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使臣群体小考
2020-11-30刘维栋
□刘维栋
西夏是一个以党项为主体,包括汉、回鹘、吐蕃等族在内的多民族政权。党项作为西夏政权的主体,凭借其出身优势在交聘出使过程中往往占有主导地位,而其他民族在西夏出使活动中的作用与地位也是我们观察西夏与周边政权交往活动的重要角度。对于西夏与周边政权交往的研究已有贤见①,但对于使臣群体的研究则鲜有论及。笔者不揣浅陋,希冀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西夏出使官员群体及其与周边政权交往活动进行更细致地探究。
一、定难军时期的官员出使
党项定难军政权时期就不断派出使臣与辽、宋进行交聘往来,汉人担任出使官员事例屡见不鲜。其中以张浦、刘仁勖二人具有代表性。宋淳化五年(994)“八月癸卯,(李继迁)遣其将佐赵光祚、张浦诣绥州见黄门押班真定张崇贵,求纳款。崇贵会浦等于石堡寨,椎牛酾酒犒谕,仍给锦袍、银带”[1]793;宋至道元年(995)正月二十八,又遣左押卫张浦“以良马、橐驼来贡”[2]9941;至道三年(997)甲寅,“宋又以张浦为郑州防御使,遣还”[1]896。作为汉人的张浦,在李继迁时期深受重用,《东都事略》称张浦为继迁亲校[3]1099-1100,宋朝宰辅也认为正是李继迁“引亲校张浦为谋主,军中动静一以谘之,遂能倔强穷庐茍延岁月者”[4]51。
刘仁勖也是继迁时期重要的使臣。辽统和二十年(1002)六月,李继迁派遣刘仁勖使辽通报其占领灵州[5]1531;宋景德元年(1004)正月,李德明任命刘仁勖为右都押牙[6]100;景德三年(1006)九月,李德明遣刘仁勖使宋奉誓表[1]1427;大中祥符五年(1012),刘仁勖建议李德明为先祖立尊号[7];宋大中祥符九年(1016),李德明“遣牙校刘仁勖贡马二十匹”[1]2022。在西夏政权建立后,《大夏国葬舍利碣铭》碑阴刻有“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平章事、监藏舍利臣刘仁勖”[8]340,碑文为张陟所书,由此可见,刘仁勖从定难军时期到西夏政权时期,历仕三朝。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汉人担任了定难军政权的使臣官员。如:辽统和十九年(1001),“继迁遣李文冀使辽进贡”,此李文冀当为李文贵之误[5]1525,且有宋景祐四年(1037)“元昊遣李文贵赍野利旺荣书来送款”[9]10200。宋景德二年(1005)六月丁亥,“夏州赵德明遣牙将王旻奉表归款,宋赐旻锦袍、银带,遣侍禁夏居厚赍诏答之”[1]1345;九月“赵德明始遣其都知兵马使白文寿来贡”[1]1364;十二月“赵德明又遣其教练使郝贵来贡”[1]1380;次年五月,相继遣“兵马使贺永珍”、“遣兵马使贺守文来贡”[1]1398,数次遣使来往是因向敏中、张崇贵与德明订立誓约之故。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定难军时期的出使官员以汉人官员为主。如张浦等多次出使,既间接反映出定难军政权内的官员构成,也能说明当时其受到了强大的外部压力需要频繁派出使臣斡旋捭阖。以汉人官员为主体的使臣群体与李继迁时期就广泛招募汉族儒士有直接的关系,时宋朝兵部尚书张齐贤向真宗谏言:
迁贼包藏凶逆,招纳盘亡,建立州城,创制军额,有归明、归顺之号,且耕且战之基,仍闻潜设中官,全异羌夷之体,曲延儒士,渐行中国之风。[1]1099-1100
虽此奏疏对党项李继迁充满敌视,但从另一方面可以表明定难军政权人才政策的成功。作为“对手”的评价,从反面可以观察出当时汉人官员的显要地位与发挥的关键作用。汉人儒士持续进入与被重用也对西夏建立后的官员结构形成重要影响。
二、西夏政权中的出使官员
在定难军政权中担任过使臣的官员,在西夏建立后,自然也随之入仕西夏政权。如前文之李文贵,庆历元年(1041)“教练使李文贵至青涧城”;次年宋朝令庞籍与西夏议和,“元昊使文贵与王嵩以其臣旺荣、其弟旺令、嵬名环、卧誉诤三人书议和”;三年,元昊“遣六宅使伊州刺史贺从勖与文贵俱来。”[9]13996
投奔西夏的汉人也曾担任出使任务。西夏天授礼法延祚三年(1040)五月“取塞门砦执砦主高延德,遂破安远诸砦”[6]162。其后,西夏遣“前所执塞门砦主高延德求通和”[3]1101。任得敬“本西安州判,夏兵取西安,率兵民出降,乾顺命权知州事”[6]402。西夏仁宗时期任得敬及其家族备受重用,权倾一时,西夏天盛十九年(1168),因金朝御医医治好任得敬之病,西夏遣“谢恩使任得聪来”[10]2869,任得聪为任得敬之弟,也属于投奔西夏的汉人群体。
通过对西夏出使辽、宋、金使臣的统计,按照学术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将出使官员大致可分为番姓官员和汉姓官员两大类[11]。
(一)使辽官员群体
囿于资料的限制,西夏出使辽的使臣姓名大多数没有记录,统计西夏使臣一共出使辽朝66次,记载姓名者14人次,其中汉姓官员为12人次,占比为85.7%②。
依据记录使臣的官职分析,汉姓使臣的官职有御史中丞、殿前太尉、秘书监等,是明显具有中原王朝特点的官职称谓,而同在乾顺时期出使宋朝官员的官职称谓则多是番语官职。
从出使的目的来看,除请师、入贡、进表等任务外,夏使赴辽请婚也是使臣的重要任务。元昊与辽兴平公主有婚在前,且自崇宗乾顺即位后,夏辽关系明显缓和且有复盟趋势[12]97,因而乾顺把迎娶辽朝公主的重任交给了李至忠、梁世显二人。李至忠官职为殿前太尉,而梁世显则供职于秘书监,二人一文一武,显然是独具用心之选。辽主曾问乾顺为人,李至忠对曰:
“秉性英明,处事谨慎,守成令主也。”辽主善其对,命徐议之。[6]360
这次奏对虽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但博得了辽主的好感,使臣之使命也算是有始终焉。在宋攻西夏的情势危急之际,夏崇宗派李造福三次入辽乞援,把军国重事系于李造福一身,最终求得辽朝从中斡旋,使得宋朝罢兵。后在辽朝生死存亡的时刻,西夏又派遣大将李良辅率兵救辽,李良辅消灭了金将娄室的斥候两百骑,后战败退走[10]1650。汉姓官员在夏辽关系中作用可见一斑。
(二)使宋官员群体
首先,据现有的资料统计得出西夏官员共出使宋121次,其中未记录或记载不清使臣姓名的次数为65人次,有记录使臣姓名的56人次,其中汉姓官员为36人次,在有记录的使臣中占比为64.3%。这一数据说明汉姓官员在西夏出使宋朝官员群体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并且是延续了定难军时期汉人官员出使的规律与传统。
其次,汉人官员在西夏建立初期的对外交往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通过统计可知,西夏建立初始有记录的使宋使臣为26人次,汉人官员人数为20人次,占比高达76.9%。虽在此较为有限的数据内,也可窥测一二。张延寿、杨守素、张文显这些有相当职位的显宦重臣及李文贵、贺从勖等元昊亲信频频出使,说明了汉人官员在出使任务中具有明显优势,出使目的是在夏、辽、宋复杂的政权关系中为西夏争取较为有利的外部环境。如:杨守素在1044年至1046年先后五次出使宋,究竟是何原因呢?辽兴宗在重熙十三年(1044)九月,以皇太弟重元、北院枢密使韩国王萧惠将先锋兵西征西夏[10]231,原因是原辽属呆儿部叛逃西夏,辽兴宗遣使要求西夏归还,元昊不听,所以辽兴宗遣三路大军征西夏[9]13999,这次征伐在此年八月之前。在同一时期,西夏与宋也多有争端,同时与两大政权交恶,西夏定无法承受此等压力。所以,在此时派遣杨守素使宋上誓表、请誓诏,再进行谈判,是缓和夏宋关系的重要环节。如此频繁出使是希望能在此时期迅速解决宋夏争端,减轻宋朝对西夏的压力。
再次,统计使臣出使宋时的所带官衔有“供备库使、牙校、教练使、六宅使、伊州刺史、吕则依、庆唐、枢铭、宣徽南院使、河北转运使、刑部郎中、吕宁、吕则、昂聂、广乐、谟程”等。其中“供备库使、牙校、教练使、六宅使”等明显是继承了唐宋以来职官名称称谓,“吕则依、庆唐”等则是番官名号,不同语言称谓的职官名号显示了西夏文化和民族政策的包容性与开放性。
(三)使金官员群体
西夏自崇宗乾顺元德六年(1124)派使臣出使金至末帝睍乾定四年(1227),计103年,使臣出使次数为198次,每次派遣使臣一般为2人,除了少数年份因夏金争端没有通使外,基本每年都有派使臣前往。其中有使臣姓名记录的为253人次,汉姓官员187人次,占比为73.9%。
从总体来看,自崇宗乾顺后期到神宗遵顼,西夏使金逐渐制度化。出使人员与次数并没有像入辽、宋使臣那样同一人连续多次出使。盖是这一时期西夏官制已日趋成熟,并且有相应的制度规范。且祝贺的使臣的职位基本固定,有特殊如告哀、贺即位、谢赐等派出的特使,职位较一般节日祝贺使臣要高。出使官员所带官衔一般为唐宋官制名称,并无番官名号。
由于出使次数和使臣姓名记录较为完整,可以从使臣姓名中发现一些线索,即:家族式参与外交出使活动。如:出使的番姓官员中“芭里公亮、芭里昌祖、芭里庆祖”可能三人是同属一个家族,家庭地位相仿。同样,在出使的汉官中也存在此现象,如“苏执义、苏执礼”、“刘进忠、刘思忠、刘执忠”、“杨彦敬、杨彦和、杨彦直”等诸多案例。《西夏书事》记录杨彦和是杨彦敬之弟,梁宇是梁元辅之侄,刘进忠是刘思忠之弟,刘志直是刘志真之弟。如若书中所说关系不误,这种家族式充任出使官员的情形,不但表明了西夏内部原针对非党项官员限制的政策被打破,而且汉姓官员与番姓官员在任职、任务、家族入仕等方面可能享有同等权力,西夏政治中后期整体呈现一种具有广泛性与包容性的番汉一体的特色。
从出使官员任职来看,西夏政权内部官制构成逐渐丰富完善。在出使辽、宋时曾见到金吾卫上将军、匦匣使、翰林学士等官职多次出现,说明西夏政权内部的职官体系化、制度化,逐渐臻于完善。而且,在西夏末期出现了“光禄大夫吏部尚书、徽猷阁学士、尚书省左司郎中”等并不见于前朝的官职,更能说明西夏此时的职官制度与中原王朝趋于一致。
从出使的目的来看,大部分汉姓官员出使的目的都是日常的节日祝贺,如贺正旦、万寿节、万春节等,夹杂特殊使命,比如贺即位、谢封册、谢横赐、告哀、乞免索人口等。尤其是西夏仁宗到神宗期间,基本没有发生过停派使臣的情况,这种长时间的交聘往来,表明了双方关系的稳定。但是在乾顺二十年、金大定二十九年(1189),金世宗殂,章宗即位,禁停了与西夏的使馆贸易,西夏与金关系紧张,并发生冲突[10]2870,在次年的贺正旦中,西夏正使所携官衔由原先之“武功大夫”改降为“武节大夫”,这种两国关系的变化,在使臣及其身份中得以充分地体现。
特殊任务的出使还能反映出西夏内部权力斗争的变化。天盛十九年到乾祐元年(1167—1170)三年四次关于任得敬的出使可谓是有力证明。天盛十九年(1167)为任得敬请医时派出了殿前太尉芭里昌祖、枢密都承旨赵衍组成的使团,专派使团为大臣请医治病,既是对大臣的重视,也可能是大臣权力炽盛,皇帝对权臣失去了约束能力。任得敬病愈后,西夏派出任得聪使金谢恩,任得敬也附表贡物谢恩,但金世宗下诏拒绝其礼物[10]1425。这一举动能坐实了仁孝事实上已经失去了对任得敬的控制,而任得敬派遣任得聪附表谢恩,其意在揣测金对其态度。但正是金世宗的拒绝,逼迫任得敬转而寻求另援,当年五月,派人入四川向南宋示好结援[9]643。乾祐元年,仁孝派左枢密浪讹进忠、翰林学士焦景颜为得敬请封,这次派出的使臣更是耐人寻味,焦景颜曾面斥任纯忠奸仁[6]430,意味着其对任得敬家族并无好感,且金世宗再次拒绝此次册封任得敬[10]2869。笔者认为实际上是仁孝一开始本就不希望金册封任得敬,苦于无奈而不得不妥协允许任得敬派人使金。仁孝诛杀任得敬后,又立即派殿前太尉芭里昌祖、枢密直学士高岳入贡谢恩。四次出使,将任得敬集团与仁孝的双方角逐较为完整地反映出来,可见使臣群体、出使任务与西夏政治之关系。
三、余论
汉姓官员并不一定就是汉人,我们对此有清楚地认知。例如西夏的李氏有三类:一是西夏皇帝的姓氏;二是李姓的党项人,如“李显忠、李讹移岩名”等,李显忠是党项九尾族的首领;三是生活在西夏的汉族,如“李青、李良辅”等[13]174-175。但从使臣群体姓名统计来看,汉姓使臣官员占据了绝大多数,并呈现家族式担任使臣的现象,汉姓在西夏使臣群体的流行也体现了其社会汉化、儒化的程度不断加深。从汉人到汉姓,群体范围由单一的汉人逐渐发展为以汉姓为标志的西夏各族,究其根本,则是西夏域内各族群对以汉文化为核心的中华文化的一种认同。
西夏使臣群体,展现了突厥、粟特与党项、汉等多族群交融的趋势。铁勒浑部自唐代开始就逐渐自漠北南迁之灵盐与河西地区[14],且其首领属众同许多突厥部落一样多以部名为姓。以此为线索,考得西夏仁宗天盛二十一年(1169)使金贺正旦的武功大夫“浑进忠”、襄宗应天三年(1208)武节大夫“浑光中”二人。浑部本就活动在漠南、河西地区,其后裔入仕西夏自然也是顺理成章,但囿于资料所限,有待进一步考索。西夏重镇灵州、夏州自隋唐以来就是西域粟特人居住、停留的重镇,因此西夏境内有粟特人后裔更是自然之事[15]。有学者考证在定难军时期就有粟特人后裔及其家族人员在政权内担任官职③,米、康、安三姓一般比较容易理解为粟特后裔,且“由于粟特人的语言天才,自北朝以来,入华粟特人的一个重要角色就是充当不同国家、民族间的使者和翻译”。[16]235-240金世宗大定六年(1166)正月丙午朔,“夏武功大夫高遵义、宣德郎安世等贺正旦”[10]1422。且俄藏TK142《大方广佛华严经普贤行愿品发愿文》中记载,施主安亮为了纪念母亲,“特命工印《普贤行愿品经》一万有八卷,给弥陀主伴尊容七十有二桢”[17]174,可证粟特后裔安氏在西夏并不鲜见。金泰和五年(1205)八月“夏遣武节大夫赵公良、宣德郎米元懿贺天寿节”[10]1474,泰和八年(1208)十月“夏武节大夫李世昌、宣德郎米元杰贺天寿节”[10]1480。《西夏书事》载“元杰,秘书少监元懿弟”[6]466。若所说不误,可推测粟特人后裔及其家族在西夏外交中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
注释:
①李华瑞《宋夏关系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28-369页;杨浣《辽夏关系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05-240页;马旭俊《金夏关系研究》,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论文,2017年;杜建录《西夏与周边民族关系》,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7年。
②本文所得使臣出使数据是基于《辽史》、《宋史》、《金史》、《续资治通鉴长编》、《西夏书事》、《西夏与周边民族关系》等文献与研究著作综合统计而成,统计指标依据为《西夏姓氏辑考》中所列汉姓部分。由于能力有限,难免挂一漏万,敬请方家指正。
③陈玮《后晋夏银绥宥等州观察支使何德璘墓志铭考释》,《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3年第3期;戴应新先生在对康成墓志考释时未指出康氏粟特后裔的族属身份,见戴应新《有关党项夏州政权的真实记录——〈记故大宋国定难军管内都指挥使康公墓志铭〉》,《宁夏社会科学》,1999年第2期;荣新江先生认为康成为粟特人,其应为当地的胡人领袖,见荣新江《中古中国与粟特文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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