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哲学基本问题”论断与马克思主义哲学
2020-11-30高超
高 超
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著述中,有五个经典命题关系到我们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根本性质的理解。在通行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中,哲学被理解为“理论形态的世界观”;在《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斯大林提出“辩证唯物主义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党的世界观”(1)《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15页。;而列宁在《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中说“马克思的哲学是完备的哲学唯物主义”(2)《列宁专题文集·论马克思主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8页。似乎也顺理成章。但是,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却指出“现代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6页。,这说明在恩格斯看来“唯物主义”和“世界观”都未必就是“哲学”,这些概念之间的关系是有待进一步思考的问题。而第五个命题,即恩格斯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论断,是回答这一问题的一把钥匙。
一、关于恩格斯论断的诸种观点
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以下称《费尔巴哈论》)第二节开篇,恩格斯提出:“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77页。对于这个著名论断,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界至少存在四种有代表性的观点:(1)否认哲学中有所谓“基本问题”;(2)承认哲学中有“基本问题”,但否认这一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3)承认哲学中有“基本问题”,但“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只是“基本问题”之一,而且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问题”;(4)承认哲学中有“基本问题”,而且就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并且认为它是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内的“全部哲学”的“基本问题”。这些观点在逻辑上基本涵盖了对“哲学基本问题”所有可能的理解,而且彼此之间显然是互不相容的。
例如,贺来《重新反思“哲学基本问题”》一文提出,所谓“哲学基本问题”是“逃避哲学反思的抽象教条”的“最具代表性的典型之一”。首先,哲学与其他学科的重要区别在于它的“不定性”,而“把某一特定问题规定为‘哲学基本问题’……与哲学的自由创造本性是正相违背的”。其次,不同时代、地域、类型甚至不同哲学家的哲学,都有各自独立的“基本问题”。此外,马克思哲学反对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抽象为“哲学基本问题”。总之,贺来主张,“对于哲学来说,不存在普适性的、对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的哲学思想创造成果都适用的‘哲学基本问题’”(5)贺来:《重新反思“哲学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黄楠森《正确评价恩格斯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理论》一文认为,人们在对恩格斯“哲学基本问题”论断的理解中,“或者把它摆得太高,认为它在任何时候都是哲学最高问题,或者把它摆得太低,认为它不具有普遍意义,甚至根本否定它”;他指出“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是哲学基本问题之一”,但它“不是哲学的最高问题”,“世界是不是客观存在的、世界是不是统一于物质、物质与运动的关系等比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更高”(6)黄楠森:《正确评价恩格斯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理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5年第3期。。俞吾金《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再认识》一文则主张“把哲学与哲学的具体类型区分开来”,认为“什么是哲学”这一哲学的元问题才是哲学的“最高问题”,而“哲学基本问题”只能在具体某一类型的哲学中谈论才是有意义的(7)俞吾金:《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再认识》,《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可见,黄楠森、俞吾金都承认哲学中存在“基本问题”和“最高问题”,但反对将二者等同起来,不认为“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是“全部哲学的最高问题”,而是认为这一问题只是近代哲学的“最高问题”(8)黄楠森:《正确评价恩格斯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理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5年第3期。或“知识论哲学类型的基本问题”(9)俞吾金:《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再认识》》,《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2期。。
以上针对恩格斯“哲学基本问题”论断的批评性观点,要么否认哲学有作为“最高问题”的“基本问题”,要么虽然承认哲学有“基本问题”或“最高问题”,但否认“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是全部哲学的“基本问题”或“最高问题”。此外,持有这些主张的学者也都反对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视为马克思哲学或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问题”。比如,俞吾金认为“马克思哲学是从属于现代西方哲学的,它不是知识论哲学,而是实践唯物主义,所以它的基本问题不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而是实践问题”(10)同上。;贺来认为“马克思超越了以‘思维与存在关系’为中心的传统知识论哲学的基本问题”(11)贺来:《重新反思“哲学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上述意见都是针对“教科书体系”(包括一系列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教科书、百科全书、辞书以及认同教科书观点的学术论著)对“哲学基本问题”的理解而提出的。在这种理解中,“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始终是哲学的基本问题”,而这一问题的重要意义在于“能否坚持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的唯物主义的本体论,能否坚持意识反映存在的唯物主义的可知论,能否坚持实践基础上的能动的反映论,就成为能否正确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关键”(12)《马克思主义哲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7、9页。。用黄楠森的话说,这是把恩格斯“哲学基本问题”论断的地位“摆得太高”。但在孙正聿看来,恩格斯这一论断对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及哲学本身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仍需进一步挖掘。在《理论思维的前提批判》《哲学通论》《哲学之为哲学:“不是问题”的“基本问题”》等著述中,孙正聿提出,对于全部科学来说,“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是其“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但对于哲学来说,“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是其“重大的基本问题”,正是恩格斯的这些论断“深刻地揭示了哲学作为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的特殊性质和独特价值:把‘不是问题’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作为自己的‘基本问题’,自觉地反思‘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这是哲学之为哲学的根本特性,也是哲学之为哲学的根本价值”(13)孙正聿:《哲学之为哲学:“不是问题”的“基本问题”》,《江海学刊》2011年第4期。。可见,虽然孙正聿也主张“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是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内的“全部哲学”的“基本问题”,但与“教科书体系”的理解有着重大区别。然而,无论赞同还是反对,如果我们是就恩格斯的论断发表意见,就应该以准确把握其本来含义为前提。通过对恩格斯论断以及相关论述的分析会发现,上述各种观点都没有给予恩格斯论断的本来含义以充分考虑。
二、恩格斯论断的本来含义
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序言中说明了他撰写此书的目的,一是说明马克思和他的思想同黑格尔哲学之间的关系,二是说明他们的思想同费尔巴哈哲学的关系,而他直接针对的则是施达克对费尔巴哈的误解(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266页。。施达克认为费尔巴哈是唯心主义者,马克思、恩格斯也认为费尔巴哈在历史观上是唯心主义者,但他们对“唯心主义者”的理解根本不同。施达克之所以说费尔巴哈是唯心主义者,是因为费尔巴哈相信人类的进步,而施达克又“向那种由于教士的多年诽谤而流传下来的对唯物主义这个名称的庸人偏见作了不可饶恕的让步”,“把唯物主义理解为贪吃、酗酒”等“一切龌龊行为”(15)同上,第286页。。为了说明马克思和他自己是如何理解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恩格斯提出了“哲学基本问题”,并指出在世界本原问题之外,“唯物主义”这个“用语本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16)同上,第278页。。可见,澄清“唯物主义”一词的含义即反驳对这个词的“庸人偏见”,是恩格斯提出“哲学基本问题”论断的一个重要目的。
对于世界本原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坚持唯物主义的观点,但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并未对这一观点给予具体论证。而在对“哲学基本问题”第二个方面即“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的讨论中,恩格斯进行了更细致的分析。他以科学史和工业史的两个例子对不可知论进行反驳。需要注意的是,恩格斯并不认为是某种哲学学说驳倒了不可知论等“哲学怪论”。正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说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0页。,恩格斯在同样的意义上指出,对不可知论“以及其他一切哲学上的怪论的最令人信服的驳斥是实践,即实验和工业”(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279页。。这里的“哲学怪论”显然也包括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等。
恩格斯进一步指出,“推动哲学家前进的,决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只是纯粹思想的力量。恰恰相反,真正推动他们前进的,主要是自然科学和工业的强大而日益迅猛的进步”(19)同上,第280页。。这意味着“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不是被任何一个哲学家所解决的。唯物主义和可知论哲学家天才地猜测到了正确的答案,但对他们观点的“最令人信服的”证明却是由自然科学和工业以“副产品”的方式给出的。“教科书体系”似乎没有特别强调这个论断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及哲学本身的重大意义,只是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在总结哲学史的基础上,以科学的实践观回答了哲学的基本问题,为哲学的发展开辟了新的正确道路”(20)《马克思主义哲学》,第8页。。
按照恩格斯的理解,首先,“哲学基本问题”即唯物论同唯心论、可知论同不可知论的争论,并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解决的,而是自然科学和工业解决的,恩格斯只是从科学史、哲学史或一般历史的角度阐述科学和工业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其次,如果一门学科的重大基本问题已经被解决,那么这门学科就完成了,不会再有实质性的发展。当然,恩格斯并没有说哲学就此“终结”,而是指出哲学未来可能的“出路”。既然“自然哲学”和“历史哲学”都不再必要也不再可能,那么一定要说哲学还有什么用武之地,就只能是在“纯粹思想的领域”(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312页。。然而,无论是马克思、恩格斯还是我们今天所说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纯粹思想的领域”显然都不是其主要关心的问题。
因此,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使用了“我们的理论”“我们的世界观”等多种说法去称谓马克思和他的理论,唯独没有使用“哲学”一词。在这一文本中,恩格斯把全部哲学史分成两个阶段:在近代科学和工业大发展以前,哲学以“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为“基本问题”;在这个问题被科学和工业解决之后,哲学便只能以“关于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为“基本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研究重心不在“纯粹思想的领域”,而且“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已经得到彻底解决,自然就没有必要再对其进行专门研究。可见,恩格斯不可能用“哲学”一词去称谓马克思和他的理论。所以说《费尔巴哈论》“是恩格斯系统阐述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的重要著作”(22)同上,“第四卷说明”第2页。,起码不是在《费尔巴哈论》本身的语境中使用“哲学”这个词的(23)参见高超:《〈费尔巴哈论〉中的“哲学”一词是否适合称谓马克思的理论》,《宁夏社会科学》2017年第3期。。
可以说“哲学是理论形态的世界观”,但这并不是一个对于哲学的“属加种差”式的定义,因为科学和神学等也以理论的方式构建各种不同的世界观,都可以被称为“理论形态的世界观”。《费尔巴哈论》阐述了马克思、恩格斯的世界观,但在恩格斯看来,他们的世界观决不是哲学思辨的产物。正是在不把“世界观”与“哲学”等同起来的意义上,恩格斯才说“世界观不应当在某种特殊的科学的科学中,而应当在各种现实的科学中得到证实和表现出来”(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146页。。因此,哲学“按其形式来说是被克服了,按其现实的内容来说是被保存了”(25)同上,第146页。。也就是说,马克思、恩格斯辩证的、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不是通过哲学思辨的形式想出来的,而是由科学和工业令人信服地证明了的。所以,恩格斯才会振聋发聩地宣布:“现代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26)同上,第146页。
分析恩格斯“哲学基本问题”论断的本来含义只是必要的前提性工作,如果这一论断不具有合理性,那么也就不能作为我们在当代理解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依据。因此,我们还必须考察恩格斯这一论断及相关论述的合理性。
三、恩格斯论断的合理性
前述对恩格斯“哲学基本问题”论断的诸种理解,主要是围绕“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在哲学史上的地位而展开的,并没有专门针对恩格斯关于自然科学和工业解决“哲学基本问题”这一主张的探讨。这或许表明在很多学者看来哲学与科学是先天不同的,哲学问题应该以哲学方式来解决,自然科学和工业同哲学显然是不搭界的,而这是无需专门探讨的。所以,即使“实践”概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但人们通常不认为这一概念主要指的是“实验和工业”,而是将其理解为一个哲学范畴,因而也就不相信“显微镜”和“化学试剂”能够解决哲学问题。但是,对于恩格斯关于“自然哲学”和“历史哲学”都已不再必要也不再可能的这一论断,人们通常都予以接受,并承认哲学原有的提供自然知识和历史知识的职能已被科学所取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不少马克思主义哲学学者反对“科学提供关于世界的特殊规律、哲学提供关于世界的普遍规律”这种“普遍规律说”和“知识论立场”的哲学观。然而,哲学被驱逐出自然界和历史与哲学问题被科学和工业所解决,不正是一回事吗?
在恩格斯的时代,自然科学已经取得巨大成就,亚里士多德、谢林、黑格尔意义上的自然哲学基本上只剩下历史价值。用文德尔班的话说,如果哲学与科学得出相同的结论,那么哲学是多余的;如果哲学与科学得出不同的结论,那么哲学是危险的(27)参见[德]文德尔班:《哲学史教程》上卷,罗达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2页。。这个时代的社会科学也获得飞速发展,经济学、社会学谋求以自然科学的方式取得进步。不仅如此,在恩格斯逝世之后,思维领域的科学开始发展起来,心理学、神经科学和数理逻辑的发展表明,哲学也从纯粹思维领域被驱逐出去。越来越多传统上属于哲学研究的问题得到科学的解决或有望被科学解决。尽管恩格斯没有预见到思维科学的发展,但他关于哲学问题被科学和工业所解决的论断愈发得到历史发展的支持。
可见,恩格斯关于科学和工业解决哲学问题的论断,与关于哲学被驱逐出各个领域的论断是一致的。这意味着我们在反对“普遍规律说”和“知识论立场”的哲学观的同时,也应该承认科学和工业能够解决传统上被认为是“哲学问题”的各种问题。然而,不少学者都不接受科学和工业能够解决哲学问题这一说法,认为哲学与科学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两种不同方式,不能互相取代。我们可以说艺术创作与理论研究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两种十分不同的基本方式,彼此之间显然不能互相取代。但哲学与科学并非如此,二者都属于理论研究的方式,因此,彼此之间恰恰是竞争的关系。在《费尔巴哈论》的语境中,哲学就是“从头脑中想出联系”(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312页。的一种研究方式,而科学是“从事实中发现联系”(29)同上,第312页。的另一种研究方式。
哥白尼、开普勒、伽利略、牛顿所研究的关于宇宙的结构、运动的原因等问题,就是亚里士多德在其自然哲学和形而上学著作中所研究的问题。这些近代科学先驱不仅不同意亚里士多德在这些问题上的结论,而且不满意亚里士多德解决这些问题所使用的方法——“从头脑中想出联系”。他们要“从事实中发现联系”,为此就必须观察自然、设计实验、发展数学。而这些方法是中世纪以前自然哲学家几乎不会使用的,这些哲学家乐于进行概念的辨析和推演,比如从“天体是完美的”和“完美的运动是圆周运动”推出“天体运动是圆周运动”。可见,所谓“科学”不是从来就有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它是16、17世纪的个别自然哲学家由于不满前辈流传下来的、同辈仍在使用的方法而发明的崭新的研究模式。
近代以来,物理学逐渐成为科学的典范和基础。从研究领域来说,近现代意义的物理学与古代物理学或所谓自然哲学根本就是同一门学科。“科学”是我们今天对这门学科在16、17世纪确立起来的一种新研究方式的称谓。随着这种研究方式在越来越多的研究领域中应用,应用这种方式的领域就被称为“科学”。这使得物理学、化学等学科仿佛从来都是科学似的。而传统哲学仍未或无法科学化的部门(如形而上学、伦理学、美学等)还在延用传统哲学的研究方式,就继承了“哲学”的称谓。因此,可以说伦理学与物理学是先天不同的,两门学科研究不同的对象,即使物理学能够成为伦理学的基础,也不可能取代伦理学。但时至今日仍以亚里士多德的方式进行研究的各门哲学学科,在原则上有可能在未来引入物理学现今的研究方式。到那时,人们便可以说哲学思辨或“从头脑中想出联系”的研究方式被从伦理现象、审美现象等研究领域中驱逐出去,伦理学、美学等都成为了科学。
然而,分析恩格斯“哲学基本问题”论断的重要目的在于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所以我们必须考察恩格斯论断与马克思本人观点的一致性问题。有学者指责恩格斯是“科学主义者”,认为其关于科学和工业能够解决哲学问题的主张不能得到马克思的认同。毋庸置疑,马克思对传统哲学有着深入研究和独到见解,撰写过一系列哲学史上的不朽作品,还曾用“时代精神的精华”和“文明的活的灵魂”(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21页。这样高的评价去赞美真正的哲学,也曾说过“解放的头脑是哲学”(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页。。看起来,马克思似乎不会同意恩格斯关于哲学的否定性论断。但从1845年开始,马克思对哲学的态度就发生变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还对自己曾经以哲学方式写作《神圣家族》进行了反思(32)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61—262页。。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更是直接指出,研究历史变动不应研究包括哲学在内的意识形态,而应以自然科学的精确性去研究经济基础(33)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2页。。在这个要么是自然科学般的经济学,要么是包含哲学在内的意识形态的非此即彼的选择中,并没有为“马克思的新哲学”留下合适的位置。可以说,在1845年以后,马克思与恩格斯对哲学的根本态度是一致的,他们所批判的不是某种哲学或全部旧哲学,而是包括未来仍将存在一段时间的全部哲学或哲学本身。
四、恩格斯论断的当代意义
恩格斯所提出的“全部哲学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这一论断,是否全面、准确地概括了以往哲学演进的历史,是一个具有重要哲学史价值的问题;而他关于科学和工业解决了“哲学基本问题”甚至一切哲学问题,从而使哲学从自然界和社会历史领域(34)如今看来,还应包括思维领域。中被驱逐出去的思想,则具有更突出的当代意义。具体而言,恩格斯的这一论断在实质上是现代科学哲学的思想先导,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性质和发展方向的规范;而对于当前马克思主义哲学界的一些研究热潮,恩格斯的论断具有重要的批判性意义。
在分析哲学、科学哲学的一些流派看来,随着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数学和逻辑学的重大进步,传统思辨哲学的各种问题要么被科学所解决,要么被逻辑分析证明为缺乏理论意义的伪问题,从而“无论什么陈述,只要它有所断言,就具有经验性质,就属于事实科学”,留给哲学的“不是陈述,也不是理论,也不是体系,而只是一种方法:逻辑分析法”(35)[德]卡尔纳普:《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罗达仁译,洪谦主编:《逻辑经验主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32页。。简言之,哲学的任务就是解释科学命题的意义(36)参见[德]石里克:《自然哲学》,陈维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7页。。但这个被那些现代西方哲学流派视为自己与传统哲学的原则性区别的认识,其关键性思想早已为恩格斯所提出。虽然恩格斯并未提出以逻辑分析和意义澄清作为未来哲学的任务,但他关于自然科学的历史与问题的研究成果,实质上已经确定了今天所说的“科学哲学”的性质和任务。而他关于作为一种研究方式的哲学不再能够提供有关自然界或历史的实际知识的看法,则远远超前于现代科学哲学,更何况恩格斯是在现代科学革命尚未发生、逻辑学的最新成就还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做出这些论断的。可以说,恩格斯“哲学基本问题”论断及其在《自然辩证法》《反杜林论》等一系列著述中的相关思想,明确了科学哲学的理论任务,概括了科学哲学的主要问题,阐发了科学统一的重要理念,指明了科学革命的历史意义,揭示了科学进步的历史条件,也预见了哲学发展的科学道路。
而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来说,恩格斯“哲学基本问题”论断还有更重要的意义。如果我们接受恩格斯关于传统意义上各种哲学问题都将随着科学和工业的进步而得到解决这一观点,那么也就能够明确“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性质和发展方向。
首先,虽然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应当在各种现实的科学中得到证实和表现出来”(3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146页。,但它并不会在科学研究中自发地产生。因此,从对各门科学的研究中有意识地总结出世界观是必不可少的。在严格限制“哲学”一词的含义、避免制造独立于各门科学的学科或体系的前提下,可以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称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但是,一旦脱离了专门的科学研究,这种严格限制为“世界观”意义的哲学就可能退变为独立的哲学学科或哲学体系,而这正是恩格斯所反对的。
其次,当我们把整个世界交给科学去研究的时候,对科学本身进行研究的需求就产生了。回答有关科学本身的各种问题,正是科学哲学的任务。虽然一般认为现代意义的科学哲学产生于20世纪,但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时代,自然科学的迅猛进步已经将有关科学的种种理论问题突显出来,马克思特别是恩格斯更是对这些问题有着浓厚兴趣和深入研究。他们关于这些问题的思想构成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的基础与核心。如果承认哲学被科学驱逐出各个研究领域而只能以科学本身为研究对象,即只能表现为科学哲学,那么我们也就可以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术语去称谓马克思主义观点的科学哲学。但马克思主义科学哲学必须积极吸收并发展新的哲学研究方法,否则又会退回到思辨哲学。
最后,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本身也可以成为某种研究的研究对象,而这种研究可以像专门以数学为研究对象的“数学哲学”(“数学的元理论”“元数学”)那样,被称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也就是“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的元理论”或“元马克思主义”。事实上,近数十年来的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界所从事的研究,相当大一部分都是对传统上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前提、基础、意义等问题的探讨,如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称谓与定位的争论,关于历史唯物主义、《资本论》等学科性质的争论,关于马克思主义与政治哲学关系的争论,等等。这些争论不是对世界本身的直接研究,而是对“马克思主义对世界的研究”的研究。
正是在关于马克思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性质的认识上,突显了恩格斯“哲学基本问题”论断强烈的现实意义。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性质的争论至今已持续了一个多世纪。这不是单纯的学术争论,而是关系到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方向和前途命运的问题。将马克思主义视为科学,使之与现代西方经济学、社会学等同台竞技,与将其视为非科学意义上的哲学甚至是带有文学色彩的哲学,是有本质区别的。近几十年来,不仅尚未实现科学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逐渐“去科学化”,而且传统上一直被视为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等科学理论,也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开始“哲学化”,甚至是“道德哲学化”“政治哲学化”。然而,否认马克思主义具有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科学性,正是西方资产阶级学者如庞巴维克、熊彼特、波普尔、拉卡托斯、宾克莱等人的主张,而对于马克思主义的道义力量、政治力量则无人怀疑。那么,对马克思主义的种种“哲学化”阐释,究竟是在捍卫什么、发展什么呢?正是在这种形势下,恩格斯“哲学基本问题”论断,特别是其中关于科学和工业解决哲学问题的观点,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应该以何种方式捍卫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指明了方向。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所指出的,“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3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第284页。。离开关于资本主义社会实际经济条件和生产过程的经验的、精确的研究,正义、平等、异化、剥削等问题就只能是“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