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冕无王,只有光亮
2020-11-30
2020年11月8日,第21个记者节。
记者是这样一份职业,选择了它,不是选择了可预期的安逸与平稳的未来,而是选择了不能停歇地奔波、思考与写作,把自己融入混沌世界,开放地接纳种种可能性。
见到过我的同事卧底工厂,与“三和大神”为伴,亲身体验近乎二十四小时无休的日结工作,写出一篇淌着血汗的报道,点赞最高的评论无关痛痒地说“写这样文章的人是做不了这种事的”;
见到过同行们死命追着一条线索不放,四处求证、东奔西走,可追出的答案可能还会出现错漏;
也见到过所有线索都指向一种可能性,因为无法得到最关键证据,记者也不敢在笔下流露出确定性的纠结与折磨。
今天的记者比以往更需要勇气,不单是投身于纷乱经验世界的勇气,更是坚信道德世界的庄严,并敢于不断修正自己、怀疑自己的勇气。前者让一个人得以进入新闻行业,成为记者,而后者,使他坚持下来,有机会成为一名好记者。
佛语有云,人生三境界,“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又是山”。比附之,这个世界会三次展现在人眼前,第一次只是平常,第二次令人惊讶,第三次则是冷静。
若不以旁观者视角观看这个世界,不会察觉到熟悉世界的另一副样貌。试想美国旅行作家何伟展示给中国读者的那种熟悉中的陌生感与新鲜感,这是“闯入者”的视角,是“好奇者”的视角。
记者就是这样的“闯入者”,撞破日常,钻入缝隙,捕捉意外与新奇,带给读者以不曾想见的社会样貌、以另一种存在却不被注意的可能性。
初入行者,最具好奇心,最奋力收集信息,急切于追寻“发生了什么”,入行日久,渐渐熟悉技术与规律,也开始把握认识社会与世界的模式和理论套路,逐渐习惯于去了解和探知“为什么会发生”,此后才会渐渐放胆于判断和预测。
如果说今日的记者已不能满足于以为社会提供信息为己任,不能满足于为阐明“发生了什么”为职业追求,那么记者的职业尊严与追求,只能在于不断求索“为什么会发生”,记者依然是泥鳅,但得是一只钻得更深、深入一个社会运作深层的肌理的泥鳅,他要为读者提供认识世界的眼界和方法。
做记者是无所谓成功的,哪怕解释清楚“为什么会发生”也是困难的,不仅仅因为复杂的社会现实对人的理性能力构成挑战,更因为“为什么”往往难以用“对错”“正邪”“真假”“美丑”的二分法来解释归纳,它关乎人心人性最深微处,关乎社会错综复杂的利益与权力格局,它像一个结构套死的纽结,以记者之眼、之笔,只能看到、记录纽结中被挤压变形的人,并至多报之以同情,帮之以呼救,而几乎永远也无力打开纽结。
这种无力感,今日尤甚,因为仅仅掰开纽结给人看,也不是一件易事了。时至如今,谁敢轻言信息等于真相,知情就能获得判断的自信?
所以成为记者,或许不会像其他行业那般,做得渐久、日益成熟、得心应手、潇洒自信,不,它更可能是一个愈发清醒,愈发痛苦,也愈发艰难的过程。
但难处即是生处。
有一种说法,做新闻是审丑,是与一个社会的疾病打交道。一个健康的人不需要旁人站在一边鼓掌,记者如果不满于只做安慰剂,就仍需肩负起审丑和看病的責任。为社会看病,即便不能治病;帮人们认识社会,即便难以改变社会。这是记者的普罗米修斯之责,也是记者终身的修炼。
愈无力,愈需要强大。需要“理想”“良知”“责任”“道德”这些似乎浮泛,根本无法兑换为利益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每一个人的定海神针,维护着我们内心世界的秩序与安宁。
罗曼·罗兰有一句人人皆知的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看清世界需要方法,依然热爱生活需要勇气。勇气的获得仍需我们回归道德原点,它可能是我们最朴素的正义感,也可能是经过我们深思熟虑所选择信服的理论。
行者取径或有不同,但蓦然回首,一定仍有人坚守着这份职业的原点,依然站在那里的,才是我们的同道者,是这个社会需要的记者,他是珍稀物种,更是不能灭绝的物种。
他们东临碣石,极目沧海横流,带着湿气的风,扑打脸颊,震动衣袂。一颗心和潮水一般澎湃,而头脑和高山一样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