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的村庄(中篇小说)
2020-11-30李衔夏
李衔夏
1.李红兵
李红兵在天堂村牌坊前站立凝神了足足五分钟,脑海里一片混沌空白,仿佛灵魂遨游于太虚幻境,四周飘掠而过的人流、车流、气流将他团团围住,像一只巨型蚕茧。牌坊内黑压压的人,肆意冲撞的叫喊声汇成一场难辨音符的多重奏交响乐,主底色是二胡嘶哑的悲音,黑气白烟在空中浮游流转,带着缭绕的魅惑。名字叫天堂,他只感到面前是地狱,牌坊高高耸立,仿佛生活张开的血盆大口,无情地吞噬世界供奉给它的人的祭品。天堂村是城中村,环境恶劣拥挤,但胜在位置接近繁华都市中心,交通便利,房租低廉,成为很多城市逐梦者的居住首选。李红兵是大学毕业生,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住进城中村。搬出学生公寓后他租住的第一间房子在一座山坡上,第九层顶楼,没有电梯和空调,天气炎热时夜夜都要在房间里全身赤裸卧床享受桑拿。三房一厅的构造,他与另外两个陌生人各占一间房,客厅和厕所是共用,但三人几乎没有多少碰面共处交流的机会。房租还不少,占去了每月工资的大头,生活过得非常拮据。他苦熬了半年,终于还是放弃了,在网上找了一些房子,价格可以承受的全都在城中村里,甚至在城中村里都还要分好几档,他最终选择的只是中间档,一房一厅一厨一厕,面积不超20平方米,但空间独立私密,窗户还可以看到一条小水沟,勉强算得上:江景房。有利有弊,弊端是每逢梅雨天氣,水沟的水分蒸腾上来,地面会更加滑腻,墙壁会哭得更加伤心,大颗大颗眼泪吧嗒吧嗒划拉成行,让人心情阴郁压抑。当他鼓起勇气迈进牌坊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话:不经历风雨,又怎见彩虹;不经历地狱,又怎达天堂,天堂村就是天堂的入口,天堂的入口是地狱,地狱吓跑了绝大多数的人,因此天堂才那么宽敞、空旷、明亮。
李红兵选择这个城中村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这个城中村东侧傍着一条铁轨,据说可以直通北京,时不时会有火车呼啸而过,人会有毛发耸立的感觉。李红兵是一家网络游戏公司的招聘专员,这是作为初生牛犊的他在这个大城市里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因为他对很多人的命运拥有生杀大权。一般人听到房地产公司和网游公司,第一反应肯定是:暴富。而网游公司相对更神秘一些,因此也更加奇葩、吊诡。在网游公司里,高管与游戏开发者的薪资非常高,而其他的工种则只能勉强达到所有行业同一工种的基本水平,对比起来就相当悬殊了。李红兵是拿着两千多块的月薪,面试一些一两万月薪的应聘者,面试时他有绝对的心理优势,但对方成功进入公司后他又成了被鄙视的对象,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关系。游戏公司很赚钱,因此新开的公司有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游戏开发从业者就成为极度稀缺的资源,这也是为什么游戏开发者工资那么高的缘故,各大公司都在抢人。大多数游戏公司都要找有游戏开发工作经验的人才,很少愿意培养新人,因为新人手熟后很可能马上会跳槽到其他公司,白忙活一场。很多了解游戏行业有志投身其中的新人往往愿意倒贴钱以获取宝贵的工作经验,即便如此,很多公司连新人自出学习费也懒得去招。有幸被招中的新人,半年即可跳到其他公司开始拿初级工资,游戏公司就是要不断跳槽,过一年跳到其他公司,就是四五千块,再过一年又跳,七八千块,入行起算三年内破万的不在少数。游戏公司赚钱多,发展非常迅猛,人员扩张厉害,同时人员流失又非常巨大,这就给招聘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要在填补流失人数的前提下增长人数满足新的发展需求,李红兵在那家游戏公司待了一年时间,公司从三十多人发展到了八十多人,增加了约五十人,那么实则大概经他的手招聘到的人数达到了近百人,这些人又都是非常难招的,往往要面试二三十人才能招到一个合适的,综合计算起来,那一年他面试的人已有两三千了。可以说,人的脸已经让他有恶心的感觉。这就是他迟迟没有恋爱的一个重要原因。有点像游戏开发者的状态,从前他以为游戏开发是一项幸福的工作,喜欢网游的人可以玩到自己参与开发的游戏,太酷了。但当他深入接触游戏开发者后,他发现大多数游戏开发者是不玩游戏的,至少是不玩自己开发的游戏,因为他们太清楚这个游戏是怎么设计出来的,里面所有形式和内容都是无趣的,而他们开发时经常加班苦熬,朝夕相对,早就厌倦甚至憎恶游戏了。李红兵进入网游公司后隐隐有一个目标,就是希望有机会转到游戏开发工种学习,加入三年破万大军。游戏开发分为三大模块:程序设计、美工画图、内容策划。他学的是文科,学生时代写过不少舞台剧本,他认为自己绝对可以胜任策划工作,策划决定玩法,他有信心可以创造一款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新游戏。
住进城中村后,他的想法有了具象的构思,他在默默撰写一份城中村主题游戏的剧情策划方案,男主角是杀手,女主角是妓女。在城中村里,到处是潜逃法外的杀人犯和明目张胆的站街女。每天晚上以及周六日白天,他经常穿行在天堂村的横街曲巷,而且脚步逐渐扩宽到周边一带其他的城中村,每一个角落他都感到好奇,每一个人物他都感到熟悉,他要把这些统统编进那个名叫《城市迷宫》的游戏里,他要表达的主题是迷失与逃脱。一些楼宇的大门来不及关闭他会毫不犹豫地闯进去探险,一些迎面而来的人哪怕眼神稍微跟他接触一瞬他会顺藤摸瓜地搭讪攀谈。城中村里的楼房密集簇拥,被形象地称呼为握手楼、亲嘴楼、贴脸楼。但李红兵发现,住在这里的人身体距离很近,心灵距离很远,归根结底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缺乏信任感。因此,在他的游戏里,主角要逃脱城中村迷宫,就必须依靠遇到的人,但玩家遇到的人有好有坏,要分析判断,绕开坏人制造的陷阱,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被骗取游戏钱币或者被卖去传销黑点、黑社会巢穴、性交易场所、吸毒窝点,这些暗黑元素自然也是游戏乐趣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李红兵的出发点,是导人向善,重塑社会底层的关系架构。
被李红兵写进游戏里的现实人物有:被尊称为房东但实际上只是承包分租经营者的李呈悲、开日杂店但一心扑在麻将事业上的洪红莲、年轻漂亮但热衷招蜂引蝶的杜朵莎、脸留刀疤胸刺青龙的黑社会青年蒋天荣、每天早晨叫卖豆浆油条活在一片蒸汽里的何老冠、做得一手好拉面但总用手指抠鼻屎然后揉进面团里的麦提、已年老色衰但手指依然柔滑暖腻的女理发师郑小绿、天天在小水沟边上钓鱼下棋两不误的本村土著老人王灿明、水果摊贩何力金、牛肉火锅店服务员张丽珊、派出所巡警安慷、城管队员赵打、小老板张弓以及其二奶谢美丽、夜宵炒粉摊贩郑傲勇以及其娇妻炒粉西施杨璐琳、日籍妓女山本紫子及其皮条客刘火,等等。在这个游戏里,李红兵是主宰一切的上帝,他变得如鱼得水、得心应手,这里布满了暴力与罪恶,但主角却始终是安全的,他有时纯洁无比,有时又恶贯满盈,比一切阴暗都还要更阴暗,以毒攻毒、以暴制暴。李红兵要在现实中当一个好人,在游戏里做一个坏蛋。他从海子、张国荣、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人身上萌生了一个伟大的推广灵感,假死炒作。他要给大众营造一种游戏创作者因陷入自己创造的邪恶游戏世界而死亡的错觉。他准备留下一封遗书,不给父母,而给大学时的班主任,这样她可以发动更多同学和社会力量,助力这场造势运动。他将自称要去投海,这样,即便找不到他的遗体,人们也可以当他已经死亡。他要让自己彻底地从这个冰冷的社会里消失,如果游戏火了,他再以创作者的身份复活,重临人间,知识产权收入将解决他下半生的一切问题。
在天堂村北门牌坊西侧有一幢四十九层高的方柱形圆顶住宅大厦,在城中村矮楼林立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雄伟壮观,就像一片葱田里伫立着一根甘蔗。李紅兵把这幢楼也纳入到了自己的游戏里,但位置改在了地图最中心,是一座刀枪不入、坚如磐石的碉堡。其在现实中则和蔼可亲许多,外墙贴的是白色马赛克,在将近十年的日晒雨淋侵蚀下,淡淡发黄,略略斑驳,就像剥了皮的甘蔗。虽然它离城中村很近,甚至可以当作是城中村的一部分,但它被一圈高墙围住,里面住的人可以到城中村里来,城中村以及外面的人无法进去。李红兵听房东李呈悲说,这幢大厦里居住的人是天堂村的真正主人,即天堂村的原住民,李呈悲所承包的房屋正来自里面一户姓王的人家。据说天堂村主要有三大姓氏,阎姓、罗姓、王姓。以前天堂村是城郊最小的一条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后来城市发展开疆拓土,征用了天堂村几乎全部的地,家家拿到了巨额补偿款,富得流油,如今的这个城中村就是村民们用当年的返还地密集式建楼出租的成果。他们集资建起了一幢高楼,所有村民都住进去,延续世代亲密相处的邻里关系。李红兵的梦中情人就住在这幢楼里,因此他对这幢神秘的楼充满了好奇,时常发挥想象力徜徉其中。他多次尾随她婀娜多姿的身影从大厦后门走到位于城中村脏腑的王氏祠堂,但他也就只知道她姓王,祠堂同样是禁地,他无法想象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为什么总要出没于这种传统是非、封建幽闭之地。她的脸其实说不上立体,也算不得精致,但却能死死地印在他的心里。他每天招聘面试那么多人,对陌生人的脸早已是过目即忘,因此他无比珍惜这样一张可以刻骨铭心的脸。他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是黄色衣衫,后来她穿了各种颜色的衣裳,他依然顽固地认为自己的梦是蛋黄色的。李红兵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去搭讪,寂寞难耐的深夜,疯狂想她的时候,他会去光顾日籍妓女山本紫子。他爷爷是被日本兵打死的,他奶奶曾被日本兵强奸,自小他就仇恨日本,同龄人谈论哆啦a梦和hellokitty这两只日本猫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火冒三丈,甚至好几次都跟人扭打起来。他光顾日籍妓女山本紫子不但可以缓解对梦中情人的思念,还能满足他病态的复仇心理。把山本紫子压在身下时,他显得非常粗暴,而且总是强迫她做一些高难度动作,山本紫子脸上或真或假的痛苦表情能让他产生雪耻的快感。有次他跟李呈悲喝酒,半醺半晃之间,李呈悲耻笑他:你的第一次给妓女不要紧,但给了一名日本女人就太他妈可惜啦,那个山本五十六的后代夺取了多少中国童男子的贞操啊。那次之后,李红兵再没找过山本紫子。奇怪的是,梦中情人也没再出现过,两个毫无关联的人神奇地同时消失于李红兵的生命中。但李红兵相信自己跟梦中情人一定是前世有缘、今生遇见,终有一天会彼此相认的。他听过一个叫作六度分离的理论: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五个,即你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之间只隔着五个人,不管对方在哪个国家,属哪类人种,是哪种肤色。别说他跟梦中情人已经相遇多次,就是天涯海角的某个素未谋面的人也在这个理论的适用范围内。他需要做的仅仅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通过认识第一个人,再去认识第二个人,再认识第三个人……她作为第六个人出现时就会与他发生实质性的联系,肯定会有一场美丽的开场对话。然后他开始疯狂追求她,她坠入爱河、投入他的怀抱,他已经想象到了她那窈窕白皙的胴体,当然他想象的基础是日本妓女山本紫子,为此他感到无比罪责,但又无法自拔。他只远观过梦中情人的脸,他只能用山本紫子的肌肤和五官细节来加深梦中情人的画面特写印象。久而久之,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竟然在他的脑海里混合成了一个人,他在梦中与她亲昵时她会突然发出一声日本语呻吟。他修改了游戏,把《城市迷宫》改成了《女人迷宫》,他发现城市的复杂性、诱惑性、迷失性等,跟世界上任何一个个体的人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一个人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可以把他囚禁在里头泥足深陷,而他也乐意沉沦于人的迷宫永不超生。他不再需要假死,因为他深刻而真切地感受到,其实他已经死了。一段致命的关系,可以杀人于无形。
2.山本紫子
山本紫子来到中国生活已经超过十年,她其实能听懂中国话,也能勉强说一点,但她工作的时候坚持说日本话,以彰显自己的国籍。她要价不高,有时甚至不收钱,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在这万恶的城中村里,身体的肮脏反而更显出灵魂的纯净与高贵。这是她活下去的信念。每次男人从她身上下来,总喜欢在她多肉的部位狠狠捏一把,因此她的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像是一枚枚勋章,对她而言,疼痛里面包含着无上的快感。客人提出的很多无理要求她都尽量满足,见识过原子弹的后遗症,她产生了反文明的思想倾向,她想回到原始,做自然的女儿。紫子曾被男人伤害过,而且是多次,离过两次婚,有过两个孩子,一个流产,一个夭折,这些在她生活的里都不算什么稀奇事。真正对她一生产生影响的,是她有一个参加过侵华战争的祖父。打小她就无比崇敬祖父,因为他能讲很多奇怪好玩的故事。之后青春期的某一天,她无意间翻出了祖父的一本忏悔录,字迹歪歪扭扭,很多涂改和画线,但她却逐字逐句地读完了,内心无比震撼。那是祖父在中国犯下罪行的记录,细节丰盈具象,画面残酷真实,充满暴力血腥,尤其是祖父对中国女人的折磨,令她惶恐不安到经血紊乱,半年才来一次,一流就流两个月。是心在滴血还是灵魂在流泪?虽然祖父的经历极少人知,但紫子仍然觉得无颜面对世人,她试过自杀,很不幸被路人拯救,送去医院后又被诊断出怀孕了,孩子是无辜的,她准备把孩子生出来之后再自杀。但第一个孩子最终没能顺利挤出娘胎,紫子突然想明白了,是孩子为了不让她自杀,所以选择用不出生的形式破掉她沉默的誓言,她应该替孩子活下去。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最终坚定了她的信念。她要到中国去,用身体偿还祖辈的血债。她愿意成为泥菩萨,即便自身难保,即便满身泥泞,也要抚慰众生,也要普度众生。
置身于天堂村,紫子时常有听见海浪声。开始她以为是思乡的缘故,后来才发现,城市那些无边无际的高楼大厦高低起伏还真是很像海浪,而她身处的城中村楼房要矮很多,更密更乱,就像是海洋中心的巨大漩涡,吸力惊人,能够吞噬扎根不稳的蚁民。久居此地,紫子迎来送往了无数陌生人,她见证着他们迷失、离开、疯狂、消陨。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遇到成功者,她有时候会感叹自己能够衣食无忧、能够快乐或者假装快乐,已经算得上无比幸运与幸福。她最讨厌干而又不得不干的事情就是每天傍晚时分到天堂村各条巷道各个角落张贴谋生小广告。村里多是租客,更迭太过频密,人情以及人的关系又太过脆薄,不持续张贴小广告很快就会没人光顾。这里的巷壁贴满了小广告,高薪招募房间公主、迷药春药、枪支子弹、治疗梅毒淋病不孕不育、女大学生、寂寞少妇、冰毒白粉、代孕生子、杀人追债等,紫子最感兴趣的是迷药,因为绝对不会有男人主动对她下迷药。紫子的广告标语是多变的,她用得最多也最简单直接的是日本女优。还有副标题:你绝对想象不到的优质服务。她要每天都去贴,因为醒目的位置非常抢手,大家都懒得撕旧的,直接在上面贴新的,一层层厚厚的,手掌压在上面可以凹进去很深。紫子厌恶自己的重复劳作,比跟猥琐男人赤裸拥抱还要恶心。生命的进程就是这样,对此她只能忍受。
3.阎正
还有不到一年就初中毕业了,阎正在日历上做了个倒计时表,他很快就可以真正自由了。他的眼睛从游戏屏幕移开,望向位于十八层楼上的窗户外面,看到很远地方的高楼,天空的白云显得更亲近。沉迷于游戏的阎正,视力每况愈下,但他坚持不戴眼镜,他试戴过一次,镜子里的自己俨然成了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讨厌这副模样,他渴望活得真实。他喜欢从十八层高的空中俯瞰地面那些蝼蚁般大小的人,他们中不少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但那又怎样,不是照样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挣扎匍匐?阎正看楼下的人们越来越模糊,密密麻麻的一片黑色,就像墨水瓶打翻在地,黑液蠕缓流散。他思忖着上帝看人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难得糊涂,打个瞌睡又是一天。年纪轻轻他就笃信宿命论,认为人在出生时就已经定下了一生的命运,他偏偏生在了天堂村,出生时这里还只是一条荒村,随着城市化的高速进程,短短十五年站着不动就从城郊移到了都市中心,这是一种幸福的吞噬。他的祖辈父辈、父老乡亲全都靠卖地得到了巨额补偿,过上了天堂般富足清闲的生活。阎正不禁感叹,创村祖先真是太有伟大预见了,他看过族谱,当时的人应该还不知道基督教为何物,天堂自然不是上帝的天堂,但管它呢,反正现在是他的天堂。他喜欢“天堂”这个词,玩游戏只玩任天堂,撑伞只撑天堂伞。前一段时间,市长宣布了改造城中村的计划,天堂村仅剩的一小茬土地马上又要被征了,今时今日的征地价格已不知翻了几十几百倍,他们家眼看要从衣食无忧提档升格到忧愁花钱,不是忧愁没钱花,而是忧愁钱花不出去。这不,爷爷阎树和父亲阎明正在楼下的客厅大声争论。前些天陆续来过几拨人,提了几个征地补偿方案,阎树和阎明各有想法,据理力争,互不退让。阎正把摇滚音乐的声音开到最大,置身高楼,摇摇欲坠,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人仰马翻的感觉真是好,不用烦恼,灵魂纯净如初生婴儿。绝大多数人到人间一遭,总会沾染一些乌烟瘴气,阎正似乎与生俱来就有一个梦想,要摒绝外界纤尘,出淤泥而不染,不断磨炼心性,到死的时候让灵魂比出生时更精纯、更透亮。阎正认为,这是天生的贵族气质。
曾经有个叫杨克的诗人写过一首叫《我在东莞遇见一小块稻田》的诗。阎正是伴随着天堂村的稻田逐渐消失而成长起来的,但称不上是见证,因为他从来没有看的主观意识,直到终于有一天,这里全部更换成钢筋水泥,他也只觉得这是历史进程的理所当然。偶尔瞥见罗伯头在围墙内壁的角落耕种的一小块青菜地,他会认为这是冥顽不灵的笑话。据他所知,凌霄楼还有几户人家会在天台或阳台种花种草种菜,似乎不靠这些植物的光合作用制造出氧气他们就呼吸不了。他还听说原來在大榕树下的讲古佬转行当了导游,专带村里的老人游走于各条巷道各个角落,指着面目全非的场景,讲述拆迁前这些位置上的地理风貌和故事。阎正变得越来越沉默,他是孤独的,天堂村里所有人都是属于过去,只有他属于未来。他的父老乡亲、叔伯兄弟脑壳里和骨子里仍然是农民,富足的金钱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精神的解放与自由。在阎正看来,凌霄楼是最可笑的产物,他们拿到钱应该去感受世界、拥抱宇宙,但他们没有,反而建一栋楼把一村人锁起来,征地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变化就是,原本像蛇一样躺在大地上的村子站了起来,远看像是法老的蛇杖,实则不过就是一根被收走了旗子的空杆,在风里颤颤巍巍,老朽不堪。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末尾一句是: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这句话也是阎正想对凌霄楼说的。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后,他就问爷爷要一笔钱,游历天涯海角,放眼山川河岳。他绝不会问父亲要钱,父亲沉迷赌博,阎正但求父亲不要为这种无趣的游戏耗尽家产。比起父亲这种垮掉的一代,爷爷就要好上很多,同样没读过多少书,至少爷爷有一颗赤子之心。他要把天堂村当作原点,把凌霄楼当作钉在原点上的钉子,用自己的脚印画出一个最大的圆。萨特说:他人即地狱。阎正要坚守灵魂的孤独与高贵,远离熟人,远离人与人的关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终身出走,永远在路上。他所有的行为都要服从于自己的人生哲学,包括他选择用钱来解决青春期发育的性躁动,也是出于他享受陌生人的安全感。他有喜欢的女孩,也有女孩喜欢他,但他不想在这些小事上耗费心神,劳损意志。上天安排他诞生于天堂村的拆迁家庭,不是让他来过平凡人生的,他有他的使命。他不屑于将这些对别人说,哪怕是父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诗人,他的诗从来只写给自己读,他把自己的诗写在纸上折成飞机。他知道那些从天而降的纸飞机最终都到了垃圾填埋场,绝对不会有人把它们打开,读到里面的文字,他可以放心书写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房门咚咚咚响个不停,就在刚才,楼下依稀传来慌乱的声音,只是阎正懒得理会罢了。他装出睡眼惺忪的样子打开房门,母亲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些六神无主的话。他定耳听了好一会才明白,他们家是三层复式楼房,他最年轻最有脚骨力所以住在最高的十八层,刚才爷爷和父亲在中间的十七层争执,激动之下推推搡搡,父亲把爷爷推倒了,倒没有滚下十六层,只是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爷爷突然一口气上不了,两眼一闭瘫直了,一摸没了气,再摸没了心跳,三摸没了脉搏。爷爷当年家里穷,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快四十才娶奶奶。发生了这起事家人们才开始认真回想爷爷的年龄不觉已逾八十。阎正抵达现场时对爷爷进行了第四摸,或许是老年人的体温本来就不高,这时早已凉透,第五摸时,已经在变硬了。父亲虽然是个不肖子,也经常跟爷爷对着干,但内心终归还有一点孝子之心,他愣在一旁,面色煞白,眼睛空洞无神,本身就胖,又有点秃顶,定格的画面有点像一尊雕像。母亲问道:要不要打120?阎正冷静一想,说:打120等于打110。母亲身体失控地后撤了一步,脸涨红了。父亲像白面曹操,母亲像红脸关羽。阎正内心突然涌起一股不合时宜的高兴,他努力克制着,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了两下。阎正尽量放缓语速,详细分析道:爷爷已经没了,送急救也不可能救回来,我们要把损失降到最低,保护生人,你们现在这副模样、这个状态,被医生和警察一问就铁定露馅。我想爷爷首先肯定不会怪罪爸爸,其次他老人家肯定也不希望自己死了还要搭上唯一的儿子。这时父亲终于回过神来,突然冒出一句:如果不送120,会不会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阎正挥挥手:就说大家都午睡了,傍晚还不见爷爷起床就去喊他,才发现爷爷已经过世了,走得很安详,所以没有找医院直接找派出所。现在还有两个小时才到晚饭时间,我们先把爷爷抬回床上,收拾一下现场,然后你们去睡一觉,放松一下神经和情绪,当是做了一场梦,按我刚说的剧本情节好好理一下思绪,以防到了派出所被问出破绽。阎正知道自己这番表现肯定震惊了父母,平时他一直保持吊儿郎当的假象,他俩眼中的孩子竟然已经成熟到了如此地步。人的心智其实与年龄无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如果真去杀人,一定会创造出很多天衣无缝的无头公案,但他不屑于此,他要做一个城府深似万丈悬崖、洞悉世界所有丑恶但仍然坚信人间美好的好人。
在父母惴惴不安地进行所谓的午睡时,阎正脑海闪过了一个邪恶的念头。他本来计划好了初中毕业就问爷爷要一笔钱去浪迹天涯,不料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下好了,全部钱都要落到烂赌鬼阎明手中了,他不但很难要到钱,更可能的是不等他毕业父亲已经把所有钱都输光了,想给都给不起了。如果把父亲送进去了呢?善良平庸的母亲肯定会把钱的主管权交到他的手上,到时不但可以实现自己的雄心大计,还能为老阎家管理好天赐之财不使流失,可谓功德无量啊。他着实也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惊到了,但转念一想,这算得上邪恶吗?父亲确实推了爷爷,让父亲承担应有的法律责任不是再正确不过吗?如果这是对的,难道自己刚才一系列安排是错的?死者为大,他相信爷爷绝对会对他竖起大拇指的。但他又有什么资格站在死去爷爷的视角看问题呢?这时,楼下传来了警报铃声。阎正首先想到的是,警察怎么会这么快知道?但当他从窗口往下望,是天堂村一小撮矮楼发生了火灾,浓烟袅袅飘升,离凌霄楼隔了几条巷子,肯定不会威胁到这边。他舒下心来,马上又觉得自己这样好像过于残酷无情,毕竟好几个家庭顷刻间摧毁殆尽了。于是他理性地心痛了起来。他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场大火拯救了他,把他惊醒,从疯狂的悬崖边拉了回来。他想在心里感谢它,却又克制住自己。拉上窗帘,双掌重重地拍了几下双脸,太阳即将下山,最后的光线透射窗帘已如强弩之末,房内阴暗,他只能通过镜子的反射瞥见自己微弱的轮廓,他直感到自己的眼角闪了一下星光。他极力平复心神,开始谋算紧接下来的事情,反正杀人的又不是自己,无非两种结果,他都能接受。
不到六点钟他就把父母喊起来,开始做最后的统一口径。阎正模拟民警问问题:你们为什么没送医院确认死亡?父亲母亲当场就僵住了,哑口无言。阎正略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们就说,我们这边的风俗是老人要死在家里,很多老人即便进了医院临死前也要回家,弥留之际让老人看家里最后一眼,他们会走得更安详,送医院会被直接拉到火葬场,不吉利。顿了顿,他又强调:你们要用死意志记牢了,到时被问到千万不要答错了,甚至一点犹豫的神色也不能有。阎正继续模拟提问:你家老人平时都有些什么病?父亲母亲仍然不知如何应答,照旧由阎正自问自答:老年人嘛,反正就是一身病,我们倒是经常关心他的,但他对这块总是神神秘秘的,从不跟我们说,在我们印象里面,他心脏应该不太好。阎正担心父母的智商,因此详加解释:我们不直接说爷爷有没有心脏病,只暗示他有可能是因为心脏病而猝死在梦中的,万一真要做尸检被检查出没有心脏病也兜得回去。父亲母亲投来惊叹的目光。阎正模拟最后一个问题:老人还有其他子女吗?不出意外仍是阎正回答与解释:这个应该由爸爸回答,你就回答说爷爷只有一个儿子,就是我,我也只有一个儿子,都在这里了;这个问题其实是涉及后事与遗产的处理安排,爷爷只有你一个儿子这是事实,你还有一个前妻,前妻带着一个儿子就没必要说了,这不涉及遗产问题,但万一警方还要我们通知他们到派出所问话和签名确认死亡,那就使事件变得复杂而难以操控了。父亲母亲连连点头。然后,阎正还详述了几处细节的安排,终于深呼一口气,道:好了,差不多了,可以打110了,这个电话必须由爸爸来打,注意调节气息。按照阎正的安排,阎明在电话里并不是报警,而是咨询办理死亡证的手续。电话那头问道:死者多少岁?阎明虚虚地答道:有八十了。又主动补充道:午睡时去的,走得很安详。旁听的阎正暗暗咬牙,声音很小但气息很重地训斥道:没有问到的不要说!电话那头说道:哦,都八十了,那手续就好办很多。接着说了要带的证件。最后说:现在派出所已经下班了,今晚可以先请人超度入殓,明早一到上班时间就来办理,五分钟拿证,赶得上送火葬场。阎明本来还想问问警方需不需要来现场看看,毕竟他们为摆弄演练花了不少功夫,但阎正摁住了他的肩膀,电话就这么轻飘飘地挂了,感觉有点像做梦。三人痴痴地愣了一刻钟,还是阎正打破了僵局。他戳了戳父亲:快打电话给五堂叔,请人到家里开坛做法事啦。又拍了拍母亲:挨个通知亲朋戚友,今晚打斋,明早出殡。当晚通宵都非常热闹,村长阎东山带领凌霄楼全部村民都来了,一些远方的亲友也来了。最凑巧的是,十六层一共住着六户人家,其中四户在办宴席:一户结婚,一户满月,一户大寿,还有他们这户丧事。其他三户都是喜事,他们家显得格格不入、不合时宜。天堂村的原著村民挨个进四户家庭致意送礼,转一圈下来像经历了一遍生老病死,可谓哭笑不得。有两个远房亲友还走错了门,进到了办婚事的男方家里,一进门还没认真看到人就开始哭了,搞到屋子里的人以为这对夫妻是新娘的父母。当晚,喜乐、哀乐、生日歌、儿歌此起彼伏,大家都把音乐调到最大音量,听起来比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更配称作:命运交响曲。
4.罗生闷
罗生闷从前不叫罗生闷,而叫罗生趣。当然这两个都是绰号,但大家喊久了,也便忘了他本来的名字。天堂村拆迁之前,罗生趣经常在村头的大榕树讲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说岳全传》《封神演义》《三侠五义》等,信手拈来,信口开河,他可以闪转腾挪地把这些不同书里的人物和故事串联整合到一起,比如黑旋风李逵挥着板斧就变成了程咬金,红孩儿喷着烈火就變成了哪吒,黑脸张飞被人在额头割了一刀像道月牙就变成了包青天,还经常加入一些村里的真人真事,尤其喜欢拿历任村长开涮,谁当村长谁就要跟刘备宋江唐僧混迹江湖,仿佛一个穿越的大杂烩。因为讲得生动有趣,村里老老少少都称他为罗生趣。罗生趣的老伴在四十来岁时就患乳腺癌去世了,他们原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罗海是包工头,一次车祸夺去了他一家三口的性命;小儿子罗洋经营的是装修材料批发,娶了个贤淑的外地老婆,生了个胖嘟嘟的女儿叫罗款款,罗洋在一次送货后再没有回来,成了失踪人口。当时罗生趣曾对儿媳方静芝说:我估计罗洋是凶多吉少了,我这边你不用担心,你还年轻,长得又不错,可以回老家改嫁,你要想带着款款一起走我也不会拦着,她跟妈妈会更好,如果你担心她会成为你未来幸福的拖油瓶,那么留给我来带。方静芝咬了咬嘴唇,道:罗洋一天没有找到尸首,我就一天不改嫁,我相信他会回来的。你身体不太好,我跟款款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照顾你。罗生趣道:马上就要拆迁分人头费了,你和款款都可以各分到一份,拿到钱后你就可以走了。如果你不带款款走,那么款款那份钱就给你一并带走,我用我那份就可以养活两个人。如果你带款款走,那么我这份钱也给你,不管是否改嫁,你女人家也不容易。方静芝簌簌落下泪来:爸,我绝对没有这个心思,我是比较传统的人,我就认准了一辈子只进一家门,我进了罗家门就永远是罗家鬼,你是赶也赶不跑我的。于是,奇怪的一家三口组合就这么开始了,很多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他们是老夫少妻、老来得女的关系。如果方静芝不是留在罗生趣身边,或许在寂寞的作用下,他会选择续弦的,但事已至此,儿媳尚且有如此觉悟,他更不能为老不尊,即便闪过一些想法,终归还是克制住了,三角形是稳定结构,如果加一条线变成四边形反而会随意乱动、吱嘎作响。
或许因为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死在了天堂村拆迁之前,罗生趣的记忆似乎永远停留在了过去。当天堂村从农村变成了城中村后,罗生趣转行成了导游,当然,他已经不需要以此为营生,而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他认为建起高楼后的天堂村是繁华的废墟,而他的工作就是带着从前的乡亲游走在这座陌生的水泥森林,指着现在的景致,口述当年的风物,以及曾在上面发生的往事。这注定是只能吸引村里的老年人,以前爱听他讲传奇故事的青少年开始喊他作罗生闷。后来中年人也流失殆尽,老年人又一个一个死去,他的顾客越发凋零,但他坚持着,发誓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讲,他都要继续讲下去。他认为只要他一直记住天堂村从前的面貌,一直讲下去,从前的天堂村就会一直存在下去,至少是在精神领域,他还想把自己的记忆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传到孙女罗款款的大脑里,让天堂村多活一代,甚至代代传下去。为此,他花了三年时间考取正规导游证,兼职做导游,学习导游的技术技巧。后来把自己对老天堂村的记忆写成了固定话术,慢慢又编成了顺口溜,逼迫罗款款死记硬背,达到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地步。但老天堂村覆灭时罗款款五岁不到,压根没有任何感性印象,背得再熟,说出来也是毫无情感的。罗生闷不管,很多人觉得他做的是不切实际的小事,唯有他坚信,一个人要把自己的记忆原封不动、滴水不漏地转移到另一个身上,这本身就是一桩伟业。罗生闷会随时抽查罗款款,有时候走在路上会突然指着一根电线杆问:这是什么?他用的不是过去时,而是现在时。罗款款会忐忑不安地答道:这是罗树红家的猪圈。有时候吃着饭罗生闷会突然凑到窗边指着池塘对面的一排房子问道:那是什么?罗款款再饿也要先放下碗筷,答道:那是爷爷和奶奶第一次亲嘴的地方。罗生闷会严肃地强调:要说大家能听懂的名字!罗款款只好悻悻补充道:罗生闷和何孟春第一次亲嘴的地方。罗生闷满意地发话:好,继续吃饭。罗款款吞了几口饭后问:爷爷,亲嘴是什么感觉?罗生闷就会发出一阵怪笑:你现在嘴巴碰到碗口,想象碗是软的、热的,那就是亲嘴的感觉。罗款款追问道:软的碗是怎样的?罗生闷就神秘道:就是你含在嘴里感觉它随时要化掉。罗款款马上拍起手来:我知道了,就是吃水果软糖的味道,我经常担心它会一下子化掉。罗生闷仰头大笑:所以啊,亲嘴是甜的。罗款款从小就习惯了爷爷这种神经质的教育方式,反而觉得有种童话般的精彩,她只是不喜欢爷爷当着别人的面这样说话,尤其是在大街大巷,其他人会觉得指鹿为马的他俩是一对疯子。她佩服爷爷无视别人目光的勇气。
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她非常用功。她暗自发誓要考去远方,随便哪个远方都好,越远越好,她要离开这里。罗款款与阎正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但越长大,罗款款越觉得与阎正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学霸加校花,一个是学渣加浪子。直到有一天,听说阎正初中毕业后就要去远走天涯,她忽然感到,他比自己更有勇气,更为洒脱。两个世界的人居然也可以怀着同一个梦。她观察到阎正的人中长出了一层淡淡的细毛,是胡子吗?他怎么不刮掉呢?她的腋窝也长毛了,她可是神经质地每天都刮一遍的,无论事实上是不是每天都有毛刺出皮肤。她又想起爷爷罗生闷说亲嘴是甜的,如果跟一张有毛的嘴亲吻会不会很恶心?她可是最讨厌红焖猪手没拔干净毛的。她总感觉像是用一把肮脏的牙刷来刷牙,越刷越脏,还随时可能把她口腔的嫩肉戳出血来。罗生闷每天让她背的场景,对于罗生闷而言是回忆,对于罗款款而言,则是虚构。在这种高密度的训练下,罗款款的想象力变得空前发达。她的日记开始脱离现实生活,出现很多臆想的描述,比如阎正就经常出现在里面,尽管他俩似乎已经越来越少联系。她觉得自己拥有了写小说的能力,到后来却自己都糊涂了,不知道究竟现实与日记体小说谁真谁假,她甚至觉得,或许现实才是一篇每个人都走不出去的小说。
人算不如天算。罗生闷还未把心中的地图与历史完整地传授给罗款款,一个对同村其他人是喜讯但对于罗生闷绝对是噩耗的消息传来了:天堂村即将被再次征收,这次是全部彻底拆迁。城中村太影响城市形象了,据说天堂村整体拆除后将建一个大型的文化广场,有博物馆、图书馆、大剧院等,当然还少不了围上一圈高价商品房。大多数村民都翘首以盼,但主要在三个点上有争执:一是补偿金额;二是希望保留牌坊和祠堂;三是凌霄楼是否纳入,有些人赞成政府和开发商的方案,拆除凌霄楼,全村人搬迁到30公里外的安置区,住更新更大尽管同时也是更远更陌生的房屋。罗生闷余生的理想与寄托就要化为乌有了,他已经没有底气在一个地方变换两次模样后仍能保持最初的记忆,或者换个说法,初恋总是最美的,再婚所有激情都消耗殆尽了。罗款款曾安慰爷爷道:到时天堂村会变成广場,我们随时可以回来,我会加倍用心牢记故去的风物,这里更美了,就不再只是天堂村的老人来听讲演了,可能全市的怀旧者都会慕名而来,我以后会是一个比爷爷你更成功的导游。罗生闷郁闷道:广场只是一部分,万一你爷爷和你奶奶第一次亲嘴的地方改成了楼盘小区,我每次进去凭吊还得像个小偷一样被保安左盘右问;哪怕是变成大剧院,我每次进去还得买票,而且很可能看的是男演员和女演员亲嘴,再美也倒我胃口啊!
天堂村的拆迁补偿款由村集体按人头平均分配。附近一带的村子都是分给媳妇不分给外嫁女,这样就避免了重复分配。而罗生闷家没有了青壮年男人,免不了受挤对,很多人都觉得方静芝的丈夫罗洋已经不在了,她本来就不属于天堂村的,而她的女儿罗款款又远未到嫁人的年龄,两母女要分两份人头金,削减了每个人能拿到的均值,很是不爽,于是就有一些难听的话传扬开来了:说罗生闷和方静芝虽然是公媳关系,但实则有私情;说谁谁谁曾见到罗生闷亲了方静芝的脸,抓了方静芝的手;说罗洋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父亲与妻子的不寻常关系才负气出走的;说罗洋有可能是罗生闷和方静芝联合赶跑的,甚至是被他俩害死了;说罗款款不是罗生闷的孙女,而是正儿八经的女儿……这些说法无非就是一个目的,逼方静芝改嫁,放弃她作为罗家儿媳的身份,罗款款入继父家的户口。在这个目的之外个别人家还附带另一个目的,把自己的远房女亲戚嫁给罗生闷,最好是能赶在拆迁前生出一男半女。为了拼时间添人头,吃多仔丸争取生双胞胎三胞胎、赶不上规定的时间界限就提前剖宫产、不孕不育的就借精借腹生子等,大有人在,屡见不鲜,见怪不怪。
某天,罗生闷带着两位老人穿行在天堂村的巷道,遇到了一个在池塘边画画的怪人。他的画所有行人都能看见,但无一不被他吸引,因为眼前的池塘里水满泛波,而画作里的池塘全是淤泥,而池塘外的景色则几乎与现实一模一样。罗生闷好奇地问道:你画的池塘怎么没有水?怪人保持着作画的姿势,眼神始终凝视着画布,面无表情道:画得跟看到的一样,那还不如改行去搞摄影呢,画画怎比得过摄影逼真!罗生闷又问:你见过池塘抽干时的样子?怪人仍是幽幽答道:我昨天才来到这里,我是听房东给我口头描述再加点自己的想象与分析而画出来的。罗生闷惊叹道:我见过池塘抓鱼的景象,虽然有点出入,但就是那个记忆的味道!罗生闷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永远保存记忆的绝佳办法,就是让这个怪人把罗生闷记忆里那个早已消逝的天堂村画出来,定格成一个个时间的截面。于是他让两位老人各自回家,自己继续跟怪人攀谈。怪人名叫张恒亮,未满而立,但因为留着一头不修边幅的炸裂形毛发,显得特别沧桑成熟。他有一种特殊的绘画能力,凭听口述画出画面。张恒亮干过几年刑侦工作,经常凭借受害者或目击证人的描述,画出犯罪嫌疑人的相貌,每次抓到犯罪嫌疑人后比对当初的画像和真实的样貌,就跟对着照片画出来差不多了。后来张恒亮还是选择跳出来,当一名自由画家,现在的这些练习对于他来说只是小试牛刀,他未来的理想,是用手中的画笔描绘出一个一个人的灵魂。罗生闷愿意出资100万元,让张恒亮画十幅《记忆中的天堂村》。张恒亮则说:与其画十幅一般的,还不如画一幅最好的,你有没有听过上帝视野?罗生闷摇摇头。张恒亮续道:上帝视野简单来说就是从天空俯瞰人间的视野。罗生闷无趣道:你说一只鸟的视野或者在飞机上往下望我还更容易理解呢。张恒亮继续沿自己的思路往下讲:我可以把你在地上视野看到的天堂村景象重组,整合成一幅上帝视野的天堂村鸟瞰图。罗生闷更不屑了:说这么半天,不就是要画一张地图吗,我还不如用航拍器飞到正上空拍一张照!张恒亮自信满满道:我要画出来的画面绝对不是拍照可以拍出来的,这幅巨型画是现实与记忆的融合,基本面是现实的天堂村,里面选取十个点,画的是记忆中的天堂村,也就是你原本想要我画的十个记忆场景,我会把两个不同的时空拼接得浑然天成,犹如一体,里面还有两个时空的人,我可以用静态画面表现出他们的故事。
张恒亮原本计划用一年时间完工,没想到一画就是三年,他跨越了而立之年,逐渐把这幅画当作自己的生命之作。画完最后一笔,他直接把画笔扔出了窗外。这三年,天堂村再次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城市发展的速度令人惊叹,应接不暇,短短三年,天堂村完成了征地、拆迁、改建、竣工等一系列的城中村改造工程,这期间还掺杂着洽谈、矛盾、上访、妥协、签约等插曲。张恒亮把这一切都融进了画作里面,不同的时间呈现在同一个空间里,仿佛画出了时间之河的流淌。罗生闷看到张恒亮的完稿后,不禁老泪纵横,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他活着仿佛就是为了延续拆迁前天堂村的记忆,如今这个记忆终于能够抵达永恒,他的人生使命也完成了,胸中的那口气随着呼吸悄然溜出体外。没多久他就死了,没病没痛,带着辉煌的荣誉感安然无憾、坚定平静地走向了死亡。他的资产全都留给了方静芝和罗款款,没多久方静芝改嫁,罗款款不用等到高考结束就离开天堂村了,凌霄楼得以保留,但她们选择了搬离,住进了其他物业。罗款款唯一觉得婉惜的是,阎正最终并未能实现他的梦想。在距离阎正初中毕业还有一个月的某个深夜,两个盗贼撬门入屋,熟睡的一家三口睁着惺忪的眼睛与盗贼搏斗。阎正和母亲身中多刀而死,他父亲阎明后被救活,从此一蹶不振,像一具走肉行尸。罗款款不止一次听说,所谓的盗贼其实并非普通盗贼那么简单,至于究竟有多复杂,在她的少女单纯心思里肯定是无法搞明白的。罗款款决定像爷爷罗生闷回忆天堂村一样用余生回忆阎正,以此来延续阎正的生命。她当时肯定不可能想到,未来她会遇到其他喜欢的人,会结婚生子,甚至会离婚丧子,这些情感变化会像天堂村二次拆迁一样不断考验一个人的记忆以及刻骨铭心的精神意志。她能否像凌霄楼一样屹立不倒?只要凌霄楼不倒,站立起来的天堂村就不算再次躺下,从城中村变身华丽的广场与高端住宅区,天堂村长高了,更令世人瞩目,更接近天空的殿堂。凌霄楼从前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如今则像是一群篮球运动员旁边的裁判,褪去浮光却又不可或缺。为了彰显这里是繁華城市而不再是荒凉乡村,天堂村改成了天堂邨。所有牌坊都拆除了,只在凌霄楼正门保留了一块时尚的大石匾,上面连邨都省了,只书写两个烫金大字:天堂。
5.张恒亮
这是一个静止的画面,就像上帝家里的窗框把世界截取出一个长方形的风景。如果这真的是上帝视角,那么上帝应该是上北下南俯瞰人间的。不过这多半只是人类的猜想罢了,出于地球仪那点小常识的推断。诚如罗生闷形容的那样,这幅画远看像是一张地图,但近观却极具宋代工笔画的精细感,细如蝼蚁的人只能看到他们黑黑的头发和一点点肩膀,头发可以看出清晰的纹理,肩膀可以传神地表现出这个人行进的方向、姿态甚至是当时的精神状态,是悲是喜,是躁是静。俗话说:天时、地利、人和。简单来说,就是时间、空间、人。一个艺术品要想同时在时间、空间、人三方面有所创新有所突破是相当难的,尤其是像画作这样的时间定格于一瞬、空间必须用线条和色块表现、人徒有静态外观的艺术。而眼前的这幅画绝对堪称精品中的精品。首先在时间上,这幅画里面包含了多个时间维度,天堂村第一次拆迁后、第二次拆迁后,以及画家想象中的第三次、第四次拆迁后,还有拆迁前选取的十个景象也是罗生闷记忆中完全不同时间点的十个印象画面。而更复杂的变化是,画家对每个细部的光线都按作画时的阴晴明暗、光照角度不同而进行如实处理,比如画一排楼房,第一幢的光线是早上东升的阳光,第二幢是中午正照,第三幢是下午西斜,第四幢是黄昏太阳下山,第五幢是夜晚。连雨雾风雷电的变化也画进去了,曾有一位专业的画评人对这幅画作过高度评价,说它超越了时间的局限,耐心地细品与梳理,可以还原出画家作画时的心路历程,这其实是一张心电图。然后是空间,具体体现在同一个空间在不同时间维度中衔接的精准与紧密,它不是像小孩子的连环画那样这里一个框那里一个圈地表现时间,它压根就不分任何界限,不了解天堂村或不对照地图来看的人,会以为这幅画就是在画某张卫星照片。尽管那十个记忆场景只出于罗生闷的口头表述,但画家就像是对着以前的照片画出来的一样,连一棵树一根电线杆的位置都无限接近于当年的现实。更神奇的是,这幅画自诞生起多年过去了,它里面那些想象未来变化的部分,居然也丝毫不差地变成了现实景象。如果不是有多个权威机构作证,人们绝对会认为这幅画是后来才画的,或者至少是后来改过的。最后是人,刚才也说了,因为是自上而下的视角,几乎所有人都只能看见个脑袋和露出的肩膀,但栩栩如生。更好玩的是,虽然画面上出现了上千个人,但有大概百十人其发型和穿着似乎是一样的,观众可以把他们解读为是若干个人在天堂村的活动轨迹展示,这样,画里的人仿佛就有了故事性。这幅画之所以这么有名气这么值钱,原因就在这里,据说一名刑警偶然看到这幅画后突然想到了破案的线索,从而侦破了一宗杀人藏尸案。有人说这是死者的灵魂报梦给画家使画家的笔通了神,也有人说这只是刑警长期侦查研究下正好被无关的细节启发了想法,还有人认为,画出这幅画的画家张恒亮其实是涉案人员,所以才知道有关情况,于是鬼使神差地把蛛丝马迹画进了画里,警方应该调查一下他。总之,传奇性使得这幅画不胫而走,它的表面像是镀了一层金光。
城中村的建筑密度非常高,即便置身其中,也会觉得楼与楼之间只有一线之分,全是亲嘴楼和握手楼。如果从高空俯视,黑压压一片泼墨出来,又要通过极细极短的线条表现无数小方格的泾渭分明,很考验画家的功力与耐力。张恒亮把构图设置为广角透视,就是中心大,一直到画面边缘越来越小,向一块石头砸出湖水的涟漪,难度又要增加十倍,这又使得画面区别于机械的卫星地图,生动而很有感染力。这些小方格比手指甲还小,但里面还能看到人或晾晒的衣服、腊味,还有储水缸和广告牌。一个个天台如麻雀般细小,都说天台是人类离上帝最近的地方,小小的一片色块也自有其亮滑温润的圣洁感。天堂村有一大一小的两个池塘,还有枝丫状的小水沟穿插其中。张恒亮延续了他初见罗生闷时画那幅画的风格,小池塘画的是实景,大池塘画的是抽干水后的既是想象又很真实的景象。村民们在欢快地抓鱼,但也捞出了很多垃圾和宝贝,甚至还疑似挖出了一两具沉尸,张恒亮还细致地画了沉尸被绑在大石头上面。据说罗生闷观赏到这个细节时还突然联想到了自己失踪了的小儿子罗洋,费了千辛万苦劝服村长阎东山抽干两个池塘察看,但最终一无所获。我最初并不认识罗生闷,我只是这幅《天堂》的品鉴者与痴迷者。因为喜欢这幅画,所以崇拜作画者张恒亮,从而买了他的自传来读,了解到罗生闷这个人,又从已逝的罗生闷发散开去,接触到了阎正、山本紫子、李红兵等人的故事。张恒亮在自传里说:陈忠实把《白鹿原》作为垫棺作枕的书,而我认为,《天堂》就是我的铺棺裹尸之布,因此我说服了罗生闷将其捐献给博物馆,只有国家和人民才配拥有我的这幅生命之作。张恒亮故意不把天堂村东侧的铁轨画进去,他讨厌动荡感,而火车会让他想起流浪的岁月。面对这样一幅伟大的油画,与其为其写一篇画评,还不如创作成一篇小说,真正学习张恒亮的精神,传承他的衣钵。小说里的部分人和事早已消散在风里,因此我也只能够通过虚构来填补其中的虚无,还好有张恒亮的想象力为我指引方向。我的目标就是写出一个村庄站立又倒下再站起的悲壮之美。
《天堂》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它本质上是一幅油画,近看密密麻麻的楼群和人粒,而如果站在十米开外去远观,看起来就像是一幅水墨画,画的是块状拼贴的稻田。一幅画把天堂村的前世今生都展露无遗,从远处向画面走过去,仿佛历经了农耕社会的整个城镇化过程,可谓动魄惊心,绝对是大师级水平。张恒亮还在画中做了一个大胆的试验,上千颗人粒,仔细看都能找到表现乌发的黑色点墨中固定着一只蚂蚁标本,整幅画就是上千只蚂蚁尸体啊!都是用油画颜料本身的黏性粘在画布上的,象征着人类如蝼蚁般渺小。因此,这是一幅有生命的画作,同时又充满了死亡气息。张恒亮曾在自传里提到,一幅画作如果没有画家本人的血肉融入,那肯定是没有灵魂的,很多画家会把自己的署名隐匿在画作的不容易被人注意到的细部,而他则把自己的故事画进了《天堂》里。我对此作过长时间的研究,仍然所知不多,只是觉得池塘边的几个人粒有点像他。包括张恒亮的自传,对他的生平也极少介绍,绝大多数文字都是他对人生的长吁短叹,以及对绘画艺术的胡思乱想。自传里曾写到他曾经最深爱的一位女友是个大小乳房,还曾交代他自己从小患有疝气,隔三岔五就会出现大小蛋蛋,这造就了他性格上的自卑与狂烈,因此画面上大小池塘很可能是用人体的笔法画成的,而一干一湿也很可能是某种隐喻。越研究得深入,越会发现,这幅画里隐藏的机关奥妙比《红楼梦》《蒙娜丽莎》更复杂。写完自传后他就急流勇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传闻说他暴毙,有传闻说他皈依,有传闻说他被某超级富豪软禁包下了下半生的全部画作。传奇性不断提升着这幅《天堂》的价值,而且所有藏家都期待着一件事:突然某一天张恒亮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捧出一幅比《天堂》更伟大的画作,有可能叫《地狱》或者《人间》,把世界油画界搅得翻江倒海、血雨腥风。画是不会讲话的,但它却能传导出灵魂深处的声音。哲学家们认为:世界的表象就是世界的本质。绘画艺术的价值就在于用或逼真或夸张或抽象的手法提醒人类注意平常视而不见的表象。这幅画名叫《天堂》,顧名思义,它的目标是要告诉世人:天堂是什么?张恒亮的天堂,绝对不是西方意义的天堂,而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天堂,是六祖惠能在《坛经》中说的:一切草木、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尽在空中。博尔赫斯曾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其实绝大多数人都会认为天堂是一个空间概念。但张恒亮认为天堂其实是一个时间概念。他在自传里说过一句话:天堂是永恒的美好而欢乐的时间。后来他又在后记中彻底否定了自己的观点,写道:天堂就是人。这句偈语有点类似于萨特所说的:他人即地狱。这似乎比时间概念又更进了一步,天堂归根结底是人的概念。好比喜欢一个人,跟他待在一起就是天堂,或者一个人内心足够丰盈欢畅,自己就是自己的天堂。因此,《天堂》也可以这么理解,天堂不是天堂村,而是画布上的一千个人,《天堂》画的是一千个天堂。
下面重点谈一下画中的凌霄楼,位于画面正上方中轴线偏左,俯瞰的角度看到的就是一个正方形里面包着一个理论上最大的圆圈,圆圈中心是一个粗点,就是圆顶上的一根避雷针。这幢凌霄楼在人间看就像是男性的生殖器,而在天堂看则像女性的一只乳房,一座建筑物包含了男女两大性征,做到了风水堪舆学上的阴阳平衡,难怪这些年来天堂村发展得风生水起。在圆形和方形的间隙里画了一个点,我第一次看到时就觉得是张恒亮本人,后来随着对天堂村村民的访谈不断走深走广,才发现其实好多人都曾上过凌霄楼的顶层孤独站立,像站在巨人肩上。他们有的是登高远眺,有的是好奇历险,有的是黯然自省,有的是君临天下,有的是想感受高处的寒风,有的是想释放下跳的襟怀。最后一点就有点像阎正的纸飞机。其实每个人都总有某个时刻,想从高空傲然跳下,体验飞翔,或者在地面上开出一朵红花。所谓的高度,其实就是人所感受到的天与地之间的距离。天地只有一线之分,因为大地是实的,天空是虚的,所以人永远是从大地获得力量,却只能置身于天空。人越往天空上升,所能感受到的天地距离就越远,人就越舒朗开阔,贴近地面是最压抑的状态。当然,人离大地越远,大地对人的思念与牵扯力就越强。置身高空的人,与风筝无异。天地虚实,人离不开实地,但虚天才是人的活动空间。萨特写了《存在与虚无》,存在是离不开虚无的,人生的意义是在无意义的人生中寻找意义。虚无并不可怕,人需要虚无,虚无是人的高度所在。好比农村的城镇化,形象来看就是一条条原本躺着的村庄站立起来了,就是村庄要脱离大地的桎梏,向天空索取自由和幸福,城镇化乃至整个世界的历史进程实则是人类的虚无化。人类的终极目标是宇宙,无限大的时间和空间,非虚无化不足以抵达。对于宇宙而言,地球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点,大地是人类的立足点,所谓的天空,其实指向的正是宇宙的方向。宇宙是永恒的未知,它可以拆分为天堂和地狱,天堂是永恒未知的极好,地狱是永恒未知的极坏。天堂和地狱是一体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即天堂,人亦地狱,人就是宇宙。每个人都能接通宇宙万物,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小宇宙。
6.我
从张恒亮的《天堂》中我领悟到,任何文艺作品只有融入了作者的情感,才会具有独特而强大的生命力。因此,早在构思之初我便计划好了这篇小说的最后一章写我的故事,尽管我的故事乏善可陈。我跟天堂村还是很有缘分的。我初中毕业就南下打工了,干过十几个行业,最后还是工程队收留了我,一干就是三十年,从帮工、小工一步一个脚印打拼到工头、建筑公司董事长。我经常自嘲是社会主义城市化的一条小小寄生虫,养得比秋蛇还肥美。天堂村从村变城中村,再从城中村变城,两次拆迁我所在的工程队都有参与。当然,我见证过的村庄变迁史不下十部,天堂村并不算特殊,但我对它的感情很深,有过一年因政府收窄房地产发展空间,工程队接不到工程,濒临散伙边缘,我蜗居在当时是城中村的天堂村里,感叹它的一些楼房是我推平了建出来的,我绝对想象不到,多年以后我还会再次把它推平,建出更高更美的楼盘。我原本想为纪念而买一套这里的房子,但天堂村地段好,商品房均价非常高,成本价我也负担不起。我虽然已经是董事长,但公司毕竟只是商海中一叶飘摇的孤舟,勉强能养活一支小团队罢了。我了解我自己,我这人啊,从小喜欢读书,要不是家里穷读不起书,我是绝对不可能弃文从工的。我的性格里有谨慎、怯懦的因子,错过了多次鲤鱼跃龙门的好机会,注定干不成大事。当年跟我一起南下的好几个兄弟早就身家过亿了,我还在小康水平上挣扎。他们已经抵达天堂了,我却还在人间,一步一步清晰地走向死亡。
四十岁以后,视力每况愈下,书已经很少读了,兴趣转移到了画展、音乐会上面,附庸风雅一番,打发时间。建筑是一个冰冷的行业,我需要一点温度进行调剂。我无意中看到了张恒亮这幅《天堂》,可谓一见倾心。我对我老婆也是一见倾心,但《天堂》似乎要更骤烈一些,也更深入持久。它仿佛调动起了我三十年的记忆,杂糅在一个静态画面里。它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就像是我自己的内心。很多人问我拆迁的感受如何,依我看,其实非常简单,我对种地太了解了,拆迁和新建无非就是收割作物和播种新苗。建筑物表面上似乎是静止不动的,但我们在深夜的工地里经常能听到建筑物在风里发出颤抖的微音。我知道这些声音意味着什么。在从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人就是建筑物的根基,建筑物是建筑在人的血肉筋骨之上的。手多伸一厘米就与自己永别,踏错一步就与人间永别。每年总有那么几次铁器进出人体。而我今生今世绝不可能淡忘的是,我的几个兄弟把一具尸体塞进了水泥墙壁里,他们已经成了身家是我百十倍的大老板,去了中东当酋长。那堵墙就属于赫赫有名的凌霄楼,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具尸体定格在哪门哪户,前不久曾路过那里,混进楼里坐电梯上去瞻仰了一下,那里现在住了一个年轻美女,那天她穿一身月黄色连衣裙,我差点爱上了她。因为凌霄楼是受保护的回迁房,二次拆迁时得以保留下来,只要不拆,尸体就不会暴露出来。尽管那几个兄弟后来还骗了我一点钱,但我始终没有去举报。我虽然不至于同流合污,却也达不到大义灭亲的高尚,有的只是一双冷眼,只为色彩和线条产热。
大概是二十年前吧,我差点就成了一个杀人凶手,对象就是我自己。我最终还是活了下来,我并没有一丝庆幸,这成为我一生的最大污点,我竟然对一个人——虽然是我自己——产生了杀念,我的心是不洁的,这足够我用余生的全部时光进行忏悔。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看不到一丁点希望的光芒,我买来了安眠药,一口气吞下了整瓶,睡了有生以来最安稳的一个觉,也做了一生之中最美妙的一个梦。我梦见我老家的二层小楼每天都长高一层,我喜欢的女孩和要好的兄弟纷纷住了进来,楼房很快就高耸入云,我似乎抵达了天堂,在一片白茫茫的气雾中我跟喜欢的女孩们做爱,跟要好的兄弟们劈酒搓拳,飘飘欲仙,欲仙欲死。我家这幢高楼是轻盈柔软的,在风的吹拂下大幅度地左摇右摆、前倾后倒,就像一个调皮的不倒翁,上面的人有一种地震的刺激与兴奋。我居然醒过来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我没有死,或许是因为我当时囊中羞涩,口袋里的钱只够买小瓶装的安眠药吧。后来我经常会跟年轻人说,贫穷啊不单可以杀人,还可以救人。醒过来后我就不想再死了,是美梦断了我的绝望。我突然感到无比震惊,我对猫猫狗狗都心软,对人更是尊重爱护,但我竟然能对自己痛下杀手!我竟然可以如此决绝、如此无情!从我的梦不难看出我潜意识里的理想,就是上天堂,而自寻短见是不能上天堂的啊。我猛然醒悟,背上全是冷汗。我知道这是我一生痛苦的开始。我有一颗急于抵达天堂的心,却又不能亲手送自己一程。我甚至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侥幸心理,不能有意挑起祸端、引人犯罪、置身险境、无所顾忌。只要内心有一点点邪恶的想法,我就仍然是杀己凶手。有时我觉得这是煎熬,但有时又觉得这是生命的乐趣所在。多年以前的某个夜晚,我独自行走在天堂村的铁轨防护网外面,想象着我的背后是首都,前方是大海,有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喜悦。突然看到远处有三个男人截住了一个女孩,三个男人的手里分别抓着闪着银光的星星,我知道那是三把刀子。我很想冲上前去,哪怕寡不敌众,也至少抒发一下内心的英雄主义情怀。但事实是我躲在了一个垃圾桶后面。当时我的内心里充斥着一个声音:我要保护自己!理性告诉我,我非但不可能救下那女孩,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我一旦无所顾忌地冲上去,就是立足危墙之下,无异于自行了断,我就背叛了自己绝不杀人、绝不杀己的承诺。从垃圾桶与防护网的缝隙目睹了全过程,我还看到那三个男人事后心满意足略带邪气地走掉了,他们把手中的三枚星星都扔在了女孩身旁,在三枚星星亮晶晶的映衬之下,女孩像一位睡公主。我久久不敢活动,不仅担心那三个男人杀个回马枪,更害怕面对女孩无助、绝望、怨恨的眼神。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女孩终于软塌塌地爬起身来,在夜色中背影萧索,突然抓起一枚星星镶进了自己心里,随即倒下。我朝反方向撒腿狂奔,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好远好远,跑到我的双腿都不再是我的了,感觉马上就可以看见北京城的永定门啦。
不知道视力和记忆可不可靠,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受害的女孩是穿着黄颜色衣裳的。我老婆从前也经常穿黄衫。似乎在我的一生中黄衣女子就像纠缠不清的梦魇,我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甚至我在叙述李红兵的故事时也把他的女神描述成了穿着黄衫,有可能事实上她穿的是白衣,只是蒙上了一层岁月的泛黄。更不可理喻又确实符合我人性的一种设置是,我准备让李红兵朝思暮想的女神通过十年的成长和苍老,变成我的老婆。每个男人都希望自己妻子是其他男人的梦中情人,被无数目光仰望却只被自己一个人拥有。当然,十年的生活足以让一个女人流失掉身体里多余的水分,不再天真可爱。我对线条特别敏感,每次看到她脸上新增一条皱纹,我就像被尖刀划了一道,里面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灵魂的热泪。如果把李红兵、山本紫子、阎正、罗生闷、张恒亮和我排成一条食物链,那么作为食物链终端的我就像是迷宫的出口,众所周知,从迷宫入口走到出口是有难度的,但从迷宫出口倒退回入口则要容易很多。所以我把自己的故事安排在最后是为了更清晰地叙述前五个故事。我设置我老婆就是李红兵想要连通的人,无非就是给这六层关系画个完美的句号,其实我压根没有见过李红兵口中的黄衫女子,而且很有可能我所叙述的这六个人是一组错误的排列,但这又并不能证明六度分离理论是错误的。我是在看到张恒亮的画作后才去认识李红兵的,那已经离他的故事过去了整整十年。即便再给他遇到十年前只有数面之缘的梦中情人,他很可能早就认不出来了。这种停留在外表的所谓爱,压根就经不起考验。记忆中的女孩变成了现实生活中的家庭主妇,还能引起荷尔蒙的迸发吗?我认识李红兵时他早已离开网游行业。据说他设计的那款游戏曾大火过一阵,他是用假死炒作来捧红自己游戏的,游戏成功后还没等他出来复活,已经被好几家巨头公司抄袭玩法推出了更有技术含量的新游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像他这种没资本没根基的人,终究只能是昙花一现。现在他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也就五六个员工的规模,纯粹靠卖想法为生,吃不饱又饿不死的样子吧,他演绎了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游戏。所谓的六度分离理论,或许只是一个概数,永远无法证明。因为它并没有明确每两个人关系的深浅,如果选一个所有地球人都知道的名人作为其中一个人,那么不用拓展到六層关系就可以接通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举个例子,假设所有人都知道现任美国总统,我与任何一个你之间就只隔着一个美国总统而已,我与美国总统的关系是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美国总统与你的关系是他不认识你但你认识他。对于诸如婴孩、痴呆者等极少数不认识美国总统的人,也只需要再加一个人的关系就能解决问题。因此,四度分离理论已经很充分、成熟、保险。不管是三度、四度、五度、六度,统统不重要,它们只是说明了一个简单的意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超乎想象地密切,陌生人是不存在的。
我曾经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人生只剩下唯一的意义了,那就是等死。但没有人可以玩得过上帝,他老人家要开起玩笑来,被戏谑者只有哭笑不得的份。大概是两年前吧,我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偌大一张A4纸只打印了一句3号字大小的话:终有一天,我要把你杀死!干工程这行,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仇人,但恩怨大到要取我性命的人,我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谁。不过也可能是我这个人比较心软又思维简单而已,为了一百块钱或某句刺激性话语而杀人的人也屡有听说。难道有人能够洞悉我心,知道我想用一把火烧掉凌霄楼?我当时就乐了。这大概就是最理想的状态吧。我想去往天堂而正好有人想要送我一程,我不知对方是谁那就说明这绝对不是我有意造孽。生命陡然变得非常有意思。三个月后,我收到了第二封匿名信,又半年后收到了第三封,内容是一模一样的。我很好奇,信中的终有一天,究竟会是哪一天呢?会用什么方式把我杀死呢?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同时我也深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的道理,我坚信一个躲在暗处渴望杀我的人,一定会成功的。生命有了盼头。我每天等啊等,好容易熬了两个月,总算等来了第四封信,里面的内容改了:你死定了。这一变化让我苦苦咀嚼了十天,而无所得。我甚至都给老婆买好了保险,再加上我收藏的几十幅名画,一旦我幸运地身亡,她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富婆。一想到她很可能会再嫁,会跟其他男人做爱,我就心痛不已,但只要存在选择,就不可能完美,必须承受一些牺牲,死而瞑目是我必须学会的重要一课。我开始隐隐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恶作剧,我努力不去多想,不去怀疑。这个莫须有的杀手,似乎已经成为我的精神支柱。真要是没有了他,我一定会崩溃的。我会死掉的!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我一直渴望的结局吗?那么,无论是否有这个人,我都死定了。我反而坦然了,精力转向了对死亡的思考。
如果说历史发展是让村庄站立起来,那么死亡显然就是让一个站立的人永远躺下。我自杀的那次曾无限接近死亡。把一瓶安眠药服下后,我瞬间没有了知觉,来不及痛楚。应该过了很久,药效彻底挥发出来,我开始做那个影响余生的美梦。但在做梦之前,我有过一段潮热期,就像身体被强力胶水粘连在床上动弹不得,而灵魂却一直在奔突冲腾,试图闯出我的躯壳。我浑身冒汗,又酸软无力,精神介乎清醒与混沌之间,虽然闭着双眼,但却能目睹所置身的环境,甚至能目睹世间万物。濒临死亡的恐惧感非常清晰,但又似乎正是这种对死亡的强烈恐惧感拯救了我,激发了我的求生意志,皮肤每一个毛孔都紧闭了,拒绝三魂七魄外泄,最终成功挽留住了灵魂。那次之后,我再也不怕死亡,但我绝不主动走向死亡。当死亡是未知的时候才最有魅力。从容不迫是面对死亡最优雅的姿态。我的底气来自于我明白: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被最后一个人遗忘才是。我听说,人从死亡到抵达天堂需要跋涉一段很长的路程,需要活着的人记忆他足够久,才能支撑他走完全程迈入天堂之门。我知道我老婆并没有多爱我,我死了她很快就会忘记我。如果人间找不到一位因为爱而长久铭记我的人,那么就只好物色恨我入骨的人了,显然,不二人选就是那个宣称要杀我的人。我必须在能顺利让他杀掉的前提下尽可能给他制造刻骨铭心的难度或惊喜。设身处地去想吧,换作是我杀人,最顺手的应该还是用刀。如果他用刀子捅进我的肚子,我就自己挖出一根白花花的肠子来,像哈达一样挂上他的脖子。如果他划破我的喉咙,我就面向他骄傲地昂起头颅,让鲜血喷射到他的脸上,给他画个关公的脸谱。如果他直接插进我的心脏,就像当年我目睹到的那个女孩抓刀插进自己心脏一样,我会感谢他成全我的宿命,我将一把抱住他,让他的胸膛推送整把刀连同刀柄没入我的胸腔,刀插住心脏就像烧烤叉叉住鸡翅膀。我还要祝福他长命百岁,他活得越久,我活在他的记忆里就越久,如果他在杀我之前愿意跟我做一番交流,我会把三分之一的家产转给他,让他余生略有保障。我甚至猜想他是暗恋我老婆的某个人,为了得到我老婆才想到要杀我,只要他给我足够的时间,我会撮合他和我老婆,反正等我死后我老婆肯定会改嫁的,还不如嫁给这个因爱她而杀她老公的男人呢,他俩都会幸福的,同时又都会感谢我并在每次精疲力竭后谈论我。现在就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了,杀人要偿命,如何让他逍遥法外?写张纸表明允许他杀我?这样似乎作用不大,而且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说服力太差了。我又不能帮他动手,我必须死在他人手里。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在他出手之前我必须及时认出他,尽管他可能是我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在他掏出刀子前我先揍他一顿,在众目睽睽下率先掏出刀子,威胁他的性命,这样他的杀人就变成了正当防卫,一切就都合法合情合理了。就在我收到第一封匿名信的兩年后,某个炎热干燥的冬日下午,凌霄楼烧得像一串火红的糖葫芦。我有预感那个杀手就在楼里,他的使命还未完成绝不能死,我要去救他。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围观的群众都误以为我是英勇的消防员,纷纷叫好与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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