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部校长在西部

陈立群也常听到校长们诉苦。在他看来，贫困地区缺的是对教育的真正重视。他多次公开讲，在东部地区，是否能办成一所好学校往往取决于一个好校长，但在西部，是否能办成一所好学校取决于一个好县长。

陈立群在杭州当了30多年校长，送走的清华、北大学生有几百个。可2016年第一次到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时，他还是惊呆了。一个2200多人的寨子，直到2014年才考出第一个大学生。4个月后，退休的陈立群被请去贵州任台江民族中学校长，义务支教4年。台江县县长曾在一次会上夸他，说给钱他也不要。陈立群打趣：“想要的你们给不起，能给的又太少，干脆不要，说起来还好听一点儿。”

现在，这所原本成绩在全州垫底的学校交出了新成绩单——2020年，全校1047名考生，270人上一本线，829人达本科线，本科上线率从原来的10%增至79%。很多人找陈立群取经，他说，在东部，一所好学校主要靠校长，但在西部，一个好县长比一个好校长更重要。

一开学，60多个学生辍学了

台江县地处云贵高原东部，有“天下苗族第一县”之称，是国家级贫困县，至今没有通火车，全县城目前没有一个红绿灯，98%人口是苗族。

在东部畅谈怎样培养“未来领军人才”的老校长，没想到来台江民族中学后变身“保姆”。全校师生3000多人，食堂才800多个座位，操作间只有一口锅，电线上苍蝇叠着苍蝇。有人说：“我们这里的孩子夏天不吃几只苍蝇，是要生病的。”上晚自习，教室“吵得跟菜市场一样”。回宿舍，几十个人住一个大房间，有人躲着打游戏，每层楼只有一个卫生间，臭味扑鼻。

陈立群督促原本未验收的宿舍楼开始重新动工，从一个食堂一口锅增至三个食堂六口锅。得知全校留守孩子比例近一半，学生一放假有一餐没一餐，等同“散养”，他规定实行全封闭寄宿。

其间，陈立群收到一封学生的匿名信。信中说高三月考全年级至少有500人手机作弊，有人读高中只是为拿毕业证，有的为找老婆，“不想学的学生太多了”。

2017年春节后开学，60多个学生没来学校报到。陈立群急得连忙给县教科局局长龙峰打电话。龙峰安慰他，这是近年来最少的，往年年后通常有100人以上辍学。

这数字让陈立群感到吃惊。他坐不住了，和班主任一起打电话，一个个劝，想着“拉住一个是一个”。只有少数人被劝了回来，也有回来读又离开的。从教30余年，他还没有为学生不上学这么苦恼过。他决定去学生们家里看一看。

4年来，陈立群家访了180多户家庭。起初每次家访，陈立群都会自掏500元钱给学生。贫困家庭太多了，他的红包从500元减至300元。

陈立群想起在杭州，学生们从小学习钢琴、美术，寒暑假被各种课外班填满，回家后，家里比学校管得还严。而这里的很多孩子一年才能见父母一面甚至还在为吃发愁，“吃好都谈不上”。高考完，很多孩子还要打暑假工，为自己挣大学学费。陈立群渐渐理解学生为什么会写出“娶一个老婆回家”的心愿。

西部的教育要有西部的模式

上任不到两个月，陈立群连停了两个老师的课，在全县引起轰动。一个语文老师上课没有备课，还错把作文结尾讲成开头，陈立群当即将其退还给县里。一个数学老师没有备课，也被停课劝退。

因为待遇低，学校每年都有几个教师离职，陈立群一趟趟跑县里，为老师争取资源。2018年4月，杭州市政府给台江帮扶1000万元，县里拨付给台江民族中学320万元，陈立群用来奖励老师，他又自费20多万元，设立教师奖教金。

他觉得欠得最多的课，是在村寨里。他给村干部、驻村第一书记讲课，要重视教育。他表示，只有“将社会最底层撬动起来”，形成尊师重教的民风，台江的教育才会在真正意义上发生跃变。

今年，台江县中考毕业生约2200名，只有一半学生进入台江民族中学。在一次谈话中，他对当地的领导说，台江还有一所职高，也应该扶持发展起来。有人建议职高走校企合作，毕业后到一线城市的企业工作。但陈立群反对，“这无非是高级一点儿的打工。”他建议职高重点发展科技农业、旅游、手工制作三个专业，培养符合有利于当地经济发展的人才，这种模式也可在其他贫困县复制。在他眼里，西部的教育要有西部的模式。

在西部，好县长比好校长更重要

随着任校长时间越来越长，陈立群发现有些事情是一名校长无能为力的。据报道，2016年，台江县全年财政收入2.7亿元，财政支出却有15亿元，主要靠中央财政支持。

刚任校长时，陈立群曾对县里直言，国家级贫困县办学经费相对欠缺，他希望自己任校长期间保障能到位。可4年下来，他没少为钱发愁，学校班主任津贴、代课和超课时津贴经常被拖欠，临时工的工资也发不起。

2017年底，学校行政校长带着一名银行工作人员找陈立群签字，说要把学校抵押给银行，贷款出来给县里急用。“如果出现还款违约，银行怎么收回学校，3000多名学生去哪里上学呢？”陈立群没有签字，第一反应是：“大概能抵押的已经抵押光了。”

经费没保障，基础设施也跟不上。陈立群来台江第一年，学校经常停水，最长一次停了5天，大热天，教学楼和宿舍全部臭气熏天。学校只能向消防队求助，拉水来保障食堂用水，保障学校不停课。因为经常停电，很多学生抽屉里都备着蜡烛。

龙峰也天天为钱发愁。一名乡小学校长向龙峰抱怨，学校电费交不起了，自己只好从工资里先拿2000多元垫付。他表示，县里每月拨给教育局的资金只有2万元，办一场学校运动会都不够。他因此不敢去乡、村里的学校检查工作，校长们张口都是要錢，有的说烧饭锅坏了，有的说屋顶漏水了，自己却什么都解决不了，“太恼火了”。

这些困难是东部地区不会面临，也无法想象的。

陈立群也常听到其他校长们诉苦。在他看来，贫困地区缺的是对教育的真正重视。他多次公开讲，在东部地区，是否能办成一所好学校往往取决于一个好校长，但在西部，是否能办成一所好学校取决于一个好县长。

如今，即使退任校长，陈立群依然忙得“跟打仗似的”。不久前，他飞去了甘肃，给那里的校长们开讲座。未来，他还将频繁来往于杭州和贵州，为这里的校长们义务讲课。台江人送给他一个新的身份——台江民族中学终身名誉校长。陈立群说，台江不是自己的最后一站，没准“一激动”，又跑去哪个学校做校长。

（水云间荐自《中国青年报》2020.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