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人生的第一次离别吗
2020-11-25
离别是人生的一种经历,更是一种心理体验。它在艺术家编织的故事里感动古今,它也在普通人的生活中痛并活跃着、感伤并品味着、短暂并铭记着。如果,再加个“第一次”,就更能敲响每个人的心扉吧。
梨花雨
秦女士 32岁 公司职员
【诉说】多年以前,在那个春风拂面的季节里,在一树一树梨花开得灿烂的时候,我们第一次触摸着了死亡。那年我们17岁,梨花一样的年龄,梨花一样地烂漫着,却与另一个花样生命永远告别。
被死亡召去的,是一个和我们一起吃着饭读着书上着课的女孩,她姓宋,犹如宋词里那个弹箜篌的女子,文文静静纤纤弱弱的,平时成绩不好也不坏,与同学的关系不疏也不密。记忆中的她,大多数时候,是安安静静一个人坐着,捧本书,就着窗外的夕阳读。
在一个阳光融融的春日上午,她没来上课。平时有同学偶尔缺半天一天课的,挺正常,所以老师没在意,同学也没在意,上课下课嬉戏打闹,一切如旧。但到了午后,有消息传来,说她死了,死在去医院的路上,是突发性的脑溢血。
教室里的空气刹那间凝固成稠状物,密密地压迫着我们的呼吸。所有正热闹着的语言动作都雷击似的僵住了,严严地罩向我们的,不知是悲、是痛,还是受惊后的麻木。更多的是不可思议——怎么死亡离我们会这么近呢?
其他班的同学在我们教室门前探头探脑,宋的死亡,使我们全班同学都成了他人眼里的同情对象,我们慌恐得不知所措。平时的吵吵闹闹,在死亡面前顯得那么无足轻重。我们年轻的眼睛互相对望着,互相抚慰着,只要好好活着,一切的一切,我们原都是可以原谅的啊。
我们一下子变得亲密无间,兄弟姐妹般地团团围坐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轻抚着有关她的记忆:下雨天把伞借给没伞的同学;把好吃的东西带到宿舍,大家分着吃;把身上的毛衣脱下来给患感冒的同学穿;她的资料书总与别人共享;她很少与人生气,脸上总挂着微笑……回忆至此,我们除了痛惜,就是憎恨我们自己了,怎么没早一点儿发现她的好呢?我们应该早早地成为她的朋友、知己,应该早早地把所有的欢乐都送给她的啊。
我们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时,也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离别,什么叫珍惜。
我们去送她。她家住在梨园边,她的棺材停放在梨园里。那一带一直兴土葬,政府抓殡葬改革,推行火葬,她按规定也必须化成一缕轻烟飘散。但她的家人死活也不舍得破了她年轻的容颜,所以就把她藏到一片梨园里。
我们有些浩荡的队伍,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在一树一树的梨花底下穿行着。这样的举动减缓了我们的悲痛,以至于我们见到她时,都出奇地冷静。我们抬头望天,望不到天,只见到一树一树的梨花。在梨花堆起的天空下,她很是安宁地躺着,熟睡般的。我们挨个儿走过去,静静地看她,只觉着,满眼满眼都是雪白的梨花。恍惚间,我们都忘了落泪。
最终惹我们落泪的不是她,而是她父母的悲痛。我们走出梨园时,她的母亲哭哑着嗓子,在亲属的搀扶下,佝偻着身子向我们道谢。那飘忽在一片雪白之上的无依无靠的痛楚,震撼了我们年轻的心。事后,我们空前团结起来,争相去做她父母的孩子,每个周末都结伴去她家,帮着做家务,风雨无阻,这样一直延续到我们高中毕业。
如今,我们早已各奔东西,不知故土的那片梨园还在不在了。若在,那一树一树的梨花,一定还如当年一般地灿烂着吧?连同一些纯洁着的心灵。记忆里最深刻最永久的一页,是关于死亡的。只有记取了死亡,才真正懂得,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与幸福的事。
漫长的告别
小梁 23岁 在读研究生
【诉说】接到爷爷住院的电话,是早春的一个午后,我正在宿舍里发呆。放下电话,我连滚带爬地跑到大街上,拦了辆出租车飞驰而去。一见到我,爷爷像个孩子,说:“医生让手术,手术就手术呗,睡一觉就手术完了。”当晚,我留下来陪他,父母说十有八九是癌症,得打开做病理才能确诊。
第二天我返校上课,傍晚又回到医院。手术很快就做了,是癌,且已扩散,无法切除,只好原样缝上,接了一根管子输出胆汁。那几天我天天晚上陪爷爷,看我躺在临时买的折叠床上,他很是心疼,一个劲自责,像得病犯了多大的错。为了让我安心,天一黑他就强制自己入睡,但能睡踏实吗?时不时地,他会低声呻吟,我知道那是刀口在疼。
爷爷每次呻吟我都会坐起来看看,每隔一段时间,还要把袋子里的胆汁倒在一个瓶子里,以便第二天医生检查,顺便问问他喝不喝水,上不上厕所。他总是摇头说“不”,挥手让我休息,甚至想把自己的一个枕头给我用。
夜深人静时,思维异常活跃,我强烈地感觉到要失去爷爷,平生第一次,我要面对跟最亲的人离别,而且是单程的,永不返回,永不重聚,永不团圆。一想到这,我就心如刀割,眼泪止不住地流。第三天爷爷就能下地了,我每天都扶他从病房门口到西侧墙边散步,有时还在墙边的椅子上聊天。这成了我们祖孙一天最快乐的时光。
爷爷酷爱京剧,刚能下床,就急着要找戏友唱戏。在病房外唱了两句,发现曾经清亮的嗓音不在了,没被病魔击倒的他,竟哭得稀里哗啦。听父亲说,爷爷学戏属于“偷师”,那时隔壁老孟家请了当地有名的师傅教他儿子京剧,孩子不是那块料,屡教不会,反倒是一墙之隔的爷爷和他四弟,也就是我的四爷爷学得津津有味、有模有样,“种子”就这样种下了。
听过爷爷唱戏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副好嗓子,年近七旬还让很多年轻人望尘莫及。我小时候最喜欢听他唱《珠帘寨》,其中“哗啦啦啦,打罢了头通鼓,关二爷提刀跨雕鞍……”一句高过一句,爷爷总能游刃有余。那时,他也偶尔教我唱一两段,但由于我的漫不经心,就半途而废了。
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我突然有了闲情逸致,要学了。爷爷的身体那时就开始不得劲了,说不上哪儿有毛病,就是感觉不舒服。他强撑着教我一段马派的《淮河营》,我一板一眼地学,很有样。后来四爷爷凑过来,爷爷就让他为我操琴唱这段戏。
我现在才明白,当时爷爷就预感到自己健康有大问题,是想让我替他继续唱下去。可惜我太不用心,没能学到他最经典的几段言派戏。现在,永别在即,我却不能为他唱上一段完整的唱段。
出院后,爷爷状态不错,又活了两年多。我一度以为他可以一直奇迹般地活下去,但那个电话还是来了。从学校回到家已是晚上6点,直接去了医院,亲戚们都来了,爷爷又挺了四五天,就在我返校上课之际,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个漫长的告别就这样结束了。
别人的风景
马女士 44岁 公务员
【诉说】说来有些不可思议,我第一次深度体会别离的滋味,竟是目堵一对非常恋人的一幕。在一列返程的火车上,我遇到了他们。起初以为二人是一起出差的同事,因为男人自始至终都将一本《建筑美学笔记》摆在面前,看上片刻,便给她讲上一段,还很细心地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思考。而她,也像一个虚心的新人,很认真地听他讲国外的建筑理念,和国内对自然山水的破坏。
大约一个小时后,女孩突然羞涩地对他说:“我想找一个幼儿园实习,帮我出出主意啊,怎样才能让人家接纳我。”男人几乎没有思考,以一个过来人的语气,告诉她该如何写一份简历,又该如何将书本中的知识,有效运用到实践中。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近半个小时,女孩的视线一动不动地温柔地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又说多了,其实这些你自己都会做得很好。”
男人又回到书本中去,女孩默默吃了几瓣橘子,突然又叫:“牙好痛,好像酸倒了,倒牙了。”说完又让刚读了几行字的男人,看她整修过的牙齿,细细碎碎地讲起那颗矫正了近两年才撤去牙箍的虎牙,然后意味深长地说:“拔牙那么疼都能忍,但有些疼,是在心底,怎么都忍受不了,怎么都忘不掉。”男人看着女孩细瘦手腕上戴的一块碧绿的玉手镯,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我觉得不管怎样的痛苦,最后都能找到办法消解掉。所谓成熟,就是在一个个痛苦中不断地挣扎着走出来。”
男人又陷入书本里去,我坐在他们对面,始终不明白,这本书究竟怎样吸引了他,让他在女孩明显是没话找话的孤单下,依然能够聚精会神地读下去。女孩继续不厌其烦地“打搅”,终于让他叹口气,爱怜地拍拍女孩的手,说:“累了吧,靠我肩头睡会儿吧。”
女孩这一次终于安静下来,倚在男人宽厚的臂膀上,不再说话。另一只瘦弱的手,把男人皮肤略微松弛的大手,结实地握住。这期间,男人接了一个电话,语气平淡、神情倦怠地说,不必到站接他,他自己打车回去就可。挂斷后女孩很执拗地将他的手机拿过来,翻里面的短信,又说,都删了吧。
男人没有吱声,却很淡然地看着女孩啪啪删着短信,神情瞬间黯淡,显得很无助,但随即,又恢复了自然,说,是啊,该删了,空间都占满了,难怪手机反应慢。两个人第一次,像一对真正的情侣,头靠着头,肩并着肩,看那些短信,一条条地消失掉。而后,又闭上双眼,相偎着睡去。
列车员开始提醒车快要到站了,大家纷纷收拾行李。他俩的热情,却在此时开始燃烧,空气里几乎都听得到那噼噼啪啪烧灼的声音。女孩说,快要到站了,不知道下次我们何时才会见面,我到了家,你也到家了,就不能打电话了。男人说,上次因为没有给你回电话,你生了气,其实真的是太忙,太累,并不是我把你忘了,否则,这次去北京,也不会想起来给你买这个手镯了。女孩说,我知道的,可还是忍不住会难过。男人说,我也知道的,但你得相信我,我不会把你忘记的……
这是列车停住时,男人给女孩说的最后一句情话。对面的我,却在这句看似柔情蜜意的话里,为女孩真正地难过起来。是的,他不会忘记她,但这又能怎样呢?记住与爱,是不一样的。
走到列车门口的时候,我听见男人迟疑地低声请求道:“我们,分开走好吗?”或许,他们会来接我的。女孩,在这一句后,背起大大的书包,点一下头,便混入了喧嚣的人群。我回头,看见男人在门口张望了一阵,便朝着廊柱旁一个中年女人走去。我的左边,一个一脸幸福的男孩,正拥抱着自己的女友,热烈亲吻着她。那个无人接站的女孩,则在我回头的瞬间,消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