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德之丘
2020-11-28阿莹
阿莹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协会会员,第五届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短篇小说集《惶惑》,散文集《绿地》《重访绿地》《俄罗斯日记》《旅途慌忙》《大秦之道》,报告文学《中国9910行动》,剧作《米脂婆姨绥德汉》《秦岭深处》《大明宫赋》。其中,多篇作品被收入全国年度作品选集和中小学课外读物,《俄罗斯日记》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米脂婆姨绥德汉》获国家文华大奖特别奖和优秀编剧奖。
难以想象绥德城一处校园深处的角落,竟然坐落着一代枭雄蒙恬的坟冢。
我穿过一扇水泥垒成的挺阔大门,绕过两座水泥砌就的雄伟楼宇,踏上一条水泥铺就的狭窄坡道,忽然间来到一座黄土堆成的高丘前,两只兵符样的石虎卧在两侧,并不茂盛的柳树随风荡漾,掩映着身后几尊并不沧桑的石碑,两尊碑面似乎已被风沙吹打得暗淡了,一尊石碑却显得漆黑锃亮,上刻道光年绥德知州所书“秦将军蒙恬墓”六个大字。天哪,那大名鼎鼎的蒙大将军居然栖身于此?我茫然四顾,丘不算高,大约两米,树也不密,仅仅五棵,这是不是有点憋屈啊?我放慢脚步绕到碑后,方知此乃近年仿造的新碑,清代旧碑已被文管所收藏了。其实,这碑新碑旧倒也无妨,只是想那蒙恬将军也是手握利剑威风凛凛之人,萎缩在这样一个喧闹的角落,恰似给他波澜壮阔的戎马生涯送上了一缕幽默。
那石碑后边的土丘如硕大的馒头,经历过两千多年的风雨冲刷,已丝毫闻不到当年的血腥了,而丘上覆着的一层蒿草,迷离稀疏,风吹头低,似在向过往的人们致意。蒙恬出生于耀眼的武门世族,一家三代为大秦帝国立下了显赫战功。始皇三年,豪迈的蒙字大旗杀入韩国,直取十三城;始皇五年,凌厉的蒙字大旗冲进魏国,又夺二十城;始皇二十五年,接掌蒙字大旗的蒙恬,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一出手便将楚军打得人仰马翻,在统一六国的碑额上,潇洒地刻上了将军的业绩。随后,蒙恬率三十万大军驱逐匈奴,把黄河以南四十余县收入囊中,在今日绥德建立起上郡,统辖了西北的万千风物,可谓功高盖世,无人出其项背矣。
想爬上这座失却了巍峨的土丘,可我拨开萋萋草蔓,轻轻抓起一把黄土,视线被杂乱的楼宇遮挡了,但远古的腥风血雨却汹涌起来,强烈感怀到居高临下的威严,感受到苍茫大地腾起的云烟,也能听闻万马奔腾的轰响。当年的蒙恬跃马扬鞭,逐戎之后,不可一世,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边乱,防止稍纵即逝的马背民族扰袭,果断地将秦、燕、赵的城墙联结起来,增高加固,依势而行,西起临洮,东至辽东,造就了一座绵延万里的煌煌长城。似乎蒙恬攻城掠地的功绩,在史家的典籍里仅仅只言片语,而将军修筑的这道不屈不挠的万里长城,却在大地上擘画了一道永恒的曙光。
是的,史家似乎对这般雄奇之作小有责难,天下初定,人心未稳,劳民伤财,有违王道。那民间流行的孟姜女之传说,更挠动了人们柔软的神经,孟姜女千里寻夫一路坎坷,终于扑到长城脚下,忽闻夫君凶讯,不禁悲从中来,一声长啼,风过树鸣,群山低头;二声长啼,兵阵垂首,万马呜咽;三声长啼,泪如泉涌,冲塌了长城垛口。这的确激起了人们对修造长城的愤懑,也给柔弱的姜家女儿送去了无尽的悲悯。不过,蒙恬的旷世之作最终抵挡了泪水和刀箭的磨砺,在浩瀚的山河间顽强地存留下来,使得中华儿女得以在长城内外繁衍开来,阅尽凝结着东方文明的块块青砖,怎一个豪迈了得!所以,长城脚下会默默刻上蒙恬的名字,从此也让多少英雄豪杰嫉妒得仰天长叹。
我慢慢地松开手掌,黄土顺着指缝滑落丘下,似与那高原上的大道有着相同的味道,苦涩倔强,朴拙味醇,却是包裹生命的味道。我知道,那条大道是从淳化的甘泉宫伸展过来的,那里发现了不少兵字和仓字的瓦当,带给人们当年武备中心繁盛的畅想。只是纳闷蒙恬修造的秦直道为何要远离长安,会从那里昂首起步?从那里起步的秦直道一路向北,再也没有回头,一直朝着浩瀚的草原挺进,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所谓堑山堙谷是也。从已勘明的情形看,这条被誉为古代高速公路的秦直道,宽有六七十米,窄也有二三十米。只是感慨古时没有测量仪,那一千八百多里的长蛇工程,一定是多处地方同时开建的,怎么会对接得如此顺畅呢?
不过这条浩浩直道,应该展现了大秦帝国的威武,旌旗飘飘,银枪闪闪,兵列如蛇,天涯望断,任是域外何等野心觊觎,也会勒马驻足望而生畏的。记得有位肩扛三颗将星的作家说,中国的历史就是抗击北方的历史,兵马辎重可直抵边陲,草原捷报可飞传回京,形成丁字的长城与直道,也许就是大秦帝国深谋远虑的佐证。然而,秦直道明明在沟壑荒原上未见断痕,司马迁为何断言“道未就”呢?我想,司马大人曾随汉武帝走过直道,他之笔下断不会妄言,可能有些路段设计宽度未能达标,也可能途中的驿站未及完工,督造直道的将军就蒙难入土了。
我想绕那黄土高丘走上一圈,摘几株碎花,捋几枝青叶,以表达心中的敬重,却生生被那杂乱的建筑挡住了,有的低,有的矮,毫不客气地挤住了三面。是啊,这是哪路神仙有资格与大秦将军争夺地盘吗?想当初这座坟冢一定高昂許多,经历千年风雨才成了这般模样,足见岁月之沧桑了。我不禁退后两步,手抚飘荡的柳絮,注目丘上杂乱的青草,耳畔竟荡起不绝于耳的悲声,似有愤慨从胸中泛起了。那蒙恬实在死得唏嘘啊,当时他手握三十万重兵,接到矫造的始皇诏书,没有拥兵自重,也没有揭竿而起,而是为了表现对朝廷的忠诚,心藏幻想,一等再等,终于等来了赐死的皇令。可怜大将军临死还以为是筑城修路挖断龙脉招致报应,让人一想起来便要扼腕长叹了。
是的,当年蒙恬含冤自尽,兵寨里悲哭震天,哀痛压弯了脊梁,南征北战的将士袍衣兜土缓缓拥来,一步一顿,一步两泪,将横扫六合的蒙恬下葬于绥德城下,也感动得天下百姓垂泪放声了。所以,这处土丘是被泪水浸泡过的,可谓其情也悲,其状也苦矣。可是,谁也没想到蒙恬下葬不过三年,大秦帝国便轰然倒塌了。这让多少治史人悲凄不已,他们为释放内心的愤懑,写诗作文,放歌长吁,似乎这些还不足以释怀,便机巧地为将军添加了几则斯文的传说。一是那《古今注》说,“秦笔恬所造,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呵呵,运筹帷幄的蒙恬看见兔尾垂地,激发了造笔的灵感,一个文人墨客钟爱的神器就诞生了。二是那《说文通训定声》又说,“古筝五弦,恬改为十二弦”。呵呵,舞刀弄枪的将军居然通晓音律,改造了温文尔雅的古筝。然而,今日考古发现,在秦朝之前已有毛笔问世,蒙恬改造古筝一说也难以成立。
那么,古人为何要臆造蒙恬之斯文呢?我看着一簇簇嫩黄的蔷薇,轻轻扶住石碑悠想,那是人们感慨蒙恬的忠勇,为让弯弓射雕的形象能够长留人间,便将斯文的创造戴到了将军头上,使之身上的光环愈发完美,也使得文人墨客拨弦提笔便能想到蒙恬的造化,从而给了儒家仁义最好的注解,这应该是后人最为浓重的抒怀了。清代诗人就曾喟叹:“春草离离墓道侵,千年塞下此冤沉。生前造就千枝笔,难写孤臣一片心。”倘若蒙恬九泉有知,也一定会为世间能存这般思念而欣慰的。
所以,当我慢慢地走出学校大门,心潮愈发波澜起来,不由地朝那黄土高丘回望,感觉那将军听到这朗朗的读书声,看到这欢快的跳操跑步,大概是不会感觉孤寂的。不过,尽管蒙大将军不会为今日境遇上书了,但上郡所在地还是应该为之开辟一块大雅园区的,毕竟将军一生豪迈进取,创造了两道可以触摸的千秋伟业,毕竟将军“累石为城,树榆为塞”,铸就了塞上的人文基业,也使得这块泪水浇灌的小小土丘,演化出了一种别样的精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