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芦苇
2020-11-24朱蜀英
朱蜀英
芦苇会走路吗?当然会!你看河边,沟沿,田间巷陌,你不经意间看到的地方,蓬勃的绿,如春水般漾满大地。
春风吹拂,嫩绿的苇芽怯生生地拱出,伸出小手和蓝天、白云、风儿,经过的鸟儿打招呼。它们一点点长大,长高,直到连成片,铺成海。这时候,荒原就有了一朵朵绿色的云停泊。风一刮,草色如烟,又有了一些梦幻般的感觉。
小时候,我家村东头的大湾里,长满了苇子。苇子很高,也很密,连风都是从苇梢悄悄吹进去的。红蜻蜓衔来芦苇荡漾,有着五彩的羽衣的小翠鸟在苇梢上歌唱,引颈间,一串串我听不懂的曲调就如山间泉水般自然流淌出来。
我痴迷于听它唱歌。站的累了,我就蹲坐在地上。听得久了,也不想回家。这里多好啊!蓝的天,碧的葦,还有会唱歌的鸟儿。回家做什么呢?回到家里,我就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了。
故乡的人们擅长编织苇席。天一冷,地就上冻了,人们瑟缩着穿上棉衣。湾里的苇子也成熟了,芦花飘起来了,人们割下苇子,就开始了编席的准备工作。
巧手的婶子大娘们先劈篾子,这可是个细活。她们匀了一口气,凝了神,用刀把苇片一点点地均匀向前推,直到在身后堆成一垛小山。然后将劈好的篾片捆好。两捆一抱,放到水湾里,泡上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升起来了,忙于生计的人们比太阳起得还早,他们早早来到湾里,捞起篾片,把篾片靠墙根竖起。篾片控干水分后,再用脚蹬着辊(农村的一种压麦子的工具)来回压实,苇根上需要多压几回。几道工序下来,蔑片就有了韧性。
村头有个不小的果园,有梨树、苹果树等,环境清幽,大人孩子有事没事都喜欢呆在那里。大妗子的家就住在果园,大妗子泼辣能干,说话办事透着一股利索劲儿,大姑娘小媳妇的都爱围在她身边。自然,果园就成了编席子的主战场。编席先得用5根篾片踩角,左手抬右手压,然后随时用撬刀挤紧,以便于席子密实。如果你看过这种场面,我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无数根苇片上下翻飞着,经纬交错,直到从身下蔓延。
大家伙两个手忙碌着,也不耽误说话,时不时,谁冒出的一句俏皮话就能惹得大伙儿咯咯咯地笑半天。
看着她们,我也信手拿起一根篾片,试图学着编。还没怎么用力,小手就划了一道口子。火辣辣的,钻心地疼。我隐忍着疼痛,抿着嘴,紧紧攥着被划伤的手指。
编席的人哪个手上没有几道伤痕?时间久了,新疤压着旧疤,像极了这层层叠叠铺成的凉席。
苇席编成了,除留下自己用的,一般拿到车站去卖掉,换回些生活必需品,顺带给馋嘴的孩子买些小零食。家乡的面点很出名,各类糕点用精致来形容并不为过。我最爱吃一种千层小麻花,拿蜂蜜淋过的麻花,油汪汪地透着亮,咬一口在嘴里,丝连着丝,并不断开。甜蜜,酥脆,久久不愿咽下去。长大后,想起小时吃过的零食,不知怎的,突然觉得里面透着一种苇子的清香。
小孩子们天性还是好玩。他们总擅于从平淡的生活找出许多乐趣,苇哨就成了很好的玩具。从芦苇里抽出嫩嫩的苇子心儿,去掉中间的部分,这样就成了一个空心的哨,放在唇边,轻轻吹起。莺莺细雨就如田野里如秋虫的呢喃,又如一片牛毛细雨吹过,一瞬间,消失在无边的旷野。吹得起劲时,再刻意放缓,周围那种宁静仿佛在回味刚才的乐曲。这时候,再继续吹奏下去,觉得惬意不过如此。
稍大点,我也和飞舞着芦花似的,来到了荒原。那时候的盐碱滩,白花花的。雨水蓄积成的水泡子里长满了芦苇、蒲草,水里的鱼儿,游来游去的。一池碧水,映着蓝天。清澈见底。一如我童贞的眼睛。这里的苇叶似一柄柄利剑,直指天空。看到它们,我会忍不住顺着它的方向,看看天空,天真高,那么蓝。大雁往哪里飞呢?是飞到更远的海边吗?
荒原的风刮起来了,乌云接到指令,忙不迭将天空拉上了一层黑黑的幕布。又一阵凉风急促刮过,大雨点子就噼啪噼啪地砸下来了。雨后的荒原,更加青翠欲滴,多了些氤氲的气息。卷曲着边的苇叶吸饱了水分,惬意伸展开来。芦苇上残留着晶莹的小雨滴,滴答滴答,从叶梢滑落,掉进水面。
水波就这样荡漾开来,一圈圈的涟漪成了无数个圆满的梦,我就在水的中央。看着梦幻般的一切,我也仿佛成了一棵草,一株芦苇,在这望也望不到边的荒原静静地生,默默地长。
荒原上的芦苇,一茬茬地青了,绿了,干枯了,又一茬茬地成长起来。我也渐渐的长大了。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到多少有了些生活阅历的中年人。
当翅碱蓬红透了荒原,如雪的芦花漫天飞舞。毛绒绒的,蓬松的像一团大棉絮,脸贴上去,痒酥酥的,抓挠着心,让你忍不住想跟了它去飞。荒原的苇子地都让人承包了。他们等不及上冻,就迫不及待地动工了。收割机轰隆隆地在苇子地里作业,收割下来的苇子卷成巨大的整齐的苇箔垫。一个个的,散落在土地四周。扬起的尘土,在夕阳映射下漫溢开来,一切笼罩在金色的余晖里。看着曾经绿色无边的荒原,现在一片空空荡荡。那一刻,我竟有些轻泪盈目。这遍地的芦苇啊,找到了它的宿命。万事万物都是有价值的啊!有的东西看似不起眼,却总是能够以一种别样的壮烈来让人们为之侧目。
苇箔垫自然不能编苇席,现在谁还能静下心来编织一床席子呢?商场里多的是,花色多,价格也不贵,随便买一床就得了。现在的苇子更多的是送给了造纸厂。
故乡是游子的心心念念。三十年后的秋日,我和母亲回家省亲。记忆里故乡还是当初的模样吗?行驶在通往村里的乡间公路上,公路看起来是那么狭窄,两旁的树木包围的它们似乎喘不过一口气来。村东头的水湾早已填平了,如今在它上面的是种植着一垄垄的庄稼。走进村里,坐在房头打牌的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年人。现在的年轻人谁还在村子里住呢?霓虹灯的闪烁早就扑灭了田野那星星的萤火。舅舅如果不是记挂着那几亩梨园,还有边边角角种的一点庄稼,以他快70岁的人了,是没有勇气隔三岔五地从城里骑了几十里地的电动车回来的。
曾经衰老的面庞依稀还有当年的影子,互相打量,认出来的老人们拉着母亲的手亲热地寒暄个不停。当年和母亲一起编织草席的大妗子,得知我们要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在她儿子家门口迎着我们。
凌乱的白发,呆滞的眼神,这还是当年风风火火的大妗子吗?我走上前去,试探着问她:大妗子,您还认识我吗?我是小英啊!毕竟三十年不见了,对于她是否认识我,我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小时候,我并不是个讨喜的孩子,一直试探着接近别人的世界,却总是一次次失望。看着我,大妗子眼睛亮了一下,说怎么不认识啊?你比小时候还瘦呢!我听了真是哭笑不得,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怎么会呢。怎么会比小时候还瘦?大妗子不会是真糊涂了吧!
大妗子似乎一切都看透了,嘴里嘟囔着,说自己怎么不早点死?早活够了!是啊,前两年,老伴走了,出来进去的孤单,只有自己的影子陪着,这没有什么,毕竟自己能照顾自己。谁料一场大病下来,别说做口吃的了,就是走路都成了问题。失去自理能力的大妗子只好在几个孩子家轮流住着,靠着儿女们接济口饭吃。寄人篱下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大妗子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过去是苦,是累,但是年轻就是资本,有的是力气,累了倦了,睡一觉起来又是希望的一天。现在,大妗子的希望在哪里呢?
看着她无奈的样子,我真想告诉她:大妗子,拿出你编席的劲,快点好起来吧!有空就到我们那里去,我们那里的苇子多极了,你想编多少草席就可着劲儿地编吧!
于故乡,我们终究已是过客。回程的车上,母亲有些感伤,说起当年编苇席的情景,两手比划着,还不自觉地唠叨出几句编席的口诀“十三压三一溜边”等。看着沉浸在往事中的母亲,我该怎样劝慰她呢?人生中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就像一棵行走的芦苇,不停找寻着自己的归宿。即使在一个角落里默默成长,也不必遗憾,毕竟年轻过,也曾有过自己的芳华。普通地活着,踏实地度过每一天,于人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