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百年“堕落”简史
2020-11-30荣智慧
荣智慧
今天的我们生活在一个“无烟”的舆论时代。至少,在公共媒介上,无论是杂志、报纸还是电视,香烟已经“遁形”。除此之外,绝大多数公共场合不允许随意吸烟,公众人物也不再当着镜头吞云吐雾。
100年前,香烟是各大杂志和报纸最欢迎的广告商品,也是上流社会的身份象征和社交必需品,更是健康的“守护神”。如今,香烟是人类的“健康杀手”,也不再意味着时尚、灵感、舒适和高雅。
从有形到无形,从健康到罪恶,香烟形象的变迁,花了一个世纪。
人手一支烟
登山的女士在吸烟,诙谐的绅士在吸烟,两位火车司机在点烟……这是1934年10月号杂志《文学文摘》(Literary Digest)中的3页广告。纽约的《文学文摘》是创立于1890年的大众文化杂志,巅峰期销量超过100万份。
刚从赛场下来的艾斯沃尔斯·威斯(Ellsworth Vines)身着洁白的网球服,左手抱着网球拍,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支快燃尽的香烟,笑容灿烂。
这是另一份杂志《大众科学》(Popular Science)1934年10月期的骆驼牌香烟广告画面,同时配有文字说明“Camel,振奋你的精神”。威斯是1930年代的美国网球冠军,在1932年、1935年、1936年和1937年连续四年拔得头筹。体育明星充当骆驼香烟的“代言人”,证明烟草和体育一样,都能提振人们的精神。
其实,当时的烟民也知道,香烟对喉咙颇具刺激性,往往引发咳嗽;只不过,其中有什么科学道理,倒是没有人在意。聪明的烟草商立刻抓住了这个心理痛点,开始大肆宣传:“并非所有的香烟都会给你带来麻烦,那些引发咳嗽、刺激喉咙的香烟当然有,但都是别人家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香烟“质量过硬”,烟草商干脆打起了医生的主意。据说,第一家在广告里让医生代言的是美国烟草公司(好彩香烟制造商)。1930年,美国烟草公司的一则广告这样写:“有20679名医生说,好彩香烟对喉咙不那么刺激”—显得分外具有统计性质的科学色彩。
关键是,“20679”的数字还真不是瞎编的。为了让数字更大,广告公司开始给更多的医生寄去“一箱好彩香烟和一封信”,以便调查“医生是否认为好彩香烟比其他香烟的刺激性更小”。此项“倾向性十足”的调查,自然得到大多数医生的“积极”反应。因此,好彩香烟也反过来用医生的回答向消费者暗示“一切良好”。
别的烟草商当然“有样学样”。1937年,菲利普·莫里斯(全球最大的烟草公司,万宝路香烟的母公司)干脆在广告中宣称:“医生的研究表明,当吸烟者改吸菲利普·莫里斯时,每一例刺激都会被彻底清除或明显改善。”当然,说这些话的医生,都是拿了菲利普·莫里斯的“赞助”的。
甚至连医学杂志也没法拒绝烟草商的“诱惑”。1933年11月,《美国医学会刊》刊登了第一个香烟广告—切斯特菲尔德(Chesterfield),并持续了二十年。同一年,切斯特菲尔德也买了《纽约州医学杂志》的广告版面,文案相当出色:“它像你喝的水那样纯净”“Chesterfield,让你的烦心事走开”。
中国的烟草商更进一步,将吸烟与爱国联系了起来,营造出了“不买不是中国人”的道德压力。1932年昆明天香烟庄生产的“天香”牌香烟包装上写着“吸此烟有四益:一适口、二省钱、三爱国、四卫生。”
丘吉尔手里握着一只结实的烟斗,斯大林叼着一只巨大的枣木烟斗,罗斯福抽着插在长烟嘴里的“骆驼”牌香烟。
在斯大林格勒会战的胜利彻底改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形势之后,美英苏三巨头齐聚德黑兰,协调反法西斯同盟的后续步调。1943年11月28日下午4时,三国领导人会议正式开始。丘吉尔手里握着一只结实的烟斗,斯大林叼着一只巨大的枣木烟斗,罗斯福抽着插在长烟嘴里的“骆驼”牌香烟—如果烟草商要借题发挥,完全可以说改变世界局势的“德黑兰会议”是香烟促成的;至于轴心国失败,那自然是希特勒不吸烟之故。
双方争斗忙
18世纪中期,欧洲就有医生发现吸烟与鼻咽癌的正相关关系,但是这些研究没能掀起什么风浪。直到1939年,第一份有关吸烟与肺癌关系的科学研究报告正式发布,公众才开始关注香烟和疾病之间的联系。到1944年,美国癌症学会开始警告“吸烟可能危害健康”。不过,当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吸烟与肺癌相关”。
1950年,香烟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英国科学家理查德·道尔(Richard Doll)和奧斯汀·希尔(Austin Hill)在《英国医学杂志》发表了论文 《吸烟与肺癌—初步报告》。美国科学家温德(Wynder)和格拉汉姆(Graham)发表的论文《吸烟是肺癌的可能致病原因—一项684例患者的临床研究》成为确认吸烟危害的开创性研究。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温德和格拉汉姆的论文,就刊登在满是烟草广告的《美国医学会刊》上。
那是一个以吸烟为荣的时代。烟草行业为国家创造大量就业岗位和税收,香烟制造商是名副其实的商业巨头,它们大量投放广告宣传费用,众多媒体仰仗这些香烟广告过日子。翻阅旧杂志,20世纪30年代到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出版物里,香烟广告是占比最高的广告门类之一,就跟这些年中国媒体上的房地产广告出现的频率差不多。
香烟利益集团掌握了极高的话语权,在国会也具有非常强的游说能力。与之相比,民间的医学研究机构和非政府组织要坚持控烟,显得势单力薄。
一开始,公益组织和个人走的是“法律途径”。为了唤起民众和政府的控烟意识,他们把几位烟草商告上了法庭,指控销售损害消费者健康的商品。但是,财大气粗的烟草公司以及专业法律团队,拿出了吸烟没有危害健康的具体科学证据—诉讼全部以烟草公司胜利而结案。
同时,烟草公司的“反击”也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1954年,美国主要的烟草公司成立了一个名为烟草工业研究委员会的组织,来对抗“香烟有害说”引起的公众担忧。
TIRC支持下的一些“独立科学研究”宣称:“近期一些关于烟草有害的研究并没有定论。”
TIRC不仅邀请学术和人品皆清白的科学家来负责研究工作,还成立了由医学、科技和教育的中立科学家群体组成的顾问委员会。在TIRC的建议下,烟草公司开始生产带过滤嘴以及低焦油含量的香烟,让香烟看起来愈发“健康”。于是,原本已经下滑的销量,开始重新上扬。
在吸烟和控烟的斗争中,美国政府的角色,显得不那么光彩。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政府就授权在部队的配给中加入卷烟纸和烟草。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美国政府再次出面。当时为了节约外汇,英国不再进口美国烟草。美国政府干脆出手从烟农手里买入了同样价格的烟草,以保护本国烟农。
史料显示,自1930年代以来,美国政府一直在帮助烟农。大萧条期间出台的1933年《农业调整法案》(Agriculture Adjustment Act),使联邦烟草价格支持系统问世,直到2004年才被终止。同时,政府给烟农的补助一直持续到2014年。
而且,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重建欧洲的“马歇尔计划”,其中就包含购买美国烟草和食品的贷款。从1954年起,该计划演变为向盟国提供援助的《公共法案480》,逐渐在东南亚、拉丁美洲和中东实施。它通常被称为“粮食换和平”计划,是美国烟草和食品出口的便利前提。
健康经济学
1955年,美国超过一半的男性和近四分之一的女性吸烟。
随着烟草导致癌症的科研证据越来越多,官方受到的政治压力也越来越大。1964年,美国公共卫生部发表了长达387页的报告《吸烟与健康》。报告明确指出,“吸烟与男性肺癌存在因果关系”。对女性的影响研究不如男性那样广泛,但结论一致;吸烟人群和非吸烟人群相比,患肺癌的概率要高9~10倍。另外,香烟中的致癌物质也遭到曝光:其中包括重金属镉、DDT和砷。
实质性的抵制出现在1960年代晚期,其中挑大梁的是“反吸烟运动家”。他们发现了两个控烟的主要途径。首先,要利用1960和1970年代的民权及消费权运动,来改变公众对吸烟的看法,最终改变社会风气。青年律师约翰·班扎夫(John Banzhaf)于1967年创立了吸烟和健康运动(Action on Smoking and Health,ASH),并找到了起诉烟草业的方法。
美国重建欧洲的“马歇尔计划”,通常被称为“粮食换和平”计划,是美国烟草和食品出口的便利前提。
虽然联邦立法机构支持烟草商和烟农游说团体,但是活动家们敏锐地发现了有裂缝可循的“央地关系”。活动家的目标是地方政府,因为那里的企业游说团体不怎么成熟。他们与地方政府和专业监管机构携手,推动了两项举措:1971年在美国播放香烟广告的禁令出炉,1973年民航局禁止乘客在飞机上吸烟。
控烟的第二个途径,是努力向政府证明,吸烟有害经济—不仅政府的醫疗账单会堆到天花板;劳动力和生产力也会受到损害。1976年,唐娜·希普(Donna Shimp)因在工作场所“被迫”吸二手烟生了病,提起了第一起针对雇主的“被动吸烟”诉讼。
烟草公司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得让香烟看起来更“健康”才行。为了“更低毒素,更低烟含量”的要求,烟草公司通过增加卷烟纸的空隙和扩散率、添加多孔的过滤嘴、无烟香烟等工艺,来降低烟草中的有害物。
然而,这些“更健康”的香烟甚至危害更大:烟草密度降低,体积就要更大;带有过滤嘴的香烟让吸烟者感觉刺激性相对较小,更让烟民们吸个没完。
不过,美国政府逐渐出面“控烟”后,控烟派势力大增。1997年,雷诺烟草公司甚至在国会和民众的压力下,停用了历史悠久的“骆驼”卡通形象,因为一项1991年的医学研究表明,美国儿童对骆驼香烟中的“骆驼”的熟悉程度,不比米老鼠低。
1998年,烟草公司与美国46个州达成了“烟草大和解协议”。根据协议,烟草公司要支付2060亿美元的和解费用,来推动公众健康和青少年减少吸烟的举措。根据协议,之前一系列“挂羊头卖狗肉”的烟草研究会、研究所也被解散。
很快,一种新型替代产品—电子香烟于2006年问世。这种香烟有着传统香烟的外形,利用电加热来挥发甘油中溶解的尼古丁,看起来更加纯净无害。FDA表示,还没有接到关于其安全性和有效性的临床试验结果,还不能确切知道它的危害。
2010年以来,电子烟广告的投入大幅度上升。从公共卫生、公共政策的角度看,针对电子烟泛滥的监管,已经发生了不少政策辩论,其中有一个根本的经济学问题—电子香烟是会让烟民摆脱烟草毒害,还是会导致吸烟变本加厉?
至少,健康的标准总是在技术的包装下来回游移。但是,那种“烦心事”随烟雾弥漫、消散的舒缓感受,却依然令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