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苏童《妻妾成群》中“井”意象
2020-11-23孙秋实
孙秋实
摘 要:意象是在中国文学中常见的术语,苏童将意象引入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建立起独特的“意象主义写作[1]”模式。在《妻妾成群》中,苏童颇具深意地设置了“井”这一意象,每当主人公颂莲的生活出现转折时,井就吸引着颂莲不由自主地接近,甚至出现幻象,映现出一幅幅诡异的画面,为本就阴森的陈家宅院蒙上新一层的恐怖。颂莲从发现古井到一步步走向毁灭,实质上是一个自我发现、自我克制、自我毁灭的绝望进程,“井”是来自父权的恐吓,是幽闭与绝望的温床,是深宅中女性宿命的轮回。
关键词:苏童;《妻妾成群》;井;意象
苏童热衷于小说中意象的塑造,他“孜孜以求、着力营造的美学理想是:意象”[2]。在小说《妻妾成群》中,苏童别具匠心地设置了“井”这一意象,用深井恫吓着陈家的生灵,幽闭着那里自由的欲望,吞噬着、循环往复回收着一代代女性,让“井”作为“引路灯”,引领着、围剿着她们走向灭亡。在苏童笔下,颂莲作为受过先进教育的学生原本可以代表的启蒙线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永恒的人性困扰,是弱者的苟且偷生和强者的倾轧与摧残。
一、“井”意象的内涵
(一)父权恐吓
井是陈家的“规矩”,是处决“违反家规”女眷的“刑具”,它的存在,实质上是父权对于女性赤裸裸的恐吓。
陈家大宅中,陈佐千是绝对的权威,颂莲的心路历程也是时刻紧随着陈佐千的宠爱与疏离而上下起伏的。初嫁入陈家,陈佐千对颂莲千万般宠爱,颂莲的精神也是平静的状态,此时颂莲对古井的感知是麻木的,她好奇,但是当人们对古井讳莫如深时,也表示“这些事情,不知道就不知道罢”[3];当颂莲通过陈佐千的反应确信了“怪不得这园子里修这么多井。原来是为寻死的人挖的”后,颂莲对井的观念走向了恐惧以至于癫狂。她的心底有压抑不住的欲望,梅珊的自在任性生活正是颂莲心仪神往的,当颂莲发现梅珊与打牌的医生眉来眼去的时候,颂莲不自觉地望向了古井,这就好像是一个想要糖果的儿童,在领取糖果时会望向家长一样。陈佐千就是陈家的家长,他拥有对于陈家所有女性的惩戒权,古井就是他的“代言人”,作为惩戒者,古井对于颂莲的欲望就是一种无形的钳制,它是悬在女性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所代表的父权权威已经内化为女人们心头的恐惧,颂莲望向古井,就是望向陈佐千,就是望向陈家的父权威力。
苏童在访谈中就曾谈及过《妻妾成群》的立题缘由,他说:“西安有个诗人丁当,他写的诗是点儿颓废的、玩酷的那种。他说哪个男人不想嫔妃三千、妻妾成群。这是其中的一句诗。我感觉这个挺有意思……所以小说后来的名字就叫:《妻妾成群》。”[4]苏童灵感的来源就是一句从男性角度出发的遐想,嫔妃三千、妻妾成群是男人成就感的巅峰,《妻妾成群》这部作品的核心出发点就是男性权威感、成就感对女性的压制,苏童在陈家庭院中设置了井作为陈家父权的“守护神”,古井以上代人的秘闻恫吓着深宅中的女子们,警告她们“休想,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倘敢“坏了规矩”,投井便是下场。
(二)幽闭绝望
人们常说“女人是水做的”,水是女性的象征。水原状是肆意流淌的,“井”却把水禁锢在封闭、狭小的方寸之中。在《妻妾成群》中,苏童在花园紫藤架下安置了那口吞噬年轻、美丽的生命的井,井中总是冒出一股神秘的阴气,颂莲刚一接触到古井就感受到一股“坚硬的凉意,像石头一样慢慢敲她的身体”,她“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被吸入井中放大了,沉闷而微弱”[5],这似乎是一种幽闭恐惧症的表现,是颂莲对封闭空间的一种焦虑。到后期,颂莲仿佛听到一种从井里传出的模糊而遥远的呼唤,她的幻象越来越严重,仿佛就要吞噬她。黑夜或狭小的环境会让人感觉沉闷、容易引起恐慌,而井又是狭窄、黑暗、深邃的,自然就是藏匿黑暗和恐惧的绝妙之地。幽闭的深井加重了颂莲的绝望,将她一步步引向毁灭。
(三)归宿轮回
中国文学史上自古就经常把井和女性相关联,女性投井而死的结局在古代文学作品中俯首皆是,《三国演义》中的糜夫人投井、《红楼梦》中金钏投井,甚至在真实的历史中,晚清也有“珍妃井”的著名故事,白居易也曾针对女性写过《井底引银瓶》的诗歌[6]——井和女性挂钩,是几千年文学达成的默契。一代女性投井而死,下一代女性前赴后继赶上来,深井似乎是冥冥之中所有悲情女子的统一归宿,无论她们生前的经历如何、性情如何、才情如何,最终的灭亡,都是走向深井,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命运归宿,是千年间女子命运的轮回。
井对颂莲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那是命运对她无声的召唤,颂莲在水井中看到的是前世的自己、现世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她说“我走到那口井边,一眼就看见两个女人浮在井底里,一个像我,另一个还是像我”。如果说陈佐千是封建父权社会的符号,那么颂莲就是被压迫女性的历史符号。被投入井中的,是颂莲;在井边窒息恐惧的,是颂莲;在庭院中曲意逢迎、苟延残喘的,是颂莲。井是颂莲的命运归宿,是所有后院女性的生命轮回。颂莲目睹了梅珊被投井后陷入疯癫状态,到了新一年的春天,一切环境似乎又回到了颂莲刚刚嫁入陈家时的那个起点,陈佐千娶了第五房太太文竹,这是新一代的颂莲,文竹就像学生颂莲一样单纯,她“经常看见一个女人在紫藤架下枯坐,有时候绕着废井一圈一圈地转,对着井中说话……文竹说,她好奇怪,她跟井说什么话?人家就复述颂莲的话说,我不跳,我不跳,她说她不跳井。颂莲说她不跳井”。井在这里,是宿命、轮回的象征,它是解脱,也是毁灭,是一代代女性挣不脱的压抑、阴森、恐怖的牢笼。
二、“井”与人物的关联
颂莲与古井的情节关联是一个“发现——克制——毁灭”的过程。颂莲嫁入陈家后,在卓云式的麻木讨好和梅珊式的洒脱自由之间来回摇摆,这并不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而是一个螺旋式上升的进展,颂莲对深井恐惧的加深就是这种状态的外化。
(一)发现
颂莲在刚刚步入陈家大门时就在井边洗脸,这是父权游戏规则对入门时颂莲的“洗礼”。颂莲在井中看到了人影,一个是自己,另一个还是自己,颂莲发现井的过程其实就是自我发现的过程。颂莲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最知晓趋利避害,作为一名受到过先进教育的女学生,颂莲在父亲自杀家道中落后依然是“头脑清醒”地“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因而“毅然决然”地嫁给陈佐千做第四房太太,但是当她看到梅珊时,她内心的欲望被激活了,梅珊的洒脱、快活、为所欲为令颂莲羡慕不已,对梅珊的嬉笑怒骂虽然震惊、惶恐,实质上却是认同、驚羡,颂莲对梅珊产生了共情,这使她发觉到了内心原始的欲望,是颂莲对自我的发现。
(二)克制
颂莲没有梅珊的勇气和魄力,她既羡慕梅珊的生活,又不敢真的效仿,只停留在“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阶段,因为她明白,倘若事情败露,自己的下场会是什么。颂莲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欲望,但快意的生活又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她、召唤着她。此时颂莲对水井愈发地狂热痴迷,水井对她的吸引力愈发强烈,颂莲被欲望深深地攫住,“她想返身逃走,但整个身体好像被牢牢地吸附在井台上,欲罢不能,颂莲觉得她像一株被风折断的花,无力地俯下身子,凝视井中。在又一阵的晕眩中她看见井水倏然翻腾喧响,一个模糊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切入耳膜:颂莲,你下来。颂莲,你下来”。此时的颂莲是克制的,但她已逐渐走向失控。
(三)毁灭
以陈佐千的寿宴为转折点,颂莲的生活急转直下,颂莲对井的恐惧感也与日俱增,甚至不敢关灯睡觉。梅珊的死是父权对女人们一次杀鸡儆猴式的“教育”,目睹梅珊被投井后,颂莲遭遇了“兔死狐悲”的精神毁灭,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仅存的对生活的向往被无情捻灭,失去对未来的希望,于是,颂莲走向了毁灭。甚至到了最后,颂莲的疯癫都是陈佐千“宣判”之后才拥有的——“陈佐千说,胡说八道,你看见了什么?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已经疯了”,“死人井”所代表的父权权威最终完成了对颂莲的命名和清洗。
“井”这个意象集父权伦理、压抑幽闭、绝望轮回于一体,贯穿小说始终。陈佐千是陈家的权威,决定着陈家女子的一切生杀予夺,“井”就是父权规则的外化,是父权枷锁女性的桎梏,任何抵抗者都将被“井”处决,任何拥有自我的女子都将走向深井。“井”实质上是父权社会高压、封闭的环境下女子悲剧归宿的具象化,是对女性生理和心理的残暴摧毁。
参考文献
[1]葛红兵.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J].社会科学,2003(02):107–113.
[2]王干,费振钟.苏童:在意象的河流里沉浮[J].上海文学,1988(01):75–78.
[3]蘇童.妻妾成群[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4]苏童,张学昕.回忆·想象·叙述·写作的发生[J].当代作家评论,2005(06):48–60.
[5]苏童.妻妾成群[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6]向晶.井与女人[J].文史博览(理论),2008(05):1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