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困境与中国互联网公司全球化

陈耕

北京字節跳动科技有限公司总部。图/法新

公司成立第八年，产品上线四年后：抖音和它的海外版（TikTok）有14亿用户每月使用，其中8亿在海外，美国有1亿。

再没有第二款产品，如此快地俘获人心。从公司成立，到14亿用户，Facebook花了11年。而Google获得前10亿用户就花了13年。

TikTok 15秒长的成瘾视频成就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全球化标杆。

TikTok 的成功靠字节跳动卓绝的技术能力，也因为赶上内容消费转向视频的时代机遇。但更靠冷战结束、中国加入世贸之后的全球化融合大趋势。

但当不同社会理念冲突加剧、信任稀薄、民族主义抬头。全球化先锋在几个月间从极速增长，进入濒死边缘。

在硅谷山景城的技术中心，TikTok 算法团队已经有两个月没有面试新人。多位不同部门的TikTok美国员工对《财经》记者表示，产品增长依然迅速，每个人手上的工作量都在加大，但公司就是停下了招聘。

他们都理解管理层的决定，没人能够确定这个全球最成功的短视频产品还能存在多久。

美国总统特朗普在8月发了两道总统令，分别在月底和10月底被两名美国地方法官暂时拦下。

为了回应总统令提出的安全隐患，字节跳动和甲骨文、沃尔玛提出一项交易，让美国公司入股，在当地成立一个估值 500 亿美元的全球公司。

这笔交易充满戏剧性：交易细节不明确、截止时间推迟了几次、两国政府最终是否接受也无人知晓。

全球化陷入不确定之后，各种冲突集中爆发，依赖全球化成功的TikTok 成为这些矛盾的集中体现。

全球互联网公司都受这个波动影响，硅谷巨头们也已经在欧洲缴纳数以百亿美元计的罚金，最近又向印度运营商缴纳上百亿美元投资款换取做生意的便利。

但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在开疆辟地初期的中国互联网公司。

美国以外，英国、法国、荷兰、澳大利亚、哥伦比亚都对TikTok发起了调查。印度直接封禁TikTok以及其他超过200个中国手机应用。巴基斯坦也一度封禁TikTok，并下架了欢聚时代的BIGO直播应用和腾讯的手机游戏PUBG（吃鸡）。

如果说华为在上世纪90年代末进驻欧洲、印度等市场，在不同社会理念的国家获得基本信任是之后20年全球化大融合的趋势。

TikTok的未来境遇或许也预兆着接下来20年，不同国家与政体间沟通与合作，全球市场融合的前景。

绕得开的特朗普，绕不开的美国

在总统令中，特朗普说TikTok开了一道后门，方便中国政府获取敏感信息和数据，用于勒索和商业阴谋。除非将TikTok封禁或与字节跳动全盘剥离，这个威胁就不能消除。

没有太多人相信。美国参议院情报委员会资格最老的成员马克·华纳（Mark Warner）公开表示，TikTok有问题，但与华为相比，它无足轻重。如果确实是用户数据的问题，《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都曾揭露：美国公民个人信息在市场上被有价收购，买家是美国政府和公司。

“特朗普最在意的是特朗普自己。”历史学家、南卫理公会大学教授JeffreyA. Engel的这句评论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专家学者对特朗普政策的看法。

美国著名智库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IIE）的马永哲（Martin Chorzempa）对《财经》记者评论说，特朗普打击 TikTok更多是希望通过打击中国互联网产业，显示自己的影响力和强硬的对华姿态，在连任竞选中获得优势。

可能也因为这个原因，特朗普对 TikTok的态度也有过多次反复。最初特朗普明确说不能接受中国人继续持有 TikTok股份。

随着美国大选日期临近，字节跳动联合甲骨文提出的交易中，字节跳动将持有大部分股份。但特朗普公开表示自己支持这个提案。只是随着国会、前政府官员和法律界人士的质疑，又改口称必须由甲骨文控制TikTok全球。

多位字节内部人士都表示期待11月3日的美国大选带来转机。和特朗普不同，民主党候选人乔·拜登有数十年公职经验，在TikTok事件上用词谨慎。

但对中国警惕，是美国两党少数达成共识的政策。拜登今年1月在 《外交政策》上发文的标题是《美国必须再次领导世界》。

他在文中提及中国13次，称如果对中国强硬不足，中国将持续夺取美国的知识产权和技术。

这句口号和特朗普的“让美国再次伟大”很相似并不是偶然的。

跨国律师事务所Kobre&Kims的贸易问题专家律师维姆斯（WadeWeems）表示，特朗普或许有争议，但他在对华态度上赢得了两党的支持。拜登或许做事更有章法，但他的外交政策不会有明显转向。

对华强硬是两党共识，而不只是候选人的临时竞选姿态。

即便总统转意，TikTok也面临被美国国会封禁的风险。

当特朗普表示支持甲骨文交易时，共有8名议员公开质疑，认为交易条款无法解决TikTok对美国安全的威胁。这 8 人来自两党，有参议院专责情报委员会主席、参议院司法委员会成员等实权岗位。

这些议员正在推动立法机构限制TikTok扩张。今年3月，美国众议院通过法案，禁止美国运输安全管理局员工（比如所有机场安检人员）在工作手机上安装TikTok。7月，参议院通过新法案，将禁令延展到美国900万联邦政府雇员。

马永哲和维姆斯都对《财经》记者表示：如果国会立法禁止TikTok，就意味着中国科技公司几乎不可能得到美国政府的信任。即使这些公司躲过总统禁令，也还会面临其他的政府机构和政策工具的打击。

2019年全年，大约700笔外国主体在美投资遭到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CFIUS）审核，其中有20%来自中国。根据金杜律师事务所2020年5月的统计，特朗普就职后CFIUS审查过的中国投资通过率不足60%，而奥巴马时期通过率则高达 95%。

在美国做生意变得更有风险。除了微信和TikTok，白宫还在讨论如何限制支付宝在美国的业务扩张。

进入一个市场，全球化公司得分享多少利益？

为化解危机，字节跳动、甲骨文和沃尔玛在9月中旬提出了一个合作方案：TikTok全球业务从字节跳动中剥离出来，由三家公司共同持股，成立 TikTok全球（TikTok Global），统领抖音/TikTok在中国之外的业务。

关于交易的细节，目前确定的不多：新公司总部将位于美国，计划在当地招募2.5万人，并且会在一年内在美国上市，估值500亿美元。甲骨文将成为字节跳动的“安全云技术提供商”，接管TikTok美国用户的数据存储和云计算业务。

除此之外，有两个关键问题不清楚：TikTok的技术，特别是内容推荐算法如何被授权给新公司使用，以及新 TikTok 全球公司的实际控制者。

两家美国公司声明：TikTok全球将由美国投资者持多数股份，五位董事会成员中有四位美国人，并且新公司将拥有TikTok的全部技术。交易还将在美国产生50亿美元的纳税。

字节跳动的说法是：它将对TikTok全球控股80%，甲骨文沃尔玛共同持股20%，并且不出售算法。50亿美元是基于TikTok营业额的估计，与交易本身无关。

甲骨文的说法可能考虑了股权穿透：现在字节跳动40%的股份由美国投资公司持有，而字节跳动持有新公司80% 股份，这相当于美国人间接持有TikTok全球32%股份。再加上甲骨文和沃尔玛总计入股20%，美国投资人在TikTok持股超半数。

但在科技公司，多重股权结构是常见的，拥有多数股权的一方不一定拥有多数投票权。此外，字节跳动在参与新公司决策时极可能是一个整体。若无意外，张一鸣本人对字节跳动仍有绝对控制权。

特朗普对50亿美元這一条大加赞许，并称将其用于成立美国青少年教育基金。更早时他曾公开表示，美国政府应从交易中获得一笔钱。但随着美国国内产生质疑，他最新的口风改成，交易必须让甲骨文实际控制新的TikTok全球公司。

无论如何，字节跳动将最成功的产品剥离、让出20%股权，还让海外投资方大量进入董事会，这是很大的利益出让。

500亿美元不少，超过整个百度公司的市值。但这是TikTok面临被关停，字节跳动被迫出让股份时的估值。

如果是在一个公平的环境下，价格只会更高。况且，字节跳动本不必出售股份。就像Google和Facebook进入欧洲市场也未曾剥离业务，将股份出让给当地公司。

在其他地区，TikTok和其他中国公司也面临风险。今年6月，印度以国家安全为由封禁了在当地有2亿用户的 TikTok。被封禁的手机应用包括在印度收入最高的中国线上产品腾讯PUBG手游，还有微信、淘宝、支付宝，一共224款。

要解决安全和隐私问题，印度当局可能会要求TikTok与字节跳动更彻底地分割。印度《经济时报》援引官员的话：字节跳动完成与甲骨文的交易后仍然拥有TikTok，“这无法证实数据传输是否发生在中国服务器上”。

软银上个月曾试图撮合印度首富安巴尼（Mukesh Ambani）、印度最大电信运营商Bharti Airtel组成财团，一起收购TikTok的印度业务。《财经》记者获悉，腾讯的PUBG手游被封后也在当地寻求合作伙伴，联合运营并分享收入。

曾经，互联网公司进入一个市场，是不需要出让这么多利益的。这也是互联网产品全球化如此之快的原因之一。

现在分享利益逐渐变成常态。即便是硅谷公司为了进入印度市场，也要缴纳巨额“合作款”。今年夏天，Facebook、Google两家公司就向印度移动运营商Jio投资了约100亿美元以换取更便利的营商条件。

数据和算法，可能被国境分割

今天所有的互联网公司都离不开算法：TikTok用算法向用户推荐内容，淘宝用算法推荐商品，美团通过算法找到最合适的店铺，大疆的无人机通过算法识别周遭地形。

算法是TikTok成功的关键。15秒短视频创作的难度小，这降低了制作门槛，让更多用户成为内容生产者。但类似长度的短视频，只有TikTok如此成功。

有人说TikTok的内容推荐算法就像《哈利波特》里的分院帽，知道用户脑子里在想什么。它能更快地挑出合适的短视频，推荐给合适的受众。让创作者更快得到反馈，拍更多;也让用户更快看到感兴趣的视频，看更多。

而算法所不可缺少的数据，正成为各国政府监管的焦点。

首先是各国政府更严格地监管互联网公司能收集什么数据、数据收集了放在哪里。

2018年起开始实施的欧盟《通用数据保护条例》（GDPR）将网络数据划分为十二大类别，从身份、位置数据到生物信息、经济和文化标签，并且对互联网公司如何使用、存储和传输数据，以及保护用户的隐私和知情权，都有很具体的要求。

“在GDPR实施前至少一年，字节跳动就在做GDPR的合规准备。”一位熟悉相关国际化工作的人对记者表示。

即使是国际化经验更丰富的Google 和Facebook，也为GDPR合规耗费了一年多。曾对Google开出5700万欧元罚单的法国数据保护委员会（CNIL）也在今年5月对TikTok启动调查。

布鲁塞尔游说公司Albert & Geiger的一名律师对《财经》记者表示，如果欧盟得出了负面的调查结论，可能会对TikTok开出巨额罚款，也可能会限制TikTok使用和传输用户数据，后者会直接妨碍TikTok在欧洲的运营。

除了GDPR，欧盟也有其他可用的政策和法律工具。曾经主导对Google 反垄断调查的欧盟反垄断专员维斯塔格（Margret Vestager）最近推动了《数字服务法案》（Digital Service Act）的出台。新的法案在反垄断和隐私保护方面，将比GDPR更聚焦和严厉。

具体到TikTok的案例上，根据字节跳动和甲骨文的交易，甲骨文的云数据中心将接管TikTok的美国用户数据。甲骨文还将审核TikTok推荐算法的全部源代码及后续更新代码。据彭博社报道，这都是为了防止1亿美国用户的数据被监控或泄露。

跨国科技公司允许所在国信任一方检查源代码有先例。华为2010年在英国开设透明中心（HCSEC），交给英国籍雇员管理，审核华为设备和软件代码的安全性。之后十年间，英国政府向华为开放移动通信市场，英国反谍报部门也数次为华为的安全性背书。

但今天的人工智能算法比通信設备内部的软件复杂很多，甚至连公司内的算法工程师也不真正清楚算法究竟如何运作。许多技术专家将人工智能算法比作黑盒子：算法工程师调整参数，根据结果判断自己的调整是否带来正向改变。

人工智能算法如何审核，现在还没有答案。甚至美国国会也在听证会上质疑美国公司Google、Facebook、Twitter 在通过算法干扰总统选举。

也因此，审核源代码不能消除他们对TikTok安全性的质疑。共和党参议员卢比奥（Marco Rubio）公开致信财政部长和总统，称TikTok的算法、数据、运营必须完全脱离字节跳动的控制。

互联网公司用数据训练算法。如果数据存储本地化，算法团队也必须本地化。这样一来，资源、技术的共享受限，需要招募更多人员，产生额外的成本。字节跳动收购的视频服务Flipagram的CTO布莱恩·迪利（Brian Dilley）对《财经》记者表示。

这就好像是优衣库每进入一个新的市场，就要在当地建新的工厂生产。

那么互联网公司的全球化成本，和工业时代的跨国公司没有区别，甚至可能更高。传统公司尚且能够选择在低成本地区建设工厂，依靠出口贸易覆盖更大市场，数据传输却要受制于数字边境墙。

怎样的全球化未来？

监管越加严格，合规成本越来越高，意味着互联网公司在进入新的市场前，必须尽可能消除合规风险。

快速试错和调整是科技公司深入骨髓的本能：任何一个数字产品的具体功能在上线之前，都会直接对不知情的用户进行测试，来发现产品潜在的问题。

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有句名言“最冒险的事就是完全不冒险”（The biggest risk is not taking any risk）。张一鸣相信：大力出奇迹，必须拥抱不确定性，投入资源多次尝试才能取得进展。

但在新的监管眼中，这种激进的风格意味着风险，因而需要控制和问责。欧盟的GDPR是最早对数据的存储、使用、传输做出细致规定的法律框架，它正在成为全球政府监管互联网公司的样本。《加洲消费者隐私法案（California Consumer Privacy Act）》和GDPR同一年出台，全美的隐私保护法案也在讨论中。

硅谷的科技公司在本国也进入了监管者的视野。美国政府从2017年开始对硅谷的科技公司展开几轮调查。科技公司的CEO们，包括扎克伯格、亚马逊CEO杰夫·贝索斯、苹果CEO蒂姆·库克、Google CEO桑达尔·皮采都被国会数轮质询。

俄罗斯、亚洲、拉美多国都开始限制公民数据跨境传输。

这些限制都放慢了互联网公司的全球化速度，包括硅谷巨头的速度。

但更严格的监管影响更大的还是新兴科技公司——Google、Facebook已经牢牢抓住全球市场，有充足的利润来支付合规成本和罚金。而后来者在监管下挑战它们将需要付出更多资金和更多时间。

互联网公司的产品可以零成本复制，跨越大洋只消几秒，这让它们成为最完美的全球化产品。

1971年成立的星巴克用了将近30年真正全球化，因为它每到一个新的市场，都需要搭建供应链，培训员工，开门店。而上世纪90年代末诞生的Google覆盖全球市场，只用了几年时间。

低边际成本是互联网公司最大的优势。TikTok的未来还充满不确定性，但作为中国最成功的全球化互联网产品，它的境遇将预兆着未来相当一段时间，中国互联网公司能在全球争取到的空间。

编辑：黄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