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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30彭喜媛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9期
关键词:学校老师

彭喜媛

大学,最终将我这个偏科生拒之门外。

回到农村,每晚夜深人静,我都心如蚁啃。我在疼痛中挣扎,我在挣扎中疼痛。恍若掉进了猎人洞穴。我试图自救,我上蹿下跳,左冲右突,然而,洞穴四壁都是光秃的,陡峭的,无一枝一叶可以攀爬。我恐惧、呼喊、咆哮、哭泣……不甘坐以待毙。

太阳落山时,母亲在厨房烧火做饭,喊水缸没水了,我当时正缩在闺房里长吁短叹,不得已,挑起水桶一晃一晃地出了门。水井就在村子中央,深达十几米,一年四季水源丰沛,就连隔壁李家村的几户人家也来这儿蹭水。

当我担着空水桶走在田埂上时,恰巧遇见隔壁村的一个中年男人挑着一担满满的井水走过来,我一看见此人,心里便如吃了苍蝇。此人但凡见着比他弱的人,总要讲几句上不够天,下不着地的话;看见有权势的人就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听到有姑娘去广东打工,就说人家去做“鸡”了;看见谁穿着新衣裳,就说人家去相亲了;看见哪个爱美的姑娘脸上擦了点儿香香或是擦点儿小口红,就说人家出去骚男人了……

这会儿,我预感乌鸦要聒噪了。果然,此人一见着我蔫蔫的样子,故意提高嗓门儿,装腔作势的样子,“哟嗬,我当哪一个新鲜客,原来是大学生回来了,啊哈,大学生还要出来挑水呀……”真想往那张讨厌的嘴脸上啐一口,我翻了他一个白眼,身子一侧,与他擦肩而过。

落榜的我,腹背受敌。如果说外来的冷嘲热讽尚可置之不理,可来自家庭的冷暴力,让我背脊寒透,父亲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晚上,我看课外书到半夜,母亲起来小解,摇头叹气,说我白天游呀游,晚上熬灯油。父亲在外屋的床上抽旱烟,不知是吸得太猛,还是内心气愤,猛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稍稍平息下来就开始数落我,说要是读正书有这么用功,北大、清华都考得起……我的热泪哗哗往下流,接连几天都不吃不喝,企图通过绝食来结束自个儿比蚂蚁还弱小的生命。

我到底没死成,出嫁的大姐回娘家来了,把我叫到她家里去了。

我心如枯井,恰巧本村一个长辈来我家牵线搭桥,介绍他战友的小舅子,也是一名退伍军人。我孤注一掷,赌气把自己嫁了。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以前听父亲说过。

把自己像水一样泼出去之后,前途于我而言,等于盖棺定论。以前那个心比天高的我,在别人眼里已经死去。曾以我为傲的父亲,因我不能光宗耀祖,一下子苍老了几岁。

我扳着手指头,细数父亲和母亲家族的近亲。祖父祖母生育五个儿子,父亲在家排行老大,四个叔叔都在家务农。在农村,五兄弟无一跳出农门。刚开始,我颇是费解,经询问,原来其中大有原因。主要得益于祖母,當年父亲作为文艺兵,即将开赴阵地时,祖母倒提一把菜刀,赶过去拦截,言称我父亲若是要去当兵,就先把她杀了,免得日后听到我父亲战死沙场的噩耗。父亲是个大孝子,放弃了当兵,此后,大队干部在大会小会上,拿我父亲当反面典型,四个叔叔尽管身强力壮,均被卡住不得参军。

要说母亲家的亲戚,倒是有两个在外地。一个是我的三舅,资历很深的地质工程师,失学后,我曾洋洋洒洒、情真意切地写过三页密密麻麻的长信,请求他能在城市为我找一份临时工作。落尾处,字眼模糊,明眼人一看就知那是泪水打湿的。寄信时,母亲曾轻描淡写地给我打了预防针,说你不要对你三舅抱太大希望。我一天天耐心等待,不甘心,也不相信,自认那封信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会生出一丝柔情。等了三个月后,信还是如石头沉海,母亲的话,一语成谶,见我如霜打的茄子,母亲说,当年你外公死时,打了三次电报他都没回,你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外甥女,他肯帮你?

还有一个就是大姨妈的大儿子,在广州铁路处工作。表嫂在某医院工作。丈夫退伍后,曾在广州打工,我去探望他时,曾去找过大表哥,出乎意料,表嫂跟我聊天,带我去买菜,一点儿都不嫌弃我这个农村小表妹。大表哥那天忙里偷闲,去附近一家酒店去咨询,问要不要招服务员,我感谢大表哥的好意,服务员我是坚决不肯去做的。

我梦想外出的希望,像黑夜里的微小烛火,渐次熄灭,而这时,我有了身孕,只能待在家里。

不甘就此被命运打败。我与外界断绝了一切关系,回父母家低着头走路。

丈夫当了四年兵,1987年上过越南前线,立过三等功,退伍回家,得了一千多元安家费,娶了老婆后,自然是口袋没钱,缸中无米。公公是永州建筑工人,退休在家,几兄弟伙在一个大锅里吃饭,菜钱自然全是公公的工资。

最怕每次开餐前,我抱着刚出生的女儿,丈夫的大弟在饭桌前作呕吐状,嘴里啐啐哝哝,说吃饭一大桌,做事不见鬼影子

公公听不过,眼一瞪说:“你兄弟刚退伍回来,帮着砌这两间房,你什么时候拢过场?之前在家种点儿谷子,等于多出点儿力嘛,兄弟之间哪那么斤斤计较。”

从小到大,我何曾受过这种气?赌气不吃吧,月子中的我,奶水不足,丈夫把饭碗递到我手里,我的眼泪无声地掉进那碗粗糙的米饭中。我决心告别这样的生活。

最要命的是,婆婆是全村最有名的碎米嘴,她清早从床上跌下一只脚开始,到晚上上床前,她的两片嘴唇从来没合拢过,那段时间,那夹枪带棒的话大多数指向我。

丈夫是个老好人,从不与兄弟吵嘴,也不跟老娘还牙,我迅速消瘦下去,几乎皮包骨头,孩子因缺少奶水,又无牛奶可喝,也瘦得像个大萝卜头。

无数个寂静的黑夜,我瞪大眼睛,耿耿难眠。这样行尸走肉地活着,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寻找新的出路,好好活下去,这是我每天思索的问题。

一次赶大云市乡圩,我在老街上走着,突然看见屋檐下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似曾相识的模样,仔细一看,这不是区中学的龙老师嘛!

像长途跋涉在沙漠中的苦行者,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顾不得什么颜面,顾不得当初龙老师曾说我是心比天高的林黛玉式的人物……我激动地上前叫了一声——龙老师!他认出我之后,把我让到屋内,叫我坐下,为我落榜感叹了一番,告诉我他现在大云乡任教育主任(掌管全乡中小学)。

我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向他说出了想当代课老师的心愿。

龙老师用惊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让你代课,真是太委屈你了。要知道,当今代课老师的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工作量一点儿不比公办老师少,每月90块钱,任何补贴都没有。

我搓搓手说,钱再少我也愿意去,我喜欢学校生活。而我的内心在挣扎着说,只要挣碗饭钱就行,因为我不会干农活儿。

考虑到我现在带着孩子,龙老师把我安排在离家最近的建新小学。

开学前一天,校长把我叫去他办公室,安排我教五年级语文,兼历史,当班主任。

我跟校长提出了一个要求——守校。

校长沉吟了一下,说学校已有个公办老师在守校,学校适当有点儿补贴。

我忙说,校长,我不要什么补贴,只要能让我住在学校就成。

校长意味深长地笑了,说那没问题,本乡本土的,莫嫌那间办公室破旧就行。其实,学校哪个老师不知道,我屋里有个日夜“念经”的婆婆。

我迈着从未有过的轻盈步伐回家,出学校,过马路,经过一片五百多米的茶山,就看得到村子里的房屋了。丈夫的家是单门独院的红砖屋,坐落在山脚下,门前辟了一个百多平方米的晒谷坪。

从一棵百年樟树拐进去,是一条小径,公公把右手边的土坪用竹篱笆围起来,园子里种有黄瓜、丝瓜、茄子等菜蔬。

建新小学坐落在两个村交界处的茶山山坡上,两个村的小孩儿都到这儿来上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由上下两排一层教学楼组成,上面一排教学楼后是松树林,再后边是无边无际的茶树林。教学楼下面是几十亩柑橘园。一个小小的村庄耸立在柑橘园的上边,遥遥可见。靠近公路边是大门,沿着十级水泥阶梯而上,左手第一间便是我所在办公室兼宿舍和教室,第二间是六年级的教室和老师办公室兼宿舍。班主任是个中年男老师,带着一儿一女,以校为家,妻子长期在广东打工,据说是想挣点儿钱回家建房子。

我们班教室的门板,下半截早就不翼而飞,窗户就是一个轮廓,没有玻璃,幸亏桌椅还齐全,可不是带抽屉的课桌,属于那种最简单的长条桌子和凳子,两个人合坐的。一个班五十几个同学,其中有一两个男同学和我一样高,据说是全校最有名的调皮捣蛋鬼。

我的办公室仅一床一桌一凳子。前面一扇门内尚有一个铁闩,内里通向教室的那扇门,矮矮的,门板儿薄薄的,摇摇欲坠,一个健壮男人拳头都可以击碎,开关起来,咿呀作响,如牙疼得厉害的人在呻吟。门闩是木头的,松松垮垮,如老妪潦草的裤腰带,正是因为这扇门,才有了日后的惊魂一夜。

那是个寒冬,丈夫的战友结婚,他去吃酒,事先告知我,下午六点后没有班车回大云乡,当晚回不来了。

目送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学校,已是夕阳西沉,我的心也在慢慢下沉,我多想把山边那个大蛋黄奋力托举,把黑夜驱逐,让光亮永存。然而,夜幕还是如期而至。我早早吃了饭,把两扇门闩得死死的,其中通向教室的后门还用一个课桌加两条板凳顶住。把女儿也早早哄睡了,我靠在床头,看一本外国小说,教室后面松涛阵阵,风从门缝里灌进来,我心思完全不在书本上,想起女儿的奶奶,曾在茶余饭后说起的一段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学校附近。说是一个人赶圩回来,走到建新学校后面的茶山中时,被一群山魈撞见,当晚没有回家,家里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以为他被害了。于是,打着火把满山遍野去找,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第二天,大雾散去,太阳出来,早起放牛的老人发现昨晚失踪的那个人睡在一个池塘背下,满嘴都是牛屎,其中一坨吃了一半,身边还有好几泡牛粪。急忙上前唤醒他,此人揉了揉眼睛,四下一看,号啕大哭,说昨天被一群矮矮的山魈抬来抬去,喂牛屎给他吃,后来看见好多人打着火把来找他,叫唤他的名字,他扯破嗓子喊,可是人家就是听不见。

老人告诉他,山魈有隐身术,它们看得见人,可人看不见它们,所以人才怕山魈。

今夜,我倒是不怕什么山魈,也不怕什么死鬼,我所担心的是——活鬼!

真是担心什么来什么。

当床头的闹钟指向一点半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走进教室,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脚步声径直走到门边,开始捶门。

谁?我问。我屏住呼吸,捏紧了拳头。

除了窗外呼啸的北风,没有任何回答。

咚咚咚……门擂得更猛烈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提高声音质问。

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我意识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咚咚咚……外面的歹人似乎用脚在踹。门板似乎摇摇欲坠,若不是有桌椅撑住,可能已经散架了。我冲过去用尽全力顶住桌椅,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可是哭有什么用呢,在这深山野岭,哪怕是喊破嗓子,也沒人听得见!

歹人似乎势在必得,看这阵势,用不上三分钟,势必破门而入,幸亏女儿睡得沉,没有醒来,可一旦歹人冲进来,后果不堪设想!

门顶上的灰尘簌簌坠落……今晚,我豁出去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气从胆边生,怒从心头起,箭一般的射到切菜的砧板前,抓起菜刀,跑回门边,用刀背在门内一阵猛砍,一边砍,一边吼,来吧,来吧,进来啊,看我不一刀剁死你!今晚我要与你鱼死网破……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刀砍在门板上的声音,如烽烟四起的战场上,壮士甩开膀子擂得密密的、急急的鼓点。竟然震慑住了门外的歹人,破门声戛然而止,我一鼓作气,继续用力砍门,到底邪不压正,门外没有了动静,我侧耳细听,脚步声走出了教室。

一弯冷月,后半夜才迟迟挨挨地若隐若现。

我揣摩,丈夫偶然外出,夜不归宿的消息,外人不可能获知,只有学校的老师知晓,而不在学校住宿的老师,岂会关心这个?

一丝寒意从脚板升起……

那一夜,我通宵未眠,冷泪凝结在枕边。

世界之大,难容我立锥之地,我不想与世俗为伍,故而一退再退,看情形,这荒僻的乡村小学也难容我的生存了……

何处才是我真正的安身之处呢?

建新小学有七八个老师,大多为半边户,这也就意味着这些公办老师,每逢插完秧割完稻子,来不及捶一捶酸胀的腰,来不及揉一揉脱皮的臂膀,洗净泥腿,脱下草帽,穿上一双廉价的凉鞋,放下皱得如腌菜样的裤脚,走上三尺讲台,在泥土地面、四面透风的教室里,给一双双懵懂的眼神,开启智慧之门,传播知识的种子,鼓起理想的风帆,点亮希望之灯。

原本,我以为觅得一方净土,可以躲避不想见的面孔,拒绝不想听的噪音,苟延残喘,静静地疗养受伤的心,可是,在一个下午,我这点儿可怜的奢望都成了泡影。

那时学生还没放学,我正在给学生批改作文,突然听到屋外一阵嘈杂声,侧耳一听,我的头皮发麻,背脊冒汗。那种拖长声调的一哭二诉声,让我食不知味,让我噩梦连连,自从我搬到学校来住之后,就从这个大家庭之中脱离开来,用当地话讲,分伙了。分伙的全部家当是一升米,一个木柜箱,一个老式雕花牙床。公公不忍心,把他在单位买的一个笨重的高压锅给了我们。

我做错了什么?惹人上门兴师问罪!我扪心自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

屈指算了一下,我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回那个家了。

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偏偏这个时候,丈夫又不在学校。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果然是她——丈夫的母亲。(请原谅我的不孝,这样实事求是地描述她)一个头发如草窝,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刷牙的老妪,半跪半坐在地上,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干号,号几声,又去擤鼻涕,鼻涕往空中一甩,甩出一道弧线,跌落于厚厚的尘土中,她便把擤鼻涕的手往鞋后跟两侧一抹,又去抹眼泪,眼泪自然是没有的,于是在眼眶上胡乱擦一把,嘴里啐啐哝哝,说什么你个媳妇大娘的,一个月都不回家,心里还有没有公公婆婆,叫学校的老师们以为我这个婆婆有多么的可恶。哎哟喂,天老爷,我不要活了,我的脸都丢完了,我是个带崽崽的老母鸡,不晓得疼崽崽,把崽崽都刨走了哇……

真想往耳朵里塞一把茅草,不要听见这污言秽语,真想戴一块厚厚的面纱,不让别人看见我脸上的尴尬。原本以为跳出四房冲,避开闲言碎语,匆忙把自己嫁了,没想到,反倒掉进了无边无际的泥潭,眼看就要陷到喉咙边,眼看就要埋到头顶了,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我渴望一根救命稻草,脱离泥潭,走向平坦大道,让我自由呼吸,让我行走自如……

我仰头看天,天灰蒙蒙的,我胸腔里熔岩样的液体在沸腾,在翻滚……

气恨交加,我像个旁观者,杵在那儿,动弹不得,声张不得。

詹老师和几个老师先是象征性地劝了她几句,见她越说越离谱,也就不再客气,毫不避讳地说:“八奶奶,你这么好的儿媳妇,知书达礼,从不走东串西,从不家长里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呢,她现在在学校守校,又没在外头吃喝嫖赌,况且又分了伙,你们两个老的,能吃能动,没有七病八痛,她在学校待着又有什么错呢……”

校长背着手走过来了,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止住足,皱了皱眉头说:“八奶奶,儿媳妇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在学校教书,你无缘无故跑到学校来数落她,这就是你老的不对了,难看,影响不好,快回家去吧。”校长邊说边挥挥手,像挥赶一只苍蝇。

“啊哈,你们,你们都和她一个鼻孔出气,不帮我讲话,好嘛,我走,我走,懒得和你们讲,和墙壁讲还掉坨土……”

太阳跌进山的怀抱后,我在宿舍旁的码头上徘徊,码头下是一条公路,公路宛如一根扁担,扁担一头挑着大云乡,一头挑着双桥镇,两头挑着的,都不是我心所系。我忧郁的目光,越过重重叠叠的山峦,越过沟沟壑壑的丘陵,眺望三十里外的县城,而县城也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是城外那条喘着粗气、不知疲倦地奔向远方的火车,火车抵达的远方,远方更广阔的天地,才是最让我向往的地方。

南下打工于我而言,毫无吸引力,无一技之长的我,到底想要什么呢,我还没有完全想好,但心里那个执着的念头一直盘踞着:干一番事业,去远方……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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