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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抢”: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日子

2020-11-30吴生荣

民族大家庭 2020年5期
关键词:双抢稻谷稻草

文/吴生荣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是《水浒传》的“智取生辰纲”一回中,“白日鼠”白胜挑担出场时唱的一首山歌。少年时代的阅读,至今难忘。每年夏天来临,走在毒辣辣的阳光下,我都会想起这首山歌,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乡“双抢”的苦涩。

序文

“双抢”?何谓“双抢”?答曰:抢收,抢种也。其实,在我的记忆里它应该是“三抢”。除了抢收、抢种外,还有一个就是“抢暴”,此“暴”指的是突然来临的、又猛又急的暴风骤雨。如今,“双抢”这个词已逐渐被人们淡忘。随着农业机械化的普及,即使有“双抢”农忙的地方,也用不着去“抢收”“抢种”和“抢暴”了。可那些岁月,牛马般苦累的往事,一辈子都烙在我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定格成了一种永恒。

我的老家是皖南敬亭山北麓麒麟山下的小冲吴,村庄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村子坐落在一座小山坡的南面,一块块错落有致、唇齿相依的水稻田汇集到东南边的大畈里,被一道从我外婆家流过来的河道分成了两半。全村一百来亩水田,被有落差的狮坝、草坝、高坝和中坝分开。村民们引用坝水灌溉着农田,沿袭着祖祖辈辈习惯的一年两季的水稻轮作。

前奏

二十四节气中的小暑一到,天气便越来越热了。眼看着一亩亩早稻田里的青粒籽开始泛黄,农家人生活的节奏明显地变快,如同闹钟拧紧了发条,而那气氛更像是一台大戏敲响了开启的锣鼓。父亲每天早晚都将一柄铁锹扛在肩上,放干稻田里的水(有时候考虑到干旱,也不放水),拿出随身携带的镰刀,将弯弯田埂上的杂草砍得干干净净,然后堆放在田角里。母亲也紧跟其后,一样地紧张、忙碌起来。

之后,父亲便吩咐我和弟弟,将一筐筐积攒在猪、牛、羊圈里的粪便,挑来倒在稻田的四角,压在父母砍倒的杂草上,然后用手抠起稻田里的烂泥,将挑来的新鲜圈粪给结结实实地糊起来。这个时候,微微的南风中,你会看到稻浪翻滚下,泥土干白的粪堆若隐若现,蔚为壮观。

肩膀上的担子仿佛还没卸下,父亲便发号施令开镰收割早稻了。

收割前的一天晚上,一家人都得忙活起来。父亲会把挂在屋柱上的镰刀拿出来,看看是否人手一把,然后理出稻箩和扁担,还有用桐油油过一新的打谷机。母亲会用黑黝黝的大茶壶烧上几壶开水,倒入一个瓦缸里,抓一把老茶叶片丢进去……

“抢收”

“起来、起来、起来!”这是父亲的命令,“走啊、走啊、走啊!”这是母亲的督促。严厉而不打折扣,就像是号角已经吹响,容不得你半点懈怠。我们兄妹三人便弹簧似地蹦起床,尽管惺忪着双眼,但还是迅速将事先放好的镰刀握在了手中。星月下,一家人都打着赤脚,“吧嗒吧嗒”地踏出了家门,走到了长满饱满稻粒的稻田边。我们蹲下身子,在田头挥舞着镰刀,“呼呼啦啦”,一把把金灿灿的稻秆便躺倒在我们的身侧。枯草、碎叶、飞虱、青虫、蜘蛛、青蛙,甚至蚂蝗和水蛇都会与你亲密接触。东方开始露出鱼肚白了,天色渐渐亮堂起来,一会儿工夫,泥巴裹满裤腿,汗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滴,全身便湿透了。

母亲前脚回家了,还不等挥刀收割完一块田,父亲后脚便催着我们回家吃早饭。回家后,我总是故意磨磨蹭蹭,就是想多休息一会儿。可父亲几乎是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两大碗后,就催我们上工了。这时候,母亲往往会护着我们说:“不急、不急,吃饱了肚子好做活。催工不催食嘛!”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一家人分别提着大茶壶、挑着稻箩、抬着笨重的打谷机,又一次走在了“双抢”的路上。

临近10点的时候,一块田的稻秆终于在我们挥汗如雨下的劳作中全部倒在了稻桩上。母亲收拾好所有的镰刀开始回家做饭时,我们父子便开始了新年第一次的水稻脱粒。抱起一把连杆坠坠的水稻,踏上脱粒机的踏板,然后拼命地踩着,一阵由缓而急的“嘎公、嘎公”声音中“沙沙沙”“嚓嚓嚓”的脱粒声,雨点般地响起来……由于用力过猛和天气炎热,我们的心脏“突突”地几乎要跳出来了。如果稻把的距离与脱粒机远了,我们就会一人一边,拎起打谷机的左右“耳朵”,在后面人共同用力推动下,打谷机艰难地向前迈上一大截。上上下下,如此反复后便停下来,这时打谷机的肚子里已经是满满的稻谷了。父亲顾不上汗水的流淌,迅速拿出畚箕去扒稻谷,然后倒入一个筛子里,用力地举起双手,对着铺在旁边的彩条布,稻粒如雨柱般地从筛孔里落下来。看看脱粒后的田亩,抓起一把饱满的稻谷,父亲的脸上一片灿烂。他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水,连声说:“不错,不错,今年的产量不错!”这时,母亲会招呼我们休息一会儿,小弟会心地捧出一个藏在稻草下的大西瓜,一锤子砸开后,一家人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休息片刻,打谷机又一次发出了“嘎公、嘎公”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我已是饥肠辘辘了。好在不一会儿,我便欣喜地听见母亲站在村口对着我们大喊:“回家吃中饭啦!”于是,在满满两箩稻谷的重压下,我跌跌撞撞地往家赶。父亲则在正午毒辣辣的日头下,把我那担随意放倒的稻谷均匀地摊晒开。那种冷静的样子,仿佛不是身处烈日下。他细致地重复着一个动作,不紧不慢地,让我至今难忘。

下午的太阳更毒辣了,没有一丝风的田野,就像一个硕大的蒸笼。我穿了一套长袖长裤的旧衣服,早已全身湿透,也分不清是泥渍还是汗渍,全身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村邻们人人都是这个模样。如果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了,我就“砰”的一声,和衣一头栽倒在田头的河坝里,然后落汤鸡一样地爬起来继续踏上打谷机。有时在短短半天时间里,我会如此反复好几次,被父亲称为“偷懒”或是“磨洋工”。我可顾不了父亲异样的眼神,因为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抢种”

其实,“抢收”的内容远不止上述那些,譬如把脱粒后的稻草扎成一个个的靶子,再挑到山坡上,把它们排兵布阵地摆成一个个人样儿去晾晒等等。如果是晴天,那是庄稼人的福气;假如遇到一场大雨,原本极轻的稻草把子,一个个如石头般沉重。从淤泥里挑起一担湿漉漉的稻草,上压下陷,每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更不要说你满身泥浆,仿佛一个活脱脱的泥人。把稻草挑到山坡上数一数,不过十来个而已。而如果不下雨,一担至少能挑三四十个。看看田里如兵马俑一样密密麻麻的稻草靶子,如果你的两腿不发软,我真是佩服你。而“双抢”之中的另一个“抢”——“抢种”呢?它的劳动强度和繁琐,丝毫不比“抢收”差。

还记得田角的“粪堆”吧?它们在高温的作用下,早已腐烂成熟了,这可是难得的有机肥,而且不花一分钱。掀开粪堆,一股熏人的臭气扑面而来,但是必须用手去散发它们,直到把它们均匀地抛撒在水田里,而且要快,因为父亲和他的耕牛就等着下田耕耘呢。父亲手扶木犁,样子很轻松,“切、噼、捺……”父亲的嘴里不停地说着一些老牛能听懂的话,我觉得这不仅是对牛的使唤,更是他们之间一种共同语言和默契交流,那样子至今我都忘不了。

随着一块田被翻耕完毕,父亲会迅速换上一种算盘似的农具——耙。人立耙上,几番颠簸过后,又换上了带有一排排小刀齿的耖。父亲熟练地背靠着耖柄,朝后弓起的身体看上去有点夸张,让人觉得他随时可能跌倒。最后,在一阵阵“呼呼啦啦”的水声里,稻田里不见一处泥土,而是变成了白浪浪的一片汪洋。

就在父亲撵着牛、提着耖爬上田埂的时候,我们便挑着一种叫扶篮的竹制农具,把一个个深夜起床拔好的秧苗——其实是一个个用稻草扎起来的秧把子,游戏似地对着天空用力地抛去。那些绿油油的秧把子,迅速地脱离地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然后瞬间落地,在水田里“啪啪”作响。泥水四溅,落在了我们的身上和脸上,可谁也不在乎。

这个时节的我,是很少说话的。一方面,语言是多余的,另一方面,实在是无力去说话。力气,这个跟在人身上魂魄一样的东西,几乎要被“双抢”掠夺耗尽了。那时,我因为人瘦个子长,插起秧来特别受罪。烈日下,人如同在蒸笼里一样难受,汗水滴在田水中,你说出它砸出了几个瓣?腿上总是有蚂蝗的叮咬,到了黄昏,蚊虫也要轮番找你宣战。看着白茫茫一片未栽插的水田,我总是愁苦地想:不知道今年的“双抢”何时能完工?特别是到了“双抢”的尾声,由于连续地起早贪黑、疲劳作战,人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感觉一根稻草都能把我绊倒,让我爬不起来。

“抢暴”

至于“双抢”候补之“抢”的“抢暴”,我觉得更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双抢”时节的农民虽然怕烈日,但都还是盼望日头越毒越好,哪怕自己热得中暑都没关系,让场院里的稻谷晒得脆响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下雨了,稻子烂在田里,那真是欲哭无泪。此外,稻子收回来,如果连续下雨,没有烈日的暴晒,是很容易发霉、发芽的。所以,此时的母亲总是喃喃自语:“老天保佑,不要有雨,不要下雨啊。”但有时候,老天就是不买你的人情。记忆里,我家就吃过好几回用发芽稻谷磨粉做成的“芽稻粑粑”,一股青蒿味中夹杂着浓厚的水馊味,让人没齿难忘。

有人说,夏季的天,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此时的天气好像经常在捉弄人,刚刚还是烈日当空照,一阵风来便是乌云密布,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了。暴雨,总是带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刺激着我们的鼻腔,常常抢在我们的前面降临到村庄。看见场地上满是被雨水冲泡的稻谷,你会沮丧得跺脚。有时候,你翻晒好稻谷时,明明是晴空万里,可你走到田间插秧后,一块田还没插完,突然一阵雷鸣,眼瞅着大雨就要来临。你就得赶快放下手中的秧把子,不要命地往村上跑。摊晒的稻谷还没来得及聚拢,“哗啦啦”的雨点就直直地落下来,淋湿了几乎能收仓的粮食。

有时候也很幸运,收好了稻谷雨点才光顾。当你走回水田正准备插秧时,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一道彩虹挂上了天空。可谁也没有那心情欣赏夏季的美,你得转身回去,至少要打开覆盖谷堆的塑料布,防止高温闷坏了稻谷导致交不了公粮、卖不上议价。还有的时候,一家人要奔赴两个“战场”:稻场和草场。因为那时候的农业主力军还是吃草的水牛,早稻草因为农药喷洒得少而成为水牛过冬的最佳饲料,是千万不能淋雨的。一到午后的暴雨前,跑来跑去“抢暴”的人们,往往高频率地迈动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跑、奔跑,而且是拼了命地奔跑,成了此时乡村一道无可奈何的风景。如果真要把这个感受提炼出什么思想内涵的话,我觉得这样一个成语是最贴切不过的了———“苦不堪言”!

高温炎热天气还在不断地出现,村头的广播喇叭里也有温馨提醒:请广大农民朋友注意防暑降温和休息……可耽误了农活怎么办?广播里永远也听不到这个答案,真是滑稽可笑。

大约十天半个月,可怕的“双抢”终于结束了。人们没有像真正意义上的战争那样急于打扫战场,而是大大放慢了生产与生活的节奏。有条件的,宰杀一只自养的家禽,加入老黄豆,红烧一大锅,吃上了“双抢”以来最悠闲的一顿大餐。看着一个个累得又黑又瘦的孩子,父母的心里不是滋味。蝉儿在门前的大枫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午后的父亲悄无声息地拿起戳网和鱼篓,我有气无力地眯着眼睛看着他跨出门槛,心里嘀咕着:今晚准有鱼吃……

但是,一种惯有的警觉性还是牢牢不能松懈:随时注意着天气变化,因为那山坡上的稻草、这晒场上的稻谷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颗粒归仓。“抢暴”,还是一根绷紧的弦!

尾声

早晚时分,天凉了,秋雨终于绵绵地湿润了故乡。驼背的邻居杨家大爷在稻田里除草,哼唱着《孟姜女》和《手扶栏杆》的小曲,歌声随风飘荡。几头水牛在坝埂上甩着尾巴吃草,一群白鹭飞来飞去,有些胆大的还立在了牛背上。

这时,我不再去想“双抢”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滋味,而是感受到了田园故土的无限宁静和安详,因为在即将到来的9月1日,我就要进城读高中了。有梦的日子,心里总是甜美的。

如今,我记忆中的“双抢”已经过去40年了。回想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日子,苦涩逐渐淡出,反而总是会生出许多莫名的感激,因为经历过了那样的艰难磨练,后来我在面对任何苦和累时,总是能轻松自如、游刃有余。如此看来,多流汗水,便是另一种财富的广泛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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