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杀

魏炜

1

大明崇祯年间，直隶河间知府陈成浩，专门爱吃子牙河中的黑鱼。那黑鱼肉质细嫩，少刺无鳞，是绝佳的美味佳肴。陈成浩命令子牙河边的渔民轮流供奉，若是哪家没能及时奉上，就会棍棒伺候。

这一天，轮到了李家村的李老六供鱼。李老六自然不敢怠慢，一早就带着家什来到河边，可逮了一天，只逮到了几条鲤鱼，竟没逮到一条黑鱼。眼见着天色已晚，看来今天是逮不到黑鱼了，这顿板子也是躲不过去了。李老六一屁股坐在河边，不禁唉声叹气。

这时，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走了过来，看到他鱼篓中的鲤鱼正活蹦乱跳，不禁馋得舔了舔嘴唇说：“好鲜的鱼啊！这么晚了还不拿回家去，莫非还要等到明天再吃吗？”那意思就是说，明天鱼定会死，就没今天吃的鲜味儿了。李老六说：“你要是爱吃鱼，就拿走吧。”乞丐一愣：“这么好的鱼，你干吗不吃？竟然舍得送给我？”

李老六这才说，他今天没逮到黑鱼，明天一早就没得送给知府大老爷，定会挨顿板子。想着被打得皮开肉绽，哪里还有心情吃鱼呀，干脆就送给他了。乞丐显然是外地人，不懂得当地的规矩，就问李老六这是什么规矩。李老六就跟他说了。乞丐一听，就气得暴跳如雷：“怎么会有这样的狗官？该当治他一治！”李老六苦笑着说，人家大权在手，谁能拿他怎么样。乞丐叹了口气说，那也是，眼下还是幫你度过难关再说。你都送我大鲤鱼了，我怎么好再让你挨板子。

乞丐说完，回头从一棵大柳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掰下了枝枝杈杈，又从怀里掏出一根鱼线和鱼钩，拴到柳枝上。再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陶罐，从中拿出一块鸽子蛋般大小的药膏，揪下绿豆大小的一块，挂到鱼钩上，然后就甩进了河里。

李老六看着他要钓鱼，不禁笑道：“我用网都没逮到，你还想钓到啊？唉，这可不是钓鱼的地方啊。”子牙河河宽水深，捕鱼都难，更甭说钓了。乞丐笑笑说：“你逮不到，我却可以钓到。可惜我的阿魏啊，已经所剩不多了，要不是看你要挨板子了，我才舍不得给你用呢。等用完了，我还得到西部大漠里去找呢。”李老六没听说过啥“阿魏”，但从乞丐的神态上可猜出这是个宝贝。

那乞丐说着话，觉得手上一沉，高兴地说道：“看看，上来了。”说着，往起一提，果真有条两斤来沉的大黑鱼挂在鱼钩上。李老六忙着帮他把黑鱼拉上岸来，收进鱼篓中，惊喜地叫道：“你真是神钓啊！”说罢，就要跪倒致谢，乞丐忙着拦住了他。李老六忙着领他回家，让老婆给炖鱼，他要去买酒。

那乞丐拦住他说，给他留一条生鱼吃。

李老六惊疑地问道：“生鱼怎么吃啊？”

那乞丐说，他自有吃法。

李老六也不多问，出去买了酒肉，回来招待恩人。那乞丐亲自动手，把一条鲤鱼收拾干净了，切成薄片，往酒碗里一倒，就吃起来，还邀请李老六也尝尝。李老六尝了一块，那浸过酒的鱼片味道极为鲜美，入口一嚼，直鲜香到肚腹中去了，那又是炖鱼所没有的美味了。两个人边喝边聊。李老六这才知道，乞丐名叫宋彦，只因酷爱吃鱼，这才行走天下，而今已不知道吃过多少条鱼了，更尝试着用各种方法做鱼。刚才那一道醉鱼，就是他新发明的。鱼片蘸酒，不仅鲜香，且那酒给鱼片消了毒，吃下去也不会闹肚子。他也是听闻子牙河的黑鱼味道奇美，这才赶过来想尝一尝的。李老六惊讶地说，他既然有那宝贝钓饵，又是特意来尝鱼的，怎么不钓条黑鱼来尝尝啊。宋彦说他赶到河边时就遇到了李老六，只钓了一条天就黑了。天黑后鱼是不上钩的，只能等明天啦。

李老六这才知道，那神奇的钓饵名叫阿魏，是从西部大漠里采集来的。只因太过稀罕，宋彦平素才舍不得用。宋彦喝完了酒，就在厢房里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宋彦却已不辞而别。

李老六赶到衙门里去送鱼。

送完了鱼，李老六从衙门里出来，刚走出不远，就听到背后有人喊他：“送鱼的，站住！”李老六忙着停住了脚步。两个差役跑过来，塞给他几个铜钱，大声说道：“知府大人喜欢你的鱼，让你今天再逮一条。如果逮不到，仍是板子伺候！”

李老六两腿一软，就瘫倒在地。让他再逮一条黑鱼，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2

李老六回家拿了渔具，又来到子牙河边，却见宋彦正坐在河边钓鱼，已经钓到了一条黑鱼，用柳条穿了嘴巴和腮，系在伸进水里的一条柳根上，那黑鱼还在游动着。李老六惊得瞠目结舌：“你又钓到了一条啊？”

宋彦两手护住了鱼，说：“这鱼可是我自己要吃的，不能送给你啦。”李老六叹了口气说：“昨天你已经送了我一条鱼，帮我度过了难关，我感激不尽，今天也不好意思再要你的鱼啦。”他只好下了渔网，坐在一旁等着。

宋彦怕李老六再打他这条黑鱼的主意，丢下钓竿儿，把那黑鱼剖杀洗净，又切成了薄片，再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倒出些嫩黄的粉末，撒到鱼片上，再从身后的破兜子里拿过一葫芦酒，对李老六说：“兄弟，喝两口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啊。”李老六想想也是，左右那顿板子躲不过了，先喝吧。他就凑过去，先尝了一块鱼，辣得直吐舌头。宋彦在一边笑道：“这是芥末。生鱼片蘸上芥末，那才叫好吃啊！”

李老六也感觉出那生鱼片的味道奇佳，不禁叫道：“好吃，好吃啊！”两个人一口酒一口菜正吃得带劲，却见陈成浩带着两名差役走过来，恶狠狠地道：“哼，大胆刁民，不去给我逮鱼，却在这里又吃又喝！”李老六忙着说，这鱼是宋彦逮的，他只是沾点儿光。陈成浩看了宋彦一眼，见他是个乞丐，也没太上心，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然后就好奇地打量着那些生鱼片。他捏过一小片，放到嘴巴里，先是觉得很辣很呛，但细着一咀嚼，却出奇的鲜美。他是个美食家啊，这黑鱼的各种做法都吃过了，但这样的做法，还真是头一回。他不觉问道：“这是什么做法？”

宋彦说：“我们要饭的，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候都找不到个生火做饭的地方，就只能吃生的啦。谁知这生的做法，又格外的鲜香。我敢说啊，你们这些达官贵人，永远尝不到这么鲜的滋味。大人吃过了，是不是也这么感觉？”

陈成浩点了点头，端过那盘生鱼片，捏起来就要往嘴巴里送。宋彦忙着说道：“大人不可！”陈成浩一愣：“为何？”宋彦这才给他解释道，生鱼片味道虽然鲜美，但毕竟是生肉，不常吃的人，胃肠难以适应，吃完了很容易拉肚子。所以，吃生鱼片也要循序渐进，由少而多，再就是吃的时候喝酒，借酒消毒。陈成浩忙着点头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我看你做鱼有一手，就跟我回去给我做鱼吧。”

宋彦喜道：“好极了，好极了，我也能当差吃上饱饭了。”他忙着寻来几片宽大的芦苇叶子，把那些生鱼片包裹好了，收拾了自己的家什，凑到李老六跟前，小声说：“兄弟，帮我收敛一具无主的死尸，扒光衣服，先葬在河边，一个月后，在坟边立块木板，上面写：宋彦之墓。”李老六虽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宋彦冲他挤了下眼睛，就高高兴兴地跟着陈成浩走了。

李老六记着宋彦的嘱托。

那子牙河乃是一条凶河，表面上看去很是平缓，但河宽水深，河底更是水流湍急，常有不识水性的人被淹死。碰到那些南来北往的生意人被淹死的，自然无人认识，连尸体都没人收。李老六就按照宋彦的吩咐，偷偷收了一具无名尸体，剥去衣服，葬在河边，先做好了记号，又准备了一块木板，写上“宋廖之墓”几个字，藏在厢房里。

这一天晚上，李老六正要睡觉，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忙着来到门前，低声问道：“谁呀？”外面传来宋彦的声音：“兄弟你快开门！”李老六一听是他，忙着开了门，却见宋彦正扶着墙大口地喘着气。宋彦指着脚边的一只木桶，急切地对他说：“快抱到屋里去，烧火取暖，不然它就要被冷死了。”

李老六低頭一看，见木桶里盛满了水，水里有两条怪鱼漂浮着，已经懒得游动了。他忙着把木桶提进堂屋，让老婆烧火取暖，宋彦却已经累极，靠在一边就睡着了。屋里慢慢热起来，木桶里的鱼也活泛起来，不住地上下游动着。李老六细看那鱼，心下却猛地一惊。那鱼长相很凶猛，身上还遍布白点儿，他在子牙河边捕了几十年的鱼，却是从未见过的，倒不知道这是什么鱼。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宋彦就爬起身，从木桶中捞出了一条鱼，用油纸一包，塞进了布袋里，急匆匆地走了。他还叮嘱李老六帮他养好另一条鱼，他若有用，会随时来取。李老六忙着应了。

但宋彦却再没来取那条怪鱼。

3

眼看着一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李老六心里慌慌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实在放心不下，恰好又多打了几条鱼，就赶到河间城里来卖。

鬼使神差般地，他就来到了府衙前，正探头往里张望，肩膀上却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竟是宋彦。宋彦把他拉到一旁，急切地问他：“你来干什么？这是是非之地，你快走吧。赶快回家，遇到有人问我，就带他去我坟上，说是今天傍晚在河里淹死的。”

李老六不解地问他：“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宋彦说没工夫多说了，要是日后还有机会见面，再细细说来，眼下就是按他说的办。李老六也不好多问，忙着辞别了宋彦，出城回家。

那天晚上，就从城里传来信儿，说是知府大人陈成浩死了。关于陈成浩的死，传得有鼻子有眼儿。中午，陈成浩突发奇想，要吃活鱼片，厨子就给他拿来一条活黑鱼，从活黑鱼身上片下肉来，让他蘸着作料就着酒吃。一条黑鱼吃完，陈成浩忽然觉得腹痛如绞，赶紧找来郎中，郎中还没诊治，陈成浩就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大家都说，那是陈成浩吃多了黑鱼，黑鱼精来找他报仇了。

李老六听了，一颗心却悬了起来。他知道那个给陈成浩做鱼的厨子，就是宋彦大哥。并且，宋彦好像早就料到陈成浩吃完鱼会死，怕他受到连累，这才让他赶紧走的。倒不知宋彦大哥脱险了没有？

当天夜里，他就悄悄从厢房里搬出那块墓碑，安放到了那座野坟上。

第二天上午，李老六正心怀忐忑地在河边捕鱼，保长带着两名公差来找他，问他是否见到了宋彦。李老六早就编好了一套谎话，说宋彦昨天晚上急急忙忙地来找他，交代了两件事情，然后就急急慌慌地走了。他心里不踏实，悄悄跟着，却见宋彦来到子牙河边，一头扎了下去。他忙着下河施救，却已晚了，只捞出了宋彦的尸体，就葬在河边。他还带着那两个公差看了宋彦的坟墓，一颗心却不由提到了嗓子眼儿。

宋彦曾吩咐他，临近一个月时再寻具尸体埋了，是他着急，先就寻了一具尸体，想来快一个月了，只怕早已腐烂。公差若是要扒开看，那就露了底，他却不知道要怎么说了。李老六慌慌的，心里那个七上八下。

那两个公差看了看坟，又看了看墓碑，倒没再多问，走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李老六正在河边捕鱼，宋彦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李老六忙着拉住了他的胳膊，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彦笑笑说，他设计杀掉了知府陈成浩。

那陈成浩为满足口腹之欲，逼迫百姓捕黑鱼，捕不到就打，有几个百姓被打得血肉模糊，后无钱医治，含恨而死。他就想着杀了残暴的知府，拯救苦难的百姓。

子牙河中黑鱼渐少，陈成浩已几日没有吃到黑鱼了，恰恰又轮到李老六捕鱼。宋彦用了阿魏，才帮李老六钓到一条。他想陈成浩见到黑鱼，必想看看李老六是如何捕鱼的。他就提早来到河边，钓到一条黑鱼，并做好了美味的芥末鱼片。

陈成浩一尝芥末鱼片就上了瘾，请宋彦到府中给他做鱼。宋彦寻了个机会，偷偷跑到南直隶，买回两条河豚，只因北方太冷，竟险些把鱼冻死，他才放到李老六家。他先带走了一只，把河豚切片，跟黑鱼片混在一起，让陈成浩吃。陈成浩吃了，果然中毒。差役们忙着请郎中来医治，他趁乱溜出府衙，偷偷藏起来。等到天色微明，城门一开，即刻逃出了城。他料到差役们会来寻他，李老六这里是唯一的线索，但李老六已帮他竖了一座坟，又说眼见他已跳河死了，公差们不愿多惹事，就稀里糊涂地结了案。

黑鱼片中掺入河豚片，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差役们按常规办法验查，也绝对查不出鱼片内放了毒，只能编个陈成浩贪吃生鱼片而死的理由。他已死了，还有谁愿意深究呢，那也是给自己找麻烦呀。陈成浩是吃黑鱼死的，新来的知府只会记得黑鱼有毒，不敢再吃，也不会再强征黑鱼，渔民们自可安然了。

李老六兜头跪倒：“谢谢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