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弓挟矢,反求诸己:从《论语》的君子之射说起
2020-11-28董婧宸
《论语·八佾》中,曾经如是记载孔子对“君子之争”的讨论: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在孔子看来,最能体现竞争的君子风度的场合,在于射箭。孔子为什么会这样说?这就要回到周代礼乐文明的历史背景中,深入地理解孔子对射礼的思考。
在商代的甲骨卜辞中,就有大量的“射鹿”“射麋”“射豕”“射兕”的记载,说明先民在狩猎活动时,射箭是用来捕获动物的主要手段之一。
进入“郁郁乎文哉”的周代,贵族子弟,自幼要学习礼、乐、射、御、书、术的技能。在西周金文中,射箭仍然常常伴随着狩猎、作战,但与此同时,在青铜铭文中,亦有在辟雍、射庐等专门场所举行比射的记录。特别是西周晚期的鄂侯御方鼎中,载有鄂侯“侑王,王休宴,乃射”,这说明,当时已经出现了伴随着宴饮举行射礼。随着礼乐文明的发展,从早期披坚执锐的戎事弓射、追逐捕兽的狩猎射禽中,射箭逐渐分化发展出一种新的礼仪——射礼。到战国时期,青铜器上的画像,也鲜明地反映出两周时期不同场合下弓射的差异:
戎事射箭,是擐甲执兵,或操剑执戈,短兵相接,或张弓射矢,伺机而动。
田猎逐兽,《诗经·小雅·车攻》言:“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不失其驰,舍矢如破。”《诗经·小雅·吉日》言:“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以御宾客,且以酌醴。”青铜器上的狩猎射禽,往往是一人御车,一人射禽。
射礼比射,《诗经·小雅·宾之初筵》言:“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张。”《礼记·射义》言:“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大戴礼记·虞戴德》言:“天子践位,诸侯各以其属就位,乃升诸侯、诸侯之教士。教士执弓挟矢,揖让而升,履物以射其地,心端色容正,时以斆伎。”或言设宴,或言奏乐,或言张侯,或言步履,或言容止,从不同角度,勾勒出射礼举行时的雍雍穆穆的气氛。《礼记·昏义》载:“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乡、射,此礼之大体也。”其中,除朝礼已佚外,冠礼、昏礼、丧礼、祭礼、聘礼、乡饮酒礼、射礼,《仪礼》均有专篇,详述各项礼仪的具体仪式。根据等级的不同,射礼有大射、宾射、燕射、乡射等不同的名目。射礼比赛,根据《乡射》和《大射》的记载,率皆三耦六人。比射之前,先要肆筵设席,比及行射礼,司马、司射指挥,每对比射的选手,互相揖讓升堂,面对着箭靶,进行“三番射”的比射。三番射也就是比射三轮,每轮比射时,堂下奏鼓击乐,堂上比射双方,就要依着鼓点的节拍,依次射出四发弓箭。箭靶边上,又有获者和释获两人。每一发结束,获者要挥舞旗帜,大声报告弓箭是否命中:只有踩着节拍并射中靶心,才能计入得分;没有射中,或不合节拍,均不得计入得分。释获则跽坐于地,用算筹计算着每人的总分。待比射完毕后,比射的两人,又互相揖让下堂。最终,比赛中胜利的一方,要请失利的一方登台,落败者在堂上站着饮尽罚酒,才算是比射的结束。
在青铜器上的射礼场景,也大多契合《仪礼》的记载:设鼎烹饪,宴饮旅酬,钟磬笙歌,司马揖弓,司射作射,获者执旌,释获执筭,三耦六人,堂下二耦俟立,堂上一耦竞射。
射礼是典雅而有风度的。结合《诗经》《仪礼》《礼记》《大戴礼记》等文献的记载、战国铜器上的嵌错纹画像可知,“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是说射礼的仪式,是在揖让、升堂、下堂、饮酒中进行的,这最能体现出贵族君子之争的风范。《论语·八佾》中亦载孔子之言:“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这也可以补充阐明孔子对射礼的看法——古时候射箭的箭靶,有的是用多层的皮革来制作的。力量大者,能射穿的皮革就多,力量小者,能射穿的皮革就少。如《左传》中载有楚国的养由基,膂力方刚,一箭能射穿七重铠甲。在孔子看来,由于每个人的力量并不相同,因此,考量射礼胜负的标准,不能根据射穿皮革的层数,而应当以是否能射中靶心、具备礼乐修养为标准。总体来说,射礼既有别于战场的射箭,也不同与蒐猎时的射禽,重在展示贵族周旋揖让的翩翩风度,这才是孔子所说的“其争也君子”。
毫无疑问,孔子讨论的“君子”,指的是娴熟礼乐的贵族。这一则《论语》,有着周代浓厚的礼乐文明特色。只不过,随着礼崩乐坏,射礼便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春秋后期的鲁襄公二十九年,范献子聘于鲁国,鲁襄公本拟举行射礼,但“射者三耦,公臣不足,取于家臣”,当时鲁国国君,已经没有足够的公臣来和晋国到访的贵族比射。再到战国时期,《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只有孔子故里还在讲习射礼。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也自道,“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降及两汉,据《汉书·礼乐志》记载,河间献王曾在春季和秋季,在学官举行乡射,不久之后便“希阔不讲”。当射礼不复施行的时候,我们又应该怎样准确地解读《论语》中的思想意蕴?
其实,孔门后学,不仅在孔子故里保留着讲习射礼的遗风流韵,也在不同的篇目中,围绕射礼的精神内核,展开了精彩的讨论:
射之为言者,绎也,或曰舍也。绎者,各绎己之志也。故心平体正,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则射中矣。(《礼记·射义》)
射有似乎君子,失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礼记·中庸》)
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孟子·公孙丑上》)
细绎《礼记·射义》中的“绎己之志”、《中庸》中的“反求诸其身”、《孟子》中的“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可以发现,孔门后学,牢牢抓住了射礼背后蕴藏的自省与修身——射礼比赛中,比射的一耦,是朝着各自的箭靶比射。因此,比射的结果,与其说是取决于竞争者,不如说是取决于自己,倘或射箭没有射中,这决不应该归咎于取胜的人,而应该以此为契机,反思自己的不足。
而且,修身自省,事实上也是孔子以来儒家思想的核心命题: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
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礼记·中庸》)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孟子·离娄上》)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孟子·尽心上》)
君子责诸己,小人求诸人,这是君子与小人之间的本质差异。了解这一点,再看孔子、子思、孟子讨论的射礼,我们就会明白,孔子之所以认为射礼是君子之争,不仅是因为射礼体现了贵族的修养,更因为射礼体现了君子的境界——在儒家看来,射礼中的君子,面对竞争的环境下,并不是思考和别人的竞争,而是以积极的心态反躬自问,进德修业。
今天,当射礼早已远去,《论语》中围绕“君子之争”的思考,仍然不失其现实意义:我们总是在和各种人打着交道,也不免有种种的竞争,有的或许侥幸胜利,有的难免不幸失败。真正的君子,始终会秉持着“反求诸己”的心态,叩问自身,以无忧无惧、坦然自得的心态,面对生活中的顺境与坎坷。
(董婧宸,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讲师/责编 王宇航)
封底作品作者沈宗镐,男,汉族,1916年11月生,江苏吴县人。1949年10月加入民革。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当过记者、编辑。1985年从民革上海市委会机关离休后,情系翰墨,潜心书艺,成就蔚然。其书法作品不仅在国内众多重大展事活动中频频亮相,在国际文化交流中也产生了积极影响,受到褒奖和赞誉。2019年,荣获“国家文化建设奖”和“国家文化建设贡献人物”荣誉称号。代表作品《沈宗镐书法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