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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误(短篇小说)

2020-11-30李知展

作品 2020年11期

李知展

1

她没打算来这里的,确实是,如肇事逃逸的司机,坐上了车,漫无目的,离开城区,还不够,一直到城市边缘,一抬头,看到公园广场那巨大的钢铁蝴蝶,她舒了口气,似乎只有离远一点,才能躲开那殷红的一片。苏丽云坐下来,掐住虎口,手仍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公园很大,依山而建,最有名的景点是蝴蝶谷。据说谷底石头有说不出的奇异幽香,古藤攀岩而上,杂花四时争芳,蝴蝶云集,昆虫学家考证仅谷底就有七科一百多个品种。溪水流动,蜻蜓点水,蛱蝶穿花,人游其中,别有风情。有段时间,电视上新闻里不停地宣传,蛊惑得她也特别想来看看,不单是为了这里的景致,是那种出走的念头,像被单晾在窗口,一半被风诱拐,招招摇摇的,恨不得插翅而去,另一半呢,摁在原地,不得翻身。这才是要命的。五年过去,苏丽云终于来到这里,却没了看风景的闲情。她劝自己,好歹来了,票都买了,像个正常的游客,去看看吧。

在谷底溜达一圈,就撤身回转。一是腿脚不便,再是那么多熊孩子亢奋地扑打着蝴蝶,将它们玩弄致残致死,沿着路边,草丛里树枝上到处悬挂着小小生灵残缺的尸身,更可气的,园方在谷底上空罩了严密的细网,死了的蝴蝶尚未来得及清扫,便继续大规模投放。说到底,这蝴蝶谷的名头,不过是人为策划出的商业景点,她并不较真,只觉得灰心。她甚至不怪那些顽劣的孩子,他们和这蝴蝶一样可怜,都被豢养于温室,蝴蝶被他们出了牢笼恢复的一点野性所伤,等他们步入社会,自有另外的东西将他们逐一收拾,或死或伤,报应不爽。

退回到公园广场,苏丽云坐在角落的石凳上,目光平静,望着远方,像刚刚经历海难的女人,远视大海。

那个男人就是这时候来的。

到了这个时间,附近高档公寓的人们,在维护中产生活的战场上厮杀了一天,到了傍晚,才拖家带口,吹着晚风,壁垒森严的脸像从冰箱拿出解冻的肉,呈现出体面的疲倦,三三两两,享受这难得的消闲。她坐在广场边缘,是下风口,掏出烟,抽起来。她不羡慕他们的天伦之乐。那都是假象,她想,生活碾压下极力伪装的幸福假象。她有过,又亲手毁了,一点也不足惜。一支烟被她抽得姿态飘逸,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似乎他还在她身边,向她吹胡子瞪眼,可她终于不用管,可以肆无忌惮地抽烟。是啊,以后她想怎么化妆就怎么化妆,想怎么穿戴就怎么穿戴,他妈的,再不用顾忌。

她掐灭烟蒂。自由了。

男人向她挪近一点距离。

苏丽云懒得搭理。

这辈子,想往她身边凑的男人够多了。她漂亮吗,自己倒不觉得,许是那份沉静的样子,容易让人误以为温婉好欺。这也真够操蛋的,男人们撩拨那些踮着脚也够不到的女人,可结婚,又要找像她这种便于驾驭的。老头子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最后五年,坐在车上,指使着她,吆喝着她,如一匹老马,她匍匐在妻子、母亲的位置上,不得松绑,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在日日夜夜的摧折里,拉住他,拉住一个家。她被他以婚姻绑架,饱受惩罚。她恨他,每时每刻。这种恨意均摊在每一个日子里,每一天都是一个战役,好在她最后打赢了。可老实说,有点空空落落的,像是一场拔河,角着力,对面忽然松了手,倒闪了她一下。老头临到头忽而笑了,笑得很寂寥,好像他早有预料。他说,你满意了,终于可以放心地去浪了。仿佛她是条不忠的狗,身在曹营心在汉,吃着家里的,却总还惦记着溜出去撒个欢。她啐他一口,笑意盈盈的,点点头,表示他死后,绝不辜负他的期待。

男人溜溜达达地过来。悄无声息地,也是欲盖弥彰地,在她边上坐下,一会搓搓手,一会捋捋头,嘴巴鼓动了几次,样子像搁浅在岸上的鱼,嗫嚅着,说出一句,嗨,觉得你这么熟悉呢。

苏丽云瞥他一眼,这种蹩脚的搭讪把戏,不觉得无聊?她扯动唇角,小幅度地冷笑,意思是可拉倒吧,哪凉快哪待着去,我这样年纪的女人,不再是青春浮躁的小溪,是水流光后露出的沙石质地,你撩拨不动,别费力气。

男人扶住额头,脑门上青筋凸起,似在艰深地思考,要从记忆里把某个身影打捞出来,忽然一拍脑袋,冲破藩篱,云开雨霁,说,你是乔真吧?没等她回答,他自顾自点头频频,嗯,就是的,肯定的,和她太像啦。

他一系列动作,透着与年龄不合的认真和单纯,甚而有点可爱的傻劲,让她觉得唐突而好奇。哪里像呢?她问。不予置信,带着揭穿他的嘲讽语气。

你真是乔真?他答非所问,还试图在惊喜中确认。

看样子,他不似轻薄搭讪之辈,所以他错认得认真,她否定得也只好认真,苏丽云摇摇头,先生,你可能认错人了。她想,他或是把她当成某個故人了,很遗憾,她没能成人之美。

可男人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执意将故人和她相认。是的,你就是乔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他说,多少年没见了,你还是那么美,第一眼我就从人群中认出你来了。他笃定地笑了,温暖的脸上,带着穿过漫长时光与故人相见的亲切和忧伤,往她这边坐过来一点,你的眼睛很特别,你不知道吗,眸子很亮,却总感觉很凉,好像早就洞穿了这个世界的把戏,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可还较真地袖手旁观,一定要看它怎么往下演似的。

若真如他所言,这世上定然存在一个和她年龄样貌相仿的,叫乔真的女人。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隔了许多年,他还念念于心。到了这个年纪,时光的洪流业已过去,投下一颗小石子,溅起一些涟漪,她的波澜是淡淡的,他的确认却是悠长的。

看来,她对你很重要喽?

男人笑了,不言自明的样子,他说,你就是她啊。我知道了,你怕我认出来,是老公在这附近吗,我记得他管你很严,放心,我就想过来和你聊聊天。

苏丽云有些恍惚,会有这么巧合?她苦笑一抹,他以前是管我很严,不过现在没事了,一时半会他赶不来。她松开抱着的臂膊,说,好吧,那就聊聊。

你承认是乔真了?

这不重要,不是说要聊天嘛,正好,我这会儿不急着回家。

2

乔真,你肯定听说过这个故事,两个人一前一后赶路,就因为后面的慢了半拍,前者一路绿灯,畅行无阻,后者每个路口都是红灯。我的一生也是,每到一个路口,都写着此路不通。乔真你呢,就命好,该上学时上了大学,该下海时成立了公司,该结婚时嫁了个有本事的老公,每个选择都踩在点上,不像我,一步追不上,步步落空,到最后一事无成,徒剩一些悔恨和不甘。

在他的叙述中,那个乔真的人生轨迹和她也大致相似,怎么可能,他是谁,还知道些什么?苏丽云侧着身子,仔细打量他,面相清癯,皮肤干枯,头发凌乱,眼睛黯淡,从哪里看,都不过一个乏善可陈有点迂腐的中年男人。

她问他的名字,他说了,苏丽云根本想不起生命里曾和他有过丝毫交集,她放下心来,哦,没事的,不过是一场鸡同鸭讲的误遇而已。她决意逗他一下,你是不是喜欢过那个叫乔真的女人?

何止喜歡,你忘了吗?在写给你的第一百三十六封信里,我向你求过婚,要不是后来你被别的男人抢了去,说不定我现在的伴侣就是你。如果真是这样,我这一生大概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即便再落魄,有你在我身边,那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可是,话又说回来,我混得这么差,你就算当初真跟了我,我也不会同意的,让你过这种生活,怎么舍得……他说,你那时候,多珍贵。

一个女人,能被一个男人这么珍惜地念着,总是一种福分吧。

呵,她就这么好吗?

是你就这么好啊。他说。

不合时宜的深情,被他以郑重的语气正名,没有油滑和轻浮。猝不及防,苏丽云竟泛过一痕羞红。有那么一瞬间,她恍然地想,真把自己置换成乔真的替身,或许也不错。可她到底刻薄,经历的勾当让她轻易穿过温情,指出背后的残垣断瓦,她说,你就没恨过她?如你说的,她毕竟没选择你,撇下你,投奔更有前途的男人去了。

恨过,他说,所以我把乔真杀了。

杀了?

他眯着眼,脸上的纹路里都是挤挤挨挨的笑,像恶作剧的孩子做了坏事,躲在旁边,静观其效。等确定她被吓住了,他哈哈的,我这么一个人生失败者,注定是个怂货,要有那个胆量就好了,他说,想象中确实曾杀了她很多次,她在我心里早是死者。

她?苏丽云望着他,心想,他在装傻吗,怎么又称呼为她?她说,你不是认我为乔真吗?

男人倒不慌,说道,是啊,在我心里她死了,直到刚才遇到你,就感觉,唰啦一下,在这个黄昏,时光将她重新送回来,送到我身边。乔真,所有的关于你的回忆也都复活了,我不恨你,也不爱你,我终于能在你跟前平心静气。

是因为我们老了?

是的,你老了,我也老了,爱不动了,也恨不动了,他说,能这样在落日下,吹着风,说说话,开开玩笑,心不再怦怦乱跳,已经很好。

自始至终,苏丽云是带一点逗弄之意的,偶遇一个陌生人,陪她消磨,图个嘴上活泼,以此遮掩心底压着的事。她淡淡笑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其实我很羡慕乔真,至少她被人这么念想了几十年。她问,你呢,没追到乔真,后来就没找别的女人?

找了。他悄悄叹了口气,好像找了别的女人,刚才暗恋的童话就不那么纯粹了,没能守住一个自我感动的传奇似的。他说,正因为找了不爱的女人,不是灵魂伴侣,只是肉体联姻,凑合成了家,提不起心劲,才活得这么不顺。当然,这么说,你肯定以为我在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不是的,我也曾努力过的,在这城市里,换过那么多工作,一次次地试着劝自己妥协,和现实达成和解,可每回都没能坚持下去。

都干过什么呢?

嘿,那可就多了,从老家的地方行政边缘单位辞职,来到这里,先是在工厂打工,模具厂塑胶厂玩具厂成衣厂都做过,后来还跑过销售,印刷厂纺织厂家具厂都推销过,再后边还和朋友一起做过小生意,就是那种在原来厂里积攒的客户,相熟了,另外私下找小厂下订单,赚点差价,还在家装公司做过人力资源,其实就是带着几个人做装修,我是个被雇佣的小包工头,我想想,做过的还有不少,都没成气候……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个年纪的,这么早就来到市场经济的前沿阵地,还有一定的学历和知识,但凡有一点脑子,只要坚持下去,熬到现在,都会有一番成绩。当然,并不是说我们这一代才智上真有多么过人之处,而是赶上了节点,遇上了长长的雪坡,幸运地享受了时代的红利,再加上个人努力,一般来说,雪球都能顺利地滚大。我呢,看似也从众地忙活,一边滚着,雪球一边滴滴答答融化,滚到最后,什么也没落下。

那是为什么?

他笑嘻嘻的,或许,这就是命吧。似乎说开了,里外都可坦白。他说,人不都说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就是的。人在世上活这一遭,大多的人,踏入社会,成家立业了,就好比一辆玩具车上紧发条,在既定的轨道上,自有责任、负担、好胜心、诱惑各种绳子牵着,像眼前挂着萝卜的驴子,只顾闷头往前走,不能懈怠,即便中间累了,略一停顿,较着劲,接着上紧,继续前进。我呢,就不行,发条上紧的时候,也能和大家一样按部就班地追赶一程,可过不多久,就会在某个瞬间,冷不防松下来,像是有另一个我坐在路边,看着兴兴头头奔波的我,嬉皮笑脸地说,哥们儿,你一个人,起劲什么呢,爱的人没得到,现在的老婆跟你离心离德,谁值得你拼命呢?白他妈费劲,到最后不都是个空吗?一阵风罢了,瞎忙活啥呀,坐下歇歇吧。得,只要一坐下,就如气球泄了气,一下子松垮掉了,偏离了正常轨道。其间,喝酒瞎逛赌博,玩儿,再不上道。人不就是活一口气嘛,气泄了,还有张皮嘛,不要脸了,就啥也不管它,耍赖似的,怎么都能混得下去。说到底,怎么着不也是个活呢,大不了,还有一死嘛。直到哪一天,颓够了,玩腻了,赌光了,再被命运揪着耳朵,逼到正路上来。如此五次三番,紧一阵松一阵,你说,我这样的玩意,要是能成事才奇怪呢。

那确实不亏你。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你就没设想过努力一点,混出一番天地,有一天,再找到乔真,鲜衣怒马,风光无限,把自己灿烂地杵在她跟前,让她后悔当初的选择,证明甩垃圾一样撇下你另择高枝是她有眼无珠?

他挠挠头,一时沉默。过了片刻,他眨眨眼,浑身轻松了,他说,我刚一开始把乔真杀了一万次,就没打算再给自己翻身炫耀的机会。

你那是懦弱,没出息,就这还好赌呢,怕是赌的时候,也以输居多。

你说对了,不知是血型还是怎么,我在哪儿,就成了周边人的肉体蚊香,不是我能驱蚊,是蚊子都咬我去了,在赌桌上,也和这差不多。

那你还赌这么来劲,图个什么?

所以说,人贱就在这里,总得有一爱好吧,指着这点爱好消耗无聊,逃避生活,也毁在这爱好上头。他说,别只说我,该说说你了,乔真,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3

最后五年,我哪儿也没去,一直在等他死。是的,他给了我一切,优裕的物质,可观的财富,高端的人际,当然,也包括孤独、羞辱、钳制这些。我们像是两条毒蛇,相互缠绕,彼此咬噬,势均力敵,但是对外,我们又沆瀣一气。他有能力,我有背景,我们组合起来,开厂子做公司,在市场上攻城略地,很快就变现了大批资金,凭借这些本钱,他可以继续编织交易脉络,以博取更大的政商资源。老实说,他头脑精明,杀伐决断,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他自觉已根基牢固,家父也退了,到这时,他才显露本来的嘴脸,开始对我冷落嫌弃,动辄鄙薄相加,在外面胡来,在家却各种控制我……现在想,他当初娶我,就动机不纯,他那样的人,一生贯彻实利主义,从未吐露真情,向来只关注自己的得失。

我那时刚毕业,到市电视台做主持,我喜欢舞台上那种感觉,灯光音乐一起,追光一打,摄像机对着,泯然于众的凡俗人生忽然黄袍加身,有种致幻效果,让人上瘾。我在电视台做得很开心,然后,遇见了他。他是海城第一批投资办厂的企业家之一,刚荣膺了海城十大杰出青年之类的称号。后来才知道,他有个屁的钱投资呢,都是他哥哥出的。因为出身不好,他哥哥逃港后闯出了名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返回海城办了来料加工塑胶厂,一时风头正茂。政府正要树立一批改革先锋形象,电视台跟进采访,认识了他。那时他确实英姿勃发,年轻的脸上目光明亮,带着自信的光芒,说个话发个言回声嗡嗡的。男人这种贱东西,真是,顺境时,时运和得意撑着,鼓鼓胀胀的,脸上都是葳蕤的喜气,一旦落了势,立马便如霜打的茄子。他那时得意,我也正值高光时刻,一叶障目,被他给骗入彀中,其实他看中的一是我娘家的背景,二是我生在海城大学却是在北方读的,粤语普通话相貌这几项都给他加分,就这么我们达成了利益联盟,扯了结婚证。

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了,第一次见你,就是在你读大学时,还记得吗?你们搞诗歌朗诵,当时朗诵的诗我还记得,普希金的,最后两段我到现在还能背起:

它有什么意义?

它早已被忘记

在新的激烈的风浪里,

它不会给你的心灵

带来纯洁、温柔的回忆。

但是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当时,我就在边上旁听,他说,我不是你们大学的,是旁边一所专科,我去找一个哥们借点粮票,路过你们小礼堂。那会儿周末时兴交际舞,我是想看看名校的姑娘,却撞上你们在搞诗会。昏黄的灯光摇摇曳曳的,我的感觉就如从外面走进黑暗里。再一睁眼,就看到了你,一抹光打在你眉眼上,那样寂静,那么美好,好像时光汩汩流淌也不足惜,只为在人群中悄然站立,看一看你……

别煽情,到了这个岁数,起鸡皮疙瘩,她说,我使劲想了下,确实有这么回事,可却怎么也想不起你,一点印象也没。

那不奇怪,我又没什么出奇之处,他说,但是我能想起你,这就够了,乔真。

你真的确定是我吗?

他点点头,不容置疑的神色,我不会认错的。后来我给你写了很多封信,站在树荫下,遥远地望着你,内心翻滚,交织悲喜,那些藏在心头的哽咽和未说出的离别,我们的一生止于此。他说,都过去了,我倒是想知道,这些年,你们在一起好吗?

我们?哪有什么好与不好,只是一场交易,我们的关系,像是合作开一个公司,不过我这个合伙人被他逐渐剥夺了股份就是了。婚后三年,生了个女儿,小时还很乖巧,长大也学坏了。主要责任在我,我的精力被拖到和他到处抛头露面的生殖器斗智斗勇,忽略了女儿的成长,对她的爱四处漏风。她的青春期很叛逆,而我还谴责她不和我站到一个阵营,讨伐她风流成性的父亲。结果呢,我两边都没顾上,男人那边本该宜将剩勇继续追击,却一不注意,他又死灰复燃,等我发现,女孩肚子都大了。女儿这边,青春敏感,脾气火暴,在不经意中,她看到婚姻里猫撕狗咬最不堪的一面,这必将影响到她将来的婚恋观。如今年届三十,她仍不婚不恋,性取向也暧昧不清,我真惭愧,为人母,我不及格。但当时我想的是,闺女,妈妈这样面目狰狞,风声鹤唳的,还不是为你好吗,不将外面的那些野种铲除,将来到你手里的资产要损耗多少?

为什么不离婚?

离婚?说得轻巧。一是沉没成本太大,他的事业是我帮着一起打下的,我为何要拱手让出呢?还有就是,老实说,被豢养久了,翅膀退化了,飞不起来了,也没那个心劲了。

老话说得好,食得咸鱼抵得渴,很多时候,都不过是个选择。

是的,现在来看,我可能一开始就错了,所以只能一错再错,先是嫁错了人,再是亏欠了女儿,接着对被他祸害的女孩儿们斩草除根。那时候,来珠江三角洲打工的女孩都被轻蔑地叫为北妹,一群一群的北妹,白花花地涌过来。每到厂子下工时,黑压压的,如过江之鲫,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真是便宜了那些有点钱的烂男人。他在外面广种薄收,执意要生个男孩。我难以理解,但作为夫妻,曾自告奋勇地配合,中药西药补药偏方都吃过,后边也怀了,女儿之后,还是女儿,打掉了。到第三回还是,我就知道,不是我的问题了,跟他说,可他执迷不悔,抛开我,在外面另找女的,是女孩就打掉。如此几年,也没见他耕耘出什么。可他不死心,这就已经不是子嗣的问题了,他是在成心恶心我——我们三句话说不到一起,就能吵起来,在外面出席商会之类的晚宴,还要装作恩爱。吵到后来,看到对方的脸感觉呼吸一下都是厌倦的,话都懒得讲——他的意思,你不服软,我征服不了你,只好拿性当最后的武器,夫妻之间弄得像是生殖隔离,就不给你,限制着你的自由,同时他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以此作为惩罚。那些年,我们过得别扭极了,一个家,就像个监狱,以婚姻的名义囚禁了我,当然,我也没那么轻易束手就擒。

怎么反抗的?

苏丽云沉默片刻,像是忽然疑惑怎么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她望望落日,在思忖底下的话该不该和盘托出。

谷底的方向,有只蝴蝶趴在栅栏上,翅膀染着夕阳的光点,一闪一闪的,像是在停泊,又似要远航。她说,终于有一只逃出来了。她抽一支烟,又说,今晚预报的有雷雨,逃出来,也免不了暴雨雷击。

即便如此,我要是蝴蝶,也会逃的,他说,至少最后能在大的地方飞一会儿。

4

每到雷雨夜我都会想起那个处理的孩子,她说,你确定要听吗,你温婉读诗的乔真怎么成为悍然毒妇的?

你不说夜里有暴风雨吗,太阳快落山了,那就赶在雷雨来到前说完它。

最后一个北妹为他怀孕,我知道时已经四个多月了,再三检查确定了,是男孩,他如愿了。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有眼线,可直到她快要生产,我也佯装不知,按兵不动。到她八个月孕期,说起来也有点天意,他哥哥在香港重病,他要去探视,留给我几天的时间可以处理那个女人。

怎么处理?

没动她一根毫毛,只叫几个人帮她把房子里所有东西打包,首饰、现金、衣服,全寄回她老家,然后孩子引产,给那女孩一笔钱,让她在空房子里留一张字条,写下: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掉了,是死胎,没脸见你,房子里东西卖了,我走了。

等等,孩子呢?

生下来死了。

八个多月的孩子,真是作孽。

这样的事,你的乔真能做得出来吗?

还有,那女孩呢?

不知道,做这些,不需要我出面。

不对,他说,我倒是听说过类似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那女孩被大婆强制引产,重金雇佣的私人医生还算有点良心,骗大婆说孩子死了,其实还活着,只是虚弱,哭都不会,然后,医生将男孩送了人,那女孩自此疯了,在路口见到人家的小男孩,就冲着傻笑,还要扑过去抱……

苏丽云一怔,从哪儿听的,她问,你到底是谁?

从风里听的,他说,我是我啊。

你听说那个女孩最后怎么了?

四处找她的儿子,疯疯癫癫的,人们只好将她扭送到医院。说起来,打工出身的小地方女孩,当初也只是想走点捷径,硬是被你们给逼疯了。

我这辈子何尝不是千疮百孔?她说,我又是谁给逼的呢?

其实你知道那个男孩没死,对不对?

对,一开始我就知道,是我授意将男婴送给别人的,他控制我半生,我也要报复他一次。他不是一直想要个儿子吗,是的,就算你得逞了,孩子生下了,活着,可人海茫茫,你就是找不出是哪一个。

他知道吗?

最后我告诉他了,她说,他杀我的心都有,可他躺在床上,杵着手指,咬牙切齿,无可奈何。我赢了。

你可能还是输了一招,他说,如你之前所言,你老公之前种出的都是女儿,那时又没有亲子鉴定,你怎么能确定最后那个女孩怀下的男婴真是他的?

什么意思?

不妨再给你编个故事:两个打工仔在工厂偷偷相爱了,卑微且甜蜜,男生俊朗,女生伶俐,他们约会,偷尝禁果。然后不幸的是,女生被老板看上了,男生心碎欲绝,却斗不过,且被开除了,自此染上恶习,比如赌博,幻想着哪次赢得一大堆钱,甩见异思迁的女生一脸。其实他想得更多的是,如果他有了钱,或许才有底气再到女孩跟前,拉住她的手,重新开始……他不知道的是,女孩怀孕了,她看得透彻,打工一辈子也没出息的,趁此机缘,不如冒下险,她想自作聪明以肚子里的孩子换一笔钱,和男孩有一份笃定的未来。却不想,当她打算盘时老天也在计算,以至于结局这么悲惨。

莫非……你……是那個男生?她摇着头,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她在努力想当初那个女孩的姓名,想不起来,苏丽云一个激灵,难道叫乔真?更不可能,一个打工的女孩,和他聊天里透露的信息,一点也对不上。但他对旧日错过的某个女孩的情感不像是假的,会是那个打工妹?她感到头疼,这场聊天越来越陷入诡谲之境,理不清,越想越乱。

她觉得该结束了。

他笑吟吟的,我随口编的,故事嘛,听一听得了,你紧张什么。

你是谁,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谁,你还不清楚嘛,我们这么熟的旧相识了。

熟你妈呢,你脑子坏了吗,在这装什么傻?

他说,我脑子没坏,是这世界坏啦。

5

来,我们理一下,天还没黑呢,不急哈。他起身,挡住她的退路。

你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呢,乔真,只是话还没说完,急着走干吗?谁知道下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呢?

不要提那个该死的名字,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什么狗屁乔真,我叫苏丽云。

好,叫什么都成,我就当你改名了,行了吧?

不想和你再废话,我要回家。

她这时才确定,他肯定不正常,是身体下意识的小动作,佐证了她的偏见,比如,他说着说着,眼神就发愣,像是魂儿飘走了,留下的只是一个躯壳,眼睛骨碌碌的,左右察看,半个屁股坐着,身子微弓,像要随时拔腿跑掉。

家里有人等着?回去不也没人嘛,再坐会儿。他攥住她的胳膊,没看出他这么瘦弱,劲儿却不小。

强迫我?

不敢,不敢,挽留,挽留而已。

要是你家里有个病人,中风六年,瘫痪五年,坚决不允许请护工,每天都要你伺候他吃喝拉撒,你说,你要回去吗?

你老公?他松开手,若如此,那是得回去。

死亡将他五花大绑,撂倒在床上,他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口歪眼斜,涎水倒挂,暴躁盛怒,只一张嘴,还在恶毒地下咒,不停地诅咒我,那是对生失去控制,对死心怀恐惧,只能一次次制造难题,激怒我,以此获得一点存在意识。刚换上床单,还没来得及铺上护垫,他就故意地放屁、排尿、拉屎,冲我得逞地笑,不停地发出号叫,让我侍立在侧,观赏他的恶意。五年,将近两千个日夜,一分一秒,我就是这么煎熬过来的……你说我要回去吗?她忽然情绪失控,反攥住他的手,肩头耸动,你说你说。

他叹口气,他在折磨你。

苏丽云平静下来,茫然地笑笑,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她说,不和你啰唆了,我真要回去了,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她顺好头发,围好丝巾,今天说的,都是一时兴起,我没当真,你也不必,她说,祝你早点找到你的那位叫乔真的女人。

等一等,那你今天怎么出来的?

她停住,转身,这次闲谈中,我发现你的毛病,凡事爱追根问底,她说,他骂我狗屁不是,除了有个好爹,一文不值,攻击我牙齿不齐,乳房坍塌,下身松弛。他甚至说,我身上有一股妒忌的臭味,每次和我同房都捏着鼻子……他还说,他知道我爹看不起他,那又怎么样呢,我还不是把他女儿睡了……他还说……

苏丽云絮叨着,不觉中两行眼泪滑落,挂在唇角,摇摇欲坠。她咬牙而笑,做了一个掐脖子的手势,很轻,力道却凶狠。蓦地甩掉眼泪,她说,你还要问吗,知道我怎么能出来了吗?

他退后一步,呆呆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脑子里生出一个画面:男人瘫痪在床上,含混地大骂,忽然,对面的女人被激怒了,上去掐着他的脖子,他在挣扎,挥舞着手,踢腾着腿,然后,渐渐平静。女人回过神来,望着痉挛的手,踉踉跄跄,夺门而出。

他没被吓住,反倒目光炯炯,像是狗闻到了腐肉,奔过来。他挨近她,忽而笑了,空洞的,毛骨森森。他说,告诉你个秘密,乔真疯了那年,我就把她杀了,因为,她活在这世界上,太苦了,我看不下。他撸起袖子,看看手腕,上面有一圈手表,水笔画的,拙劣稚嫩,他雀跃一下,要开晚饭啦,今晚有回锅肉,我要走啦。

说着,他便朝山脚奔跑而去,瘦削的身子鼓胀着,灌满晚风。不经意中,她瞥见他被风掀动的外衣下的内里,斜纹白底的蓝格罩衣,她忽而想起,有一家精神医院就在山脚那边。

随着他奔跑的方向,黄昏彻底消隐,夜色开始封门,苏丽云伏在石凳上,心绪复杂,想笑这荒谬的相遇,眼泪却涔涔而下。

咔嚓,天边炸了一声闷雷,预报的雷雨如约而来,她站起来,谷底上方升起一道烟,以为是失火了,却原来是雷击之下,自动感应的罩网不知怎么失灵了,划开一道口子,一阵浓烟滚滚上升,然后慢慢扩散。她仔细分辨了下,才发现源源不断涌出的是逃逸的蝴蝶军团。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