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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草原(短篇小说)

2020-11-30陈沁滢

作品 2020年11期
关键词:枣红马省城阿爸

推荐语:徐威(惠州学院)

2020年的第一个学期,由于新冠病毒疫情的原因,惠州学院没有让学生返校。但教学不能中止——通过微信、超星学习通、钉钉直播等各种方式,我们开展网络教学。我和19级汉语言文学(1)班的同学一个学期里都未曾谋面,以至于至今都认不出哪一位同学是陈沁滢。但这个名字我牢牢地记住了,因她写了一部短篇小说,名字叫作《父亲的草原》。

坦白说,这是一次写作训练。近两年来,“基础写作”这一门课我尽量多地让他们多进行创意写作训练,比如根据一张新闻图片进行创作,或是根据一个开头进行短篇小说写作。今年,我给他们提供了九个并无直接联系的关键词——直播、地摊、安眠药、瓷砖、物业、飞驰、证书、草原、密码,然后让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在这九个词语中寻找独特的关联性,并完成一部短篇。从这个意义来说,陈沁滢的作品同样是一个命题作文。

事实上,这样的作业并不太容易完成。把这些词用在小说中容易,生成相对完整的文学性则显得困难。作为陈沁滢同学的处女作,《父亲的草原》在八十多篇作业中令人感觉到一丝丝的惊艳。这种惊艳之感主要来源于陈沁滢同学的语感,尤其是小说的前半部分。我一直坚信,语感不好的人写不出好的作品。所谓语感,是一种选择取舍的能力,是一种把握节奏的能力,它能够让你知道,什么地方应该用长句,什么地方应该用短句,包括什么地方应该用哪一个标点符号,等等。而所有这些,目的都在于使文字更加顺畅,更加有节奏感,更加饱满而有力。在最初的作业中,《父亲的草原》的语感并没能保持一致:写到后半部分,文字开始凌乱、慌张,甚至结局都显得杂乱无序。后来一问——果然是因为要交作业了而不得不草草结束。所幸的是,她听从了我的建议,在课后又进行了多次细致的修改,这才有了目前的这么一个面貌,也才有了刊发的机会。

作为命题作业,作为练笔之作,《父亲的草原》当然有许多不完美之处,比如小说在后半部分的情节设置跳跃性较大,缺乏相关细节的支撑;比如小说的力量并未能够完全有效聚集起来;比如父亲的形象在后半部分也未能有更加鲜明的刻画。当然,作为第一次写短篇小说,且能在《作品》刊发,我应该为陈沁滢点赞。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拥有独特的语感远比某一篇作品的成败更重要,也更有价值!这次的发表,是一个美好的开始。希望她能够继续听从我的建议,多读、多写,在创作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我原本不居住在草原。

记忆回溯到小学三年级时,我和阿爸两个人住在省城。父亲打工,我上学。额吉在家里照顾年迈的奶奶。我的家乡,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记忆里,在寒暑假回到草原时,额吉总是会在家里煮一壶蒙古的咸奶茶,为阿爸接风洗尘。左邻右舍都说,额吉是一个贤淑温柔的蒙古女人。

后来我和阿爸到了省城去,省城里的汉族学校有很多和我不太一样的朋友,所以阿爸和我说,以后在外面就要改口叫他爸爸,叫额吉就要叫妈妈。

阿爸原来在学校附近的一间饭馆工作,腊月二十五六是最繁忙的时候,因为很多人要趁着年前聚会。我们这个地方每逢过年过节,就会有一群在外工作生活的人回来。我和阿爸就会在省城待到年二十九,再火车转大巴,回到那片我熟悉又陌生的草原。

我掰着手指头数回家的日期,因为我迫不及待要见到额吉和奶奶了。

“娃儿。”阿爸工作回来,用钥匙转开出租屋锈迹斑斑的门。

我从沙发床上跳起来去迎接他,阿爸没有像往常一样拥抱我,而是说:“外面有病毒,我先去洗澡。”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听阿爸的话总是没错的。阿爸是我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人,我六岁的时候,曾看过阿爸骑着一匹骏马在草原上飞驰。

阿爸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随手打开了沙发床对面挂着的电视,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硬包装的烟,两个手指夹起一根,叼在嘴上点火。可是阿爸很久没抽过烟了,之前听额吉说,阿爸在她怀孕的时候,就把烟戒掉了。

在我长大成人以后,才意识到昏暗的白炽灯下罩住的那一点明灭的火光,是阿爸在承受生活的重担下的喘息。

第二天一大早,刚睡醒的我听到厨房里传来丁零当啷的锅碗瓢盆声。我揉了揉眼睛,倚靠在房间的木门边,看见阿爸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阿爸,你不去上班吗?”我小声地问。

“哦,对,阿爸工作的那间饭馆提前歇业了,今天……今天就去不成了。”

我没当回事,因为这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能就是老板想提前回家过年。洗漱完后我透过房间窄窄的窗子,去看下面走过的身影。可是楼下的人虽像从前一般行色匆匆,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戴上了口罩。

这时阿爸喊我去吃早饭,桌上摆着咸奶茶。我突然想念额吉了。

我啜了一口咸奶茶,还是小时候喝的味道。奶茶还在我嘴里没咽下去,吐出嘴里含含糊糊的音节:“阿爸,那你工作提前结束了,我们就可以提前回家了吗?”

阿爸长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可能我们今年就要留在省城了吧。”

“为什么啊,为什么?”小时候的我只知道回家是天大的事。

“因为最近啊,有一场传染病在内蒙古散播开来了。”阿爸喝了一口咸奶茶继续说,“但是我们回家又要坐火车又要坐大巴,万一在路上我们感染了病毒呢?我们怎么能把病毒带回草原呢?”

我似懂非懂,这样看楼下来来去去的人为什么戴着口罩也有了缘由。但是这是我第一次不能在草原过年,不能在草原看到升腾而起的烟花。省城是禁燃烟花爆竹的。所以我在家里大哭大闹了一场,可事实证明,似乎没有用处。于是我只好收敛我的不满情绪。好在现在草原里已经覆盖上了无线网络,在大年三十的那一天,我还是顺利地和额吉还有奶奶通过四四方方的屏幕见面。额吉在草原里也听说了传染病的消息。好在草原地广人稀,病情扩散得不太严重。

除夕的烟花照常升起在草原的上空,额吉特地用像素不太清晰的手机拍下来发给我和阿爸看。因为已经年三十,月亮跑到了太陽身后去,我们抬头,都看不到月亮。

但我知道,在这个晚上,我们仍均分一轮月亮。

年没过几天,家里的存粮就快消耗空了。还记得大年三十晚上阿爸做的是手把肉,大年初一是杂烩和手抓饭。到了大年初七,就渐渐变成没有味道的白米粥了。可是因为传染病的原因,我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阿爸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传染病失去了工作。从小到大我就知道,其实家里的积蓄并不多,因为额吉在家照顾奶奶,全家老小都只靠阿爸的工资生活。阿爸不说我也知道,我们家的存款,和我的一些同学家里的存款相比,简直是少得可怜。

还好之前饭店生意红火,老板给我爸涨了点工资,才得以支撑我和阿爸在省城的生活。随着传染病的逐渐控制,阿爸也开始出门转悠,顺便寻找新的工作了。

可是经过疫情的影响,人人自危。饭馆不能再开起来了,因为没有客源。很多行业都裁员了,这个时候想再找到工作,简直是难上加难。而由于密闭的商场仍有感染的风险,小区里倒是比往常热闹了一点。翠绿的草坪上总是摆着几块格子图案的餐布,许多人就着阳光在草坪上野餐。

阿爸似乎找到了商机,他从网上批发了一些发饰等小玩意儿,准备在家楼下摆地摊。不用付店租节省成本,潜在的客户就是住在附近的居民们。我也陪阿爸摆了几天,路过的居民们有时候会停下来逗逗我,再看看有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做了几天,还确实像模像样的。

可是没过多久,在一个下午,我正蹲在摊位旁玩阿爸手机里的连连看小游戏,突然,一个穿着整洁黑色西服的男人走近我们的摊位,蹲下来与我们齐平。

“你们在这摆了多久了?”他问。

阿爸如实回答他:“没,就个把星期。”

那男人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虽然你们在这摆摊碍不着什么事儿,但是作为物业公司的代表,我只能和你们说你们这样的行为是不允许的。”

阿爸愣了一下,追问道:“那是不能在这摆了吗?”

那男人点点头。

我又在阿爸的眼睛里看出失望的神情,这是他今年的第二次失业。

小时候我和额吉去看阿爸参加草原的那达慕,阿爸每次都会参加赛马。即使输了,我也没在他的眼睛里见过这样失望的神情。

我对阿爸的失业没有什么概念,反倒有点开心,因为阿爸不出去工作,不去摆摊,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陪我。可是阿爸看起来愁眉苦脸,直到有一天阿爸接到来自草原的电话。电话里额吉说,奶奶生病了。医学的专业术语我听不懂,又长又复杂,只知道是很严重的病,额吉一个人照顾不来,分身乏术。

阿爸挂了电话后,又从他的硬壳包装烟盒里抽出一条纸烟。这次我看清楚了,是一盒大前门,是一盒很便宜的烟。

他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空出来,抚上我额角边的头发。

“我们要回家了。”阿爸说。

当大巴缓缓驶入草原时,我才有了到家的实感。阿爸一手提着蛇皮行李袋,一手牵着我,站定在草原上。尽管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这是草原,是牛羊横行,是骏马飞驰,是像丝绸一样流动的绿色的海洋,是我的家。

额吉又站在帐口,她在等我们。小半年没有见到我的额吉,她一直都没有变,伸开她的双臂将我搂入怀中,然后再踮起脚,凑到阿爸的嘴角,是思念的象征。我们进了帐子里,额布格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神却在我和阿爸身上打转。

“海日。”额布格虚弱地唤我的名字。

我到床边,蹲下来,头正好靠在额布格的胸前。额布格年纪大了,皮肤早就失去了水分,干瘪的手掌心握着我的手。热源不断地传来,这仍是我心里最温暖干燥的手心。

“还回省城吗?”额吉坐在桌边煮茶,问阿爸。

“应该不了。”阿爸回答,“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回。”

额吉点头,心下了然。其实我也好像知道阿爸不回省城的理由。和阿爸在省城生活的日子,记忆里阿爸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回家后总是很疲倦,只是他从来不说。可是回家后的日子也不太好过,阿爸还是没有工作。阿爸曾经是牧民,可是自从他去省城之后,就把家里的牛羊都卖了出去,再回去做牧民,自然是行不通。家里只剩下一匹枣红马,那是阿爸参加赛马会时一直陪伴他的马。

“海日,过来。你帮额吉看看,这是什么?”额吉手上拿着一瓶白色的塑料药品,眯着眼看上面大大小小的字。

我凑过去看,还是一串我看不懂的医学专业名词。“是额布格生病吃的药吗?”

“不是的,你额布格的药都是我从医院拿回来的,没有这一瓶呀。”

那是什么呢?我心里止不住疑惑。我拿来额吉的手机,打开搜索引擎,把我看不懂的药名输进去。页面跳转,上面显示的字是,“安眠药”。我把搜索结果转述给额吉,额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你阿爸最近老是看起来很没精神。”

原来阿爸是因为家里的事情压力太大,失眠了。小时候我也尝过失眠的滋味。在草原失眠,会听到虫子扑棱翅膀的声音、牛马摇动尾巴的声音,还有家人们平缓的呼吸声。

阿爸最近又骑上了他的枣红马。

额吉说,阿爸最近总是在捣鼓他的手机,还让额吉帮他拍骑马的视频。阿爸把视频发到了网络上,起初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点赞。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点赞的数目越来越多。我知道阿爸是擅长骑马的,阿爸在马背上,单调颜色的蒙古袍子被风吹起,吹得好高。阿爸手牵缰绳,像一只鸟儿。所以阿爸曾经和我说,我们是马背上的民族,是草原的儿子。

随着阿爸在视频软件上粉丝数目的增多,我偶尔也会点进阿爸的主页去看看。我下拉视频里的评论,看到有人给阿爸留言,说要让他直播。

“阿爸,有人让你开直播。”我边划手机边对在门口喂马的阿爸喊。

“什么东西?”阿爸一边梳着马毛,一边掰着草喂马。

“就是……就是让你把你的生活直播给大家看吧!”我也没怎么看过视频软件上的直播,只是在省會的汉族学校上学的时候,听同学说过几次。

阿爸喂完马走进帐子,拿起手机翻看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像确实可以这么做。要是有人愿意看,愿意打赏,那么也能赚钱了。”

一不做二不休,阿爸研究了半天,才知道这个直播的机制是什么,打赏得到的奖励怎么领取。他在主页里发布第一条预告:十二日下午四点,我将会在这个平台进行第一次直播。

来看直播的人还不少,阿爸第一次把枣红马介绍给屏幕外头这么多观众看。他翻身上马,单手握着鞭柄,在空气中发狠地甩了几下。长鞭像一条灵活的长蛇,弹出又收回。额吉站在阿爸前面,用手机去帮阿爸直播。我凑近看手机屏幕里探出的一条条评论。

“哇,这也太帅了。”

“看完想到草原去旅游了。”

“好想学骑马!”

……

诸如此类,一条一条的评论,虽有不同,但表达的都是对阿爸直播内容颇感兴趣。

第一次直播,看的人还不算特别多,大多是阿爸之前的粉丝。阿爸纵身一跃下马,手覆上我的肩膀,推着我进帐子里。额吉收好手机,跟在我们身后。阿爸进了帐子先去看额布格,额布格正眯着眼睛休息。额吉拿着手机,兴冲冲朝阿爸走过去,嘴角掩饰不住欢喜。

“今天收到打赏好几百呢。”

“明天可以用这些钱给额布格拿药了!”我接话。额布格是从小带我长大的,我不想看到她在床上难受的样子。

阿爸很久没参加过那达慕了。

这是草原最重要的节日,我们还没有去省城的时候,阿爸每年都会带我和额吉去参加,有时候阿爸会亲自上阵。到了那达慕大会的那几天,额吉会做很多的奶酪条,分给附近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

今年的那达慕,阿爸又决定要参加了。阿爸自从第一次直播后,慢慢积攒了不少人气,粉丝和来看直播的观众数量水涨船高。那达慕作为蒙古族一年一度的盛会,很多人不能亲自到现场来看,但阿爸说可以通过直播的方式让大家了解草原。

赛马会开始前,额吉从脖颈上解出一条白色的哈达,双手捧住,闭上眼睛,口中喃喃:

“長生天会保佑草原的每一位孩子。”

套马杆一挥,阿爸双腿一夹,那匹忠诚的枣红马随即似箭般冲了出去。那达慕是勇者的聚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谁也不服输,马匹也不例外,铆足了劲儿向前冲。阿爸起初落后于前面一个年轻的勇士,我在围栏旁拼命呐喊,试图为阿爸加油助威,让他听到我的声音。

额吉手上拿着手机直播,评论区的观众也在为阿爸加油。我心生一计,朝着那匹飞驰起来的枣红马大喊:“阿爸,你的粉丝也在给你加油。”

或许是这一声吆喝起了作用,或许是枣红马听懂了人话,阿爸很会驯马,我时常产生一个错觉:那匹枣红马是通人性的。铁蹄在草原上嗒嗒响,阿爸和前面的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几近超越。战况令人屏息,枣红马却逐渐加快速度,四只马蹄交换的一瞬间,超越了前面那匹马,拉开了微小的距离,得到领先的位置。我在场外惊呼,我许愿阿爸能把这个优势一直保持下去,直到胜利。那匹枣红马是阿爸在草原时辛苦调教的骏马。蒙古马有耐力,而阿爸和枣红马早已培养出了默契,无需用马鞭去刺激,他也不愿让马承受疼痛。阿爸重心往前,身子往前倾,整个人稍稍离开马背。枣红马早就和阿爸建立了一条只属于他俩的信号线,阿爸只需用身子稍稍向马背推,双腿轻轻一夹,枣红马就接收到了阿爸传给他的电报。

马匹不负众望,一个劲儿向前冲,逐渐甩开后面的马匹好远好远。阿爸赢了,族人们一拥而上,荣光在此刻加冕。蒙古汉子的荣光是用血和汗换来的。

直播间的关注似乎也很兴奋,评论一条接着一条,大多是夸赞阿爸的马骁勇,以及阿爸马术精湛。阿爸走向额吉,我们三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我们和族人一起唱着来自草原的长调民歌,一旁的乐队拉着马头琴伴奏。鲜艳的彩带绑在一起,金色的晨光流连于此。

阿爸说,这就是草原。

这几天是阿爸直播间人流量最多的几天,除了阿爸亲自参与的赛马比赛,阿爸也直播了例如摔跤、射箭等比赛,观看的人数只多不少。

那达慕大会结束,族人们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可是一整块乌云好似笼罩在我们一家的头顶上,堪堪逼近却不落下一滴雨来。或许是老人家到了一定的岁数,抵抗力下降了很多,额布格的身体有了日渐虚弱的趋势。

“要去省城的医院看看吗?”额吉站在床边,担忧地问父亲。

去,看病要紧。阿爸回答得斩钉截铁。额布格躺在床上,听到阿爸与额吉的对话,张张嘴吐出几个字:不用管我。我知道这是额布格怕自己拖累阿爸,她认为自己大限将至,如果执着地去与天意对抗,就会弄得两败俱伤。

可是阿爸和额吉不愿眼睁睁地看着额布格的身体状况一天天恶化,还是决定回省城去。可草原的事情需要人照料,于是额吉还是留在家里。省城的学校开学,我和阿爸再一起到省城去。

由于额布格的身体经不起折腾,阿爸请了曾经在省城认识的跑货运的朋友送我们去省城,来回车费照付。这是我第一次不用坐在硌得人整个背都发疼的绿皮火车上,伴着车厢里嘈杂的闲聊声、呼噜声,晃晃悠悠地向省城去。

可是到了省城后阿爸的直播就不能继续进行了。他的粉丝,又或者说是观众,主要还是来看草原的,对于阿爸的其他日常生活,他们不感兴趣,也就是说换个人来播草原的生活,也没什么不一样。况且自媒体平台,就是这么来来去去,有时候看多了就腻味了,就不再关注。于是阿爸就暂时把直播的事情放下了,在省城找了份体力活儿,也算能支撑我们在省城的生活。一切兜兜转转又好像回到了原点。

开学第一天,许久没见的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聊天。我坐在座位上,课桌上摆着的是崭新的数学书。我的同桌,也才刚从教室外面进来。他坐定后,拉着我问:“你阿爸是在网上直播吗?”

我点点头回答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家长会的时候你阿爸来过的呀。”

“哦。”

“没想到你阿爸会在那儿直播。可是我哥哥说这类直播都好土,他才不愿意看。”

我一时间不知道回什么话好,手指紧紧抓着校服裤子的一边。

放学到家的时候阿爸在洗衣服,洗额布格的换洗衣物。水龙头接满一盆水就被关上,不给它继续向下渗水的机会。我捏了捏垂下来的书包带子,悄悄地走到阳台,走到阿爸的身边。

“阿爸回到草原后还会直播吗?”我问他。

“没打算的事儿呢,走一步看一步。”阿爸回答,又紧接着问,“怎么了?”

“就是……就是我的同学说,阿爸的那个直播太土了。”我有些心虚。

阿爸在水盆里搓着衣服的手明显一顿。

“那你觉得呢?”阿爸停下手中的动作,甩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我不知道。”我吞吞吐吐。

阿爸没接话,又继续和水盆里的衣服交战。我匆匆丢下一句“我先去写作业了”就跑出了阳台。

阿爸忙完家里的事又要去给额布格送饭,打点好医院里的事情,回到家都已经快晚上九点。我在客厅看电视,是动画片,花花绿绿的画面在屏幕里打转。阿爸回来的时候,先把额布格用完的碗筷放到洗碗池里,再到客厅来。

“我们终究是要回草原去的。”阿爸说。

我点头。其实那时候的我对这些事还没有什么概念,生活在哪,好像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你的同學或许不知道,”阿爸顿了顿,才继续说,“但我们在草原长大的人对那就是有很深的感情,不是说什么土不土的事儿,因为我们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仅此而已。”

“所以到时候你可能要回牧区上学,你愿意吗?”

“嗯。”

额布格的病情最近有所好转,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了。或许我们都该感谢现代医学。

额布格出院,闲下来的阿爸打开了他好久没有点开过的直播软件。没想到的是,有很多粉丝看他最近没有直播,在关心他的近况。还有人说,愿意来草原看看,问他愿不愿意做导游。

阿爸握着手机,一条一条地回复粉丝的关心。

几天后我和阿爸去办我在省城学校的转学手续。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草原,还没来得及和省城的朋友说再见。办妥手续后额吉还是在帐子里等我和阿爸,还有大病初愈的额布格。传统的蒙古包里铺的大都是木板,而不是省城里明亮干净的白瓷砖。但阿爸说,还是踏在帐子里的木板上更踏实。

我顺利入读牧区的学校,我们大部分时间和汉人装束相同,偶尔也穿蒙古袍。阿爸还是继续着他的直播事业,显然,他已经把这个事情当成了他的主业。

可能也是暂时的,有一天我问阿爸,如果观众都走了,那阿爸会做什么呢?

“或许继续当一个牧民。”阿爸坐在一片流动的绿色中,望着天上的星空,月色茫茫。

“草原给了我什么,我就要还回给它什么。”阿爸说。

草原是饿不死人的,它慷慨地哺育草原上的每一个人。

后来我向阿爸学骑马。其实这个年代的蒙古族人的小孩,很多都没有学这些传统的马背上的功夫。本来阿爸让我在学校好好读书就行,这些东西可以先缓缓。我执意要学,阿爸拗不过我,也才愿意教,因为我觉得蒙古族人就是生生世世长在马背上的。

翻身上马时,枣红马并没有排斥我这个从未坐在他马背上的陌生人,而是温顺地继续向前走,马鬃晃啊晃。或许这匹枣红马真的通人性,或者这么来说,草原上所有的牛儿、羊儿、马儿,都是通人性的。

十年前的阿爸第一次参加那达慕,在马背上,第一次在人海里与我的额吉相遇。他说,额吉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

十年后换我坐在马背上,手持长鞭,使得飒飒生风。虽然风头不及当年的阿爸,但在同龄人里也算佼佼者。额吉静静地站在一边,教我唱草原的歌:“我的生命,孕育在那苍茫草原上。”

住在草原的人身上流淌的是草原的血液,马背上的勇士,帐旁温婉的女人,长生天永远眷顾的人民。打出生起,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步一步踏在草原上,和这片滚烫的土地培养最最深厚的感情。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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