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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上蔡方言的介词“掌”及其语法化

2020-11-30程亚恒

华中学术 2020年2期
关键词:句法介词状语

程亚恒

(九江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江西九江,332005)

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掌”主要有名词和动词两种词性;而方言中“掌”除了用作名词和动词外,还可见用作介词的情况。例如河北话“掌门关上把门关上”中的“掌”就是一个表达“处置”义的介词[1]。其实,河南方言中另有一个普遍使用的介词“掌”[2],而且这种意义的“掌”是目前许多大型语文工具书(包括《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汉语方言大词典》等辞书)所未收录的。本文拟讨论的就是河南上蔡方言的介词“掌”,重点讨论介词“掌”的句法、语义特点及其语法化问题。

一、上蔡方言中介词“掌”的句法和语义特点

马贝加认为所有的单音介词都脱胎于动词[3]。何洪峰、崔云忠则认为并非所有单音介词都源于动词,如“道”“诸”等[4]。我们赞同何洪峰、崔云忠的观点,认为汉语的单音节介词绝大多数都是从动词语法化来的。这些原生介词因为处于“实义项>语法词”的语法化斜坡的起始环节,所以总会保留着动词的一些句法和语义特点,介词“掌”当然也不例外。介词“掌”究竟具有怎样的句法和语义特点呢?

(一)介词“掌”的句法特点

从使用情况来看,介词“掌”的句法功能比较单一。跟其他介词一样,上蔡方言的介词“掌”也不能单独充当句子成分,它唯一的用法就是在名词性成分(包括名词、代词和名词短语)之前,与该名词性成分(记作NP)组合成“掌+NP”的介词结构以充当状语。介词结构“掌+NP”充当状语时,又以出现在中心语之前最为常见,例如:

(1)碰见啥事儿多掌脑子想想遇到什么事情多动脑筋想一想。

(2)这货傲哩很,他从来不待掌正眼儿看人哩这家伙狂傲得很,他从来都不拿正眼看别人。

以上二例中,介词“掌”分别先和其后的“脑子”和“正眼儿”组合成介词结构,然后再分别充当了谓语“想想”和“看人”的状语。

尽管绝大多数情况下出现在中心语之前,但介词结构“掌+NP”充当状语时后置于中心语的情况也并非绝无仅有,例如:

(3)吃饭掌大碗,干活没一点吃饭时用大碗,干活时什么都不行。

——才不是哩!我一般是吃饭掌左手,写字、干活掌右手才不是呢!我一般情况下是用左手吃饭,用右手写字、干活。

以上二例中,“掌大碗”“掌左手”“掌右手”都是充当状语的介词结构,不过例(3)的“掌大碗”应该是说话人为了押韵而做出的语序调整,例(4)的“掌+NP”明显是说话人为了强调自己并不是左撇子而将“吃饭”和“写字、干活”作为对比焦点加以凸显的句法格式。显然,介词结构“掌+NP”充当状语时被后置实际上是受到语用因素的影响而对句法结构进行调整的结果。

在话语交际过程中,“掌+NP”有时前后并没有出现动词性成分,这时的“掌+NP”很有点像句子的谓语,但其实不然,它本质上依然是状语而不是谓语,例如:

(5)——你可别[pai54]掌手端啊你可不要用手端啊!

——不掌手不用手?不掌手掌啥不用手用什么?

——掌啥棍呐,掌手斗中用什么棍啊,用手就可以。

(7)掌俩手用两只手!

例(5)的介词结构“掌手”“掌啥”显然都是承上句“掌手端”而省略了动词“端”的省略语;例(6)的“掌啥棍”和“掌手”也都是承上句“掌个棍打打”而省略了动词“打”的省略语;例(7)是特定语境下说话人吩咐听话人用两只手完成正在或将要完成的动作时所说的话,依据语境可知后面省略了一个跟手有关的动作动词(如端、拉、托等)。可见,这类“掌+NP”只是出现在省略句中的状语而已,它的句法地位并没有发生变化。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介词“掌”不能悬空,但有的情况下介词“掌”却可以不用,例如:

(9)俩手端用两只手端着!

上例的“纸”和“俩手”之前都可以加上介词“掌”或“用”。添加介词“掌”或“用”之后,不仅句子的意思没有变化,就连“纸”和“俩手”的语义角色也没有发生变化。

(二)介词“掌”的语义特点

介词的意义是一种句法义,来自介词结构的句法语义关系[5]。介词的语义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第一个层面是介词本身的语义,第二个层面是介词所介引对象的语义。从介词本身的语义来看,“掌”是一个“使用”义介词;从介引对象的语义来分析,“掌”又是一个多义介词,首先它可以介引工具,例如:

(10)再胡连子跑我掌绳拴住你再到处乱跑我就用绳子拴住你!

上例中“掌绳”就是用绳子、“掌尺子”就是用尺子的意思。很明显,“掌”具有“使用”的意义,“绳”和“尺子”分别是动词拴和量的典型工具。其实,上例(1)的“脑子”、例(2)的“正眼儿”也都是动词所凭借的工具,只是这些词语的工具性特征在句中没有此处的“绳”和“尺子”典型而已,我们可以把它们看作一种广义的工具。

其次,介词“掌”还可以介引材料,例如:

(12)你看这个树墩子多好,我想掌它做个菜板子你看这个树墩子多好,我想用它做个切菜板儿。

(13)这玩意儿掌啥做哩吔能么结实这东西是用什么做的呀,怎么这么结实?

以上二例的“它”和“啥”都是代词。依据语境,例(12)的“它”回指名词性成分“树墩子”,是说话人想要用来做菜板子的材料;例(13)的“啥”是疑问代词,依据语境可以推测出“啥”指代的是被加工成“这玩意儿”的材料。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介词“掌”在语义上具有鲜明的[+使用]特征,处于状语中的介词“掌”是一个句法管控成分,它在句中所管辖的成分就是充当介词宾语的NP,而这一NP又具有明显的工具或材料特征。所以从语义层面看,介词结构“掌+NP”本质上又是一个“[使用+工具/材料]”的语义结构。

二、介词“掌”的语法化

上文已经提到,汉语的单音节介词绝大多数都是由动词语法化而来的。这种有关介词来源的观点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是不存在问题的。依据这种观点,上蔡方言的依凭介词“掌”也应该是动词“掌”语法化的结果。那么问题是,依凭介词“掌”语法化的机制是什么?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了介词“掌”的语法化?这些问题似乎是无法回避的。下面就来分析依凭介词“掌”语法化的诱因和机制。

(一)介词“掌”语法化的诱因

依凭介词“掌”是一个原生介词,它的源动词是具有“握持”义的动词“掌”。

“掌”本来是一个名词。《说文·手部》:“掌,手中也。从手,尚声。”王筠《说文句读》注引毛晃《增修互注礼部韵略》云:“掌,手心也。”大约元明时期,“掌”引申出了“握持”的新义,例如:

(14)急急看处,前门开了,即忙掌灯寻锁,把门儿依然锁上。(《西游记》第七十一回)

(15)风定,却见一个官骑着匹马,后边掌着黑扇过来,正是李侍讲拜客在那厢时。(《型世言》第十二回)

现代汉语中,“握持”义的动词“掌”依然在使用,例如:

(16)另一个年纪小的亲兵立刻替他掌着蜡烛。(姚雪垠《李自成》)

(17)曹振德掌着犁,牲口驯服地稳步走着。(冯德英《迎春花》)

但是,“握持”义动词“掌”充当谓语时通常是不自由的;或者需要带上动态助词“着”或“了”;或者出现在省略部分内容的对话语境;或者后面带有补语;或者出现在“分配”义的并列复句中(如“我掌犁子,你撒化肥”)。

张旺熹指出,人类作为这个世界最高级的行为主体,总是处于探索世界、创造世界的过程当中,其所发出的行为动作,尤其是最主要的行为工具——“手”所发出的各种动作(定义为操作动词),本身一般都是非终结性的,它们总是以各种不同层次的目的为出发点的[6]。和动词“将”“把”“拿”一样,“握持”义动词“掌”也是人体手部发出的动作,它也同样属于操作动词。由于操作动词“掌”具有较强的非终结性特征,它不能表达一个完整的动态事件,所以在动态事件句中,人们就会经常把它和别的成分组合起来,从而构造出一个语义完整的“[掌+NP]+VP(目的)”连动结构以充当句子的谓语,如上例(14)(15)。

因此我们说,非终结性特征正是“握持”义动词“掌”语法化为介词——具体说是工具介词的诱因。

(二)介词“掌”语法化的机制

“握持”义动词“掌”的非终结性特征使得该动词具备了语法化的语义基础,为介词“掌”的语法化提供了前提条件,但却无法左右它语法化为介词的结果。“握持”义动词“掌”最终语法化为依凭介词“掌”的结果并不取决于动词“掌”的非终结性特征,而是取决于重要的语法化机制——重新分析与类推。

重新分析是改变一个句法结构内在关系的机制,句法内在关系的改变涉及结构成分、结构层次、成分的词性、成分之间的语法关系、结构的整体特性[7]。当然,重新分析是有条件基础的,它需要一定的句法环境。汉语历史发展的事实证明,介词的衍生与连动结构密切相关,连动结构是介词衍生的重要条件。非终结动词在语义完形力量的推动下,自然走向连动结构或兼语结构的句法框架[8]。“握持”义动词“掌”经常出现在“[掌+NP]+VP”的语法格式中,而“[掌+NP]+VP”格式正是一个典型的连动结构,因此我们说,是“[掌+NP]+VP”结构为工具介词“掌”的语法化提供了必要的句法环境,例如:

(19)记住掌棍搅搅啊记得用棍子搅一搅啊。

上例(18)的“簸箕”是动词“簸”的工具,例(19)的“棍”是动词“搅”的工具,句中的“掌”都保留了较强的“握持”义,“掌”的动词性也比较明显。不过,一个句子中一旦同时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动词短语,语言系统构造的主从关系原则就会迫使非终结动词短语语义降级,从而处于较低的层次[9]。按照这种观点,上例的“掌个簸箕簸簸”和“掌棍搅搅”都可以有两种分析:一是具有时间关系的连动结构,二是具有“工具·动作”关系的偏正结构。可见,这种情况下的“掌”语法化的程度并不高。

但是,当“掌”所管辖的NP是一个无法用手控制的名词性成分时,“掌”的“握持”义就进一步弱化了,代之而起的是抽象的“使用”义,例如:

(20)又生气来!快掌好听话哄哄她她又生气了,赶紧用好听的话哄一哄!

(21)先掌2乘个5,最后再乘个7你先用2乘以5,最后再乘以7。

(22)你掌我这个方子试试你用我这个药方试一试。

以上三例中,“掌”显然都已经失去了“握持”的动词意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已经泛化的“使用”义,“掌好话”“掌2”和“掌我这个方子”均降级得比较彻底,只能经过重新分析,把它们认定为“哄”“乘”和“试试”的凭事成分,与之相应,“掌”也就语法化为一个地道的工具介词了。

这样,原本具有连动关系的“[掌+NP]+VP”结构便被重新分析成“[[掌+NP]+VP]”式偏正结构,“掌”的词性也由原来的“握持”义动词语法化为“使用”义的介词了。正如石毓智(1995)所言:“与动作行为特征密切相关的动词,由于经常用作次要动词,最后演变成了介词。”[10]

工具介词“掌”出现以后,在语法格式的类推作用下,表达“材料”的名词性成分也可以进入“[掌+NP]+VP”结构中了。这样,介词“掌”的介引对象就得到了进一步扩展,也可以用于介引材料了。但不管是工具还是材料,“掌+NP”在“[掌+NP]+VP”结构中的语义角色都是凭事,这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我们把这种“掌”统称为依凭介词。

三、余论

“握持”义动词“掌”的非终结性特征使得它经常以次要动词的身份出现在连动结构“[掌+NP]+VP”中。“[掌+NP]+VP”的语法格式为“掌”的语法化提供了重要的句法环境。重新分析的结果改变了“[掌+NP]+VP”的结构关系,使得原本具有时间先后顺序的连动结构变成了具有“凭借+动作”关系的偏正结构,并最终导致了依凭介词“掌”的语法化。

但是,介词不可能从动词中干净利落地分化出来,它们之间的关系永远是纠缠不清的[11]。所以,有些句子中的“掌”究竟是动词还是介词,并不是泾渭分明的。《汉语方言大词典》在收录中原官话动词“掌”时曾列举了动词“拿”的一个义项:“河南洛阳[tʂa53]~毛笔写字。”[12]其实,类似这样的“掌”在上蔡方言中有很多,如“掌手摸摸”“掌钳子夹住”“掌铲子铲”“掌纸包上”等。这是因为从“握持”义动词“掌”到介词“掌”是一个变化的连续统,具体情况如下表。

依凭介词“掌”语法化过程表

上表显示,处在连续统两端的掌1和掌3分别是“握持”义动词和“依凭”义介词,处在中间的掌2是一个语法化程度不很高的词语,它兼有“握持”义动词“掌”和“依凭”义介词“掌”的意义和特点。显然,“掌”的“握持”义越强,它的动词性就越强;“掌”的“使用”义越强,它的介词性就越强;当“掌”的“握持”义和“使用”义基本均衡时,“掌”便出现了语法化过程中的中间状态,比如下面例子:

(23)你可掌好车把啊你可要把握好车把啊!

(24)你掌打火机给我照些子你用打火机给我照一下。

(25)你掌加法算,我掌乘法算,看谁快你用加法计算,我用乘法计算,看谁算出来得快。

例(23)的“掌”是一个典型的“握持”义动词,例(25)的“掌”是一个典型的“使用”义介词,而例(24)的“掌”则处于动词、介词两可的状态。这三个例子很好地证明了“掌”的语法化过程。

注释:

[1] 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6056页。

[2] 据笔者了解,这种介词“掌”在信蚌片的信阳、漯项片的驻马店、周口等市及下辖县、市、乡村都有使用。

[3] 马贝加:《近代汉语介词》,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0~11页。

[4] 何洪峰、崔云忠:《汉语次生介词》,《语言研究》2014年第4期,第37~38页。

[5] 何洪峰、张文颖:《汉语依凭介词的语义范畴》,《长江学术》2015年第1期,第112页。

[6] 张旺熹:《汉语句法的认知结构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02页。

[7] Harris,Alice C and Lyle Campbell.HistoricalSyntaxinCross-linguisticPerspectiv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61.

[8] 张旺熹:《汉语句法的认知结构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10页。

[9] 张旺熹:《汉语介词衍生的语义机制》,《汉语学习》2004年第1期,第1页。

[10] 石毓智:《时间的一维性对介词衍生的影响》,《中国语文》1995年第1期,第8页。

[11] 石毓智:《时间的一维性对介词衍生的影响》,《中国语文》1995年第1期,第8页。

[12] 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60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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