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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助技术的社会伦理挑战及应对

2020-11-30陈四海

伦理学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技术设备伦理学使用者

陈四海,魏 姗

辅助技术(Assistive Technology)是指“任何用来提升、保持或促进残障人士功能性能力的……要素、个别装备或产品系统”[1](P5),辅助技术并不是某种单一的技术门类,而是根据适用对象——残障人士来定义的一系列技术设备、产品和服务的总和。残障人士由于遭受了各种不同形式的疾病或损伤,因而在行为模式上和其他人类个体存在差异,而我们周围的大部分工作、学习和生活环境都是根据普通人的生理构造和行为模式而设置的,这就使得残障人士在进入上述环境时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困难和阻隔,从而被排除在社会参与之外。辅助技术可以帮助残障人士克服机能的障碍,提升独立性,促进残障人士的社会参与,进而有助于实现社会的公平、正义与和谐。传统的辅助技术工程设计从残障的医学模式和技术中立观出发,过度聚焦辅助技术的功能性维度,忽视目标使用者的主观心理体验和社会公众的认知,所设计的产品往往具有样式单一、操作界面不友好、存在安全隐患和不能有效保护用户隐私等诸多问题。残障人士在市场上往往无法选购和适配到令人满意的辅助技术产品,进而导致残障人士甘冒风险也要弃用临床诊断所要求的辅助技术设备。本文以当代残障研究和技术研究的环境转向为指导,对于辅助技术在工程设计过程中所面临的价值冲突和内在张力进行了分析,为应对风险和挑战提出建设性的对策和建议。

一、辅助技术设备何以被弃用

在辅助技术的研究过程中,技术弃用(technology abandonment)问题是一个值得严肃对待的问题,也是辅助技术所面临的重要挑战之一。有研究者对227 名具有不同残障形式的成年人进行调查,结果表明:“全部设备,其中29.3%被完全弃用。辅助行动的设备要比其他设备更容易被弃用,并且在设备使用的第1 年和使用5 年之后的弃用率最高。”[2](P36)残障人士为什么会弃用所使用的辅助技术设备呢?残障的医学模式把残障看作是个体的人生悲剧,强化了社会公众的残障歧视,使得残障人士在使用辅助技术设备过程中产生深深的羞耻感;辅助技术设备的工程设计从技术中立观出发,对于残障人士的主观心理体验、伦理需求和审美需求缺乏足够的尊重和了解,从而使得辅助技术设备和残障人士之间无法有效适配。

我们首先来看残障的医学模式及其局限。由于自然灾害,或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危险,人类脆弱的有机体不可避免地会遭受各种不同程度的损伤。当有机体所遭受的损伤超出人类自愈机制的能力和范围时,我们就需要借助外在的医学手段对损伤进行干预和修复。医学维度是我们审视有机体生理损伤的首要维度,这一维度在某种程度上也塑造了人们认知和评价残障的理论模式,即医学模式。医学模式“把残障视为一种需要得到治疗的症状”[3](P6),认为残障是由残障人士所遭受的生理损伤引起的,残障和损伤之间具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医学模式有很大的局限性,在某种程度上会阻碍对残障问题的评价和解决。从医学模式出发,我们关注的重点就会放在“医学干预和康复”上。但是人类有机体的复杂性、所遭受生理损伤的严重性、人类医学治疗手段和康复手段的有限性共同决定了完全康复的理想目标在很多情况下是无法实现的,往往会使医生和残障人士产生严重的挫败感和深深的悲观情绪。

医学模式不仅会给医生和残障人士带来沉重的压力,而且会渲染和加重社会公众对于残障的歧视。浪漫主义把自然状态下健全的人类个体作为最完满的人类有机体,因而也是最正常的人类有机体,也就是说,“人类正常性的识别标志通常被还原成物种典型性”[4](P4)。从浪漫主义偏见出发,我们会把不具有物种典型性的个体排除在正常人范围之外,并对之产生深深的敌意和排斥。医学模式以人体完全康复至自然状态为理想目标,把辅助技术的使用看作是医学诊治和康复失败之后的替代方案,康复医学的“健康话语”会潜在地加重社会公众的残障歧视,并给残障人士带来沉重的心理压力和羞耻感,这种羞耻感会随着辅助技术的使用而延伸和强化,进而导致辅助技术设备的弃用。

其次,传统的辅助技术工程设计以技术中立观为前提,过分关注设备的功能性,忽视了技术使用者的主观心理体验和需求。技术中立观认为“技术在文化上、伦理上、政治上具有中立性……技术在‘本质上’是非伦理性的,是独立于价值的某种东西,是既可以为善也可以作恶的工具”[5](P2)。技术中立观对于辅助技术的工程设计有着深远的影响。在传统医学模式下,残障人士被定位为被动的、无知的病人,需要使用何种辅助技术设备是由进行临床诊断的医生和工程师来共同决定的。技术中立观以及对于残障人士本体论地位的错误假定使得辅助技术的传统设计不能很好地契合残障人士的需求,是导致辅助技术被弃用的另一重要原因。

传统设计忽视了残障人士的审美需求。从技术中立观出发,评价辅助技术设备的主要标准是功能性,轮椅的功能就是帮助肢体残障人士实现自由出入,除此之外辅助技术设备的外观和样式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事实并非如此,对使用者而言,辅助技术设备的好看和好用一样重要,甚至设备的审美特性要比其功能性更为重要。比如轮椅的实际使用者会根据自己的审美需求对轮椅进行装饰,“装饰就好比是纹身——这种身体的修正对于纹身的人而言意味着某些有意义的或非常重要的内容”[6](P61)。

传统设计忽视了使用者的心理体验。不当的设计会加重使用者因社会公众的残障歧视而产生的羞耻感。根据相关研究者的调查,最初市场上销售的助听器往往具有鲜艳的外观,鲜艳的颜色并非是对残障人士审美需求的满足,而只是对一般技术产品外观设计的延续。辅助技术设备具有双面性,一方面它可以增能,帮助残障人士克服生理损伤的局限性,另一方面它还可以成为残障的符号和标志。对于听力残障人士而言,听力损伤原本是隐而不显的,助听器的鲜艳外观会使其在听力方面的局限显露于社会公众面前,会给使用者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受访者表示,“她并不想让她的助听器很‘酷’。她更愿意它们尽可能素朴一些”[6](P59)。

传统设计把残障人士看作是无差别的单一群体,忽视残障人士内在的异质性。技术中立观所采用的通用设计,是均码的,对于残障人士在性别、年龄、阶层和生活方式等方面的差异没有充分考虑。而实际上辅助技术设备事关残障人士对于性别、年龄等方面的心理认同。对轮椅的使用者进行访谈发现,男性和女性在使用轮椅的过程中有着不同的性别认同,女性使用者希望轮椅的颜色更浅一些,使用者可以通过穿着鲜艳的衣服来凸显自身,而男性使用者会把轮椅的轮胎换成山地车的轮胎以使轮椅显得更酷。因而当辅助技术不能契合使用者在年龄、性别、职业和教育水平等方面的自我认同时,也会导致辅助技术被弃用。

残障人士因其所遭受的各种损伤而带来生理机能的减损,会给残障人士带来深深的挫败感。通过使用辅助技术,残障人士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克服生理损伤的局限,但与此同时辅助技术也可以成为残障的醒目标志,承载和聚焦社会公众的残障歧视。再加上传统的辅助技术设计以功能性为导向,所生产的设备与使用者之间缺乏良好的适配关系。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残障人士对于辅助技术设备的弃用就成了很具普遍性的一种现象,一方面使得辅助技术设备应有的意义和价值无法充分实现,另一方面也会使得残障人士陷入巨大的风险之中。

二、残障和辅助技术研究的环境转向

残障的医学模式和技术中立观有着共同的方法论局限,它们对于残障和辅助技术的考察在某种程度上是去情境化的,将残障、辅助技术和残障人士身处其中的社会环境割裂开了。当代残障和技术研究都经历了以环境转向为特征的研究范式转换,可以为我们克服残障医学模式和技术中立观的局限提供重要的方法论启示。研究范式的转变已逐渐成为共识,学术界开始认识到对辅助技术的研究不仅需要工程学和医学,而且需要包括伦理学、社会学在内的众多学科的共同努力。2018 年7 月21—25 日,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召开了以“合用性、用户经验以及人为因素和辅助技术”为主题的国际会议,“会议的目标是研究心理因素何以能够影响辅助技术的效能(efficiency)和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7](Pvii)。

我们首先来看残障研究从医学模式向社会模式的转变。20 世纪60 年代以来,在英国、北欧和美国兴起的残障权利运动对于医学模式下残障人士所遭受的压迫和社会阻隔进行了激烈地反抗,残障权利运动引起了相关国家法律和政策的转变,切实保障了残障人士的各种权利和社会参与。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在残障权利运动的推动下,当代残障研究开始从医学模式向社会模式转变,其目标是“将残障带出医学领域之外”[6](P2)。残障研究从医学模式向社会模式的转变突出地体现在相关术语的转换和翻译上。比如在英语学术界人们开始用“disabled people”取代“people with disabilities”来指称残障人士,这两个术语具有细微的语义差别,“people with disabilities”所使用的介词“with”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残障是主体所拥有的,而“disabled people”所使用的被动语态则意味着残障是主体在环境中所被动遭受的,术语从主动语态到被动语态的转换是残障研究从医学模式向社会模式转变的重要体现。这一研究趋势还体现在中文语境对相关术语的翻译上,比如“disability”原本一般译作“残疾”,现在越来越多的机构和学者译作“残障”;“disabled people”原来译作“残疾人”,现在则更多地译作“残障人士”或“残障者”。正如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理事长鲁勇所指出的,译名的变化“体现出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中倡导的残障社会模式理念,即残障问题不仅是一个人的问题,还是一个需要从社会环境因素分析和解决的问题”[8](P4)。

残障医学模式最突出的教条就是:残障是由损伤引起的个体悲剧。在从医学模式向社会模式转变的过程中,研究者们首先致力于打破残障和生理损伤之间的因果联系。有学者指出,残障“是由于社会体验所引起的活动局限;尽管疾病和损伤的一个方面是致残性的,但是,残障作为一种社会阻隔和损伤却不是一回事”[3](P6)。也就是说,“残障来自于社会而不是来自于身体”[9](P8)。有机体遭受生理损伤,会使得残障人士在行为模式上和其他人类个体产生差异,但是并不意味着他在环境中必然会遭遇阻隔和限制。肢体损伤者无法正常行走,可以通过使用轮椅来代替自然的行走方式,但是轮椅无法正常通过建筑物的台阶,这就是他所遭受的来自环境的物理障碍。但是如果建筑物的设计充分考虑到包括残障人士在内的人类个体的多样性和差异性,设置可供轮椅通行的无障碍通道和电梯的话,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消除来自环境的物理阻隔。其实对于残障人士的充分社会参与而言,更麻烦的是社会排斥和阻隔,社会阻隔是社会建构的结果,和损伤的因果联系更为薄弱。

社会模式认为残障不是个体的悲剧,而是社会环境施加于残障人士的排斥和阻隔,社会模式会带来两个方面的积极影响:第一,社会模式有助于消除来自社会公众的残障歧视。“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如果残疾被证实是歧视的结果(Barnes,1991),那就会带来相关的消除歧视的立法,来保护公民的权利。”[9](P8)社会模式推动通过立法来消除社会公众的残障歧视,提升社会公众对于残障人士的社会责任感,进而有助于营造一个能够宽容对待残障人士及其所使用的辅助技术设备的社会文化环境。第二,社会模式有助于促进残障人士的觉醒和解放。社会模式使得残障人士逐渐认识到他们所遭受的排斥和阻隔并不是因为他们犯了什么错误,而是社会不公正地限制和排斥了他们,他们是受害者。所以,“人们不需要改变什么,而是社会需要改变。他们不用为自己感到抱歉,他们应该愤怒”[9](P8)。社会模式有助于消除残障人士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羞耻感,使得残障人士能够以更为积极的心态参与工作、学习和生活,也使得残障人士能够正视和接纳自身的残障及其所使用的辅助技术设备。

其次我们来看STS(科学,技术和社会)研究为辅助技术研究带来哪些积极的方法论启示。STS 研究将科学、技术和社会维度有机结合起来,揭示了技术的非中立性和技术对于使用者所具有的能动性建构作用,可以帮助我们克服医学模式和技术中立观的局限。所以有学者建议,要将“残障研究和STS 研究的视角结合起来以便更好地把握辅助技术的复杂性”[6](P1)。

实证主义技术观从静止的、单向的维度来理解人和技术的关系,认为技术的生产者和使用者是主动的因素,可以对技术设备施加影响,操作或改变技术设备,反过来技术设备是已经完成的、死的产品,是被动性的因素,它对人类不施加主动的影响。以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为代表,STS 的研究从历史的、双向的维度理解人和技术的关系,把人与技术的关系看作是一个复杂的行动者网络,把技术设备看作是能动的非人行动者,赋予非人的技术设备以生命力。拉图尔认为任何通过制造差别而改变了事物状态的东西都可以称之为行动者,因此行动者“这一角色要赋予非人的存在。它们必须是行动者”[10](P10)。正如贺建芹所指出,行动者一词在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中有着广泛的内涵,“它不仅指行为人(actor),还包括物体、仪器、程序、观念、技术、生物等许多非人元素”[11](P88-89)。

拉图尔认为物体、机器、技术和人在组成行动的相互性网络过程中是同等重要的组成部分,都会能动地影响彼此。拉图尔对行动者概念的外延进行拓展是为了更好地说明在社会实践活动中那些看似被动的、惰性的物质性维度也具有能动性的影响。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物质性因素所具有的能动性的一面。从行动者网络理论来分析,我们就会更敏锐地认识到辅助技术设备并不是完全静止的工具,它反过来可以影响残障人士的性别认同、年龄认同和残障人士社会关系的建构;我们就能够在辅助技术设备的设计和生产过程中更多地关注辅助技术和残障人士之间的相互建构作用;我们就会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对于设备功能性的关注将会限制我们对消费者和意义相关的他人所具有意义的理解,换句话说,技术不是中立的。意义经常是决定技术被采用还是被束之高阁的一个因素”[4](P5)。

三、辅助技术价值优先性的抉择

残障研究从医学模式向社会模式的转变,以及从STS 的视角来考察和审视辅助技术,使得关注的焦点从辅助技术的功能性维度转向辅助技术所负载的意义和价值维度。在对辅助技术进行伦理学反思的过程中,首要的问题是辅助技术的工程设计应该秉持什么样的价值原则。辅助技术是对残障人士生理损伤的救治和克服,其包含医学和工程两个基本的维度。在试图将辅助技术和残障人士进行匹配的过程中,医学伦理学和工程伦理学所要寻求的理想化的目标是一致的,也就是说要通过辅助技术设备的使用使得遭受生理损伤的残障人士尽可能恢复正常(normality)。但是医学伦理学和工程伦理学对于何为正常有着不同的理解,因而为辅助技术的工程设计设定了不同的价值优先性原则。

医学伦理学认为正常是人类物种典型性意义上的正常,所以把康复的价值(the values of rehabilitation)作为辅助技术的中心价值,认为辅助技术应该使得其使用者恢复到物种典型性意义上的正常机能,使之“和原生的一样”,比如一个人被截肢,物种典型性意义上的正常就是通过假肢尽可能地使得他可以按照有机体未受损伤的方式来行走,而不是通过安装飞行装置以飞行代替行走。工程伦理学认为正常是功能的正常,所以将机能的提升(enhancing functionality)作为辅助技术的中心价值。工程伦理学关注功能的提升,认为我们可以以“不同于原生”的方式帮助残障人士恢复机能,甚至获得“比原生的更好”的机能。工程伦理学对于正常的理解更为大胆、更富创造性,使得辅助技术的工程设计可以打破医学伦理学的“仿生”限制,以更具创造性的方式来帮助残障人士克服生理损伤。医学伦理学和工程伦理学为辅助技术的伦理学反思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但是医学伦理学和工程伦理学分别把康复和功能的提升作为辅助技术的中心价值,而事实上这两个目标是处于竞争和对立状态的,往往无法兼顾和同时实现。我们必须对两者所设定的价值原则进行适当地调和和折中,要将辅助技术伦理学建立在“医学伦理学和工程伦理学的交叉点上”[4](P4)。

首先当医学伦理学的康复价值和工程伦理学的机能提升价值存在冲突时,要赋予工程伦理学的机能提升价值以优先性。残障人士所遭受生理损伤的复杂性和异质性,以及现有辅助技术的局限性会使得医学伦理学对完全康复的追求是无法实现的,因此“这是辅助技术专家可以理解但却不值得追求的目标”[4](P4)。在完全康复无法实现的情况下,以非人类物种典型性的方式来克服生理损伤的限制也是值得追求的,比如肢体损伤者可以用轮椅来替代行走。因此要“赋予工程伦理学的机能价值观以更优先的地位”[4](P13)。其次要将医学伦理学的康复价值、伦理关怀和审美需求融入工程伦理学的机能提升之中。虽然在存在冲突的情况下,工程伦理学的机能提升价值优先于医学伦理学的康复价值,但并不意味着机能提升就是辅助技术的全部。辅助技术的功能强大与否并不是残障人士在选择辅助技术设备时唯一要考虑的因素,辅助技术是否合用、是否体现出使用者的心理认同、审美要求和伦理关怀都会影响残障人士对辅助技术设备的选择。

辅助技术除了面临来自医学伦理学和工程伦理学的基本价值原则的冲突之外,还面临着一系列具体价值原则的对立和冲突。英国设计学家普林(Graham Pullin)提出,为了使术语更准确,我们可以考虑用“残障设计”(design for disability)或“反残障设计”(design against disability)来代替“辅助技术”。普林对传统残障设计赋予某些价值原则以绝对优先性的做法提出了批判,他主张传统残障设计的价值原则需要增加一些新的价值维度来调和,并使得两者之间保持必要的平衡和张力。

首先是时尚(fashion)和低调(discretion)之间的张力。传统观点认为残障设计的首要功能是增能,所以设备要尽可能地隐而不显。这种低调的设计反过来会强化残障人士的羞耻感。而时尚是在创造和投射一种积极意象,使穿戴者在别人看起来更舒服、自己感觉更好。普林认为在残障设计中适当地融入时尚元素,不仅尊重了残障人士的审美需求,而且有助于形成积极的社会文化效应。李辉指出,时尚还是一种想象式的社会补偿机制,“时尚以社会面具的方式,以外在的一致掩盖着他们内心最真实的孤独”[12],从历史来看,眼镜设计的时尚化使得眼镜作为一种社会面具有效地消除了使用者的压力和羞耻感。

第二是简单(simple)和通用(universal)之间的张力。残障设计为了节约成本,在设计过程中往往采用适用于所有残障人士个体的、均码的通用设计,结果导致残障设计不得不通过增加冗余的部件以适应具有视力、听力等各种不同损伤的个体。通用设计使残障设计变得冗余、复杂、难以操作,并且往往具有糟糕的外观。普林倡导在残障设计中我们应该赋予简单性之于通用设计以价值优先性。“因为简单的产品通常在认知性和文化性上也是最具融合性的”[13](P85)。比如乐基(Leckey)作为一家脑瘫儿童家具制造商,发现如果一件家具的设计是同时适用于学校、家庭和所有地方的,那么这个家具就会看起来非常复杂,也会让孩子难以接受。但“家具看起来如何,感受起来如何几乎和它能够做些什么一样重要”[13](P74)。以简单性为价值目标,乐基成功实现为不同的儿童设计满足不同年龄,不同大小和不同临床状况需求的儿童家具。

第三是能力(ability)和认同(identity)之间的张力。残障人士因其所遭受的生理损伤而带来的能力变化是传统残障设计关注的焦点。传统设计关注的是某一残障群体的临床需要,往往会忽略这些有着共同损伤的个体在文化认同所具有的多样性。但是“共同具有的残障并不会消除文化、口味、财富、气质、教育、价值、态度和偏好方面的多样性”[13](P89)。所以普林认为残障设计需要“承认这些只是由于偶然遭受同一种损伤的人所具有的多样性”[13](P108),从而对于其在年龄、性别等方面的个体差异予以更充分的考虑和尊重。

第四是测试(testing)和感受(feeling)之间的张力。医学工程需要通过临床试验来检验残障设计的技术可行性。传统的临床测试主要聚焦于技术产品的客观有用性,但是“残障设计的可接受性不仅建立在其功能性和有用性上,还建立在个体使用的感受如何基础上”[13](P153)。所以残障设计要把个体对于设备、残障和生活的更广泛经验融入到设计之中。

第五是信息(information)和表达(expression)之间的张力。替代和辅助沟通系统(Augmentative and Alternative Communication,简称AAC)是帮助遭受语言损伤的人进行交流的技术。传统设计把语言交流过程看作是信息传递的过程,因此把误解和含混的消除作为AAC 工程设计的首要目标。而普林认为人类的交流过程不仅是传递信息的过程,更是社会交往的过程。语言的表达不仅依赖于语词的选择,语调也是表达的一部分。已有的AAC 技术仅仅关注信息传递的需要,没有关注残障人士表达的需要,无法通过对语调的控制来表达丰富的情感。普林指出未来AAC 技术的进步必须充分考虑使用者的表达需求,用更丰富的包括语调、语气等在内的手段来促进残障人士与其他社会成员之间的社会交往。

辅助技术在基本价值原则和某些具体价值原则之间的冲突,会深刻影响辅助技术未来的发展方向。这些价值原则看起来是相互对立的,其实不然,两者的冲突实际上反映了当其中一方的价值原则在工程设计中获得绝对优先性的地位时所产生的问题和麻烦。我们需要的是在两者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和平衡以使得辅助技术产品更好地促进和提升残障人士的社会参与。

四、促进和提升残障人士和辅助技术的人机适配

辅助技术和残障人士是一种密切的内嵌性关系,辅助技术对于残障人士的自我感知和心理认同所具有的能动性影响被不当地忽略和低估了。传统的工程设计从残障的医学模式和技术中立观出发,过多聚焦于辅助技术设备的功能性维度,对于残障人士的主观心理体验、伦理需求和审美需求缺乏足够的尊重和了解,所设计的产品无法满足残障人士的个性化需求。此外,残障人士并不是在封闭的、与世隔绝的环境中来使用辅助技术设备的,残障人士和辅助技术设备的匹配是在一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展开的,社会文化环境中所存在的残障歧视和偏见也会对残障人士和设备的匹配产生消极的影响。人们逐渐认识到,“人和辅助技术设备的匹配是一个非常棘手、非常困难的任务”[6](P57)。如何才能更好地实现残障人士和辅助技术的人机适配呢?

首先要转变关于残障人士的本体论假设。残障人士并不是无知的病人,而是具有知情权和选择权的消费者。残障人士也并不是无差异的单一群体,而是在性别、年龄、阶层和生活方式等方面都存在着显著差异的异质性群体。如果说辅助技术是由生产者、设计者、健康专家和其他行动者所组成的复杂网络的话,那么“网络的中心是用户,而不是设计者、生产者、购买者或订购者”[6](P56)。因此要在技术研发者和目标使用者之间建立双向的互动关系。在现实中,两者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缺乏良性互动。技术研发者不了解目标使用者的需求和体验,目标使用者对可行的新兴辅助技术的功能和使用方法也缺乏了解,这种双向信息缺失使得辅助技术的用户体验和可操作性往往比较糟糕。良性的双向互动可以使技术的研发者创造出更切合残障人士需求的技术产品,并且通过技术培训和服务推广帮助残障人士了解和使用相关的辅助技术设备。

其次要将残障人士的使用体验、伦理需求和审美需求融入到辅助技术产品的工程设计之中。在对辅助技术设备进行评价时,有两个基本的维度,一个是功用性(utility),另一个是合用性(usability)。这两个维度对用户而言都很重要,并且很难区分开。功用性从设备出发,和设备的技术含量、功能相关,而合用性有着更为丰富的含义,合用性事关人机交互,不仅对于设备在功能性方面的易于操作,易于学习有要求,而且关注设备是否符合使用者的审美需求、伦理需求和心理认同等。在对辅助技术设备进行评价的过程中,合用性要比功用性更为重要。

第三要营造宽容的社会文化环境,正确认知和接纳残障人士及其所使用的辅助技术设备。在现代社会,残障不仅仅是个体悲剧,在某种程度上是社会建构的产物。残障不是少数人类个体偶然承受的不幸遭遇,残障是人类的宿命,每个个体在走向衰老的过程中都不可避免地会经历功能丧失和各种疾病。对残障人士的宽容和接纳实际上意味着人类对自身有限性的正视。辅助技术不应该被看作残障的符号和标志,更应该被看作是英雄伤痕累累的盔甲。所以对残障人士所使用的辅助技术要持乐观和宽容的态度,甚至乐于见到残障人士通过辅助技术获得比人类原有的生理机能更强大的机能。

虽然在帮助残障人士提升独立性、促进社会参与的过程中,辅助技术面临着诸多的困难和挑战,但是我们也欣喜地看到,当辅助技术和残障人士得以成功适配,使用者在使用过程中获得良好的心理体验和积极的社会文化认同时,辅助技术就不再仅仅是一件外在的工具,它就会成为我们身体的衣服,甚至成为身体本身的重要组成部分。辅助技术有着光明的前景和未来,正如有学者所预言:“在不太遥远的将来,辅助技术将会成为人们生活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4](P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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