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厅,一场时代的迷梦
2020-11-25王雷
王雷
最酷的“嘭嚓嚓”
老旧物收藏网站上,一张门票吸引住了张秀梅。
那是一张粉白相间的小纸票,印着音符与花朵相得益彰的图案,下面的文字写着:舞厅是高雅文明娱乐场所,要求舞者服装整洁大方,舞姿端正,舞风正派,不得喧哗吵闹,饮酒者谢绝入场。落款是小百花娱乐厅。
看到这张泛黄的旧门票,见到记忆深处镌刻的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张秀梅思绪万千,闪回到30多年前。
那是一个碰撞激情的年代。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交谊舞和新兴势力迪斯科瞬间打开国人的心扉,成为生活娱乐中的新宠。邓丽君的一首《小城故事》,瞬间传遍全国,苏芮的《酒干倘卖无》成为催泪神曲,流行天王麦克尔·杰克逊的歌被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扛着录音机满大街播放……“歌之不足,舞之蹈之。”火热的歌,劲爆的舞,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还有这样的歌,有这样的舞?
1982年,中央电视台举办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晚会上主持人和嘉宾翩翩起舞。随后,全国各地有关部门宣布解禁,许多单位、工厂、学校纷纷开始举办周末舞会。
各大企业中,会议室、活动室成了职工晚场舞会的舞场。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舞场外人头攒动。“礼服”替代了工装,欢笑释放出压力,音乐响起,灯光闪烁,人们缓缓步入舞池。
“检票的俱乐部工作人员忙不迭地把每张票撕个口子,人群熙熙攘攘地拥进去,把1500多平方米的文化厅挤得人满为患。进不去的孩子们就黑压压地扒着俱乐部南北窗口,摩肩蹭背,挤得水泄不通地等着看热闹,听着大厅里传来乐队调试乐器的音乐,孩子们和参加舞会的人都心痒难搔、跃跃欲试。”从媒体报道抚顺挖掘机厂80年代中期职工俱乐部舞会盛况的稿件中可见一斑。
那个年代的舞会,别有一番风味。虽说是舞会,但舞者的表情大多一派肃穆,男女之间也是“遥遥相望”。女生大多不会邀舞,只待男生前来,即便踏入舞池,双方也是尽量保持身距,一道无形的红线仿佛隔在彼此之间,默契地不去逾越。而每当劲爆的迪斯科音乐响起,舞会便会迎来一个高潮,大家悉数来到舞池,随着音乐节奏晃动身体,摇曳的灯光让大家卸去了害羞的伪装,闭上眼睛享受轻松一刻。
当现象成为一种流行,拥有敏锐嗅觉的市场就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如果说厂办、校办的舞会还受时间、地点等因素的制约,社会化的歌舞厅则完全打破了这些束缚,迈开大步向舞池中央挺进。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营业性质的歌舞厅开始大行其道。在沈阳太原街东北电影院北的胡同里,小百花娱乐厅的霓虹灯悄然亮起,却瞬间点燃全城。之后的故事,老沈阳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小百花娱乐厅“嘭嚓嚓”是那年月最酷的事。
各种自控强弱、绚丽多变的灯光,音色优美的现代化音响设备,舒适柔软的沙发椅,冬暖夏凉的空调设施,可以容纳300人尽情悦动的舞池,供应各类冷饮和小吃的柜台……这样的小百花娱乐厅,怎能不风光无限,受人追捧。
歌舞厅盛行的年代,有一部电视剧火遍全中国,那就是《海马歌舞厅》。當年陈小艺饰演的女经理不知捕获了多少男士的心,同样,刘斌主演的歌舞厅老板,梁天饰演的领班猛子,则成为了万千女人心中的理想男人。再看看这部剧的编剧:王朔、海岩、刘震云、马未都 、莫言、梁左、刘毅然,大咖抱团让《海马歌舞厅》不火都难,片头曲童安格的一首《游戏人间》更是唱遍大街小巷。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正因这首《游戏人间》,张秀梅才邂逅了小百花娱乐厅。
那时的张秀梅,还被工友称为小张,20出头儿,容貌姣好,身段窈窕,在车间里绝对是厂花级的人物。
20世纪80年代的工厂里,文娱活动较为单一,张秀梅所在的单位没有厂办舞会,不过邻厂的大食堂办起了舞会。起初,张秀梅并未在意,渐渐地,身边小伙伴们的谈资都变成了与舞会相关的话题。“你要是到舞会,绝对是焦点。”闺蜜小李“诱惑”张秀梅说。
舞会到底是什么模样?张秀梅越来越好奇,她跟着小李,踏入了邻厂的食堂舞会。空气中虽然还弥漫着葱花的味道,但灯光的掩映下,旋转的人群中,舞会神秘的面纱被一层层剥离,不知何时起,张秀梅的身体也随着音乐开始轻轻摆动。
“你好,一起跳个舞,好吗?”忽然间,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走到面前,弯腰伸手做邀请式。张秀梅的脸腾地变红了,连忙摆手说不会跳舞,便扭头不看对方,小伙子只好讪讪地走开。小李是一番景象,不断有人邀约,在舞池中迈着各种潇洒的舞步,宛若一个飞舞的精灵。张秀梅看到这里,默默退出舞会,结束了与舞会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从那天起,张秀梅开始偷偷学习跳舞,她去图书馆借来大量舞蹈的书,华尔兹基本舞步、国标舞、交谊舞,在不到10平方米的单身宿舍内,她搂着空气,对着镜子不断练习。
后来企业萧条,各种厂的食堂舞会也悄悄关上了门,喧嚣过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工友们的谈资重新变回柴米油盐,舞会,好像一场从未来过的梦。
直到《游戏人间》火了起来——工厂的舞会停办了,社会上的歌舞厅兴起了,一个夏日的午后,张秀梅哼着这首歌,在转角处一抬头,小百花娱乐厅的招牌“拦下”了她的脚步。
沈阳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在经历过建国后的计划经济重工业辉煌时代之后,20世纪80年代初又开始了城市经济体制改革。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也开始追求起精神上的消费,舞厅随之开始出现。
在沈阳当年还不算多的舞厅里,位于太原街附近,东北电影院北胡同里的小百花娱乐厅成为当时“最负盛名”“最有影响力”的存在。走进小百花,处处雕刻着那个时代方有的余温。独特风格的老建筑,复古的装修,“像民国时代的舞厅。”这里曾是市中心繁华之地,铺子酒楼林立,公交四通八达,远在东陵的舞者也慕名而来,下了公交就直奔舞池。
许多单位组织跳舞“扫盲”,跳舞成了最流行最高雅的社交方式。歌舞厅里,初学者在茶座观赏,低声谈话,女士用小方巾包水果,呷小口茶,男士也喷上昂贵的发胶、香水,“得符合高雅社会的礼仪。”
张秀梅呢?这天,她鬼使神差般走进了小百花娱乐厅。似曾相识的环境,一如昨昔的音乐,张秀梅还没回过味来,面前又是一位帅气的小伙子发出跳舞邀约,这一次,张秀梅选择款款步入舞池。
就这样,张秀梅喜欢上了小百花,每逢周末,总要来这里跳上一下午,每次来小百花,她都会穿白色衬衫,黄色格子裙,还有红色高跟鞋。舞池带给张秀梅的是轻松洒脱的感觉,所有的压力在这里都会卸去,所有的热情在这里都被点燃,人与人之间交流的眼神是真诚的,阳光的,大家的思想也比较单纯,无非就是交个朋友。
画上句号的传奇
“化好妆去跳舞”成为张秀梅生活里最有仪式感的事。音乐跌宕起伏,浮影转圜中,人生的舞步也随之起落。张秀梅曾有过几个不错的舞伴,“那时选舞伴还讲究‘门当户对。”张秀梅回忆,车间工人与技术员的级别最高最抢手,另外,搭伴前都要熟悉身份。
后来,这份仪式感又多了一份幸福感,因为她在这里结识了丈夫,一个沉默寡言,不懂浪漫,平日躬着背,甚至有些木讷,但只要一跳舞就像变了个人的他。“更爱跳舞时候的他。”张秀梅眯起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不会再有这样的地方了。”张秀梅想念那个城市里的巨大舞场,音乐一响,各色舞服闪着彩光,姿态美丑、文化高低、年龄样貌、富贵贫贱都无关紧要,只知道跳舞的时候每个人都快乐就好。
随着结婚生子,张秀梅告别了小百花,印象中那些音乐、人群、灯光逐渐变成了一场只有在那个时代才能造出的梦,那张粉白相间的门票则永远定格在她的回忆里,泛黄又清晰。
歌舞厅的落幕,其实也早就有迹可循。时代快速发展,许多歌舞厅逐渐迷失了自我,一时间泥沙俱下。
步入21世纪,小百花娱乐厅和东北电影院一并被拆除,随后越来越多的新兴歌舞厅开始遍布城区,来往出入的舞者鱼龙混杂,原本的华尔兹、国标也逐渐被10元3曲的“黑灯舞”“贴面舞”所取代。
当一件事物偏离方向,最终必定以倾覆收场。最典型的案例莫过于沈阳大世界舞厅15名舞女被害案。2002年至2005年期间,常年混迹于大世界舞厅的刘学新将目标锁定在舞女身上,花言巧语将其骗到自己家中,随后将人残忍杀害,在接连作案后被公安机关抓获,公开审理判决处以死刑。
随后全国开始一系列整顿严打,各色歌舞厅关的关,倒的倒,洗牌之后,繁华地段已难再瞥见其身影,剩下的少数几家歌舞厅则退居于居民区、集市场里,与周围形成一种生态共同体,捆绑度日。
沈阳北市场曾有两家舞厅东西而立,中间一条街将其隔开,街边聚集着找活儿的闲工,瓦工、水暖工、大白工的牌子一字排开,等待着雇主的到来。赚到钱的工人,偶尔会“光顾”下街两边的歌舞厅,一个门票钱可以待上一下午。守在舞厅门口的全是拉脚车,等待着送上“舞客”一程。
最有味道的还是街口的一家啤酒屋,被当地人称为“穷鬼乐园”,每当舞厅曲终人散之时,这里必然宾客盈门,即便是午夜,依然灯火通明,在长夜里显得格外梦幻。
啤酒屋最大的主顾就是舞客,随着两家舞厅的接连关闭,依托舞厅建立起来的生态圈在一天天缩小,这里也逐渐门前冷落,但有些人早已把这里当成了中转站,毕竟,10元钱就能坐上一天的店,全城也找不出几个来。
“1989年,林慧生日舞会”的字幕闪过,一群穿着时髦的的确良上衣,老式西服和喇叭裤的人映入眼帘,扇形壁灯与彩色射灯交辉,没有专业舞步,只需要动起来,跟着音乐尽情释放摇摆……“这是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片段,也是很多人记忆中舞厅的黃金时代。”张秀梅说。
导演娄烨在歌舞厅拍摄了这个场景,电影上映后,也有年轻人慕名来歌舞厅探秘的。在他们的苹果手机镜头里,时间仿佛停滞,纸质的旧门票,掉了漆的木吧台,斑驳的墙上挂着老上海交谊舞女郎的画报,中老年男女在一首首老歌里旋转。
爱恨情仇与生老病死终有尽时。时代为歌舞厅的所有传奇画上了句号。今年春天,疫情让大家都留守家中,闲来无事的张秀梅整理旧物时,发现了角落里的一双红色高跟舞鞋,早已褪去了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