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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谣记忆

2020-11-30薛理勇

非遗传承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童谣儿歌小孩

薛理勇

《辞海》于“儿歌”是这样解释的:

儿歌,儿童文学的一种。一般与童谣合称为儿童歌谣。以适合儿童接受、传唱为特点,大多数表现儿童对社会生活现象的观点。

这应该是该词条撰稿者对儿歌和童谣的理解,似乎认为,儿歌、童谣是一种成年人、文学家为儿童创作的适宜于儿童接受和传唱的儿童文学作品,好像儿童传唱儿歌、童谣,也应该承担社会责任和应尽的义务。

“儿歌”对应的英文是“nursery rhyme”,直译的话就是“保姆哼唱的歌谣”,比较常用的译名就是“摇篮曲”。《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于“儿歌”的释文是:

儿歌(nursery rhyme) 讲给或唱给小孩听的诗歌。自古就有儿歌流传,新歌词更不断出 现……

西方人则以为,儿歌、童谣就是大人讲给或唱给小孩听的诗歌,而中国人以为,儿歌、童谣是大人针对儿童创作的儿童文学,使儿歌、童谣蒙上了政治色彩,给儿童增加了社会责任。我已经记不清以前老师教我们的儿歌、童谣,但是,我还记得不少自己曾经诵唱过的儿歌、童谣。儿歌是大人讲给或唱给儿童听的诗歌,童谣则是流传于儿童之间的歌谣,可以有曲调,也可以是顺口溜,不见得有人作词谱曲,它瞬间出现、流传,也不知道何时消失。童言无忌,一般童谣的词面容易理解,但是,一些童谣的词义又不易理解。

我记忆比较清晰的儿歌、童谣不多,孩提时,不会去认真理解童谣的词义,年龄大了,才开始品味童谣的意义。以前上海儿童间传唱一首“落雨了,打烊了,小巴辣子开会了”的儿歌。“打烊”是上海方言,一般指商店的营业时间已过,停止营业,或商店因盘账等原因暂停营业,也可以比喻暂时放下手里的活;“小巴辣子”则是小孩、小人物的意思。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工厂、商店上班的职工天天要开所谓的班组会、班前会,闲在家里的家庭主妇也经常会被居委会召集开各种各样的会,只有小孩无会可开,在马路上玩,一旦落阵头雨,上海的弄堂大多有所谓的“过街楼”,于是,小孩为避雨而集中躲进了过街楼,犹如大人们集中在一起开会。在我的记忆中,一开始此童谣往往是在小孩躲进过街楼时唱的,后来成了顺口溜,不分场合和时间,随时可以诵唱。

还有一首童谣“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一般用苏北话诵唱。从词面上理解,伞是遮雨用的,这个小孩的头特别大,可以用特别大的头遮雨。

20 世纪50 年代,上海有不少“罗宋人”,“罗宋”是英语Russian 的“洋泾浜语”,就是“俄罗斯人”。居住在沪东的“罗宋人”的日子不好过,他们身着破旧的西装,上海人称他们为“罗宋瘪三”,许多“罗宋瘪三”走街串巷,以磨刀为生,不过,他们磨刀的方法与中国人不一样,是推一辆小车,小车上安装有磨刀使用的转轮,用脚踏板驱动转轮,刀搁在转轮上磨,溅出色彩斑斓的火星,煞是好看。于是,只要有“削刀磨剪刀”(“削刀磨剪刀”是上海磨刀人的吆喝声,于是,上海人把磨刀人叫作“削刀磨剪刀”)的“罗宋人”经过,一定会有许多围观的小孩。我居住的弄堂,每天会有一个“罗宋人”牵着一匹白马,马身上盖着一块样子像被单的大白布,这是卖马奶的,他们有固定的客户,所以不吆喝,倒是马的头颈上挂一个铃铛,随着马的走动而晃动,发出“叮铃、叮铃”的铃铛声。这时,一定会有一群小孩尾随其后一边走一边唱:“叮铃叮铃马来了。”大概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的“罗宋人”分批回国,卖马奶的“罗宋人”走了,但是,“叮铃叮铃马来了”成为儿歌、童谣,在小孩中一直传唱到70 年代,但是,人们已经不知道这“叮铃叮铃马来了”是什么意思了。

以前,上海人睡的床,除了木板床外,许多家庭使用棕绷床或藤绷床,时间长了,棕绷床的棕绳会松弛,藤绷的藤条会断裂,于是,会有修棕绷人来修棕绷、藤绷。他们走街串巷,大声吆喝:“阿有坏格棕绷藤绷修勿。”一旦接到生意,就会向居民借几条凳子,把棕绷或藤绷搁置在凳子上,开始工作。这时,一定会有许多小孩在远处对修棕绷的老头喊道:“老头浜,修棕绷,摸摸卵子硬邦邦”。“老头浜”就是老头,是上海人对老人不礼貌的称呼,不知道这个“bang”该怎么写,就写作“浜”吧。后来才弄明白,修棕绷必须把棕绳绷得紧紧的,使棕绷显得硬扎,童谣原来应该是:“老头浜,修棕绷,摸摸绳子硬邦邦”,后来,“绳子”讹为“卵子”,童言无忌,这是风俗,不是下流。

几十年前,中国的城乡差异十分大,上海这样的特大型城市与一般的城市和农村的差异更大,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流行这样的一首民谣或儿歌:

乡下姑娘要学上海样,

学来学去学不像,

刚刚学到三分像,

上海姑娘又变样。

由于城乡差异严重,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的现象十分普遍,也十分严重。实际上,外国的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的现象比中国有过之无不及。记得20 世纪90 年代,我认识一位在同济大学攻读博士的日本人,一次,我俩在一家饭店用餐,饭店里进来一群日本老人,叽里呱啦讲个不停,这位日本博士生感觉这些日本老人的举止行为有失日本人的风度,就不屑一顾地对我说:“这些是日本的乡下人。”我有不少外国朋友,他们告诉我,鲁尼是英国的足球明宿,但是,鲁尼操一口浓郁的利物浦口音,英国人叫他“乡下人”。我童年的时候,上海流传这样的童谣:

乡下人,到上海,

上海闲话讲弗来,

mi-xi mi-xi 吃夜饭(也讲作“吃咸菜”)。

谁也不知道,这“mi-xi mi-xi”是什么意思,该怎么写,只能根据读音写作“米西米西”,有了文字作固定,这“米西米西”反而更难理解了。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拍摄了不少如《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地雷战》《地道战》等以中国抗日战争为题材的电影,电影里的日本鬼子会学讲一些中国话,最多的就是“米西米西地有”,就是“吃的东西有没有”的意思。于是,不少人以为“米西米西”是日本话“吃”或“可以吃的东西”的意思。我也是这样理解的,后来询问日本朋友,他们也不知道日语词汇中有没有“米西米西”这个词,或许“米西米西”根本就不是日文。那么,这个“米西米西”到底怎么来的呢?令人费解。

“mi-xi”应该是“米粞”或“麦粞”,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食品词典》是这样解释的:

米粞(grist) 小于小碎米的碎米粒。多附有胚乳。于碾米过程中混杂在米糠中排出。可影响米糠提油时的出油率。将其分出后可供酿酒,制饴糖等,也作饲料用。

麦粞(wheat grist) 亦称“小碎米”。制粉厂清理过程中分出来的碎麦。可混有小的野草种子和一定量的小麦胚乳和麸皮。是很好的精饲料,也可作生产酒精的原料。

《食品词典》介绍的是现代工业生产过程中产生的米粞和麦粞。在农耕年代,稻谷、麦子的脱粒大多是农家自己完成的,出米和出粉率低,米糠和麸皮中含的米粞、麦粞量高,富裕人家可以作为饲养牲畜、家禽的饲料,而贫苦人家往往把它作为填饱肚皮的口粮。明朝《锦笺记·争馆》:“做人切莫做余姚,到处人呼‘麦粞包’。”浙江的余姚依山傍海,土质贫瘠,人多地少,口粮严重短缺,所谓的“麦粞包”就是依靠麦粞充饥的穷苦人家。民国胡祖德《沪谚外编·张凤山卖布送人情》:“无人抢口份,娘子吃点老麦粞饭已安宁。”《中国歌谣资料·日本鬼和美国鬼》:“来了矮的日本鬼,家家户户吃麦粞。”如此看来,所谓的“米西米西吃夜饭”或“米西米西吃咸菜”,应该是“麦粞麦粞吃夜饭”或“麦粞麦粞吃咸菜”,就是初来上海的“乡下人”日子不好过,只能以麦粞充当口粮,成为被人看不起的“麦粞 包”。

以前,上海地区少量种植元麦和大麦,这种麦子很难磨成粉,只能粉碎成小的颗粒,单独煮食难以下口,可以把它混入大米煮成“麦粞饭”或“麦粞粥”,这种小颗粒的麦粞也叫作“麦头”,所以,这种饭也叫作“麦头饭”“麦头粥”。老友诸半农著《上海西南方言词典》中的解释为:“麦头。大麦、元麦磨成的粗粒,粮食不够吃时常加在粥、饭里烧来吃。”“麦头饭。麦头加米烧成的饭,如:‘饭老是不够吃,贫寒人家办法多,老早就懂得以粗代精,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常吃麦头饭、麦头粥’。”当年,人们为了解决口粮不够才吃麦头饭、麦头粥,而如今,麦头饭、麦头粥成了许多人家的健康食品、保健食品。

上海是移民城市,宁波籍占了很大的比例,宁波方言对上海话有较大的影响,宁波人把“莫”讲作“mao”,如“不要讲了”讲作“mao话了”,“不要动它”讲作“mao 去动其”,“不要激动”讲作“mao 激动”等。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流行一句“mao 激动,激动要进长方形的木桶”的童谣,童谣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大概就是告诫对方不要激动,太激动不利于健康,犹如方言所谓的“激动得要死”。我童年的时候,一些小孩还会一路奔跑一路高歌“mao激动,激动要进长方形的木桶”。后来,突然有人说,“mao 激动”的宁波话发声与当代的伟人名字相近,“长方形的木桶”则是棺材,这童谣瞬间就变成了诅咒伟人的咒语,反革命口号,吓得家长们魂飞魄散,立即关照自己的小孩,再也不许小孩念此童谣了。这是我的亲历亲闻,记忆犹新。

20 世纪60 年代初,中国进入“三年困难时期”的特殊年代,物资匮乏,粮食和日常生活用品严重供应不足,上海人开始体验食不果腹的苦痛,社会秩序混乱,青年失业率居高不下。当时失业青年美其名曰“社会青年”,他们等同于游荡于社会的“不良青年”,他们中行为稍有越轨者,女青年被叫作“三三”,后来又称为“阿三”“拉三”等;男青年被叫作“木良”,后来又被叫作“木壳子”“木壳”。“三三”“木良”经常会干一些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糗事,于是上海出现了“三三木良,摸到天亮”之类的童谣,小孩们也懵懵懂懂地知道该谣词的意义,也许谣词有点下流,也有点趣味,如今五六十岁以上的人应该记忆犹新。

当时,上海人把公安局叫作“庙”,上海市公安局就是“市庙”,虹口公安分局就是“虹庙”;派出所称之为“老派里”,公安局的警察称之为“条子”,派出所的民警则叫作“条里”;上海市在安徽白茅岭建有颇具规模的监狱和“劳改农场”,于是,监狱和劳改农场被叫作“山”“山浪”“山浪向”(沪语把“上”“上面”讲作“浪”,如“床上”为“床浪”,“田埂上”为“田埂浪”,以前上海有许多带“浪”字的村落名称或其他地名,基本上就是来源于“在某某地方的上面”);所有的人犯,不分男女,进了“庙”里,一律剃光头,于是,人犯就被叫作“和尚”。一次,一位与我同年的小朋友因不满“条里”的蛮横,当场与“条里”发生争吵,于是被“条里”关进了“老派里”,并马上被关进了“虹庙”,吃了三天“格子饭”(“格子”就是“饭格子”,是一种装饭菜的盒子,监狱里使用饭格子装饭菜,于是,坐牢叫做“吃格子饭”),释放后学会了“庙”里传唱的歌,大意是:

小呀么小和尚,头光光。

告别父母,远离家乡,上山去烧香。

……

歌词通俗易懂,曲调平和流畅,朗朗上口,很快就变成了广为流传的儿歌,许多人会唱会哼,当时谁也不知道此歌曲是谁作词谱曲,诉说的是什么事情。想不到20 年后的80 年代,该歌曲被重新填词,在电视台的联欢会上播出,歌词改为:

小呀么小和尚,袈裟披身上,

小木鱼敲得笃笃响,念经么当和尚。

……

此歌曲当作新创作的儿歌,流传更广、更远。

儿歌是童趣,是每个人童年生活的乐趣,也是成年后美好的记忆。如今,上海的家庭多独生子女,家庭居住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孩除了读书做作业,难得会有与邻家小孩结伴游玩的机会。我真的不知道,现在的小朋友中是否还有属于自己的儿歌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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