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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会战的战略组织与决策路径

2020-11-25

军事历史 2020年2期
关键词:会战日军武汉

抗日战争正面战场有22 次大型会战的说法,不论哪一场会战,其战斗背景、参与人数、作战过程、会战意义等基本概况学界均多有关注,而对会战的开端却有所忽略。换言之,一场“战斗”尚且有各方筹划,而无数“战斗”组成的“会战”,绝非草率就能开动,会战前的组织需要对敌情有基本的预估,需要对作战区域和参战部队有充分了解,在此基础上,各个部队的驻防与调动及其协调进退,乃至后勤补给线的构建,都需要进行全面的规划。

对于武汉会战,学界成果颇丰,主要集中于会战过程中的舆论研究、动员研究、军事研究。单就军事研究而言,敌情研判与会战组织是密切相关的,有部分研究涉及战前对日军的敌情研判,同时也讨论了中国军队的应对,但未能对1938年以后、会战爆发以前的中日军事行为进行完整梳理;①参见江抗美:《武汉保卫战述评》,《近代史研究》1985年第5 期;黄华文:《武汉会战概述》,《湖北文史》2008年第2 期;蔡文杰:《武汉会战:抗战初期中日两国的作战思想及战争型态试论》,《新北大史学》2005年第3 期;张宪文主编:《中国抗日战争史》,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郭岱君主编:《重探抗战史:从抗日大战略的形成到武汉会战(1931—1938)》,台北:联经出版社,2015年;涂文学、邓正兵主编:《武汉抗战与民族复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有部分研究尝试将中日军队活动进行连贯的叙述和理清,但侧重于武汉会战中所体现出的战略战术,②参见于国红:《浅析武汉会战中日双方作战指导之得失》,《抗日战争研究》1999年第2 期;王文滋:《武汉会战与持久消耗战略》,《抗日战争研究》1999年第2 期;敖文蔚:《武汉抗战时期蒋介石的战略战术思想》,《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6 期。而对中国军队外围作战构想到底如何形成缺乏探讨;也有的研究较完整地涉及了会战前双方的一系列作战动向与部署,但仍有深化的空间。③参见敖文蔚:《兵火奇观:武汉保卫战》,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总之,学界目前对于这一选题,包括对日军的动向和中方的应对,虽有初步研究,但未见上升到会战组织层面和以决策路径为角度进行较有深度的专论。④相关研究目前仅见苏圣雄:《蒋中正与统帅部的组建及运作:以徐州会战为中心》(台湾大学博士论文,2016年1月)。本文即以武汉会战为个案,以1938年7月(即大规模开战时间)前为时间截点,串联敌情研判、战略构想、军事部署三项,结合国民政府军事高层的行为与机制,探讨会战的组织工作和决策路径。

一、敌情研判与武汉战略地位的形成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的同时,已迁至武昌的军事委员会,即开始判断彼时全局战情,为进一步抗战谋划制定作战方针。此时出台的作战计划,即已明确武汉为此后的作战焦点。时任军委会第一部(掌作战)部长黄绍竑言,南京失守,“第二首都也一定是武汉”,故日本第二步攻击的主要目标“必定是武汉”①黄绍竑著:《五十回忆》,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45年,第333 页。。到此,武汉已成为中方名义上的战略核心,不过实际情况则是,沿海各机构的内迁并不代表军队也一同退守武汉三镇,中国军队大部仍分散于华东、华北、华中各省,因此,区域性的外围野战还会持续。军委会当时即判断日军攻占南京后,要么暂时收拾战局,转用兵力,略取山东,进出黄河,进占郑州、洛阳等处桥头堡;要么继续捣我腹心,乘胜长驱西进,攻取武汉。②参见蒋纬国总编著:《国民革命战史》第3 部《抗日御侮》第5 卷,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78年,第195~196 页。

1938年2月份以后,蒋介石感到“敌军行动迟缓,比预想者相差甚远”,甚至判断“如再过一月,敌军不能进攻武汉,则局势稳定矣”③《蒋介石日记》(1938年2月10日),台北:抗战历史文献研究会,2015年,第13 页。。而日本大本营亦发现,占领江浙一带尤其是南京后,中国军队并没有瓦解,而是转徙千里,继续运作,遂一度认为:“作战未能直接刺入心脏,不过为局部性,最多能使其末梢小部分出血。所以我们应放弃通过作战来解决事变。与此相比,还不如谋划以策略和谋略为主轴的解决方式。”④[日]防卫厅防卫研修所战史室:《战史丛书:大本营陆军部》(1),东京:朝云新闻社,1967年,第536~537 页。日本速战速决的目标尽管难以完成,使中国政府屈服的目标却并未改变,于是“原来并无联络津浦线或是扩大战局之意图”,转变为“考虑如今是否为打败敌人的良好战机,这种念头越来越强”⑤[日]防卫厅防卫研修所战史室:《战史丛书:大本营陆军部》(1),第537 页。。

中方捕捉到日军贯通津浦线的意图,也希冀以主力诱日军至徐州,为武汉防御部署争取时间。⑥参见陈存恭等记录:《白崇禧先生访问记录》,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85年,第166 页。3月以后,日军频繁调兵攻坚,会合津浦线,连接南北战场的意图愈发明显,蒋介石开始为“徐州失陷或津浦路打通”而作相关准备,东边的战事更警醒着统帅部“守备武汉之大计,亦不可缓矣”⑦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5 册,台北:“国史馆”,2015年,第487 页。。随后,双方于徐州进行了白热化的激烈争夺,至5月中旬,统帅部判断日本战场兵力“津浦北段八师半;津浦南段约八师半;平汉约两师;同浦南段约二师半;晋北及察、绥约二师半;江南共约五师”⑧《徐永昌日记》(1938年5月19日),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第302 页。。照此计算,徐州会战确实吸引了日军近六成的在华师团。中国军队自徐州撤守后,武汉既成中方事实上的战略核心。华东、华北广大区域沦陷,失去屏障的武汉三镇及其外围将直面日军进攻,一切军事考量也将直接围绕这一核心焦点展开。

5月26日,军令部第二厅留于上海的情报站向军委会报告了日军攻占徐州后的作战计划:首先,参与徐州会战的日军主力会向河南集结,在占领许昌、信阳后,直接沿平汉线南下进攻汉口,同时另以一部分兵力“攻南阳、襄樊,进扰宜昌”,从武汉的西北后方侧击中国军队,最后再取一部“由闽登陆进扰粤、赣”⑨《钱大钧电蒋中正日军攻下徐州后之作战计划》(1938年5月25日),“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002-020300-00011-011,台北“国史馆”藏。,掩护主力作战。照此计划,武汉将同时受到日军正南、正北、西北三方的包围,形势严峻。5月28日,上海情报站再次来电,称日方“华北军出信阳南下”,“华中军出六安、安庆西进”,“海军溯江而上”。29日,天津站发来情报,称日军对武汉的进攻将以“北支军”为主,“中支军”为辅,“中支军”由合肥进攻颍州等地,策应“平汉正面南下之北支军”,最终两部日军“企图在信阳会师后……制压武汉”①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63~664 页。。军令部据此判断,日军进据徐州后将向西沿陇海路进攻,占据郑州,②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2 编《作战经过》(二),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1年,第304 页。控制平汉线交通,利用强大的机械部队,快速南下,直扑武汉。

5月30日,军委会参谋总长何应钦、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军令部部长徐永昌共同拿出了一份会战方案。此方案以“鄂豫会战”③参阅《鄂豫会战计划》(1938年5月30日),“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002-080103-00036-002,台北“国史馆”藏;《鄂豫会战计划》下册(1938年),“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002-080103-00034-005,台北“国史馆”藏。为代号,将武汉与河南省结合划作防守区域,自大别山始,迄河南省西部止,以之为武汉北方的防线。但考虑到平汉线贯通华北平原,威胁依然过大,6月9日,将黄河花园口段堤坝决开,河水泛滥,日军被阻滞于黄河北岸。但蒋介石判断,日军可能越过平汉线,由武汉西北面南下,“打通陇海路……直捣襄樊,截断宜荆,包围武汉”④《蒋介石日记》(1938年5月31日),第48 页。。军事参议院参议杨正治也认为日军向有大迂回的战术,目前日军就“大有越郑许,经南阳趋襄樊,以迫武汉之势”⑤参阅敖文蔚著:《兵火奇观:武汉保卫战》,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06 页。。而李宗仁却持相反意见,他致电蒋介石,认为日军兵力有限,尚不能越过豫西长途迂回,况且“黄河东南汛区顿成一片泽国,敌方辎重弹药损失甚大”⑥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李宗仁回忆录》,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531 页。,舍近求远,得不偿失。最终后者的意见得到采纳,统帅部对日本进攻方向的研判改变为,一路日军“袭南昌、长沙,而以其一部由九江、阳新袭咸宁”⑦《蒋介石日记》(1938年6月16日),第53 页。,另一路日军“由皖北分道西犯,截断平汉路,突破大别山,以进逼武汉”⑧《陈诚回忆录:抗日战争》,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48 页。。到此,对日军主攻大方向的研判由“自北南下”正式改为“自东西上”,这也与实际情况大体相符,即日军因华北“治安恶劣”而调兵困难与花园口决堤两重因素,决定一部主力沿长江推进,另一部沿皖北大别山西进,自东向西地朝武汉进攻。

表1 统帅部1938年7月前的敌情研判

二、战略构想与决策过程

战略构想主要由军令部第一厅在各战区传递情报的基础上,进行行动方案的拟定和作战方略的布置。不过实际情况稍显灵活,战略构想从高层内部个体的产生、讨论上升到中高层的共同认知,并最终输入到全军的集体意识,这一过程的首要关键是经由军令部的部务会报与全军参谋长会议进行落实。部务会报主要讨论部内相关业务事项,“出席人员包括部长;次长;各厅厅长;副厅长;主任高级参谋;必要时主任秘书、各处处长、科长暨高级副官得参加列席”。而参谋长会议与会者则是更广泛的“指挥系统中行营、战区、集团军、军的参谋长”,并须携带各自一线的“关于作战兵要地志、情报、人事等方面的材料”①叶铭:《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军令部研究(1938—1945)》,南京大学博士论文,2013年,第113、122 页。。武汉会战的核心战略是外围作战,这一战略的决策过程到底是怎样的?前后有无变化?历经何种机制脉络?这值得进一步深究。

实际上该计划的蓝图最早可追溯至南京沦陷的当天,即1937年12月13日,大本营第一部就制定了第三期作战计划,“以确保武汉为核心,持久抗战,争取最后胜利之目的,应以各战区为外廓,发动广大游击战,同时重新构成坚韧阵地于湘东、赣西、皖西、豫南各山地”②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第18 页。。由此可知,军委会的战略规划是将下一阶段的主要作战地点明确在武汉东面。问题是此时的武汉还未成事实上的战略核心,其中提到的外廓构想也不能简单地与后来的外围战略划上等号,这是因为最初的预估是日军攻破南京后,可能会立即溯江而上,乘胜进攻,所以此时中国军队多着眼于长江中下游地区,被动地应对,取直接接触面为作战地区,尚不能与积极主动的外围攻势型防御相提而论,不过此处也说明外围式的战略构想从一开始就在高层决策中已初见端倪。

1938年初,因武汉至南京间的封锁线及防御体系尚未完成,长江沿线倍感空虚,京沪退下来的各部从建制、兵员到士气、战力都需清理和恢复,故统帅部决定巩固徐州,诱致日军主力于津浦路方面,迟缓其溯江西进。同时,中国军队继续不断研究整顿军队的方案与防守武汉的具体方略,③参见《蒋介石日记(1937年)》(1937年12月16日、19日、20日、23日),第145、146、147 页;《蒋介石日记(1938年)》(1938年1月1日、2日),第2 页。而武汉外围作战与武汉近郊作战则开始成为两个摇摆并存的构想。1月7日军令部的部务会报上,蒋介石“主调动军队时应以固守武汉为中心目的”④《徐永昌日记》(1938年1月7日),第213 页。,似乎明确应效法淞沪一役,在城市进行阵地防御战,如此好处在于,一来可依托城市深墙厚壁进行防御,二来可引起麇集于大城市的西方人士强烈的排日情绪。但到1月26日,在武昌召开的第一届参谋长会议上,第三十二案和第三十四案又再显“防武汉而不战于武汉”,“战于武汉远方”的战略构想。确实,虽然决定固守武汉,但此时武汉外围广大区域仍远未沦陷,从战略意义上讲,不可能拱手相让。而且这一提案将由会上各方参谋人员带回一线部队,借由集团军、军、师逐级下移,最终传达至留驻鄂、湘、豫、皖各省的前线部队,可以这样猜测,外围作战这项战略构想,似乎正式由上层规划阶段向前线部队认知阶段转换。

表2 参谋长会议提案审查报告表作战类(节选)⑤资料来源:《抗日战争史料丛编》第1 辑第44 册《参谋长会议要录》,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137~156 页。

但令人费解的是,在参谋长会议召开的同时也“举行了工事构筑会议,并成立武汉城防工程处、河川工程股、筑路工程处等。复于二月二十日颁定武汉附近防御工事构筑计划”⑥方庆秋、陈宝珠:《陈诚私人回忆资料(1935—1944年)》(上),《民国档案》1987年第1 期。。这项计划虽然在外围也构筑了有限的工事,但重点却又放在了武汉市郊乃至市内,尤其是1938年上半年依“北起横店、南至贺胜桥、东起葛店、西至新沟”的范围构起了约650 个防御工事,有学者对此称:“武汉对日防御体系并没有全面发挥其作用,这主要表现为许多工事和阵地并未与敌交战,甚至有些工事和军事设施为避免为敌所用,而在我军撤退前予以破坏。当然,这是由我军的战略撤退方针所决定的。但这一防御体系的作用是否仅此而已呢?不是,我们还应看到它在舆论和精神方面的积极影响和作用。”①敖文蔚:《武汉对日防御体系及其作用》,《江汉论坛》1997年第4 期。

这恰好从侧面证明当时确有大量工事建于武汉近郊,进一步显示外围作战并非唯一决策而贯彻始终。白崇禧也回忆,武汉会战的防御设施构建,仅注意到武汉三镇核心,而外围的通信、交通都较为疏忽。②参见陈存恭等记录:《白崇禧先生访问记录》,第199 页。因此,可以这样认为,国民政府军委会在1、2月间有关武汉防守战略,围绕外围作战与近郊作战,仍可算是徘徊不定的。

不过不久,外围作战的构想即开始占主导,这其中的原因首先是武汉地形地势导致的客观防御压力实在无法解决,“据三镇而守,于近郊而战,则武汉对我政治经济资源上之重要性已失所保者,仅此一片焦土而已矣,且受敌之包围,则势如瓮中之鳖”③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第648 页。的意见得到多数认同。其次,在前述1月26日参谋长会议中,另有第二十案强调,指挥官不可过于信任政治而忽略战备——几个月前发生在上海的战斗恰恰是因为“过于信任”政治和外交而固守城市导致军事惨败的实例。蒋介石很可能受到此案某种程度的影响,他在不久后即开始反思“去年最大之失著,在美总统发表芝嘉谷(芝加哥)宣言,召集九国会议时,不即退兵于苏嘉阵地,而于精疲力尽时,反再增兵坚持,竟使一败涂地,无可收拾”④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5 册,第476 页。。此后,蒋也时常反省:“抗战最后胜利不在于国际形势,而在敌我本身之持久力”;“外交形势日劣,惟有自强自立”⑤《蒋介石日记》(1938年2月5日、22日),第12、17 页。;“无论国际局势如何,终须靠中国本身撑持,即自力抗战”。⑥吕芳上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5 册,第484 页。可见,蒋介石本人相当程度上在改变过去迷信国际政治外交形势的行为,相对自立地开展战略构想。最后,收缩武汉市郊布防也受到各级军官质疑,第54 军参谋长郭汝瑰认为:“沿武汉三镇构筑环形阵地……又跟南京战役一样,背水立阵,一旦战争失利,我全军将士就有下河吃水的危险。”⑦《郭汝瑰回忆录》,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32 页。第九战区第1 兵团作战科长赵子立也在后来承认,武汉会战,中国军队处于内线作战,日军处于外线作战,内外两军作战的利害交换线,大概当在“安陆—麻城—罗田—浠水—大冶—咸宁”一线上,“在此线之外作战,日军兵力分散,我军行动自由,利于我而不利于日军;反之,在此线内作战,日军兵力密集,我军行动局促,利于日军而不利于我军”⑧中国人民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武汉会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9年,第83 页。。

2月28日,军令部部长徐永昌进一步反思,若“增兵急攻津浦北段,敌如抽入晋部队来援,在我等于救晋”,更言:“且我拥集(挤)武汉南北之军不于此时用于晋鲁,晋鲁万一不守,武汉纵然守住,为计亦已左矣。”⑨《徐永昌日记》(1938年2月28日),第238 页。表明徐已认识到不可固守武汉三镇,应采取外围节节抵抗,以攻代守的方式,即完全意义上的外围战略。3月6日,部务会报时,徐向参会各负责人,陈述在晋作战的优势:“与其战于武汉,何如战于晋、冀、豫、鲁?”⑩《徐永昌日记》(1938年3月6日),第240 页。两日后,德国总顾问法肯豪森也对成立以武汉为中心的第九战区提出异议,认为“用此兵力以实各战区,使各战区能卫武汉,不强似武汉自卫耶”⑪《徐永昌日记》(1938年3月8日),第241 页。?这一大股声音已经能够解释此一时期高层的战略构想走向。尚有存疑的是“外围”概念,徐的“外围”是指晋、冀、豫、鲁四省,即武汉的北方,这是因为徐州会战前后,日军动向仍不明晰,中国军队最大顾虑还是来自北方平汉线,故军令部主张战于武汉北方,以防止日军机械化部队南扑,无力抵抗。

上文所述,5月30日,统帅部策划了“鄂豫会战”的作战预案,将武汉以北的大别山脉至豫西一线明确为外围防线,并计划6月下旬于鄂北豫南的武胜关、泌阳、方城展开决战。①参见《鄂豫会战计划》(1938年5月30日),“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002-080103-00036-002,台北“国史馆”藏。6月3日,国防最高会议在武汉召开,进一步宣布今后决战地域,“将在平汉路以西,大别山脉以北;至于开封、郑州等地,以在大平原中,将不固守,免受无益之牺牲。武汉可固守”②《蒋介石日记(1938年)》(1938年6月3日),第49 页;吕芳主编:《蒋中正先生年谱长编》第5 册,第537 页。。这与对日敌情的研判紧密相连——此时预估日军可能会绕至武汉西北面南下(平汉路以西)或是沿平汉路直接南下(大别山脉以北),故作此对应安排。

但6月以后,花园口决堤打破了日军沿平汉交通线快速南下的可能,中国军队赢得了喘息的时间,可将主力置于大别山脉以及长江两岸,所以“外围”的概念转移至武汉东侧鄱阳湖、大别山脉、幕阜山脉和长江两岸的山川湖沼,此时的作战方案明确了“欲确保武汉,则黄梅、英山、罗田、麻城以至信阳各部队作战之行动,均有直接之关系,且该地带部队之作战,亦即为武汉中枢之外围作战也”③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主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第649 页。,从而于此广阔地域开展“山地战、隘路战、湖沼战”④军事委员会军令部编:《抗战参考丛书合订本》第2 集,1940年,第375 页。为主的攻势性防御。

6月6日,军委会颁布武汉卫戍区战斗序列,详细规定了各参战部队的战斗建制。⑤参见何智霖主编:《陈诚先生书信集:与蒋中正先生往来函电》,台北:“国史馆”,2007年,第311 页。8日,军委会重颁保卫武汉作战计划。⑥参见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2 编《作战经过》(二),第308 页。这是开战前较为详细的各部队驻防计划,基本依托长江南北两岸,分属第九战区(由武汉卫戍司令部改组)与第五战区防御。值得一提的是,对日军进攻方向的研判由北转东以后,“鄂豫会战”计划并未舍弃,而是很大程度上成为了统帅部开展武汉会战的基础。6月9日,蒋介石令“豫鄂会战计划上下各册,除王瓒绪、卢汉二部暂时改为直属总部外,其余皆可如拟办理;惟关于后方交通、通信、给养、卫生等,皆须特别注重,切实实施”⑦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2 编《作战经过》(二),第311 页。。6月13日,蒋手谕军委会参谋总长何应钦、副参谋总长白崇禧拟具“长江与鄱阳湖防御计划及其实施现状”⑧《蒋中正条谕何应钦,请白崇禧负责订定长江鄱阳湖防御计划及实施办法》(1938年6月13日),“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002-020300-00011-022,台北“国史馆”藏。。同日,军令部因战略重心转至长江中下游,对此提出甲、乙、丙、丁、戊五种部署方案,将部队有序调往长江南北两岸。当日晚,白崇禧与徐永昌取得联系,赞同将平汉路以西若干部队调至长江沿岸。⑨参见《徐永昌日记》(1938年6月13日),第324 页。14日,军令部对部长徐永昌昨日意见进行讨论,决定“乙(照办)”,其余方案略有变化或舍弃,但总体而言,均为部队部署至武汉东侧的规划。⑩参见《徐永昌日记》(1938年6月14日),第325 页。

这即是武汉会战外围作战构想的整个演进历程。

三、武汉会战的军事部署——以江北岸为例

对保卫武汉的直接部署可上溯至1938年1月7日,时蒋介石手谕陈诚,要求开始规定守卫武汉各部队的番号及驻防地区。⑪参见何智霖主编:《陈诚先生书信集:与蒋中正先生往来函电》,第293 页。2月2日,孙连仲在河南信阳开始构筑防御工事,3日,军令部也受命构筑工事,而“以商城、黄安、麻城尤为紧要”⑫《蒋中正条谕何应钦商城附近各部队应构筑工事》(1938年2月3日),“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002-020300-00011-003,台北“国史馆”藏。。2月15日,更明确自“武胜关起,沿大别山脉,即经黄安、麻城、罗田、英山、黄梅一带”①何智霖主编:《陈诚先生书信集:与蒋中正先生往来函电》,第299 页。构筑防线。对于这条防线,“信阳与罗山防务,准令第六十军派一师兵力接防”,“并令第六十军准备接武胜关防务”②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2 编《作战经过》(二),第297 页。。3月29日,再增派第32 师至信阳,以强化之。由此可见,这一时期对武汉战略防御的部队调动基本与统帅部敌情研判一致,开始置于豫南鄂北,而几个月后的战斗详报也印证了此时的部署——为阻挡“企图打通津浦线后,再以主力从江北进窥武汉”的日军,故“所有一切之作战准备设施,均置重点于武汉北方地区”③《第九战区武汉会战战斗详报(一)》(1938年),“陈诚副总统文物”档案008-010701-00049-001,台北“国史馆”藏。。此即战略决策的进一步落实。

如前所述,对日本进攻方向的研判,在5月底6月初逐渐东转,5月30日,军令部判断日军沿大别山地区进攻武汉的可能性较大,于是向第五、第一战区下达作战指令。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遵电,拟定战区内军队部署,以长江为界,背靠大别山,于长江以北布防,力图将西进之敌挡在武汉的东北面。具体而言,从长江北岸起,自南向北沿“望江—安庆—桐城—舒城”一线,建立右翼主抵抗阵地,以第27 集团军防守;再往北面,以“舒城—六安—淠河”一线为中央主阵地,以第26 集团军防守;以“淠河—正阳关—寿县”为左翼阵地,以第48 军防守;另外,于正阳关北侧至阜阳、太和,再置淮北兵团,以第21 集团军充任。这条防线南北纵向超过300 公里。6月2日,军令部进一步对第五战区作出指示:第五战区逐次抵抗后,淮北兵团(第21 集团军)集结于商城附近,准备侧击向西南突进的日军;淮南兵团右翼第27 集团军,“不得已时,退守潜山、太湖、宿松”④蒋纬国总编著:《国民革命战史》第3 部《抗日御侮》第5 卷,第203 页。一带组织防御,以贯彻节节抵抗的战略;而第89 军与第57 军留于苏北后方,向津浦路南段发起游击,牵扯正面进攻的日军。6月4日,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李品仙对各部队任务行动作了重新规定,为右翼军、中央军、左翼军互相调防了些许部队,同时在三个阵地内明确了游击区。以中央军为例,调一部北上正阳关,补充左翼阵地,以增援正在激战的左翼防区内寿县、凤台一带,而在中央军战线内的合肥、六安也派遣部队进行地区游击。总之,武汉会战前长江以北的部队部署此刻已经形成雏形,即以右翼军(杨森第27 集团军)、中央军(徐源泉第26 集团军)、左翼军(廖磊第48 军)三处为基点,互为联络,广泛铺展于长江北岸及大别山北麓地区。⑤这并非第五战区下辖的所有部队,其余部队另有部署,比如孙连仲的第3 兵团就有大部此时驻守商城、麻城一带。

由此,武汉会战战略规划的下渗路径即已明晰,由军令部根据统帅部内部诸次会议通过的作战方案,下达命令给战区司令长官,战区司令再根据总方针草拟具体的作战方案,包括于交战区域中划具进攻线、防御线、撤退线等等,再往阵线中依次配备一线部队,同时战区司令也随时向蒋介石或军令部汇报战区内战略规划与日军动向,接收其指导,如此,形成前后方的联系。这个过程,也符合蒋介石“关于整个的战略战术,当然由最高统帅部颁发指示,而对于各部队所担任范围以内的事务,必须由各部队的各级主官自动的详细研究,来帮助总部之所不及”⑥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2 编《作战经过》(二),第87 页。的认知。

同时,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说法,后勤中的粮秣补给同样是会战组织的关键,更是军委会中各机构相互联动的体现。军委会中,在武汉会战前后负责后勤的机构主要为军政部和后勤部,二者层级平行,“每一会战前后之补充计划,应由后勤部协商军令部拟定,向军政部请求拨付”⑦即便这项文件出台是1942年末,但考虑到军制有先实施后成文的传统,故依旧有参考价值。参阅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 辑第2 编《军事》(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24、125 页。。概言之,军令部策定作战计划或后勤部设计重要补给时,都应由对方单位长官参加讨论,而军政部与后勤部则是前者负责生产(采购)、储存,后者负责运输和补给。

在实际开展的军粮工作中,主要经过“民间征集”到“交接补给”两个环节。1938年3月末4月初,由军政部取直接采购与委托购办两种方式筹办军粮,主食与副食购办完成后,依作战计划,配置仓库网,分别运储。

而运屯补给的业务,则由后勤部负责办理。1938年3月,军委会组设武汉卫戍兵站,此后更颁布“鄂皖赣会战补给计划”,划分武汉、江南、江北三个补给区,江北区由第五、第九兵站总监部协同办理,负责此地的物资屯集与弹粮转运。①参见陈长河:《抗战期间国民党政府的兵站组织》,《历史档案》1993年第3 期。其中供给右翼兵团的兵站设于“汉口、浠水、广济、黄梅、宿松道”及其平行道,供给中央及第二线兵团者设于“汉口、黄陂、麻城、商城、叶家集道”及其平行道,供给左翼兵团者设于“平汉线信潢公路”及其平行道。②参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第653 页。当然“除囤积于各战地者外”,粮秣“更依后之运输作不断之补给”,比如“尽量利用水路、铁路及公路;在各山地内,则以人力、兽力搬运为主”③方庆秋、陈宝珠:《陈诚私人回忆资料(1935—1944年)》(上),《民国档案》1987年第1 期。。故此,武汉会战开战前后的补给通道也建立起来,江北区的右翼因为临靠长江航道,即以“长江为运粮主要补给线,沿江公路为补给线”,左翼阵地多铁路干线,于是“以汉口、信阳间之铁路,以及豫南之公路为主要线,商城至汉口线为补给线”,而中央兵团因为背靠大别山,后勤补给相对困难,只能“以麻城为基地,再由基地雇佣民夫运往大别山区”④武汉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武汉抗战史料》,武汉:武汉出版社,2007年,第167 页。。

后勤运输线的构建是维持战局的前提,尤其是大别山这样艰苦的地区⑤蒋介石与陈诚有关大别山区人力征夫工资的来回商榷,也可见此地补给之艰难。参见《陈诚先生书信集:与蒋中正先生往来函电》,第313~314 页。,故而对补给的规划也是江北区军事部署的一项基本任务。

四、余论

1938年6月12日日军侵占安庆,一般被视为武汉会战正式开始的标志,但对武汉会战的组织,包括敌情研判、战略构想、军事部署,绝非仅仅始于或临近6月时方才启动,而是可见长时段的、明晰的、动态的决策脉络。无论其战略组织,还是其决策路径,都能管窥出国民政府军委会以及各支部队在正面战场对日作战时的一些内在运行机制。

首先,由军令部第二厅联络各前线机构与单位,搜集日军动向,并与蒋介石进行判断交流,此外,还广泛吸收第三方信息资源,最终形成成熟的对日研判。提交第一厅后,军令部若认为有需要,即召集各厅乃至军委会各部长官,共同研讨战略构想,⑥参见苏圣雄:《蒋中正与统帅部的组建及运作:以徐州会战为中心》,第140 页。一般会拟具甲乙丙等数案上呈蒋介石,由其确定一案以便执行,其余各案或斟酌修改,配合主案施行,或直接舍弃。⑦参见蒋在这个过程中具有较大影响,就目前所见材料而言,军令部如与蒋的想法相左,只能尝试保留建议,以待说服,而无法进行其他的强制行为。当然,此有待专家学者进一步研究。到此,统帅部集体战略构想形成,开始由军令部或蒋本人,向各战区司令长官发布作战指导与调度命令,同时军令部、军政部、后勤部等开始相互联动,保障后勤与军略的配合,而战区司令长官享有本战区内具体作战方案的策划权,但也须与上级保持信息沟通与往来,便于后方及时修正军事部署和进一步研判敌情,如此路径便形成了一场会战开战前的战略组织。在武汉会战前,正是由统帅部协调运作,把日军由自北南下的平原战拖入了自东向西的山地战,并造成己方战略防御和战术进攻的局面。冈村宁次曾回忆,攻占武汉过程中“敌非敌,地形是敌,征战我不爱山水”⑧[日]稻叶正夫编:《冈村宁次回忆录》,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58 页。。日军中下级军官也说过:“迄今为止,我得到这么一个经验:在我进击途中,敌军往往反守为攻,敌人也往往进行主动战。”⑨中国人民政协湖北省武穴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武穴文史资料》第2 辑,第93 页。

当然武汉会战的战略组织,其具体的决策内容和实践远非尽善尽美。首先,此次会战自始至终贯彻持久消耗战略的指导精神,但对“持久”概念的阐述却过于模糊。陈诚事后总结,制定作战指导计划时虽然以持久战为原则,但“终极目的何在,似应预先计及”,“此次武汉撤退时机,最初决定八月底,后改为九一八,又改为九月底、双十节。直至十月二十日……以致以后转移未能按照计划实施,陷于溃退”①方庆秋、陈宝珠:《陈诚私人回忆资料(1935—1944年)》(下)。。统帅部在1938年7月以前对此似乎都未加以充分考虑,一直到9月才在作战方针中明确“武汉会战之兵力消耗,以百分之六十为标准,其余百分之四十,备作第四期会战之基础”②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第659 页。。

其次,在会战的组织过程中,如何提前协调和平衡各派系部队,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从目前可见之史料来看,相关决策的信息并不多,不管统帅部对此是否尝试应对或作过何种应对,各自为战的现象依旧是常态。日军曾讥笑参加武汉会战的中国军队协同作战能力较差,“部队是一师一师的单独作战,不知协同作战,不知发挥大军的全部力量,结果几十百个师只等于一个师”③《陈诚:武汉会战的败因》,《兰台内外》2011年第3 期。。在南岳军事会议上,一线军官反思武汉会战时指出,“各军将领,不肯牺牲成见,多有保存实力的心理,致召贻误大局之错误”④南岳干训班编:《血的经验》第1 辑,1939年,第58 页。。实际上,蒋介石本身即更习惯在战术端发挥其“人身政治”(以类似兄弟、师生的关系去处理上下级关系,以拉近彼此关系,达到有效管理军队的目的)的效力,却鲜见干扰战略端的越级部署,同时有学者也认为蒋平日的弥合行为实际是充当了各派系部队间的“润滑剂”。⑤参见陈默:《蒋介石“越级指挥”再诠释:兼论抗战时期国民党军中的内在逻辑》,《史林》2019年第4 期。在结合两方观点的基础上,再通过考察武汉会战组织过程中蒋介石下发命令的数量和性质,可以知道,蒋在武汉会战前的战略组织,确实罕有越级行为,而这就一定程度造成了组织过程中,未能“润滑”地处理好各派系军队的矛盾,更使得会战开始后部分军事单位出现协调作战差的问题。但这未必就是说,蒋反而需要随时进行越级,才能提供某种正确性,而恰恰体现了国民党军队运作机制的内在矛盾,即:若蒋越级,则在战术层面上,一线部队可能受干扰;若蒋不越级,则在战略层面上,难以弥合各派分歧,协调战斗,同样导致一线部队作战效力受影响。这也是武汉会战乃至国民党军队在正面战场大部分会战组织过程中存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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