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疟的概念探讨
2020-11-27张转霞邓飞强
张转霞,邓飞强
(1. 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广州 510405;2. 中山大学附属第五医院,广东 珠海 519000)
叶天士在《温热论》中指出,温病邪留三焦时若用杏、朴、苓分消上下、温胆汤走泄湿邪,尚有“战汗之门户,转疟之机括”[1]。对于“战汗”,《温热论》原文已有详细论述,是正气奋力抗邪、病情向愈的佳兆。而对于“转疟”,《温热论》前后文均无论述,后世也有不少争议。有谓转疟与战汗一样转归良好,是温病转为寒热往来如疟状而解[2];有谓是湿温病治疗过程中转变为疟疾而病情加重,或起初误诊为湿温,疟疾潜伏期一过疟候显露才发现为疟疾[3];有谓湿温自是湿温,疟疾自是疟疾,这2种病根本无互相转化之可能[4],“湿温病若复感疟疾反而好的快”[5]。笔者认为,造成这种争论的本质在于没有认识到疟的古今差异,先入为主地将现代医学上疟原虫感染引发的疟疾代入古籍中的“疟”,也没有认识到“转疟”与“如疟”的区别。本文通过对“疟”定义的探索,以及对历代各医家相关医案的剖析,意在逐步揭开“转疟”的面纱,让读者对“转疟”的概念有更深层的理解。
1 “疟”非“疟疾”
中医对疟的认识经历了从模糊的外感六淫、瘴毒之气到相对明确的外感疟邪的过程。如《黄帝内经》认为:“痎疟皆生于风”“夏伤于暑,秋必痎疟”;《诸病源候论·疟诸病》认为:“山瘴疟候,此病生于岭南,带山瘴之气。其状发寒热,休作有时,皆由山溪源岭瘴湿毒气故也。其病重于伤暑之疟”[8]。瘴气是对岭南卑湿、湿热、虫毒等致病因素的高度概括,具有明显的地域性,瘴病中也包括了疟疾[9]。有学者[10]指出,多数医家认为“疟疾多因风寒暑湿,天之邪气所伤”,但也有少数医家认识到疟是外感特殊的疟邪所致,与六淫有所不同。如喻嘉言《医门法律·疟证门》谓:“外邪得以入而疟之,每伏藏于半表半里,入而与阴争则寒,出而与阳争则热。[11]”也有不少医家试图在辨证之外寻求截疟的有效专药,如常山、蜀漆(常山嫩枝叶)、青蒿、马鞭草等。
然而由于古代缺乏病原体学,病因学始终是模糊的六淫、瘴气等,疟邪也仅概称为一种特殊的致病因素,与今之疟原虫不可同日而语。故中医古籍之疟涵括了许多具有周期性寒战、发热的类疟之病,不等于也不限于疟疾[12]。明乎此,则不会简单地认为温病转疟即转为疟疾之意。
2 疟为温病、暑湿成疟
清代温病学派继承前人疟为外感热病的认识,将疟纳入温病中论治[2],并依据《黄帝内经》“夏伤于暑,秋必痎疟”,多认为疟是一种伏气温病,如吴鞠通的《温病条辨》[13]:“疟……多因暑温、湿温而成”“伏气为病……温疟”“疟缘于暑湿”,其观点乃承叶天士而来。如叶天士在《幼科要略·疟》指出:“疟因暑发居多”,《幼科要略·痢》中指出:“夫疟、痢皆起夏秋,都因湿热郁蒸”。叶案中常见暑湿成疟的案语,如《未刻本叶天士医案》:“暑湿成疟”“伏暑成疟、当分三焦”“伏暑湿成疟”“湿郁成疟”“湿邪成疟”等[14];《临证指南医案·疟门》[15](以下简称《指南》)朱案“暑热不解为疟”,吴案“间日寒热……温邪兼雨湿外薄为疟”,曹案“湿温客气为疟”。叶天士对其治法多以杏朴苓、温胆、二陈分消走泄湿邪,与湿温、暑湿、伏暑等治法相同,并无截疟专药。可见,作为温病之疟亦多为类疟之病。
3 温病转疟为暑湿成疟、邪轻向愈
“暑湿成疟”在叶案中较常见,然而“转疟”一词却较罕见。《临证指南医案》未见,《未刻本叶天士医案》仅2案[14],其中一案是:“脉弦,身热从汗泄而解,此属伏湿,恐其转疟,杏仁、半夏、橘白、厚朴 茯苓、煨姜”,此处伏湿转疟,显然亦是暑湿成疟之义,“恐”者即是恐湿留三焦不解而成疟,故用药杏朴苓合二陈以分消走泄三焦湿邪,并无截疟之药。另外一案为:“湿郁蒸热,恶心,舌白,脉来弦数,转疟为顺,藿香、杏仁、半夏、厚朴、橘白、生姜”,湿郁与伏湿,同为湿邪留连不解而成疟,用药也相近,但此案明确指出转疟是顺证并非病情恶化。
最后一案见于《种福堂公选良方》:“王,湿郁热蒸,必阳气鼓运,湿邪乃解,是寒战后身痛已缓,盖湿从战而气舒,战后阳气通和,为身热汗出耳。但脉濡神倦,余邪未尽,正气已虚,有转疟之象。用大半夏汤,通补阳明。人参、半夏、茯苓、姜汁。(批)湿,防变疟。[16]”此案先有战汗、后言转疟,可见转疟与战汗并不相同。案中病情为湿温病战汗后病情向好,但脉濡提示湿邪未尽,神倦提示正气已虚,故所谓 “有转疟之象”,即虚阳无力鼓运祛除湿邪,则未尽之湿邪留连不解而成疟。故用大半夏汤益气通阳、化湿祛邪,并不用截疟药物。华岫云批为“防变疟”,深得叶天士防湿变疟之义,可谓精当。
从以上叶案分析可知,温病转疟其实是暑湿留连不解而成疟,但有治疗得法则病情转轻向愈的内涵。有医者[3]根据叶案“恐其转疟”“不解成疟”“防变疟”之语,推定转疟并非病势转佳,而是转为疟疾而加重是不准确的。
王孟英看出转疟是宣气化湿后邪轻向愈的机转,在《温热经纬》注解云:“至转疟之机括一言,原指气机通达,病乃化疟则为邪杀也,从此迎而导之,病自渐愈。”认为“若感受风温、湿温、暑热之邪者,重则为时感,轻则为时疟” “温、热、暑、湿诸感证之邪气流连者,治之得法,亦可使之转疟而出”[17]。王孟英时感重、时疟轻的观点可谓新颖,以阐明“转疟”是“邪杀”,即时感转时疟邪势向衰。然而其认为时疟为外感轻病,与病重的疟疾不相符合,这也提示温病之疟未尝全是疟疾。
4 温病如疟、时邪类疟
实际上,许多温病学家也认识到伏暑、暑湿、湿温等湿热类温病也可寒热休作、似疟非疟,并用“如疟”以示鉴别。如陆廷珍《六因条辨·伏暑条辨》: “伏暑恶寒发热,乍有乍无,或轻或重,如疟非疟,舌白脉大,此暑必夹湿。[18]”薛雪《湿热病》:“湿热证,寒热如疟,湿热阻遏膜原”。自注云:“疟由暑热内伏,秋凉外束而成……寒热有定期,如疟之发作者……症虽如疟,不得与疟同治。[19]”同样,叶案也有许多温病如疟的记载。如《指南·肝风门》程氏案:“伏暑深秋而发,病从里出,始如疟状”;《指南·便闭门》汪案:“秋暑秽浊,由吸而入,寒热如疟。”《叶天士晚年方案真本》周案:“夏伏暑湿,秋季如疟。[20]”可见,温病如疟与温病之疟一样,都在暑湿、湿温、伏暑的论治范畴中,涵括了夏秋季节许多类疟之病。
现代著名岭南温病学家刘仕昌总结了叶天士的“转疟”、王孟英的“时疟”及温病如疟的临床表现,提出“时邪类疟”的观点[21]。认为时邪类疟者,为感受时邪(暑湿之邪或其他时邪兼湿)出现寒热休作而类似疟疾的一类病证。因此类疾病多夹湿邪为患,而湿性重浊腻滞难于速退,故而邪气流连不退,病势缠绵难解。反观《温热论》:“转疟之机括”本就是针对“邪留三焦”而言,且叶天士为吴人,“转疟”的后文亦重点阐述“吾吴湿邪害人最广”。
5 结语
从“疟”“如疟”到“时邪类疟”,反映了从古至今,中医学家试图更明确地区分治疗疟疾及类疟之病的努力。然而由于中医学缺乏具体的病原体学,病因学依赖于六淫、瘴气、疟邪等模糊的概念,医者仅凭“寒热休作”的症状难以将疟疾从“疟”中识别出来,故而“疟”与“如疟”本身都包涵许多类疟之疾。“转疟”正是在暑湿成疟这种模糊的病因学观点下提出,但也包含了治疗得法、可令邪轻向愈的积极意义,故而与战汗可同类互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