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腹之谋”与南宋末年广西城池建设
2020-11-30覃旺
覃 旺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湖南 长沙 410086)
广西现存不少南宋末年的城池建设遗址,并有较多的相关碑刻史料保存下来,它们或是传世文献,或是摩崖石刻,如《修邕州城池记》《宜州铁城记》《宜州铁城颂》《修筑静江府城池记》《象州建城记》《静江府修筑城池记》《静江府城图》等,为研究宋蒙(元)战史、广西地方史、城市建设史以及相关人物等提供了大量的材料,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但遗憾的是,除因《静江府城图》作为我国现存最大的摩崖城池图,也是仅存的两方宋代城市碑刻地图之一,宋代静江城得到了较多关注外①相关研究参见苏洪济、何英德:《〈静江府城图〉与宋代桂林城》,《自然科学史研究》1993第3期;汪前进:《〈静江府城图〉的成图时间、作者及地图要素》,《自然科学史研究》1993年第12期;傅熹年:《〈静江府修筑城池图〉简析》,载氏著《傅熙年建筑史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314—325页;张益桂:南宋《〈静江府城池图〉简述》,《广西地方志》2001年第1期;周长山:《从〈静江府城池图〉看宋代桂林城的空间形态》,《城市史研究》第30辑,2006年。,学者们未对这一时期广西其他地区的城池进行研究,或从整体上探讨南宋末年的广西城池建设。故本文将以碑刻史料为中心,结合相关史料,探讨南宋末年广西城池建设活动,以期反映其与蒙古“斡腹之谋”的关系,并对宋廷在广西边防经营进行新的审视。
一、南宋末年广西城池建设的背景——“斡腹之谋”
十三世纪,是中国历史上民族关系重大转折时期。蒙古迅速崛起于中国北方草原,不断对外扩张,建立了横跨亚欧大陆的帝国。理宗端平元年(1234),随着蒙古灭金,南宋“三京之役”失败,又拉开持续近半个世纪的宋蒙(元)战争。激烈的宋蒙战争中,蒙古欲武力假道云南或安南进攻广西的“斡腹之谋”,在南宋边报频繁出现。
根据现存史料看,在“斡腹之谋”盛传的背景下,宋廷对广西边防的经营逐步重视,采取了许多措施以加强广西边防,如择重臣出守、调兵戍守、增招新军、情报收集、团结民丁、羁縻溪峒、城池建设、兴复关隘等①宋廷为应对蒙古“斡腹之谋”的相关研究,可参见黄宽重:《晚宋军情搜集与传递——以〈可斋杂稿〉所见宋、蒙广西战役为例》,《汉学研究》2009年第2期;石坚军:《南宋使臣出使大理考》,《宋史研究论丛》第15辑,2014年;郑文豪:《宋蒙广西战场宋方的后勤补给问题及影响》,《南都学刊》2017年第5期。。其中,尤为重视广西的城池建设,并留存下较多的碑刻史料。
这些碑刻史料中,均提及了蒙古的“斡腹之谋”,如《宜州铁城记》云:“岭右自淳祐以来,传云南有鞑患,朝廷重我南鄙,移师戍之。”[1]再如《修筑静江城池记》云:“虏弗克以逞狡焉,蹊青羌,道南诏诸蛮,狙伺我心腹。”②按,题原无,为笔者据文意所加。又如《静江府修筑城池记》云:“先皇帝(指宋理宗)时,鞑为中国患,闯六诏,为腹心忧。”[2]上述地名如“南诏”“六诏”,均泛指古代以大理国为中心的云南地区。虽然只有《修邕州城池记》[3]载其时“会朝廷以西南斡腹为忧”[4],直接提到“斡腹”一词,但其他碑刻均表明了蒙古欲从云南假道进攻广西的倾向,均可被视为“斡腹之谋”。“斡腹”实质上是一种假道借路的行动,即蒙军避开南宋的淮河、长江防线而假道大理、安南,迂回包抄南宋薄弱的后方,如广西、四川南部、湖南西部等地区,开辟战争新的突破口。[5]
宋廷为何以城池建设作为应对蒙古“斡腹之谋”的手段呢?一是城池作为最基本的军事防御建筑,有着保护地方政府和百姓生命财产安全的作用,以城备御也是中国古代军事防御的传统之一。二是两宋时期的北方游牧民族,诸如契丹、党项、女真和蒙古等,它们在历次南下攻宋的战争中表现出类似的军事特点:一般都拥有大量、且优质的战马,组建了大规模的骑兵部队,擅长在平坦、辽阔的地形进行马上作战。行进时迅速,进攻时勇猛,机动灵活则是他们的战术特长。在野战中,宋军在机动灵活、战力持久的骑兵下,往往都只能是被动挨打,败多胜少。[6]在与游牧民族军队长期的战争中,南宋逐步找到了一种较为有效制敌的的防御战术——守城战。[7]游牧民族军队虽然凭借骑兵行军、作战迅速,但后勤供应相对薄弱,如对某一座城池进行长期围困,补给无法满足作战需要。且在城池攻防中,能够限制骑兵的聚集、运动、进攻,宋军则可利用城池以逸待劳,集中优势兵力防御,伺机反攻。曾两次出守广西的胡颖就曾说:“彼(蒙古)利其骑战之长技也,吾必有以制之。惟内城桂以为根本,外城邕、宜以为扞蔽。贼来,进不得战,去则乘其敝击之,坐胜之策也。”[8]即鲜明展现了利用广西城池以备御蒙军进攻的思想。从传世文献和现存的城池遗址看,宋廷为应对蒙古的进攻,在川陕、京湖、两淮三大战区,开展了大规模的城池建设活动,这些城池无疑是南宋能够抗衡蒙古四十余年的重要基础。
二、三个时期的广西城池建设
(一)“斡腹之役”前的城池建设
南宋末年,宋廷在广西开展的城池建设,始于邕州城的修筑,见于今《永乐大典》残本所辑宋《建武志》内《修邕州城池记》[9]。从内容看,此是淳祐九年(1249)邕州城修筑完工后,地方官吏为纪事所作的碑志,但碑刻今无存,也未见于现存的明清广西地方旧志。碑文记载了两次邕州(治今广西南宁)修城之事,第一次较简略,云:“自任安抚任内复修筑,一仍元丰制,乃损女头城面之砖,以增修其城身,遂易以土堑为之,故屋之以庇风雨。”这里“自任安抚任内复修筑”,其中“安抚”是广西经略安抚使的省称,据末端题名“帅、漕、工侍董公槐”,此“安抚”即董槐。据《宋史·董槐传》,董槐在广西帅臣任上,曾亲自前往邕州视察边防,后上守御七策,抚结邕州之地诸蛮夷,“南引交阝止及符奴、月乌、流鳞之属”。[10]《宋史》本传虽未提及董槐任内有修城,但应是其在视察邕州后,令守臣修城,以加强邕州的防务。而此次修城仅是小修小补,城池规模、形制“仍元丰制”,与从前相差不大,并无多大效果,后“材蠹槛朽多压马”,遂有新任知邕州王雄再次修城。
宋廷因“西南斡腹为忧”,令知宜州王雄改任知邕州,措置邕州防务。王雄到任后认为:“西广所恃以为藩篱者邕耳,而城玘堑堙,且不合古制,以矮屋覆于上,缓急熟与御?”遂“申台阃及枢密行府”,修邕州城,加强城防建设。王雄修城规模颇大,修旧造新,从淳祐八年五月至九年六月,历时一年有余,以“淮、襄之城制”,总创“团楼四座,马面楼三十六座,瓮城楼五十四间,敌楼二座”,又“砌城颓玘者十余所,覆砌城面二千一百九十步”,在城周身新筑羊马墙及南濠壩三十五丈,浚东城旧壕五百余丈。据碑文,邕州修城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城池垣年久损;二是“西南斡腹为忧”。城池年久损坏,修葺是理所应当,但从新造有大量城防设施和工事来看,修城主要出于军事原因,即为防备蒙古的“斡腹之谋”。
淳祐九年,李曾伯接替董槐统帅广西,上《帅广条陈五事奏》,针对广西备敌之策曾说:
窃考本司自传闻斡腹之报,讲明备边之宜,其远者不暇考,姑举淳祐甲辰(1244)以来五六年间朝廷之所施行,司存之所经画。大概以广右之兵备单弱,邕、宜、融三郡兵屯不满千,经司、静江所管亦不过二千人以上,于是有增招新军之请。以广右之粮饷匮乏,设有边警非漕计所能支吾?于是有科降和籴之请。以广右之城池卑浅覆之,以屋尚不可御雨,岂能御寇?于是宜、邕州二州有修筑城池之役。此三者为备边之要。[11]
从此可见宋廷及广西地方官吏为应对蒙古的“斡腹之谋”,已将城池建设作为重要的备御手段。这里说“宜、邕州二州修筑城池之役”,其中邕州修城即当是董槐和王雄任内之事。
至宝祐二年(1254)秋,蒙将兀良合台俘大理国主,平云南,云南自此纳入蒙古统治。[12]这为“斡腹之谋”的实施铺平了道路,广西也由大后方变成前线。获知蒙古进攻大理的消息后,宋廷进一步着手备御事宜,这其中一项即是命胡颖出守广西,经理广西防务。胡颖是名帅赵范、赵葵的外甥,其极力主张以城池备御,淳祐间就曾言:“遣戍非经久之策,当如唐李德裕筹边故事,按山川道里,择险筑城,以扼其阻。”[13]宝祐三年(1255)二月,理宗谕辅臣:“广西之传如何?”丞相谢方叔奏:“果有斡腹之谋,当亟修武备以防之。”[14]此时,大理已灭,宋廷也确信蒙古将由云南假道进攻广西,加紧广西边防建设。至三月,理宗宣谕辅臣:“胡颖欲改筑宜(州)城,亦可从之。”丞相谢方叔奏:“斡腹之报,于邕、宜筑得城堡,亦无穷之利也。”[15]统帅胡颖上奏请求在宜州创筑新城,获得理宗和丞相谢方叔肯定。
胡颖任内推动创筑宜州(治今广西河池市宜州区)新城的具体情况见于宋代宜州铁城遗址内摩崖《宜州铁城记》[16],笔者对其有过具体考述,可参见拙文[17]。据碑文记载,宝祐二年秋,胡颖在“前事复棘”的背景下,被命出守广西。胡颖认为宜州“当西南夷间道必能干城者”,战略地位重要,故上任伊始,就向朝廷请派良将出守宜州,加紧措置宜州防务。新任知州云拱到任后,发现宜州城“陋不足恃”,难以经营。此后经他一番勘察,发现在宜州城东,距龙江北岸二里有一地,“有山环绕,皆峭壁悬崖,内可容万灶,飞泉石井,取汲不竭”;外围“下瞰龙江,后倚天河”,可据险筑城,于是便上报胡颖,在此地营建新城。修筑工事“始于乙卯季春之望,讫于仲冬之朔”,即从宝祐三年三月十五日至十一月初一,历时七个多月的艰苦努力才最终告成。新城有龙江、天河作为天然屏障,并以高山为墙,犹如铁壁,故命名为“铁城”。铁城建城后颇具规模,其依山势而建,城周达一千八百余丈,官署、粮仓、兵营、军械库等战守设施莫不尽有,最终作为宜山县治。
邕、宜州是广西门户、边防重镇,两州城池经大规模建设后,建设的下一州城则是静江城。据《静江府修筑城池记》,静江城宋末前原有内外两城,内城是唐代李靖创筑的桂林城,亦称“子城”;外城是广西经略安抚使余靖平定侬智高后,于至和二年(1055)所建。[18]至宝祐年间,静江的城池规模、布局与北宋时期并无大的变化。
又据《静江府城图》[19],其上端记有南宋末年李制置、朱经略、赵经略、胡经略等四任广西统帅在任期内修静江城的具体情况。但此时期静江城修筑最早始于宝祐五年(1257)十月由广西经略安抚使印应飞开始,这一次修城情况在《静江府城图》失载。而印应飞主持的城池建设,并无实质性效果,因次年二月接替印应飞任广西统帅的李曾伯在“开陈五条”中,有“静江城池委信非人,规画失当,佥谓劳民费财,不足固圉”之语,其奏:
静江城池工役,朝廷札下,谓已了及一半,臣到此首扣应飞,则据云工役十分约了三分。臣于今月初九日率官属阅视,大概其城不过六里,桂之居民多在城外,折毁已多,城中止一千七十家,亦折毁二百余家矣。去冬一时以谍报出于荒急,改七星之筑而为大城。自去年十月十六日下手,见役民丁一万余,官军在外。所挑濠河,石则难凿,沙则易泄,自南及西仅办,自西及北则方此用工。(原注:东面虽边江,多滩碛)所筑羊马墙已了者阔狭不齐,未了尚多。所帮城身则四面并未见有增高者,不过间以新土贴阔旧城,或虑久必损动濠岸,几与城相望,且楼橹、防城器具并未措办。[20]
至三月十一日,李曾伯在另一份奏疏中总结了印应飞此次修城,并流露出许多不满:
去秋南边本无它警,而谓寇之相去止五六程,皇惑朝廷,摇动邻境,如泣涕以对僚属,缒行李之下城,遣家属之出境,谕士民之避兵,几欲调兵登城守御,仓卒挑石伐木,筑堡七星。自知其不可,于是改浚濠河,大拆民舍,日役夫丁万余,劳费四五月,嗟怨满路,而修浚规画且不足恃。[21]
两份奏疏都提到“七星”一地,指今桂林七星山。七星山属喀斯特地貌区,内多山峰,地形复杂,是据险攻守的绝佳地点。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守军就曾在七星山建立防御工事,抵御日军进攻。统帅印应飞“改七星之筑而为大城”,以为备御之计,应是值得肯定。但修城工事是印应飞在谍报“荒急”的情况下仓促开始,前期规划不足,加之地形、地貌的原因,在七星山创筑新城的难度较大,工程进展很不顺利。后印应飞只能改修旧城,但同样缺少规划,虽修城数月,整个工役仅完成十分之三,所筑壕沟、羊马墙及城墙等城防设施也多有不足,以致遭李曾伯指责“劳民费财,不足固圉”。李曾伯到任了解情况后,随即暂停修城,解散民夫。而《静江府城图》未载印应飞任内修静江城的具体情况,推测因是其主持下的修城活动并未完成,且无实质性成果所致。
这时期广西地方官吏依次修邕、宜、静江城,存在主次顺序,则与各州城的地理位置、战略地位有关。胡颖曾评价三州的战略地位:“惟内城桂(静江)以为根本,外城邕、宜以为扞蔽。”[22]首先邕、宜是极边,接壤外境,据李曾伯的奏疏,并结合广西所处地理,可知蒙古若从云南或安南攻入广西,大致有三条路径。一是自云南经特磨道入邕州境,沿右江而下,往邕州城方向,此路须经横山寨;二是在第一条路径的基础上,不沿右江而下,而向东入宜州南丹州境内;三是从安南入邕州西南,沿左江而下,仍是往邕州城方向,此路须经永平寨。蒙古若“斡腹”攻入广西,邕、宜两州为广西门户,首先接敌,此见两州战略要地之概,故先是邕、宜两城的建设。而静江作为广西帅府,是广西的政治、经济中心,居于广西东北部,与湖南全州接壤,扼控着广西通往湖南的道路,可见静江之根本地位。
(二)“斡腹之役”时期的城池建设
宝祐五年十二月,湖南安抚大使李曾伯除广南制置大使兼知静江府,统帅广西。宝祐六年(1258)二月间,李曾伯到任,即与都统鄮进、朱广用等重新规划静江城建设,接替印应飞继续修城。李曾伯任内修城的经过,见于《可斋续稿后》内多篇奏疏,其作《重修静江府城记》则记载最为详细,现节录如下:
宝祐戊午,始创阃制,调诸路兵以戍,命某再牧,春三月涖事,即以增筑白诸朝。前经帅印应飞尝浚西濠,因其已给之费,为之营度。率二三戍将环视地势,又质诸邦之士,遡漓水而北,转桂岭,联宝积,因江为池,倚山为壁,从而南合旧城,调丁鸠材,畚锸麕集,崇而郛,浚而隍,缭絙以墙,潴水以埧,暑寒不辍于役。新筑甫就,而兵帅以旧垒尚恶告,且谓西南实当敌冲,必须缩城脚以开战道,展濠面以远矢石。暨作堡图,式护提关,而西隅颓圮弗支,又不容不与改作,经之营之,备罄群力。即工于是年四月既望,仅具于次年九月,役未竣,而赤白嚢至,游骑迫矣。[23]
通过引文内容,并结合相关史料,可以明确以下几点:
一是李曾伯任内修静江城,开始于宝祐六年四月十五日,结束于开庆元年(1259)九月,历时近一年半。而修筑工事还未完成之时,“而赤白嚢至,游骑迫矣”,蒙军就已从云南攻入广西。亦据李曾伯作《桂阃文武宾校战守题名记》:“开庆己未,筑凿甫竣,边遽已动,七月虏渡乌泥江,八月犯横山,九月二十二日薄我(静江)城下。”[24]此“筑凿”,即指静江城修筑工事。二是此次工役分增筑新城和修浚旧城两个阶段。结合《静江府城图》,知新城在旧城之北依山势而建,北至宝积山(桂岭)、马王山一线,“倚山为壁”;东靠漓江,“因江为池”,通长七百二十丈,并沿城新建有羊马墙和壕沟。城北门外筑方形翁城,瓮城上又建万人敌、楼橹等设施,在城内建有多个军寨,有供戍军休整和驻扎之用。旧城修浚的范围主要在西、南面的城墙,通长六百六十二丈,并浚旧壕八百六十九丈。三是李曾伯任内主持的修城是南宋末年静江城数次建设中最大规模的一次。陈智超据《静江府城图》列有的四任统帅任内工料用费情况进行过统计,发现李曾伯一任所用工耗、石、木、砖、灰、钱等六大项,都占四任合计数的百分之五十以上[25]。此见李曾伯修城规模之大,后三次城池建设也应是在其基础上进行。
宝祐六年底,宋蒙第一次广西战役后,理宗宣谕“邕、宾、柳、宜城池当修浚”,后李曾伯把广西的备御重点放在各州的城池建设。当时,这些城池的具体情况是“邕城粗具;钦城毁;宜旧城难恃,新城徒筑;融虽城,未坚,且无濠”,宾、象两州虽号称州,却没有城池。[26]现据李曾伯的奏疏,依次介绍:
邕州:前文述有淳祐间,知邕州王雄曾对邕州城进行大规模的建设。因史阙有间,不知此后是否还有过修筑,但至开庆元年初李曾伯汇报邕州城防情况时,称:“城池则邕城已壮,未备者濠及守具多阙。”[27]可见,当时邕州的城防已较完备,而其中必有王雄修城之力。后只因邕州城“旧濠高下、浅深、阔狭不等”,由知邕州刘雄飞“开浚”即可。
宜州:开庆元年时,宜州有两座城池,一是知宜州云拱于宝祐三年建筑的铁城,又称“新城”或“山城”,此城情况前文已述;另一则是原先的旧城。开庆元年正月至二月间,李曾伯奏疏中曾三次汇报宜州城池的建设情况。[28]李曾伯在三次汇报中所提及的宜州城展濠,虽未明确指出是旧城还是铁城,但当均指前者。见二月二十九日李曾伯曾进一次汇报:“宜州则以山城不可恃,今增修旧城,增创楼橹,亦既粗备。守臣彭宋杰近又展拓濠外向南一带,复引官陂活水潴成夹濠,工役见此趣办。”[29]可见,时任知宜州彭宋杰并不认可铁城的防御作用,而将宜州城防的经营重心放在旧城的修葺上。再从第一次汇报看,宜州旧城扩展城壕,自彭宋杰的前任守臣就已开始。汪雷发为彭宋杰前任知宜州,也是云拱继任,其任上就曾“科请”,以扩展宜州旧城城壕,但“未浚深”①据《可斋续稿后》卷6《回奏宣谕》(《宋集珍本丛刊》,第84册,第618页),知宝祐六年五月知宜州汪雷发因病离任,后由彭宋杰继任。。第二次汇报曾提到“前后守臣所见多异”,意指在宜州的备御重点上,前后守臣有着不同的意见。但汪雷发和彭宋杰都主张修旧城、扩展城壕,“前后守臣”必然不是这两人。所谓“前后守臣所见多异”,当是云拱在任上修筑宜州新城——铁城,并将宜州的备御重点放在铁城的经营上;而继任的守臣汪雷发、彭宋杰等则认为铁城不足倚靠,主张修旧城以备御。
柳州:柳州城的建设是在李曾伯上任初就着手筹划。宝祐六年四月,知邕州刘雄飞赴任时,李曾伯就特地委派幕僚与其在柳州停留,以“相度形势”。但因知柳州赵汝迈病逝,新任守臣又久久未到,柳州城的建设活动一直处于停滞状态,直至开庆元年初才由新任知柳州王该主持,主要是增筑新城和新开壕沟。起初,李曾伯认为柳州“形势大江回环,且水深,可恃;瘴轻,可居”,只需“用工措置稍易为力,可以屯军作寨”。但实际修筑工事进展很不顺利,“多方计置极是费力”,李曾伯就曾奏报:“只如柳州,前者雄飞等相度,莫不以形势为便。臣近加体访,方知彼中江虽可恃,而江岸皆石,向北一面开濠,若到底皆土,引江水而入,深五六丈,计费工已不浅,而又恐石脚,则施工不易,且闻环柳三百里间,并无一木植,板筑岂容阙此。”[30]柳州城的建设有诸多困难,一是柳州岸高江矮,若新修城壕须挖五六丈才可引水灌入,且临江土层下方多为岩石地基,又不易开挖。二是柳州为“蕞尔之州”,人力、物力、财力极其缺乏,当时仅有五百戍兵参与。为此,李曾伯只得待春耕以后,“起邻郡之夫以助之”,且“如粮、米、锄、杵之类”,又从静江方面“一一那辍与之矣”,并认为此城的建设“难以骤责其成”。[31]虽李曾伯奏疏中未介绍此后柳州城的建筑情况,但它在众多城池中最为缓慢的,工程量又较大,推测直至宋蒙第二次广西战役爆发,都未成完成。
融、钦、宾州:此三城的具体情况,据李曾伯奏疏云:“融州则新城已自毕工,惟创开濠河工力浩大,累状申乞,科降未下。钦州则介在海滨,城壁素恶,守臣(云)拱见随宜整葺,引水灌濠,而去海止四十里犹可藉水军舟楫之用。……宾州则平地,无险无江,缭以土墙,今多颓圮,自吕振龙罢斥之后,见委新守往视安城、临关等处,为措置山寨之举。”[32]此处,知融州当时已筑有新城,仅要新开壕沟,但未提及何时创筑,可能是前任统帅任内之事。钦州城建设主要修旧城,从其中只言片语看,虽然规模不大,但经守臣云拱整治取得一定效果。宾州城因处平地,无险无江,则是措置山寨。而宾州为何不像其他州城一样新筑城池呢?可能是宾州本身规模较小以及要将备御力量集中在昆仑关,即“临关”。昆仑关是广西重要关隘,北宋时狄青就曾在此大败侬智高所率农民起义军,抗战时期中国军队也在此重创日军,取得“昆仑关大捷”。此关若被攻破,通至静江的道路再无据守之处。
李曾伯任广南制置大使不到三年,任内同时开展了数州的城池建设,宋廷调发的资金、人力是充足的保证。但也看到两次宋蒙广西战役爆发前,广西前线仍在修、筑城,这反映了广西的备御措施并不充分。
(三)“斡腹之役”后的建城活动
开庆元年底,蒙将兀良合台率军自云南经广西成功透入湖南、江西两路,蒙古的“斡腹”战略成功实施。景定元年(1260)五月,广南制置大使李曾伯因“坐岭南闭城自守,不能备御”,而“落职解官”[33]。同年,朱禩孙除知静江府、广西经略安抚使,其在任上“惟征惟筑,日不暇给”,亦有开展大规模的城池建设。
景定二年(1261)三月,朱禩孙受丞相贾似道之命,在象州治下来宾县城厢镇蓬莱州(今广西来宾市内红水河段上)创筑新城,并将州治从阳寿县迁来。据宋代象治遗址上摩崖《象州建城记》载:“宋景定二年,帅臣朱禩孙被命行边,城蓬莱,移象治为广右中流柱,遵太傅、大丞相、鲁国贾公(似道)指授也。三月戊子经始,十月丁巳告成。”①按,此据原碑录文,而题原无,为笔者据文意所加。《宋史·地理志》亦有记载:“景定三年,(象州)徙治来宾县之蓬莱。”[34]两处史料所记象州徙治的时间有出入,但碑刻作为一手史料,完整记载象州移治的时间、地点、人物,应以此为准。差不多同一时间,柳州州治从马平县迁往柳城县龙江(今广西柳州市柳城县凤山镇南丹屯),亦据《宋史·地理志》载:“咸淳元年,(柳州)徙治柳城县之龙江。”[35]
而宋廷将柳、象两州移治当出于原来的城池防御十分薄弱,难以经营的考虑。前文介绍开庆元年,时知柳州王该曾修柳州城,但因施工难度大,工程进展很不顺利,加之第二次战役的爆发,建设工事最终也未完成。而象州虽号称州,但原治“无城无兵”,无法以城备敌,故在第一次广西战役中,知象州奚必胜就在蒙军逼近州境时乘舟越境出逃[36]。两州移治后,也拥有更好的防御条件。如象州新治蓬莱洲位于宾江一沙洲上,四面环水,水流湍急;柳州新治龙江,其地在融江与龙江的交汇处,三面环水,根据现存遗迹,其城又有城壕。可见两州新治的选址皆是以水设防,易守难攻之地。
这一时期,静江城一直是广西城池建设的重点,包括朱禩孙在内的接连三任广西统帅都曾对静江城进行修筑,时间跨度近十年。现据《静江府城图》,介绍三次修城的具体情况。
朱禩孙任内在静江旧城西侧套建新城。新城沿南阳江而建,南北两端与旧城相交,通长五百六十六丈。西门有方形瓮城,上建万人敌。城外新开城壕五百零三丈,沿壕内岸建羊马墙。城内除建临桂县治和学舍,又有军寨和教场。《宋史全文》亦有记载:“景定三年七月乙亥,广西经略(安抚使)朱禩孙申增筑西城,内包学舍,添置书院,乞照白鹿洞例锡名,仍置山长一员。诏以‘宣城书院’为额。”[37]
静江城经李曾伯、朱禩孙的两次修筑后,北、西两面都已建有重城。而城东、南两面因临近漓江和南阳江,无法扩展,相对薄弱。为了弥补城防工事的不足,故咸淳初统帅赵与霦再次修城时,遂自南门青带桥至城东马王山脚,将沿东、南面江岸的城墙改筑为泊岸石城,通长七百五十八丈,又沿城墙外缘砌护险墙,以增强这两面的防御。
咸淳五年(1269),胡颖第二次出守广西,在前人基础上,于咸淳五年八月至八年三月间,再次修筑静江城。胡颖此次修城有颇多贡献,其一,在李曾伯所筑北城之北,连接宝华山、莫家山、栗家山、马王山等制高点,倚山势增筑第二重北城,通长四百四十一丈。新城西、北面外新筑壕河和羊马墙,城内仍建营寨以驻军。其二,仿旧城南门外建南月城之制,在西城门外壕对岸建西月城,于莫家山与寿星山之间夹山筑关城,又浚旧壕六百七十三丈。胡颖主持的修城,也是南宋末年可见的最后一次静江城建设活动。
第二次宋蒙广西战役,蒙军自云南经广西成功透入南宋腹地,“斡腹之谋”成功实施,宋境大震。在这样的背景下,加之蒙古在云南的存在,宋廷自然不敢松懈,继续开展城池建设,以巩固广西边防。此外,咸淳三年(1267)九月,知邕州谭渊及李旺、周胜等将领率兵入云南,攻建水州(今云南建水),擒其知州阿孱以下三百余人,获马二百余,焚谷米、器甲、庐舍。[38]宋廷主动自广西出兵云南及继续在广西大规模修城,都是为应对蒙古来自云南的威胁。
三、相关问题的探讨
(一)宋蒙广西战役与广西城池的结局
南宋末年,宋廷与蒙古在广西爆发的战役共有三次。前两次是蒙古自云南假道的“斡腹”之役,分别发生在宝祐六年和开庆元年。两次战役中,蒙军皆从云南出发,经特磨道,转入广西邕州境内。第一次因天气炎热,士兵及统帅患病,止于宾州昆仑关前即退兵。第二次历邕、宾、象、柳、静江,数次击溃截击的宋军,成功透入湖南、江西两路,攻破南宋诸多州县,但最终忽必烈撤兵北归争夺汗位,而以失败告终。整个第二次战役过程中,蒙军未对广西所部城池进攻,只是以广西为通道,渗透至南宋内地,配合鄂州的正面战场。[39]忽必烈即位后不久,放弃了自云南、安南迂回攻宋的“斡腹”战略,采用先取襄阳,从荆襄正面突破以灭南宋之策,开展了持续六年的围攻襄阳之役。
第三次战役始于德祐二年(1276),当时南宋国土大部分沦陷,大势已去。其年六月,元湖广平章政事阿里海牙受命出征广西。七月,元军自湖南攻破广西的北部门户严关,广西经略安抚使马塈退守静江城。元军至静江城下,围攻三个月不克,宋元两军大小百余战。阿里海牙因“静江以水为固”,先令元军“筑堰断大阳、小溶二江,以遏上流”,再“决东南埭,以涸其隍”,通过在上游筑堰、下游决堤的方式,泄去静江城东面城壕水,破坏了静江城因水设防的城防工事。又以“城东隅稍卑”,利用城东地势低的特点组织进攻,由东门破外城。后内城也被攻破,统帅马塈战死,守城余部以城降。[40]次年初,阿里海牙分兵取广西各地,在元军的强大攻势下,“广南西路庆远、郁林、昭、贺、藤、梧、融、宾、柳、象、邕、廉、容、贵、浔皆降”[41]。至此,广西绝大部分城池结束了抗元的历史。
以三次战役的过程看,除静江城外,广西其他的城池未曾爆发抗蒙保卫战。若从广西城池建设成效的角度看,在整体上不好作判断和评估。但仅以静江城看,其建设活动是值得肯定,成效是明显的。自宝祐五年(1257)十月印应飞首次修城,到咸淳八年(1272)三月胡颖最后一次修城完工,静江城共经五次建设活动,历四任安抚使、一任制置使,时间跨度达十五年之久。多次的城池建设,使静江城形成了一套北倚诸峰、三面临水、重城列堑、深沟壁垒的城防体系,这套体系在静江城攻防战中发挥了重大的作用。
静江城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先被元军破坏东面城壕,再攻破外城、内城,经三个多月的坚守,才最终沦陷。此外,静江城的宋军大部出降后,马塈部将娄铃辖“犹以二百五十人守月城不下”,元军亦攻之不下,又十余日才率部与元军同归于尽。[42]这能充分说明几任广西统帅在城池北、西二面建重城和控制城北山峰制高点的规划是正确的,以及所建城防设施和工事有良好的防御效果。同时,静江城也是仅有几个长江以南的宋元城池攻防战中,坚守时间最长的城池。它的坚守虽然不能改变南宋灭亡的命运,但广西军民在抵御外敌中展现出不畏强暴、英勇抗击的精神,仍是值得后人景仰和纪念。
(二)影响南宋末年广西城池建设的因素
靖康之役后,宋室南渡,国力骤减,宋朝的主要军政力量用于抵御金、蒙的军事入侵。广西位于西南边疆,居于国家的大后方,宋廷长期以来对广西的军政治理并不重视。然而,当蒙古企图由云南假道进攻广西时,意奇袭南宋,这直接威胁着大宋国运的安危,迫使宋廷需采取紧急措施,来应对新的考验,城池建设便是其中一项。广西城池长期未得到治理,可能是开展城池建设活动原因之一,但随着军政地理格局的变动,军事因素才是最主要的推动力量,这毋庸置疑。
据北宋中期所撰《武经总要》中载有的守城之法,守城时多有马面、羊马墙、瓮城、月城、敌楼、团楼、站棚、钓桥、壕沟等城防工事和设施。它们在广西城池的数次建设活动中大量建造,这在《修邕州城池记》和《静江府城图》都能见到。此外,李曾伯、朱禩孙、胡颖在增筑静江新城时,城内都修建了军寨,此用于广西地方新军和大量遣广戍军的居住。这无不体现南宋末年广西城池建设受军事因素的影响,出于军事防御的目的是很明确的。
人事因素对广西城池建设的影响不容忽视,这里的人事因素包括中央与地方两个层面。先就地方层面来说,则地方守臣主动性的强弱,对城池建设有重要影响。无论如何,城池建设与否,与当时地方守臣是否愿意发挥一定的引导作用是有直接联系。南宋末年广西的城池建设,又无一不是在当时守臣的积极建议与措置下完成。众多官员被命出守广西,措置地方防务,城池建设不是唯一的选择,但鉴于城池在以往军事斗争中抵御外敌、保境安民的成效,他们绝大多数又采取这一方式来以加强防务。当然,地方上的举措必须以获取中央的认可为前提。
就中央层面来说,因以城备御作为抗蒙的重要举措,宋廷自然对广西城池建设活动是十分支持,除从全局上作出战略指示,主要体现在资金和人力上的调发。城池建设需要大量资金,但以广西落后的经济条件是难以实现,故大部分资金是中央科降,如王雄修邕州城,共费会子9万贯,陈韡枢密行府拨7万贯;云拱筑宜州新城,朝廷科降百余万钱;李曾伯修静江城,共费会子34万贯,其中朝廷科降25万贯,后其修柳、钦、融、宾、宜等城又无一不是中央科降。当需要人力及将领参与修城时,中央又都积极调发,使得城池建设能够顺利开展。
四、结语
本文以碑刻史料为中心,结合传世文献,大体以时间为序划分三个阶段,依次梳理了南宋末年不同时期的广西城池建设,厘清城池建设之背景、人物、内容,展现“斡腹之谋”与广西城池建设之间的关联。介绍了宋蒙广西战役与广西城池的结局,并以静江城攻防战为例,认为静江城的数次建设是有成效的。而今人对宋代广西城池建设的认识,绝大程度基于广西明清方志的记载,而笔者考察的内容,已较明清方志所记远要丰富。
南宋最后三十余年,广西城池建设活动当前可见有十余次,当然还有因规模较小或其他原因未能记载下来的,但已涉及静江、邕、宜、融、柳、宾、象、钦等州城,其次数之多、规模之大、持续时间之长,整体上超过了宋代其他时期。同时,这也反映了在蒙古“斡腹之谋”的背景下,广西一度成为宋蒙战争的重要战场以及宋廷对广西边防经营的史实。其虽不能与同时期宋廷对川陕、京湖、江淮三大战区的整体投入相比,但已体现出宋廷对广西边防建设用力颇深。
南宋末年的广西城池建设虽是以军事目的为主,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古代广西城市的发展,对后世产生积极影响。首先,随着增筑新城,城市规模的扩大,有利于人口流入城市,城市人口的增多,又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社会经济的发展。其次,修筑城池之时,因为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又会带动城市其他设施的完善。如王雄续筑邕州城时,对邕州城府学迁址多有助力,《邕州府学记》就载:“郡守王舍人雄屡嘉叹之(指邕州府学迁址一事),察其事力不逮,乃拨瓦一万,灰三百篰,米百斛,钱五百缮,以佐不赀之费。”[43]又如李曾伯修筑静江城时,重修了湘南楼与城隍庙[44];再如朱禩孙增筑静江西城时,于新城内筑学舍,创宣城书院,兴办教育。此外,经过几次大规模修筑的宋代静江城更是奠定了明清桂林城的基础,除明代时稍向南扩展,至民国时期,城池规模与宋代几乎无较大变化。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以上结论是基于对南宋末年广西城池建设的考察,但城池建设毕竟只是宋廷应对“斡腹之谋”的手段之一,当时相关的措施也不止这一个方面。所以要想全面了解宋廷对广西边防经营及其与蒙古“斡腹之谋”的关系,需要对更多的措施作深入分析,然后将不同措施的具体情形统合起来观察,以呈现整体的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本文的考察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而已,“斡腹之谋”背景下的广西地方军政建设还有待作进一步考察。此外,虽然今广西的南宁、桂林、柳州、河池、来宾等市都遗留有南宋末年广西城池建设的遗址,但因缺乏相关机构的调查、考古发掘,笔者不能结合这方面资料,对这些城池的城防特征、体系进一步探讨,这也不得不说是本文的一大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