04页。,并没有介子推,《史记》《国语》等众多关于重耳流亡的描写中,也没有提及介子推。与《左传》不同,唐代司马贞对《史记·晋世家》“龙欲上天,五蛇为辅”作注时说“五蛇即五臣,狐偃、赵衰、魏武子、司空季子及介子推也。”③(西汉)司马迁:《史记》卷39《晋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663页。将介子推视为五臣之一。应当考虑到司马贞所处的唐代,关于介子推的传说故事可能已被加工演绎,介子推的地位自然被抬高,相比之下,《左传》说更为可信。
不同文献中“介之推”与“介子推”名称的变化也反映了介子推生前与身后历史地位的变化。《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第一次提到介子推时实际上写的是“介之推”,杜预认为“介之推”的“之”字为“语助”④(西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44页。,杨伯峻先生更进一步解释道:“文十年传有文之无畏,而下文只称无畏,《淮南子·主术训》作文无畏,则杜注不为无理。《论语·雍也篇》有孟之反,刘实楠《正义》曰:‘古人名多用之为语助,若舟之侨、宫之奇、介之推、公罔之裘、庾公之斯、尹公之佗与此孟之反皆是。’”⑤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17页。《大戴礼记》做“介山之推”,具体为“易行以俟天命,居下位而不援其上,观于四方也,不忘其亲,苟思其亲,不尽其乐,以不能学为己终身之忧,盖介山子推之行也。”⑥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75页。除却《左传》和《大戴礼记》,包括《庄子》《九章》《吕氏春秋》《史记》《新序》等关于介子推的记载都不作“之”字而用“子”字。子,是古代对男子的一种敬称,介之推改为介子推,很有可能与人们对介子推的尊敬有关,而这与其生后一系列故事的流传息息相关。
通过考察介子推在流亡众臣中的地位以及“介子推”与“介之推”的不同,可以得出,生前的介子推极有可能贡献较小,地位较低。这也可以帮助理解晋文公回国后“赏从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①(西汉)司马迁:《史记》卷39《晋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662页。,却唯独忘记介子推的原因。所以,杜预在为介子推做注时说“介推,文公微臣”②(西晋)杜预:《春秋左传集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第344页。。
(二)介子推的身后
最早记载介子推“割股奉君”“抱木燔死”的是《庄子·盗跖》:“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③(清)王先谦:《庄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63页。这是庄子借盗跖之口批判儒生愚忠愚孝,从而宣扬道家返归原始,顺其自然的思想,所以《庄子·盗跖》特别强调介子推“自割其股以食文公”与“抱木而燔死”,而对晋文公“文公搜山”后“封以绵山”的情节却并未记载。
与庄子大约处于同一时代的屈原在《九章·惜往日》以介子推自比,说“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为之禁兮,报大德之优游。”④(东汉)王逸:《楚辞章句》,长沙:岳麓书社,1989年,第145页。文章的目的在于屈原以介子推自比,试图点醒楚王,所以《九章·惜往日》强调的重点在介子推“忠而立枯”,想要达到的效果是“寤而追求”。
《吕氏春秋·士节》中记载介子推跟随文公流亡的情形时说道:
以贵富有人易,以贫贱有人难。今晋文公出亡,周流天下,穷矣贱矣,而介子推不去,有以有之也。反国有万乘,而介子推去之,无以有之也。能其难不能其易,此文公之所以不王也。晋文公反国,介子推不肯受赏,自为赋诗曰:“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丞辅。龙反其乡,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露雨。一蛇羞之,桥死于中野。”悬书公门,而伏于山下。文公闻之曰:“嘻!此必介子推也。”避舍变服,令士庶人曰:“有能得介子推者,爵上卿,田百万。”或遇之山中,负釜盖簦,问焉曰:“请问介子推安在?”应之曰:“夫介子推苟不欲见而欲隐,吾独焉知之?”遂背而行,终身不见。人心之不同,岂不甚哉!⑤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上海:学林出版社,1984年,第627页。
《吕氏春秋》不提介子推“割股奉君”与“抱木燔死”等相关情节,而是增加了介子推“悬书公门”与文公悬赏寻人的情节。据说吕不韦曾经将《吕氏春秋》的书稿悬挂在咸阳宫门以征求修改意见,若果真如此,《吕氏春秋》关于介子推大段描述中只字未提“割股奉君”“抱木燔死”等相关事迹的原因就容易理解了,不能排除《吕氏春秋》的众多编写者与修改者对上述关于介子推系列事迹的真实性产生了争议,因而最终未能记载介子推“割股奉君”“抱木燔死”的可能性。《吕氏春秋》成书于战国末年⑥《吕氏春秋·序说》言“维秦八年,岁在涒滩”,据陈奇猷先生《〈吕氏春秋〉成书的年代与书名的确立》一文考证,秦八年应从秦庄襄王灭周后二年算起,应为公元前241年。古人一般习惯书成后作序,《吕氏春秋》成书于战国末年无疑。,故至少到战国晚期关于介子推的故事已经有了多种版本。
《史记·晋世家》两次提到介子推,第一次是在重耳回国途中渡过黄河时:
咎犯曰:“臣从君周旋天下,过亦多矣。臣犹知之,况于君乎?请从此去矣。”重耳曰:“若反国,所不与子犯共者,河伯视之!”乃投璧河中,以与子犯盟。是时介子推从,在船中,乃笑曰:“天实开公子,而子犯以为己功而要市于君,固足羞也。吾不忍与同位。”乃自隐渡河。⑦(西汉)司马迁:《史记》卷39《晋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660页。
第二次是晋文公封赏时:
晋初定,欲发兵,恐他乱起,是以赏从亡未至隐者介子推。推亦不言禄,禄亦不及。……介子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文公出,见其书,曰:“此介子推也。吾方忧王室,未图其功。”使人召见,则亡。遂求所在,闻其入绵上山中,于是文公环绵上山中而封之,以为介推田,号曰介山,“以记吾过,且旌善人”。①(西汉)司马迁:《史记》卷39《晋世家》,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662页。
可见《史记》对各家所言采取了谨慎的态度,也没有提到“割股奉君”“抱木燔死”等相关情节,而是以《左传》为蓝本,并增加了《吕氏春秋》中悬书宫门的情节,只不过《吕氏春秋·士节》是介子推自己悬书宫门,到了《史记》就成为介子推的从者了。
分析上述从《左传》到《史记》关于介子推及其故事的流传情况,可以发现由于不同记载所反映的主题不同,对于介子推系列故事的记载重点也不尽相同,围绕表达的中心对材料进行增删取舍,记载的客观真实性大打折扣。
西汉中期之后,儒学的地位不断上升,尤其是汉武帝时期接受了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儒家思想逐渐成为统治阶级的官方哲学。长期以来以“忠孝”闻名的介子推恰恰符合了社会的主流思想和发展趋势,二者相得益彰,彼此强化,一方面使儒家建立起来的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社会道德体系更加稳固,另一方面也极大地促进了介子推传说故事的丰富和传播。西汉末期的刘向在其《新论·节士》中就曾十分详细地记载了介子推及其传说故事,包括了上述所言介子推故事的所有情节。东汉桓谭的《新论》和蔡邕的《琴操》甚至将介子推与寒食节联系起来,更扩大了介子推的影响力。
顾颉刚先生在提到中国的传说古史时说过:“第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时期愈长。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第三,我们对于古史,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②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载《古史辨》第1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60页。关于介子推传说故事的改编与放大,恰好印证了顾颉刚先生“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史”的观点。然而,无论如何,介子推及其故事本身所包含的忠孝精神,都已成为中华民族精神文化的一部分,人们世代相传所树立起来的道德典范亦反映了人们对美好品德的向往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