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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妹,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学妹,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

2020-11-30王海玲

作品 2020年11期
关键词:学妹同学

王海玲

A

学妹,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刚刚散步回来,小橙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这话是最近和她微信频频热聊的学兄岑凯发来的。小橙看了心一跳,这句话带着遥远,模糊的气息;又带着一点真相,也就是仿佛而且确凿的意味向她扑面而来。这事有点大,小橙心里有点小惊,她没有立即回复学兄。小橙端坐在书房里,她要捋一捋,之所以要捋一捋是因为所谓的公园之约如果确凿,那应该发生在1982年2月之前,因为她在那一年的2月毕业之后,和她的学兄岑凯再未谋面。写到这里,很不好意思,女一号小橙的年纪被迫暴露了,小橙在收到学兄这句饱含多重意义的话语时,离六十岁一步之遥,而微信那端的学兄岑凯离七十岁一步之遥。他们都是1977年重启高考后江南大学七七级的大学生。曾经的八十年代新一辈,曾经的天之骄子,何等的意气风发……然而,岁月缓慢而坚毅的脚步,任谁也敌不过,高才生岑凯与小橙,帅哥靓妹,如今两鬓生华发,倦怠之身孤寂时袭。学妹,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岑凯的声音响了起来,小橙一下子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变成了白色,她穿着一件白衬衣,玉立长身的岑凯推着自行车,他们俩在公园走着。所有的回忆就这些,一个简短的记忆,一个隐约而清晰的画面,声音消失了,内容也不见了。确凿而毫无疑问的是,其中没有一丁点暧昧,没有一丁点男女风情,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是一个男女相处极为拘谨的年代。可为什么她会和岑凯去公园呢?小橙问自己。三十多年前的公园和现在的公园在意义上是不一样的,你可以和两个以上的朋友去公园,如果和一个异性朋友去公园,如果俩人年岁相当又或者年岁不怎么相当,那就是标准的谈恋爱好不好。小橙急切地搜索记忆,在记忆上小橙是达人一个,她的前夫就深深领教过,俩人凡有争执,只要听见小橙的话语要翻历史这条长河举证,前夫马上说,好,好,我认输。但和学兄岑凯为何去公园小叙,记忆达人小橙完全不得要领,账目不清。这有点麻烦,最迫在眉睫的是她不知道如何在微信上回复学兄。

这时,手机又显示学兄发来聊天。小橙手指一點,原来是学兄写了几行诗:

贝齿两行雪一般耀眼/鼻梁挺直 芳唇轻抿/春花难比你处子娇艳/白府绸风纪扣/总扣得实实严严/国风中的窈窕淑女/穿越时空走到了人间

读着年近七旬的学兄岑凯在2015年秋天给她这位三十三年未谋面,一脚就要踩进花甲的学妹写的诗,虽然诗写得貌似花哨,轻微的作,但那满得要溢出来的情谊抑或情意,以及老派的赞美,以及过时的唯美都以一种近似弱柳扶风的状态撼动着小橙。因为这是专为小橙而写的诗,而且是对曾经的公园之约展开追忆及描述,小橙心中似有蜜糖荡开。她的目光停在“白府绸风纪扣”上,这句诗和她记忆中的白衬衣吻合。这就有点意思了,从做学问的角度,此事可考。小橙接着将诗反复读来读去,曾经的鲁迅就在字缝中读出字来。可是,无论小橙如何读来读去,无论她将诗句放在更大屏幕的电脑上字字行行探究,依然不得要领。学兄这诗认真说写得务虚,也就是不接地气。换言之也就是只见定状补,不寻主谓宾。不过小橙很快就明白了,学兄诗歌之所以写得如此务虚,是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年近七旬的学兄与她相仿,只记得简单的事实,而事实之外的缘由,来龙去脉,学兄岑凯估计也是一钵糨糊。

两人都缄默。

在长久的缄默中,夜渐渐深了,近处的几幢商业楼霓虹灯管减少了闪烁的繁复;与小橙所居小区隔街相望,新落成的湖门市中医院住院大楼密匝匝的灯光也稀疏了下来。这幢庞然大物的住院大楼开始施工时,严重影响了周围居民的出行。小橙想,之前医院门诊住院合用一幢楼也还凑合,现在弄一幢如此巨大的楼宇,哪里去寻病人填塞?然而让小橙瞠目的是,住院大楼刚刚建成,紧锣密鼓地塞进各类器物,就麻溜启用了,没有任何仪式,仅仅是白天发现保安亭站了制服人,晚上呼啸的病人就扯亮了每间病房的灯。每每夜间散步,小橙总是被这幢每个窗户都明晃晃地亮着灯的大楼所惊讶所感叹,患病之人何其多。

这时,学兄岑凯又发来一声问:学妹,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

小橙回复:问好学兄,是的,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

然后小橙在寂静的夜里等待,等待学兄就此展开叙述。然而学兄岑凯再次扔出这颗微型炸弹后,钳口不言。学兄的这种缄默似乎别有意味,这让小橙喜欢又不喜欢。喜欢是其中有做学问般的探究意味,芳草萋萋,老藤幽幽;不喜欢是小橙一向豪爽快意,君子坦荡荡,学兄岑凯如此,让小橙感觉自己仿佛心怀鬼胎,这让她心里小有不爽。

B

在学兄岑凯向小橙学妹发来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之时,这个建立于一年前的江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同学群已经度过了它的蜜月期,群也就组建半年多,就由鼎盛时的九十余人瘦身至七十余人。有人不打招呼就悄然退了。大家一般只是发现人数少了,而人数少了一般是由号称群秘书长的许庐然大教授率先发现,这位国家985名校教授温文尔雅,他总是在群里说一声,报告群主,有人退群了。群主是大家读书时的班主任柳玉舫,曾经的中七五级工农兵学员。为了甩脱工农兵学员这顶逐渐失却了香气的帽子,柳班主任在中七七级同学毕业各奔东西后,奋发考取了邻省一所大学的中文系研究生,就这样洗净工农兵学员铅华,履历由羞涩成漂亮。不过柳教授所在的学校没有秘书长所在学校的名位高,非985也非211,不过也很了不起,柳玉舫也是知名教授。柳教授学校所在地为一线城市,地域的重要兼之著作等身兼之仪表堂堂兼之幽默风趣,所以我们的柳教授亦为全国性知名教授。柳教授虽已过法定退休年龄,距七十也就三五步之遥,但柳教授依然带硕士带博士生那个忙。柳教授在祖国版图以及世界版图上身躯移动的速度是这个老年高知群第一名,经常是他昨天晒的照片是一个水乡,放低身段探手撩水中的小鱼小虾;或者是在一个省会或地级市,作为活动主宾侃侃朗声,第二天他便现身法国,或者米国;回归的港澳那更是兴起抬腿就到。柳教授这种身躯移动并不是寻常轻飘的旅游两个字可以概括,为他身躯移动买单的是各类学府及各级政府。小橙将柳教授的得意或曰忙碌定义为全国乃至世界性的学术走码头。虽然柳教授是班主任,虽然柳教授只是略微地给大家上过几节写作课,虽然同学中比老师年长的大有人在,但群同学都是老派人物,遵循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大家对群主也就是柳教授都是简略地尊称柳师。言过群主详细,再回到小橙念念不忘的群蜜月期,及之后的蜜月稍减期。每当秘书长许教授报告有人退群,这个老年的高知群都会有一番小骚动,许多潜水的同学会一个个冒泡,争相发问,谁,谁,谁退群了,到底是谁?因为竟然有同学不打一声招呼就退群,翁浅碗大学兄认为这简直是咄咄怪事,大学兄痛心疾首,发了一个帖:“我齿落且尽,君鬓白几何。年皆过半百,来日苦无多。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大学兄文雅之人,不发问,只是借韩愈的诗抒发胸臆。由于群资料工作做得不够好,又由于大家都上了一点年纪,要知道哪个退群还要群策群力,慢慢推理考证,然后才弄清楚那位推出的同学姓啥名谁,弄清楚后,有人会登高发一声喊,让某某回来。老九不能走。有一次年长有趣的学兄季重旭退群了,小橙作为一位文雅的女生也忍不住登高呐喊,重旭学兄退群使我们群快乐度下降百分之二十强。而小橙的声音由重旭学兄亲近的乡里同学私聊转达,由此,开启了重旭学兄与小橙学妹微信时代的友谊,重旭学兄向小橙发出申请好友的要求,小橙火速通过。学兄学妹好一番热聊,到今日,逢年过节小橙还不忘给有趣的重旭学兄请安问好。

开始的时候,在大家弄明白退群的是某某时,在大家的呐喊下,退群的同学会回来,途径有二,一是由这位同学的乡里或者亲近的同学拉回来;二是直接由群主柳师拎进来。面对一个个欢迎的表情及话语,重新回群的同学都有一点羞答答的劲,仿佛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之乎者也矣焉哉……有的行拱手礼,那次重旭学兄回来,先发了个拱手表情,然后发了一个帖子:一拱顷刻之间,万般同窗情谊。好句子赢来一片喝彩;有的不发表情,亦不言语,头像列在那里,也算帮了人场;当然也有豪客,直接往群扔一个红包。虽说大家上了点年纪,但喜欢红包一点不亚于小孩子,红包一现身,呼噜一下就抢个精光。

C

所谓群的蜜月期,大诗人重旭学兄在群里发了两句古诗:“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似乎可为标志。不过,在小橙眼里她认为更具标志意味的是抢红包。群建立的2015年,是红包盛行的年份。小橙深深怀念群那个大家如胶似漆的时期。群有好几次巨量的红包雨,大家的快乐无以言表,近一百人的群,百分之百的小康人士,都动了真情,好像不甩红包无以传达情义。红包持续不断地发,老头老太们抢得人仰马翻,好几回到了饭点还欲罢不能。羊城的老方会发帖子说,中场休息,晚上九点再开始。小橙的微信总是有很多的银子,几套房子的租客每个月都是直接将房租打到小橙的微信里。所以小橙是发红包的豪客,小橙总是一百两百地发,红包一发,群里抢成一团,致谢的表情纷至沓来。同学感叹,巨包呀,小橙。小橙很低调地回一句,只要大家高兴,我愿意自己省点儿。简一焉学兄大声发帖回应,小橙,不必省,祝大把挣钱。班里的学习委员,入学时年届三十六,膝下三个孩子,时年七十四岁的翁浅碗大学兄,之所以称大学兄是因为浅碗兄在班里年歲最长,当年浅碗兄考试成绩跃过了北大的线,北大招生老师拿着浅碗的表格左掂量右斟酌,终顾忌浅碗家孩子多,一去千里读书无法照顾家庭,忍痛舍了浅碗,于是省重点的江南大学方能执宝浅碗兄。七十四岁,在重要岗位且高位退休的浅碗大学兄在抢到小橙一个两位数的红包后,一高兴,大学兄在红包雨的密集中,发了一个帖子说,小橙呀,学妹呀,你知不知道我们那时叫你水仙花呀。这个帖子在红包雨中一闪而过。但小橙瞥见了这个帖子,且记住了。当天深夜,小橙想,大学兄说的这个水仙花是什么意思,是水性杨花吗?显然不是,那时男女同学授受不亲,手都不牵;是顾影自怜吗?也不像,小橙虽女流,自带豪爽劲;难道是对小橙当年还算漂亮的比喻吗?也隐约模糊,不符合形容惯例。水仙花一事已成悬案,因为浅碗大学兄资深潜水,经年不冒泡。在小橙追忆的今日,在2019年,大学兄距八十一步之遥。真是岁月慢走静无声呀。

关于红包,还有两件趣事。在最热烈的一次红包雨时,在大家抢得不亦乐乎时,果果突然发一个帖子:大家不要急,正在微信绑银行卡。群顿时鸦雀无声。果果是老方的太太,但果果不是作为老方的太太来打酱油的,她是中七七级的美女同学。天可怜见,中文系这样一个一百零八将的大班,到毕业最终也就硕果仅存地成就了一对伉俪,就是老方及果果。老方是大公司老总位置退休,果果是处级公务员退休。2012年同学毕业三十周年庆祝活动在省会江南举行,大家相聚时,学妹果果指间的钻戒就亮瞎了小橙的眼。果果居住的那个叫“羊”的城,和小橙居住的这个有“门”的城,猛踩几脚汽车油门就能看见彼此城的轮廓。那次来参加聚会的女同学人数也就刚够一个巴掌,而且果果与小橙彼此都经济条件好,所以学妹果果闺蜜果果悄悄告诉小橙学姐自己上上年买的别墅增值了多少多少。小橙也顺便交流了自己的买房心得。现在果果竟然发帖子:稍候,正在微信绑银行卡。大家不说话,一个个期待的表情迤逦呈上。

这时又有一个叫易左迎的学弟发帖子说,微信没有银子了,现在出门搭摩的去自动柜员机存钱。后来左迎学弟向小橙申请微信好友,小橙和学弟的第一次私聊就是重提这个坐摩的去存钱的佳话。抢红包时,还有一个小小插曲。当时还没有和小橙私聊的岑凯学兄在群里发了一个红包,红包上写着“小橙学妹专属”,热烈气氛中,有谁会看这几个字,红包一闪就被同学抢走了,然后大家发现这个是小橙的专属红包,于是笑成一团。小橙连发几个大哭表情。然后大家劝诫抢的同学将红包还给小橙,然后如此七八回合,被抢的红包一再发还又一再被抢,小橙开始还只是发哭的表情,后来小橙发现自己真的哭了,满脸泪水,也不知道红包触动了小橙心中哪个点,小橙那一刻在书房哭得涕泗滂沱。儿子听到声音走到妈妈书房,见状吓一跳,忙问妈妈为什么哭。小橙哽咽着说,我的红包被同学抢了。儿子听了悻悻然甩袖就走。后来大家问小橙,怎么没有声音了,不准备要学兄岑凯的红包啦?小橙发语音说,我认真抢,一直抢不到,刚刚已经哭了好一会。小橙清脆的声音,委屈的声音,哭腔浓郁的声音,顿时将大家的感情扯近扯近再扯近。学兄学姐、学妹学弟齐齐吃一惊,大家一边软言安慰一边又暗笑窃笑不已。一线城市的七八个白头翁学兄将自己劫的红包一一发出来。红包大战中,非常奇怪的是,身居一线城市的同学好像比处于二三线、五六线的同学更善于战斗,后来大家归结于并不是小城同学愚钝而是一线城市网速快。本来被抢的红包只是一个,现在一下排列出十来个,大家都督促小橙快抢。既然哭这样的丑事都一不小心暴露了,现在表示不要红包那就太矫情了,于是小橙在百般懊恼中羞答答点了一个,同学们说,还有还有。小橙又点,如此再三,那晚小橙算发了个小财。呜呼哀哉,上述美好已成过往,已成追忆。如果小橙记得不错,群里最后一个红包是她在2016年5月1日发的。那天小橙想着过节,一大早就在群里发了一个五十的红包,分数为十。小橙自己先抢了一个,许久红包还冷冷地挂在那里。果果抢了第三份,发了一个帖子说,没想到在异国的巴厘岛抢到了橙姐姐的红包,谢谢学姐。果果说抢真的是给小橙面子,这个红包一直到中午才百无聊赖地被瓜分,有三位同学发了表示高兴或者谢意的表情。经历了这次红包受冷落,小橙从此不发,而红包也在这个高知群绝迹,随着红包的绝迹,群的颓象也开始日显。

D

学兄岑凯发来:学妹,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在那个缄默的夜晚,在那个飘荡着蛛丝般轻微的男女暧昧之情的夜晚。学妹小橙不好意思地想,难道学兄岑凯是向她这个小近十岁的学妹发出爱的信号吗?不好意思,当时涌现在小橙脑海里的确实是“爱”这个发酸的俗字。

其实早在两个月之前,面对愈来愈和她热聊的学兄岑凯,作为单身女子的小橙,作为开始时只是礼貌地和学兄岑凯应酬聊天的一个女同学,小橙慢慢地被学兄岑凯带入了某种境界,这境界难以描述,它是温情,但又比温情还要浓郁那么一些。这使得小橙在聊天中不自觉地跟进或者说小橙虽然躲闪但还是在躲闪中一步步踏进了学兄岑凯的频道。说踏进似乎并不准确,学中文的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斟字酌句,对于在出版社编审职位退休的小橙来说,这个毛病尤甚。小橙在读书看报时,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错别字,每当有错别字出现,小橙就感觉纸页中飞舞着绿头蝇,不除无以卒读。一般的情况是,小橙拿起铅笔将错字用圆圈勾出,勾出的线拖至页边,然后标出正确的字,这有点一拍打死了绿头蝇的意思,让小橙心生快意。小橙认为,人尚在边缘,何谓“进”?还是靠近吧,这个词比较好,靠近学兄岑凯的频道。作为聊天的另一方,小橙一直是被动的,虽然她内心情感一定程度地被学兄岑凯调动起来了,但小橙充其量只是一个情愿的被动者。也正因为小橙的把守,小橙适度的矜持,这腐朽的老派的,让年轻人不解,费力而古怪的所谓感情才止于隐约的诗句。不过,天可怜见,如果小橙不把守,不矜持,这腐朽的感情估计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作不了什么怪。在学兄岑凯向她发来“学妹,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的话语后,学兄岑凯学妹橙聊天的热度并没有急剧升温,只是在相应热度平稳地前行。那段时间,学兄岑凯变身为诗人。经过那晚意味深长的缄默,几日后,学妹小橙再次收到学兄岑凯的新诗:

何事云幕低垂 /原来 是阴天/郁郁心窗所见/飘过来几滴雨/落下便成了泪/当年公园有约/草地木讷坐读

伴随诗歌,学兄岑凯还发来自己的一张照片。近七十的人了,还能拍出这样状态的照片,清癯的面庞,五官周正却敛不住那丝傲气,目光透过眼镜的玻璃片坚定地注视着。内蒙古的秋天已经有寒意了,站在树下的学兄岑凯穿一条灰色的休闲裤,上身是一件同色系的对襟中式褂,脖上搭一条格子围巾,茂密的黑发格外抢镜。小橙尚在读诗,“云幕低垂,郁郁心窗”,美丽的诗句愉悦着小橙的心境。诗还未及细细品,照片又速度来。诗与照片将小橙裹挟着,小橙那颗之前无所事事地吊在胸腔的心久违地暗跳起来,心已经不是纯物质的了,有一些东西闪了进来。小橙有点慌乱,但她很快沉住了气,她不着急回复,静坐着将诗回看一遍。草地木讷坐读,这次学兄岑凯的诗句终于摆脱了完全的务虚,有一点实质的内容。木讷是态度,坐读是行为。美好的单纯的青春!小橙回复学兄岑凯:问好学兄,唯美的诗歌,云幕低垂,郁郁心窗,让我感觉仿佛是《诗经》里蹦出来的四言。学兄好帅,老帅锅一大枚。想想,小橙又删去“老”字,帅锅一大枚,大家都迈入老境,无须点出所谓的“老”。帖子瞬间发出,帅锅一大枚的学兄岑凯回赠了学妹橙排列成行的玫瑰。

似乎是从学妹的夸奖中得到了鼓励,老成持重的学兄岑凯竟然将自己的照片发到班群,给已现颓象的群带了一丝清风。这个时候,依然有人悄没声息地退群,在群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许庐然大教授也不能第一时间发现了,就是发现了也不是每次都给群主柳师汇报了。偶尔,许教授会漫不经心地说一句,好像又有人退群了。消息的发布群波澜不惊,有时候有人会问一声,谁呀?群活跃分子,忙着走学术码头依然不改为师厚道的柳师会说,同学们想退就退吧,自由民主从辛亥革命喊到今日一百余年,一个小小的群还能没有退的自由吗?牛不喝水强按头行吗?咱们江南大学中七七这个群,丰俭由人,来去自由。大家撸起袖子加油干,好好努力,让群有趣起来,等外面的同学想我们了,等他们感到寂寞了,他们自会回来。有同学紧随柳师的帖子,发话说,柳师说丰俭由人,感觉我们的群是一间饭铺,一个食堂。柳师哈哈大笑,说,我如此说是油墨一把,寻乐寻乐。饭铺好啊,饭铺是个好地方,大家甩动腮帮吃起来。资深潜水的重旭学兄,忍不住冒了一个泡,说,柳师呀,我的柳师,你的油墨好像不对哟。柳师在巴黎的酒店喷笑一大声。他想起了《红楼梦》的那句: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挂花油。他柳大教授岂能不知這油墨不是那幽默,柳师厚道人,但不代表柳师没有玲珑心。柳教授想起他做中七七级班主任的时候,年长他三岁的季重旭同学来自一个叫寻乌的小县城,是古典格律诗好写手。和其他同学不同的是,重旭同学似乎从不主动和他这个班主任打招呼,别的同学遇到柳师即便匆忙即便孤傲即便不开口,也会点头致意。七五级工农兵学员柳玉舫那时候一颗心是玻璃捏就,面对意气风发的一群,他虽声色不动,满面笑意,其实已暗立深造之心。有一次,柳班主任和季重旭同学在学校小道狭路相逢(这个词也是柳师此时回想的油墨),班主任看着重旭同学,重旭同学也看着班主任,如是数六七八秒,柳玉舫说,重旭同学好。为师的先开口,然后学生才回道,柳老师好。望着季重旭乡下人傲劣快走的身影,柳玉舫一颗深造的心愈发坚定。柳师在遥远的巴黎回望过往,无限感慨。他感觉党校教授退休的重旭同学冒这个无所谓的泡,是不是有点揭自己工农兵学员那块补丁的意思,柳师于是格外谦虚地发了一个帖,说,重旭兄,刚刚将“煦兮杳杳,孔静幽默”的幽默写错了,承蒙兄正之,不好意思。小橙看到这里笑得几乎将隔年的饭喷出来,一笑重旭学兄的迂腐认真,二笑柳师的端及卖弄,竟然借屈原《九章·怀沙》里的幽默纠错,这学问卖得外行感觉了不得,在内行眼里就是小菜一碟,不值说道,一说方显学问水。重旭学兄见柳师回复,忙发一个拱手表情,说,柳师,多有得罪。鄙人老朽。柳师帖子紧跟,问好重旭兄,哪里哪里,老朽非你我,策马正当时。

紧接着,小橙就收到重旭学兄的私信。学兄向小橙学妹吐槽:鄙人实在看不过为师的打着学问的幌子旅游吃喝挥霍民脂民膏。今天斗了一下胆,忍不住小刺一下。小橙忙说,学兄点到即止,蛮好,蛮好。重旭学兄说,做学生的今天已经冒犯为师了,所以不和为师在学问上争长短。小橙学妹呀,你也知道屈夫子笔下的幽默和今日的幽默根本不是一回事。屈夫子的幽默都是表示安静,杳杳是迷茫模糊。屈夫子说的是:眼前一片苍茫,听不出丝毫声响。你说,屈夫子的幽默和柳师的油墨或者幽默哪里搭架哟。虽然私聊,但回复也是立场,小橙不便跟着学兄褒贬柳师,一方面她和重旭学兄走得没有这么近,另一方面是大教授柳师岂能不知屈夫子笔下幽默和今天幽默有歧义。于是小橙给重旭学兄发了三个握手表情。平日和重旭学兄聊天一般就是一个握手结束,今天三个握手已经使这个表情具有了某种态度。

学兄岑凯的照片发到了班群,这其实是一个近乎里程碑的事件,之前群也发照片,一般是同学旅游走动及学术驻足的小聚合影:三五个或者七八个糟与不糟或潮与半潮的老头聚拢在一起,勾肩搭背,面赤耳热作举杯状,旁边站的夫人都雅致,偶有女同学出席亦雅致。学界鼎鼎大名的音韵学艾剑鱼大教授每每聚会非茅台不饮,一饮就畅快,就话多,就红光满面。有一次照片上的艾教授酒后那张大脸红得匀称无色差,级别很高。群几位同学发一声喊:老艾,剑鱼兄,好一张桃花面。艾大教授说,各位兄台,讲错讲错,哪里是什么桃花面,俺这是茅台面,好一张茅台粉面。

在群毫无缘由发单人照的,岑凯学兄可谓第一人,而且照片如此文艺如此范,原来四十年代生人还能拍出这样杠杠的颜值,颓象已现的群被这股劲风吹出些许生气,大家精神为之一振。有十几位同学陆续点赞,十来条评语弹幕般迤逦而出:最好年岁非今日,玉树此刻犹临风;兄台看来状态真好,年轻不让人;青丝慕煞白头翁,学兄养发是达人……小橙想想,自己应该给学兄岑凯捧个场,编审小橙从来不喜欢写诗,感觉写诗是一个幼稚的举动,为了应景也为了给学兄岑凯传一点心曲,小橙急就了两句,也不及斟酌,心一横就发了出去。小橙写的是:“目光似冰片,颈巾柔且长。”紧跟着小橙的帖子,地处省会边缘荷花县的退休文化局长吕雪痕无心无肺地写道:岑凯兄别来无恙,大家会说话,我说句实话:头发是自己的,颜色是别人的。这句实话将前面的美言佳句瞬间解构,场面顿时有点好笑,这似乎有点拂岑凯学兄发照片的美意了。这时聪明绝顶的柳师仿佛救场一般,来了句:“墨荷答应借颜料,奈何无处可着色?”这便是柳师的厚道可爱之处,柳师如此一说,场面纠偏,大家再次得了快乐,一笑散之。

E

小橙的书房推窗对着的是湖门市中医院住院大楼。小橙居住的小区与中医院都处于市中心主干道肋骨般往旁延伸的小街,小橙家的楼在小街西面,新起的住院大楼在小街东面,两幢楼正对着,天天行见面礼。以前的湖门市中医院仅有一幢处于西面的楼。那时候,小橙每每站在书房推窗抬眼,她看到的是对面三幢小小的楼宇,说楼宇小是因为三幢楼最高的一幢才五层,另两幢三层,楼宇外墙陈旧斑驳。这几幢建于三十年前的破烂商业楼却拥有一个堪称巨无霸的停车场,所以楼里店家生意兴隆,海鲜、烧鹅、肠粉、饺子应有尽有,水果、时装、美发、开锁样样不缺。有一天,这些可爱的场所统统被简易墙围了起来,几个“拆”字写在围墙上。与别处不同的是,这里的“拆”字用墨不是醒目的红,字体也是温和的隶书,一团和气的模样。原来要拆的楼宇产权属于国企,和政府是一家人,没有一毛钱纠纷。这使得住院大楼从打桩之日便快速拔地而起,从围起到落成也就横跨两个年度。

在新住院大楼亮窗的年初,有天晚上,小橙在小街散步,在路旁遇到出版社曾经的一位作者。这位作者是一位光鲜女子,写爱情诗歌,出了一本诗集。女子一见到小橙,便拉着她的手,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又问橙老师住哪里,小橙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楼说,就住那里。光鲜女子马上快活地喊着,哎呀,住那里好呀,离医院几步路,看病好便利呀。小橙听了,面色一沉。话是实话,但哪有这样说话的,还便利呢,这不是有点咒别人生病的意思吗?寒暄几句,小橙始终想不起光鲜女子姓啥名谁,又被她的话语搅了情绪,于是老实不客气地将手从光鲜女子的紧握中扯出来。女子还拉住不放,说,橙老师我们加个微信吧。小橙说,不好意思今天没带手机。然后笑笑,挥挥手麻利快走。

虽然班群鼎盛时有近百号大将,但是和小橙互添好友的也就十余人,其中一半还是女同学。小橙从不主动向人申请加好友,她认为你视别人为好友不等于别人视你为好友。小橙的微信原则是,你申请我通过;你不申请正合吾意;你屏蔽我,谢谢你省我眼力。估计班群里大家的原则近似,所以即使在班群抢红包热乎的时期,大家也都是只在群里聊天,加好友的鲜见。互加的一般是同寝室的,一般是乡里,还有的就是在大学读書时真正聊得来的。小橙想她和学兄岑凯互加好友应该是属于聊得来的那种。

小橙是被美女同学果果拉进班群的,进来时列群第七位,之后,群的人数缓慢上升。起初的日子,群里每天都有快活事。这快活事是每天都有新人进群,每有新人老同学露面,大家会燃放鞭炮,列队欢迎,彼此拱手,别来无恙,群里的欣喜无以言表。那时,小橙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将手机里的群点开,然后给老师同学道一声早上好,再给同学转发的帖子一一点赞。入群时年八十一现年八十六高龄的唐宋文学大教授欧阳凤阁,在群里从来都是只见头像不闻其声。欧阳老唯一一次冒泡是和小橙同学说话,老教授说,小橙同学勤劳得很呀,每天群里是你小橙出迎三步,看着暖心哟。那个无心无肺的吕雪痕总是夜里麻将收台时在群里给同学道一声晚安,于是相应小橙的“出迎三步”,同学们誉雪痕兄为“身送七步”。现在小橙已经经年不在群里冒泡了,她仿佛欧阳老教授仿佛翁浅碗大学兄仿佛一尾鱼深潜于班群的水中。

那天,也就是2015年5月的一天吧,班群组建一个多月了,还处于“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那种缓慢壮大的态势。清晨迎迓大家的小橙发现岑凯同学被人拉进群了,这有点小惊喜,因为岑凯和小橙都来自省城。作为省重点的江南大学,中七七级班级的大多数同学来自本省各县城,所以同学中才有乡里一说。读书时大家都是和来自同一地域的同学亲近些,说话也多一些。小橙刚刚在群里瞥见岑凯同学的头像,她的手机就显示有新朋友申请,申请人写道,小橙学妹,我是愚兄岑凯,小橙立即通过。阔别三十三年,微信初见,都是老派人物,学兄学妹端茶送花的,好一番礼数。然后俩人热聊,热聊一阵后,小橙就感觉一丝轻微的厌倦,这厌倦无关学兄岑凯,这厌倦来自小橙自身。小橙不喜欢聊天,因为她的工作经年累月就是在电脑键盘上敲击,微信这种借助手指翻飞的聊天方式让她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工作的状态。聊着聊着,小橙心里开始发愁,她感觉自己的话篓子已经倾空了,可学兄岑凯依然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倾述发条丝毫不松懈。且话题多变,话题变化之迅,犹如疾风下摆晃的芦苇。经常是小橙的思维刚刚聚拢合拍,学兄已经甩开她,拐进了另一条街。聊天中,学兄还显示了自己的时髦,在一个需要词句表达无奈及调侃意味时,学兄打出了这样的字:然并卵!

小橙有些骇然,急切之中她看不懂这个词,从字面上看这个词似乎有些不雅。小橙心中不禁动了暗气,想学兄岑凯再豪放也不至于在多年未联系的学妹她面前爆粗口吧。幸亏小橙在粤地生活三十几年,已经接受了粤人温文尔雅的性格,凡事如果不明白不会随意置语。所以,在学兄岑凯兴致盎然的聊天中,小橙将那三个字隐忍下来。聊天已经持续近半小时,学兄的话语依旧一句紧着一句赶。小橙无奈只好上表情,靠表情来敷衍来延续。小橙有些吃惊,吃惊学兄码字的速度那个快,可以和出版社的电脑打字工竞技。小橙暗暗叫苦,心一横,写道:学兄,我要出门了。哦,出门,出门好呀,学妹出门做什么呢?小橙心又一横,说,嗯,买菜,学兄,我要出门买菜哟。这个“哟”是小橙故意加的,她就是要将聊天从学兄的时论诗歌的格局降下来,降到尘土里。小橙认为学兄那些话题貌似高大,实际酸腐得很。学兄岑凯回复,好的,小橙你忙去,买菜虽俗,但是一件大事。愚兄不敢耽搁你,学妹。再叙,再见。

之后小橙百度了“然并卵”,才知道语焉不详的这三个字是“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的缩写。粗口依然,只不过有点小趣而已。过了这么几年,靠着这点小趣撑着的这个词似乎进入人们遗忘的领域,这是一个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的年代,许多东西,无论属于精神领域的还是纯物质的,总是快速产生然后又是快速堕入忘川。

F

之后,小橙和学兄岑凯的聊天总是淡淡的。学兄有时候说,小橙,记住,生活中对自己好一点。小橙的回复极简,就一个“嗯”字。学兄又说,天冷了,小橙你要及时添衣。小橙就说,彼此彼此。学兄学妹的聊天很稀疏,主要是聊不起来,小橙对付学兄热聊的办法就是晾着学兄,学兄问候一声,小橙要隔几天才回复。对于小橙的迟复,学兄调侃,去年一滴相思泪,今日方流到腮边。学兄抱怨道,小橙学妹你嫌弃学兄,不搭理学兄,于心何忍呀。小橙说,岑凯兄,微信就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的,如果每一句话都闪电作答,那还不把人累死。如果学兄这样要求我,请求学兄将我拉黑,我担不起这样责任。

学兄马上说,任拉黑谁都不可能拉黑学妹。学妹说得对,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为兄的就这样慢慢流我的相思泪吧。

学兄岑凯及学妹橙聊天状况的改变是因为身处米国的韦红浪同学在群里发了一个帖子。这个帖子让性格温和的小橙看了竟然有些忍无可忍。韦红浪大学一毕业就漂洋过海去了米国,已经是米国公民许多年。这样一个不拥有中国国籍的同学,隔着重洋,对国内局势指指点点,很有点沙文的意思。小橙心里很不爽。韦红浪在班群的昵称是油兔,其实班群成立之初,群主便要求大家在群里不要用昵称,都用本名,以便大家交流及记忆。群诸位都遵循了这个规矩,唯独韦红浪同学在大家一再提醒下依然用油兔昵称独步班群。韦红浪给出的解释是,他用这个名字是每天向群里的老师同学问好。那天,大约是班群成立的翌年,春天的时候,油兔在班群里发了一个帖子,这个帖子说到国内某一事件。紧跟着帖子,油兔发了几声感叹,他说,之所以造成現在这个局面,是因为咱们国家在这件事情上跟某些主流国家意见相悖云云。

小橙将油兔的感叹翻来覆去地看,心里的火一点点炽燃起来,油兔说的所谓主流国家无须明眼人,任谁都知道就是他所居住的米国,这样一种说话姿态,这样一种反认他乡为故乡的腔调,实实讨嫌。还咱们国家呢,装什么装。然而小橙发火归发火,却只是捏着手机干坐着。小橙一贯的处事原则就是送花不送刺,你真的好,小橙会不吝送花;你不好,小橙不会说你好,也不会说你不好。就好比,我可以保持沉默,但我绝不说谎。这一方面是小橙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小橙久居粤省得了地气。粤人都温文尔雅,拒绝的方式似水绵柔,你明明被拒绝了,但你似乎感觉没有被拒绝,或者隐约感觉被拒绝了,但心里的不舒服似乎并不是那么尖锐。小橙干坐着,心里却在组织词汇,想象一篇讨油兔檄文。

这时手机显示群里有新信息,小橙点开,原来是学兄岑凯在群里发了长长的一段话。岑凯说,油兔,我的油兔学弟哟,愚兄以为鲁迅笔下的假洋鬼子已经作古百来年了,没有想到这个死人今天借油兔你大洋彼岸的身子还魂了。学弟你让为兄的我开了眼界,我之前只听说过,单位有主流部门与非主流部门,艺术有主流艺术与非主流艺术,我今天第一次听到国家也有主流国家与非主流国家,振聋发聩呀。油兔,你这是哪家子理论,与你所谓的主流国家意见相悖就造成这样的局面,所以,咱们国家就怨不得也怪不得了……哎呀,你的主流国家好厉害呀,油兔学弟你这歪果仁,你隔洋吐的这口酸腐气是吓唬耗子吗?

这个帖子解气呀,假洋鬼子一语中的。小橙马上与学兄岑凯私聊,小橙写道:学兄,你说得太好了,说了我想说的话。万万没想到学兄你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好好先生,原来还是一个醉里挑灯看剑的勇士。你那个吓唬耗子结句真好,又幽默又有力量,而且对之前的剑拔弩张有化解之力,大家毕竟同学,点到即止。给学兄点一百个赞。

学兄岑凯马上回复,妹妹呀,得到你的点赞,学兄的一颗勇士心要融化了。

自此,学兄岑凯称呼小橙就多了一个模式,学妹以及更简略更亲近的妹妹。

那次岑凯的帖子给颓象的班群注射了兴奋剂,群小小活跃了一下,出现了许多同意支持的表情。由于时差,油兔同学在群小小躁动时刻正在米国的夜晚沉睡。接着,群里出现了几个激烈抨击油兔的短语。季重旭同学发了八字檄文:坐歪屁股,数典忘祖。场面眼看着有点激烈的意思了,柳师忙出面平抚。柳师说,亲爱的同学,我们的群建立的目的就是联络感情,莫谈观点,莫谈国事。因为许多观点并不是愈辩愈明,反而是愈辩愈糊涂愈混沌。既然辩不明何必徒劳徒伤感情呢。以后我们群能不能话题不涉观点?大家都是六十以上老翁或老妪,不上六十的同学在群里已经凤毛麟角。以后,我们群多谈书法养花多谈健身弄孙,当然也可以谈谈感情,譬如年轻有机会出轨但因种种原因未出轨今日心不死身已死等诸如其类。在柳师规劝及油墨的双刃剑下,这个让群躁动的话题才缓慢移去,风波渐平。

之后,油兔在米国夜晚醒来,大家没有想到的是,油兔非常温柔地说,如果我说的话让同学感到不高兴,我愿意向大家真诚道歉。就在这时小橙发现油兔的昵称已经换成了韦红浪。韦红浪同学说,我还要向大家道歉,道歉我在群里一直用油兔的名字,我现在用回我的本名。柳师说,这样最好,红浪兄不仅从善如流,而且还由油滑滑的兔子变身红色波浪,给你点赞。

学兄岑凯与学妹橙私聊说,没想到韦红浪如此温文尔雅,我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我准备的弹药只能入库了。小橙说,入库吧,入库吧。大家是同学,缘分难得。

这时吕雪痕说,我也给“红雨随心翻作浪”点赞,可点赞有毛用,重旭兄上一秒钟退群了。

是吗?柳师惊叫一声。秘书长许庐然大教授紧跟着说,报告群主,重旭学兄退群了。柳师感叹,都七十翁了,没想到重旭兄火气还这样旺。在群里从未说话的一位读书时外号叫小炉匠正名为卢雁行的铅山县同学此时冒了一个泡,说,重旭兄性情中人,不是火气旺,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柳师忙说,小炉匠,言重言重。今天雁行兄首开金口,是群里值得称贺的大事好事,卢兄,别来无恙。卢雁行拱手道,柳师好,问候老师及各位同学。

韦红浪说,真不好意思,我向重旭兄单独道歉,我的道歉重旭兄看不见,请相关同学私信告知重旭兄。重旭兄是我们群的大咖,是我们群的大诗人兼诗评家,红浪多有得罪,恳请重旭学兄海涵恳请学兄回群。

这是重旭同学的第二次退群。第一次退群,在同学挽留的声浪下,重旭同学拱拱手回群了,留下“一拱顷刻之间,万般同窗情谊”的金句。第二次退群,任谁出面重旭兄也不回群。公开的理由是,眼神不好,看不了微信。私聊中,重旭学兄告诉学妹小橙,在大是大非问题上,他绝不让步。为了避免更大争议,也避免因更大争议生气进而伤了和气伤了身体,他决定退群,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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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韦红浪发的那个帖子,学兄岑凯和学妹橙发现彼此三观一致,心气相通。于是,学兄岑凯和学妹橙渐渐聊得投机。学兄岑凯在发来“学妹,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之前,曾调侃道,妹妹,我怎么感觉油兔像是咱俩的媒人呢。在学兄堂而皇之将“媒人”嵌入话语时,小橙也在想,学兄岑凯对她实在太腻了,一说话便妹妹长妹妹短的,学兄的这个行为怎么解释,是不是在追求小自己七八岁的学妹她呢?小橙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在她和学兄的聊天中,学兄对于他的太太始终未曾触及,这确实有些奇怪。在情感方面,单身近三十年的小橙已进入一种境界,套用现在的时髦词就是:动什么不能动感情。这句话还不准确,应该是:动什么不会动感情。年轻貌美时小橙尚如此,现在进入柳师所说的老妪范畴,美貌被岁月换了秋的玄黄色,情感方面小橙早已锁库封门。万万想不到的是,到了杖乡之年,小橙这个拄杖行乡里的老妪发现自己竟然丧失了情感的盔甲,她在和学兄岑凯日复一日甜腻的聊天中已经随波逐流,一种依赖的情愫如浮萍般遍布心田。小橙很难为情,作为一个曾经在业内获得许多荣誉的退休的编审,社会及单位和朋友还有许多事需要小橙出点子出力,可小橙脑海里整日琢磨的却是:岑凯是离异的还是鳏夫,是分居的还是家中有妻室?这真是一个问题。因为小橙离异的状况在班群里是众所周知的。对于学兄岑凯目前的个人状况,要明了也简单,只要小橙心一橫,张嘴一问就清晰。可是这样的易事,对于老派的中文系学子小橙来说实在不容易。如果小橙是有夫之妇,这好说,她可以随意向学兄问一声嫂夫人好。处于离异状况的小橙感觉自己不能轻易问,一问就微妙。无论学兄是处于何种个人状态,小橙的问都不适宜。这个问题只能学兄自己挑明,为啥学兄将自己家庭的状况如此遮掩呢?如果学兄家有老妻,却整天和独身的学妹腻,那他什么用意,道德何在?如果学兄也是独身那他为什么不挑明,又是何用意?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些问题纠缠于小橙脑际。因为想不明白,一头雾水,小橙决定不如就来个嘎嘣脆,和学兄就此别过,如此甜腻暧昧又如此含糊遮掩,其实就是骨子里的轻浮。可学兄源源不断发来的诗又仿佛一只只小手,拉扯着小橙转身的衣袂。在2015年的年尾日子,学兄岑凯发来新写的诗:

大雪一过/ 离冬至 只有不多的时间/ 匆匆这年 还剩下 /屈指可数几天 /2015哟 为什么/ 为什么我对你 / 如此的不舍 /如此的留恋/ 是因为 生命在这一年 /有了奇迹般的发现 /我瞥见  一株棕榈 / 迎着初冬寒风/剑叶忘情舒展/ 塞外 孤独的老柳树/ 遥望  万千枝条向南拂动

学兄的诗仿佛来自故纸堆,老派而唯美,有一种歌咏的姿态。本想拂袖的小橙,袖子抛甩起来了,伴随着学兄的歌咏,坠下时却成了温柔的水袖。

有一天,小橙和闺蜜餐聚,间中几次放下筷子回复学兄。闺蜜笑问,小橙,你的手机藏着一个什么人,让你吃饭也不能好好吃?小橙笑着说,藏着我大学一个男同学,一个诗人,他的诗歌由塞外翩翩飘来。闺蜜说,哎呀,好酸呀。你的同学是离异还是丧偶?小橙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闺蜜说,不知道,你难道不会问吗?还高知呢,我看你是高痴吧。闺蜜说着用手指下劲点了一下小橙额头,说,我的姐姐,你要小心,不要中了男人的媚功,免费做人陪聊还自我陶醉哟。

这句话有点力量,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小橙于是和学兄岑凯生了疏远之心。

那天晚上,卢雁行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红艳艳的映山红开满了一片山坡,小炉匠说,我家老屋对面山坡开满了映山红,好看吗?欢迎城里的同学来铅山寒舍小聚。

吕雪痕紧跟着也发了一张图,退休的文化局长说,我来捧捧俺上铺卢兄的场子。老吕说,我家对面的麻将馆灯火通明。这家麻将馆是小区居民自住屋改造的,有五张麻将台,四张普通台,一张贵宾台。贵宾台有独立洗手间,私密性还不错。俺老吕,小城顶级文化人,诗琴书画样样通。退休了,空有满身技艺,百无聊赖地形同一台造粪机,只可惜今日农家肥也没人要了。老吕我只好靠麻将消磨时光或曰振奋精神。同学们哟,莫嘲笑俺老吕,有同好的同学欢迎来荷花县走动走动,老吕虽收入菲薄,但女婿是小城大老板,一定奉上好茶好酒好吃喝,然后咱们去对面贵宾房切磋切磋,如何?

陆续又有同学上图。小橙将书房窗户一推,在夜景下用手机拍了住院大楼的照片,然后发到班群。小橙写道,我家对面可不诗意,书房窗户正对着的是新建的湖门市中医院住院大楼,我当时还纳闷,湖门你这小小的市,一个中医院竟然起了这么大的住院楼,你哪里去搜刮这么多病人?没想到,住院楼一启用,呼啸而至的病人就摁亮了所有的窗户。

凤阁老教授第二次冒泡,欧阳老说,小橙你还年轻呀,还不懂得病痛呀。病痛这东西,考验的是人的耐力,能吃药就不打针,能保守就不开刀。自身耐力强,病痛就退缩。

凤阁老师说得好。问候欧阳老。见到老教授冒泡,群里一片咕嘟的冒泡声。

岑凯学兄与小橙私聊道,妹妹,对面密匝匝亮着的窗户提醒你我,要善自珍摄,可惜为兄的身在内蒙古,真希望能抽身照顾妹妹你,为兄再不济,做菜还是一把好手。

之后,之后,再之后,学兄岑凯就给妹妹小橙发来那句:学妹,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

疏远之心与公园之约仿佛两种力量,此消彼长,互为牵制。所以学兄学妹依然腻着,只是这个腻保持在一个度上,没有往上也没有下落,平行地走。

H

班群走到2018年,已经掩不住衰败了。有时候好几天也没有丁点动静,就那么静静地沤着。经常,几天前发的帖子还死怏怏地挂在那里,没有一个表情或者短句表示对这死怏怏的帖子曾点击关注。小橙经常想,如果这个死怏怏的帖子是自己发的,那她真的会感到难为情。所以,班群到了这个状态,小橙一方面自己不发帖不冒泡,但对屈指可数的那几位能坚持在群里发帖转帖的同学保持敬意,如果不是他们几个时不时地发帖搅动一池静水,班群就真的就木了。

有一天,群主柳师出来发公告,柳师先发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说,各位同学,秘书长许庐然退群了。

这个消息有点大,以前的报告人现在居然成了退群人。群里因而有点小躁动。

几个帖子相跟着发出。大家普遍表示的是不解。许庐然大教授好好先生一名,群的建立老许厥功至伟,一多半同学都是由他辗转搜寻然后邀请入群,群任谁退也轮不到秘书长退。已经近一年没有冒泡的小橙被这个消息炸出来了。小橙说,问好柳师,老许这是为啥,为啥他就这样将大家抛弃?

小橙的“抛弃”一出,获得巨大反响。几个七十翁有点委屈地冒泡说,是呀,庐然学弟,谦谦君子,怎么就把我们这些乡村老疙瘩一筐抛了,怎么就不和我们玩儿了?

柳师估计也有些情急,没有细考虑,就将许教授和他私聊的退群帖子转发至班群。

庐然同学写道,柳师,我决定退群。禾教授是我读硕的同学,我很敬重他,无论学问及人品。禾教授的一个学校毕业典礼讲话视频发到班群,没想到遭到班群一些同学的嘲笑及曲解。那种曲解度以及嘲笑度,我不能接受,我对个别同学这种无知无畏的状态感到惊讶。不多说了,柳师您是群主,所以学生向您说明一下,恕我告退。

柳师说,那天大家争议禾教授视频时,我发了一个帖子讲述禾教授的立场,就是希望借此挽留庐然兄,可惜我力孤,挽留不果。

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追忆这个事件。此事大家都有印象,也就是发生在上月末,这个视频让寡淡的群有了一段小小的活跃。

这时,小橙手机显示吕雪痕同学向她申请添加好友。小橙连忙通过。老吕说,小橙学妹问好,为兄的这次好像玩大了,没想到我对禾教授的一番调侃竟然让庐然学弟退群了,老许读书时和我同宿舍,我和他很谈得来。学妹,你是一个侠骨女子。刚入学时,中文系举行座谈会,我被老师点名,于是上去磕巴了几句,不知哪句话竟然刺痛了七五、七六级的工农兵学员,座谈会后我被他们贴了小字报,小字报写道:“荷花县的吕雪痕,好好查查你的思想,你不要以为进了高等学府就可以摇头晃脑,东张西望。”那时,同学们都忙着读书做学问,老师也没当回事,没有人声援我这个乡下人。只有学妹你在这行字下面加了着重线,然后在旁边空白处写道:“凭什么不能摇晃,凭什么不能张望,这是哪家的逻辑?!有本事你考一个试试。中七七级女生留言。”后来,我逐个瞄班上女生的笔迹,发现声援的女生就是小橙你。为兄当年腼腆,不及言谢,今天向仗义的学妹说一句迟到四十年的谢谢。小橙,你所在单位也算是宣传口,请编审学妹不吝告诉我,愚兄到底哪里说错了?

小橙一下子说不清道不明,看老吕着急,只好说,雪痕兄,我也真不明白,不明白老许为啥动那样大的气。争议的是观点又不是人身攻击,何况我们也不知道他和禾教授惺惺相惜,就算我们知道也不能因此钳口吧。

吕雪痕又说,学妹你不能敷衍学兄,你要指点迷津。我是彻底弄糊涂了,难道小地方普通知识分子和大城市高级知识分子在认知上如此南辕北辙吗?我们虽调侃但我们并没有唱歪理,怎么就成无知无畏了?呜呼哉,我虽堕落打麻将,但不至于连个普通道理都不明白吧。学妹你一定点拨一下,点出根由,让愚兄死也死个明白。

没有办法,手机指谈说不清,小橙只好拨通雪痕兄电话,在电话中俩人探讨,寻出根由。最后认为,包括老吕自己也认为,久居乡下,迷恋麻将,对国内国际大局势没有了然于心。小地方人说话粗声大气惯了,虽官居文化局长亦不能免俗,别人说话文气曲里拐弯就感冒就挑刺,却不知道这世上有些话必须曲里拐弯方能说,方能明白。和禾教授的争议部分属于观点,部分属于观点的表达方式。老许生气可以理解,因为嘲讽的力度曲解的力度都过大。

小橙又说,柳师恐怕被秘书长退群一事急眼了,竟然将两人间的私聊发将出來,这不是替老许得罪同学吗?我感觉不妥,估计柳师也自省中。

老吕这时才回过神来,说,没啥子得罪不得罪的。柳师、老许都身居一线、名校教授,有麝自然香,何况当风立。我们十八线居民不领这“无知无畏”的帽子谁领?以后,愚兄钳口就是,只可惜我们的群,建立四年,慢慢淡出鸟来。愚兄谢过学妹点拨指教。

之后,羊城老方两口子出面斡旋。老方大学时是老许所在的三组组长,换言之就是曾经也是老许的领导,果果是美女同学。前领导及美女同学两面出击,架不住这个热度,秘书长许庐然才讪讪然怏怏然回群。之所以讪讪叠着怏怏,是因为秘书长回来时,群里也波澜不惊,柳师倒是可着嗓子喊了声,欢迎庐然兄回家。响应柳师的只有几声稀疏的掌声,掌声来自那几位乡村老疙瘩。老许拱拱手说,各位老师同学好!惭愧惭愧!经此一役,好好先生许庐然之后一直低调,他那个由著名画家创作的漫画头像虽在群里挂着,本尊却渐渐成为潜水客。老吕经小橙劝说没有退群,但这位曾经有“身送七步”美誉的好客兄老吕,日后也演变成寡言人。

所以各位看官,不要以为知识分子组成的群就一团雅气,照样一地鸡毛。江南大学这个高知群就因上述种种造成凝聚力趣味性一直减,一直呈往下递减的趋势。

I

日历翻到2019年的页面,学兄岑凯的诗句有了新的意思,元旦之日小橙收到学兄岑凯的几行新诗:

一晃而过 30年 /韶华流淌指尖 /错过了青春的盛宴/ 可否瞥见晚霞满天

学兄学妹手机指谈三年余,学兄那句“学妹,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也由去年发问到迎迓新年。小橙的心态有点复杂,内心藏有波涛。她对学兄岑凯一方面心有所依,另一方面怨气不减。小橙想,学兄天天写诗来撩她,是试探还是游戏?今天这几句诗已经有点图穷匕首见的意思了,“晚霞”,晚霞在这里意思不要太明显,学妹虽独身,但学妹不是轻薄之人,俩人情感要进步,必须是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干净利索才能轻装前行。

小橙想起多年前看的一个段子,两个男孩女孩好奇地接了吻,四岁的女孩吃惊地对五岁的男孩说,亲爱的,我们不会怀孕吧。五岁小男孩哈哈大笑,说,放心吧,不会,我们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小橙想学兄岑凯一直这样撩她,她要套用小男孩的语气说,我们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我们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学兄岑凯,你这样有意思吗?!

小橙想今天她一定要让学兄岑凯现出真身,于是小橙安坐书房,书桌上一杯热柠茶香气氤氲。她一天天地回看学兄岑凯的微信。小橙不得不承认,岑凯是一个微信达人,每日之事凡有点小意思必定微信以记之。几月前,学兄发来的诗句流露出的所谓决绝引起小橙心中不快,这种决绝和学兄平素的温和甜腻形成反差,学兄写道:

说什么 /一寸相思一寸灰 /那是古人的凄婉哀唱 /固执莫如我—— /即便相思化灰/也要一寸寸铺就 /通向 你的路

小橙为这样包含不祥之气的诗句发火了,如此暧昧又如此决绝,学兄到底是要玩哪样?!小橙一反自己送花不送刺的惯例,拿出了荆棘条。小橙说,拜托学兄不要这样写,不要让纸张这样发烫,适度描述最好,不要这样用力写感情。然后小橙拿出编审功力对学兄岑凯的诗给出七字点评:灰暗死气用力猛。

当然此事之后在学兄学妹的笑谈中化作无痕。学兄笑着解释他是想仿汉乐府那首著名的“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而作。

小橙禁不住捂嘴而笑,说,学兄的诗有一点那个意思,可学兄别忘了,汉乐府那个对天发誓嘶喊的是个女子。相比女子,男人在情感上要轻省许多,因为,因为他们习惯负心。呵呵,我这是说笑调侃哟,学兄是属于不负心的那拨拨。

在热柠茶的香气中,小橙在学兄的微信中翻到了荆棘条事件。学兄微信的文字是:残酒半杯独酌,一个夜晚搜刮枯肠,得最真切诗数句,获评语七字:灰暗死气用力猛。真酷评!一个字,好。两个字,很好。三个字,真正好!录太白诗两句: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小橙读及此,心里不由一声叹息一丝不解。岑凯,你的谜底是什么?写诗用尽气力,紧要处却语焉不详。

持续地翻看学兄微信日志,小橙眼睛也胀痛了,逐日后移翻看了一年余,学兄的微信依然看不出丝毫个人状态端倪,老妻不见,孩子也没有踪影。

小橙困倦得站起身,伸手摆腰,活动一下。她将玻璃窗推开,推到极致,南国一月的风带着舒适的凉气包裹着小橙。对面的住院大楼因为夜深的缘故,亮着的窗户和不亮的窗户一半对一半。错落的灯光使得住院大楼由尖锐变得温和,不规则的亮与不亮仿佛夜的手在扭转摆弄住院大楼这个巨大的魔方。

凉风一扫困倦,小橙再次安坐下来,继续回看岑凯的微信。天可怜见,在小橙再次因困倦准备放弃之际,她在学兄微信中看到了一张照片,文字很简单,和妻儿摄于呼和浩特青城公园。照片上学兄儿子居中,学兄和妻子分立两边。小橙特意将学兄妻子头像发大,发现学兄妻子很时髦,看着也年轻,描眉点唇,妆容讲究,颇有舶来之风。儿子也似乃母,风度翩翩。学兄站在旁边,亦儒雅有范。看得出来,学兄一家三口都是漂亮人。不过,从照片上看学兄似乎在三人中有点不合拍,他站立的姿势有点刻板,和身边的儿子隔着一手掌距离,照片有些逆光,阳光从那线空隙耀眼地透出。学兄目光所看也和妻儿不一致,妻子和儿子正视着镜头,满脸笑意,学兄目光却稍稍放低瞥向镜头外。

小橙在发现照片之初,感到胸腔涌起一团热血,瞬间出离愤怒。不过,这团热血随即慢慢回落,到了耳顺之年,血热起来很慢,血凉起来却很快……小橙又看了看微信的日子,2016年9月,在这个秋天,学兄岑凯和学妹橙已经开始了热聊之旅。小橙心里暗笑了一下,原来学兄并没有掩饰自己,学兄早就将自己的个人状况明白示之。小橙你还揣摩来揣摩去的,可笑之至。你和学兄岑凯的腻聊,在学兄岑凯那里就是暗通款曲,就是一个寂寞的女人寻找一个同样寂寞的男人,所谓的臭味相投说的就是你们。小橙在书房里突然轻笑了起来,她感觉生活真有趣,许多看似气愤的事,魔方样捏转几下,却发现暗藏笑点。小橙心中悲欣交集,有点类似馒头发酵,身体的感觉是蓬大又收缩,如此反复,一股力量也随之聚集,心身突然有一种强壮感。在这个深夜,犹如一束强光映射,记忆之门倏然开启,所谓的公园之约揭开了它尘封的面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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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之约的原委那么清晰地被小橙记起,果然记忆达人。大一的下学期,小橙开始了她的初恋,这个所谓的初恋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学期就完成了它的开始与结束。那个所谓的男朋友是外语系的帅哥黎红翼,小橙当年在中文系颇有系花之美名,所以进入了黎红翼的视野。当黎红翼站在小橙面前,手随意一拂,颈上围巾便一前一后搭在肩上,他笑意微微地说,你好,小橙,我是外语系的黎红翼。小橙看着那样俊朗的他,心跳一下加速。黎红翼又说,小橙,我可以陪你走走吗?小橙毫无招架之力,就这样进入了恋爱。问题是,学校不少女孩子也都喜欢这个“黎明时分张开的红翅”。热恋不久,小橙就发现了红翅的移情,这对张开飘忽的红翅,颈上潇洒地搭着围巾,说一口磁性的京片子,总是在校园围绕美丽女生盘旋飞翔,亮出它的翅羽。小橙那时候年轻,痛苦得不得了。有一天,痛苦得无以名状的小橙在学校外的小道碰到了同学凯。岑凯骑着自行车,一边和小橙打招呼一边快速骑车。然后岑凯又快速骑回来,他踮脚停住车子,说,小橙,你怎么了,为什么哭?

小橙之前给学兄诗写七字评语时,还必须心一横才能发出。现在心一横什么的统统多余,一脚踹开,小橙此刻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了就漠然给学兄发出:

问好学兄。和学兄澄清一件事,所谓的公园之约,是因为当时和外语系的黎同学所谓谈恋爱分手,痛苦。在路上遇到你,和学兄说了一句。你说我们何不到旁边的公园聊聊,然后我们就在公园聊了一会,得学兄劝慰排解,感念。更有趣的是我们俩聊天时,还碰见了当事人黎红翼,学兄还调侃了一句,看,你那个负心汉红翅膀在那里。黎红翼也看到了我们,三人目光相遇。说到这个细节,我想学兄应该对事情有所记忆了。其实,学兄跟我说公园之约时,起先我确实有些恍惚。但很快我便想起了事情的原委。然学兄的诗一首首写来,我一方面贪恋诗歌营造的貌似美丽的意境,另一方面看学兄似乎陶醉其中,我自己何尝不是,所以不能也不愿说破。我心本善,别人殷勤我便不忍,分不清感情及内心的善意。此次和学兄聊天,我也深深受教,从此再不和人聊天。无论学兄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回复还是不回复,就此别过。请学兄谅解。大家都上年纪了,彼此过好日子才是紧要事,共勉。

发出这个帖子之后,小橙的生活慢慢回到固有的轨道,她开始将自己的生活从沉溺的个人天地挪腾出来。作为一个有资历的编审,还是有余热向社会贡献的,小橙开始帮助社里的年轻编辑策划出版选题,小橙的思路得到出版社领导及年轻编辑的赞许,出版的丛书发行量及好评率也相当高,让小橙内心获得安慰及鼓舞。

自此给学兄发出上面那个帖子后,时间不舍的脚步已行进半年,半年来岑凯学兄沉寂了,没有就那个帖子究诘小橙。小橙对此深深满意,感觉学兄如此才是最好的態度,才无愧于江南大学中七七级毕业的学生所应具有的风度及学养。因为学兄的好姿态,本来还准备和学兄过招几个回合的小橙,反而有些自省,她掂了掂自己那个貌似随意帖子的话语,感觉自己那几句“我心本善,别人殷勤我便不忍,分不清感情及内心的善意”着实有些犀利,当得起那个绵里藏针的成语。此话不能细想,一细想,学兄只能缴械。

日子就这样缓慢地过,风来雨去,日出日落。

有时候在班群看到学兄岑凯的头像,小橙也淡然之漠然之。班群一日日静水一潭,只有节日来临之际,班群才会有那么一点热闹气,同学们会在群里互致问候。小橙还是经常习惯将群点开,没有新内容就看看班群人数,到2019年末,班群只有六十余人,距鼎盛期的九十几,减员三十余。

有一天,欧阳凤阁老教授的头像闪动了起来。然后老教授给大家端上一杯茶。小橙好奇,想凤阁老教授给大家上茶,准备在班群教诲同学们什么呢?

还没等小橙发问,老教授就发来一个帖子:

亲爱的中七七级同学,我是欧阳教授的儿子欧阳小鸥,我敬爱的父亲已于昨夜驾鹤西去,享年八十八岁。父亲走时面容安详,病痛了无痕迹。中七七级学生是父亲最喜爱的一届学生,父亲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就是你们的写照。父亲病重时,最常做的事是拿放大镜看同学们聊天。虽然你们聊天少,但父亲从未删除群聊天记录,他总是回看。父亲说他最高兴的事是在群里抢红包,他和学生一起抢,感觉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小孩子的时光。最遗憾的是不会发红包。前天有那么一会工夫,父亲精神还好,父亲告诉我,他在群里拢共抢了八十二元红包,都在手机里。要我什么时候加个整数发给同学们乐呵乐呵。父亲说,他走了,要我给同学们说一声。父亲还说,米寿之人西去是喜悦之事,要同学们不要难过,大家把日子过好。父亲说,为师的先行一步,只是去给同学们打个前站。

随之一个红包发了出来,留言:小鸥代米寿西去老父,发给他最喜爱的中七七级同学。

一百八十二元红包,六十七份。同学们含泪在二十四小时内陆续领取。

得老方电话通知,浅碗大学兄才踉跄进群,领了接近要退回的最后一个红包。大学兄叹息一声道,凤阁老师,班群冷落同学们聊天少实乃无奈呀,老迈似我,目力不济。欧阳老一路走好,学生录两句古诗以悼尊师: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小橙至此心突然明镜似的一亮,却原来,群的冷落原因还有一条,大家渐入老境呀。她想起曾经读到的句子:老兵永不死,只是渐凋零。后一句可为班群写照!呜呼,在这个写照下,曾经的小恩小怨细微如一风吹过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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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最末的一天,学兄岑凯给学妹橙发来几句诗:

瞥见书房灯光/忽明又忽暗/也算是与学妹谋面一场/飞抵大洋彼岸 我的终老场/别过 青葱岁月/别过 晚霞时光

小橙读着学兄岑凯的诗句,她有些奇怪,为什么这几行诗犹如之前的“学妹,我们之间曾有过公园之约”那样的熟悉之感呢?

尤其是头两句:瞥见书房灯光/忽明又忽暗。这是什么桥段?小橙随即拨通简一焉的电话。一焉兄在那头笑嘻嘻地说,小橙呀,怎么给愚兄我打电话?受宠受宠。虽然咱俩是中学大学双料同学,但在我记忆中,这是学妹你第一次主动给愚兄电话。小橙没心情和简兄说笑,她说,我感觉奇怪,学兄上上周要我书房灯光三开三灭,说什么有朋友做梦如此方能讨吉祥。我昨儿也做一梦,梦暗示我一定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否则我也不吉祥。简兄说,这真奇了怪,那位嘱咐我的人如此说,怎么小橙你也一样腔调了?我怎么办?人家嘱咐过不让说,再说明灭书房灯光的又不是你一人,还有我,还有雪痕兄。小橙说,不可以,一焉兄你要是不说,我不肯。简一焉无奈道,好,好,我说。我说了小橙你知道就行。别去问,好不好?因为那位是咱俩要好的同学呢。

“好,我保证不问不说。小橙道。”

那我告诉你。简兄说,那天,学兄岑凯打电话给我,说他做梦,梦到书房、灯光,以及一张纸上写着雪地、香橙、简单三个词。岑凯说他梦中得到暗示,中七七级同学中有三人名字暗合这三个词,这三个人如果在当晚九点之时将书房灯光拉亮一分钟,然后又拉黑一分钟,如此三次,他此行飞赴大洋彼岸便寓意平安。我嘲笑他迂腐迷信,可老岑他很认真,说他有恐高症。没法子,我只好屈从。然后我们研究,雪地,吕雪痕;香橙,你小橙;简单,我,简一焉。岑凯兄要我不要对你说,也不要对老吕说。他说之所以找我是因为咱俩关系好,咱俩是发小对不?所以我就帮岑凯办了这事。老吕可认真,根本不问是谁委托,掐着时间亮灯闭灯,还视频给我,让我转发给对方。雪痕兄说,理解理解,虽然是梦,但做了朋友心安,我们善小而为,何其快乐。小橙学妹,你不知道老岑蛮可怜见,他这次去米国,是被他那叛妻逼迫。为什么?小橙问。妻子就妻子,怎么又是叛妻?简兄说,小橙,你不知道老岑的苦,他的妻子是他的学生,漂亮人,因为老岑,毕业后妻子留校了。他妻子三十三岁时,老岑钻地打洞为妻子谋来一个学校公派米国深造名额。没想到他的美貌妻子自此黄鹤一去渺渺,原来她竟然爱上了她的米国导师,米国导师也爱上了她。然后她就在米国滞留,之后拿绿卡,之后再把孩子也带去米国了……米国导师爱是爱她,但导师是一个不婚主义者。所以她和导师虽然爱着,住在一起,但没有实际的婚姻,于是连累老岑一直保留着丈夫的名号。老岑也无所谓,一直一个人过,笑称自己是“绳床独坐翁”。不过,这两年我知道,老岑开始和叛妻谈离婚,可他那叛妻面皮厚,竟然不肯,竟然说感情犹在,要叶落归根。这次是儿子哭求岑凯兄赴米,原来叛妻得了乳腺方面的绝症,那个不婚的导师也海默,进了养老院。儿子哀求父亲去米国,说妈妈乳腺的问题可治,要紧的是精神出现了忧郁状况。老岑左思量右思量,主要是心疼儿子,所以决定赴米。小橙,你说岑凯兄这样,我能不帮他这个忙吗?

小橙问,岑凯兄是从哪飞米的?简兄说,从哪,好像是经香港飞的吧,好像从你们粤地深圳还是珠海过香港的吧,好像也经过你那个湖门,他是提前十来天,慢悠悠从呼和浩特南下。哎哟,小橙妹妹,我这样说清楚了没,可以过关了吧?小橙你要保密呀,老岑跟前不要提一个字。他家的情况我也只知道一个大概,你不要问,千万不要给人家廉价的安慰,语言这玩意,有时候多余,更多的时候是说不如不说。小橙你就当一切不知道。好,有空聊,有空来我们这走走。我老妻喊我了,喊我去广场,哎哟,嫌我肥呀,逼我跳广场舞。小橙,我挂了哦。

第二日,小橙专门找到湖门市中医院的一个朋友,托他打听有没有一个叫岑凯的人最近住过院。朋友电脑一查就有结果,朋友说,有呀,2019年12月17日,一个来自内蒙古的岑凯先生因为海鲜过敏住进八楼内二科819病房,病人1947年生人,七十二岁,住院三天。

小橙特地去了819病房,病房的窗户和她的书房隔一条窄窄的小道。同样的楼层,窗户正对着。

几天过去,小橙给学兄岑凯回了一个微信:问好,学兄。学兄总是出谜给学妹猜。之前的公园之约破解了,现在又出新谜。容我细猜慢想又或者容我懒得去猜。

微信发出后,小橙等于给自己这个不能算太枯燥的所谓感情经历画上了句号,并且在电脑上敲击了一行字算是小结:老派的感情虽然中规中矩,实则天可怜见,趣味一丁点,多余一箩筐。

责编: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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