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部砚史几多风云

2020-11-23郭永山

中国收藏 2020年11期

郭永山

在文房四宝中,砚台质地坚实,“传万世而不朽”“历劫而如常”,有“四宝砚为首”之誉。而现存最完整、最能体现砚文化的代表性著作,当首推江苏宿迁王相历时十余年之功摹刻的《高凤翰砚史》。

这套《高凤翰砚史》石版历经百年沧桑,如今珍藏在南京博物院,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而2019年9月,经多方奔波、甄别,120余幅《高凤翰砚史》摹刻拓片完整入藏宿迁市博物馆,了却了几代宿迁文化人的心愿。

重拓经典公之于世

宿迁市博物馆之所以把《高凤翰砚史》(又称《西园砚史》,以下简称《砚史》)拓片作为珍藏的重点选项,与宿迁清代一位文化人紧密有关,他就是王相。

王相(1789年至1852年),字惜庵,生于宿迁,原籍浙江秀水(今嘉兴)。一生擅诗文、工书法,精鉴赏、富收藏。所建藏书楼“池东书库”与浙江范钦所建“天一阁”藏书楼南北齐名,被称“江北藏书第一家”。

高凤翰(1683年至1749年)是清代著名画家、“扬州八怪”之一。他多才多艺、性情豪爽,不但精于诗词、书画、制印,对于制砚更是成就斐然。每当遇到佳石,他必多方罗致,以至蓄砚达1000多方。他从中挑选出部分精品,制铭撰记,手书后大多自行镌刻拓出砚图,并仿《史记》的体例作表、书、本纪、世家、列传汇成《砚史》四大册。册中书迹四体皆备、图文并茂,是集金石、书画、诗文于一体的艺术珍品。

王相经多方搜罗,辗转从高凤翰族孙手中将《砚史》原册以重金购得,这时离高凤翰去世已90年了。得此墨宝后,他爱不释手,认为这是艺术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经再三考虑,他决定摹刻上石,重拓千百本以公之于世。他获悉,南昌万廉山家的《缩刻百汉碑砚》出自苏州太仓人王子若之手,遂辗转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聘请王子若摹刻砚史。

王子若为清代画家王原祁五世孙。王相从坚固、美观的角度,原拟用青石摹刻,但后来接受了王子若的建议,改用蠖村石摹刻。蠖村石所制砚质温色柔、滋润胜水、益毫发墨,石性糯而砚锋健。史载蠖村石制砚最早出现于东汉初年,至宋代蠖村砚的制作得到较大发展,蠖村砚之名频繁见录于宋人著作。晚明及清初,因大量开采而濒临衰竭,及清中期蠖村石佳材逐渐稀少。至清末民国初年,蠖村石古坑已取尽,民国时期蠖村老坑石则难觅。

经费全力保障

王子若接受了摹刻《砚史》的委托,王相就先预付了纹银100两,并包揽了他家的全部开支。

仅从《王子若摹刻砚史手牍》中的1839年4月26日、5月4日给王相的两封回信便可知,在两个月内,王相分别并于3月22日、4月26日委托朋友各带去了200两纹银给王子若。

从王子若信件里字句的表述看,王相保证了当时他家的基本生活需要。如1841年闰月2 3日王子若复信王相中说“奉手书银项及厚赐多珍”,1841年6月王应咸告知王相其兄王子若去世的书信中说:“尊处委刻《砚史》,雕虫小技,博厚值以养生,非先生好古爱士,安能获此!”两封信中的“厚赐多珍”“博厚值以养生”,体现了王相付给王子若不薄的费用。

王子若是一个相当敬业的人,甚至说只要能完成砚石摹刻,哪怕是早上完工傍晚就死去,那也就没有遗憾了。其实,王子若的早亡,既是不幸家事的打击,更是日夜摹刻劳累所致。

无可奈何再寻续刻

王子若的不幸去世,是王相主持摹刻《砚史》不可弥补的巨大损失。他甚至一度心灰意冷,摹刻工程被迫中断。在王子若去世五年后的1846年,王相才经友人推荐,委托当时金石篆刻名家吴熙载摹刻《砚史》的后半部。

吴熙载(1799年至1870年)与王子若一样,擅长书法,工于篆刻及花鸟,其名望比王子若要高得多。

但因吴熙载当时忙于“校勘经史者,无虚日”,仅将王子若已经摹刻但没有刻完的一些砚石做完,其余砚石都委托扬州刻工用枣木版来摹刻,仅仅花了一年时间就草草完成了。加之木刻的效果与石刻相比,神韵毕竟逊色得多,所以后半部较之前半部的摹刻水平有天壤之别。

自此,自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高凤翰所辑《砚史》初稿完成,到咸丰二年(1852年)王相完成《砚史》刻印,已历时118年。这部被后世书画家、藏书家、金石学家所崇尚、钟爱的力作才得以问世。

砚铭各有深意

《砚史》一书浓缩了高凤翰一生藏砚、制砚、铭砚的艺术成就。在《砚史》中,可以看到高凤翰对后人的教育与期望。其中摹本第46图“砧砚”铭曰:“作砧砚,为孙留,尔幸无拙,尚能为裘。”铭中明确指出这方砚石是为孙子而留的。册幅中高凤翰还写了篇跋文,跋中写道:“冶工砧子,为世间坚固第一乘,故乡里间,呼小儿壮者曰砧头。象之制砚,以传鳞孙,祝其长寿易养也。”砚铭取《礼记·学记》中“良冶之子,必学为裘”之义,有期望孙儿继承祖业的意思。

摹本第47图“缾研”铭曰:“用以手,守以口。乙卯。”然后在拓图下跋文:“魁儿性多率易,不知慎口,作此砚戒之。”缾,同瓶。从铭文与跋文得知,这是高凤翰1735年53岁时为其子汝魁所作。

高凤翰赐给儿子这方砚台,名“ 缾砚”,取其守口如瓶、戒口之意,励其全心攻读诗书,有规箴深意,而且针对性极强。

《砚史》铭文中有不少体现高凤翰疾恶如仇的文字。摹本第24图是锡制的官砚,高凤翰作砚铭曰:“书狱思生,书财思盈,书事思平,视此勒铭。”这是高凤翰在泰州任泰坝监掣时所铭砚文,同时,他在这方砚石的册幅中题识道:“此即锡制官砚也,雍正甲寅来视坝事,日夕常在行衙河干,庐舍不蔽风雨,故砚必用函,烈日寒冰,所借以护喝冻而给公办者也。既有函,遂有受铭地。素心所蓄,刊此数字,不知者以为余善出雅制,失吾意矣。南村记。”砚“有函(盒,筆者注)”,是因为“庐舍不蔽风雨”。时人智者一看便知。联系高凤翰的坎坷仕途,这实际上也是在借题发挥。砚铭也是他“化愤懑为异物”的见证。

高凤翰从中年时期对北宋苏东坡、黄庭坚的书法用功颇多。高凤翰学习苏东坡最先有痕迹的在其1728年所绘《山水册》题跋中便可看到。

高凤翰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作《霞髓砚》砚铭:“霞髓,山中膏肓,随我徜徉。南村居士题。”同幅的《垂脚砚》砚铭:“脚垂缕,痕漏雨,我摹尔古。南村居士仿东坡作。”接着在其后题跋云:“南村仿东坡,往往乱真,置之晚香堂中,眉工当不复辨。廓道人。”从这些简洁的评价足以说明高凤翰学习苏东坡书法相像的程度。在《砚史》摹本第76图中的《一足砚·紫霞云锦砚》中还有“汾之水,鄞之泥,夔一足矣,安得其余。仿坡公”句。

这些砚铭与跋文中仿苏东坡的明确记载,为研究高凤翰书法学苏东坡提供了典型、精准的证据。图中所镌铭文及题跋均用苏体。

不乏民间高手

在《砚史》中还有不少珍砚为当时民间其他高手所制,使《砚史》中名品纷呈,高凤翰也一一鉴赏,并铭文、题跋。

如摹本第8砚图“松月砚”,题跋“松杪云脚下有一鸲鹆眼,恰如月晕,俨然松月小笔也”,对此化瑕为瑜之作赞曰:“刻手亦佳,在藏砚中为上品。”又如摹本第14砚图“田田砚”,高凤翰“因其似倩能手成之,即名田田砚,而为之铭如此”。对“能手成之”之砚则铭曰:“翡翠屑金,香露汛碧,中通外直,为我守黑,渐之摩之,君子之德。”

高凤翰对民间的制砚刻砚高手十分器重,有的不知名的标出“刻手亦佳、能手成之、名手所制、殆未曾有”,知名的直接标出“泰州夏生、琢砚名公”等,并予褒扬,可见其鉴赏能力及尊重他功、虚怀若谷的胸怀。

价目表透露诸多信息

宿迁市博物馆珍藏的《砚史》,有一幅专门标注王相摹本《砚史》当时整本和单页的“价目表”,全文为:

秀水王氏摩刻高南阜研史。

图、像、铭、识、序、跋,共壹百叁拾伍幅,纸料、拓工每部足制钱拾贰千文,零售每幅足制钱壹百文,朱章加倍。

石存宿迁县城内富贵街本宅。

宣统元年正月改定价值。

这段文字提供了《砚史》时值以及之外的很多有价值的信息:

首先,当时王相摩刻本称“秀水王氏摩刻高南阜研史”。其次,王氏砚史当时按内容分“图、像、铭、识、序、跋”六个部分,共135幅。再次,出售分两种——摩刻本每部售价“拾贰千文”、每幅售价“壹百文”。据清代有关档案记载,清代中晚期一两银子大概可以兑换到1000文铜钱。按照当时的粮食价格,10个铜钱大概可以买一升大米(一升相当于现在的1. 5公斤)。一两大概可以买100升粮食,即现在的150公斤粮食。第四,摩刻的石、木料此时仍存于王相住宅。王相自出生于宿迁县城新盛街,后辗转于今洋河新区郑楼镇、泗洪县归仁镇居住,又于1844年迁居宿迁县城的富贵街,并于1852年卒于此。以此可知,从王相去世之后到宣统元年的近60年里,摩刻的石、木料一直在王宅。第五,公開标价应是采纳王子若的建议。据《手牍》中集录的1839年5月4日王子若写给王相的信中建议:“于(摹本)凡例中著明经史、告成年月、工费、拓费……遇赏音(原文如此,应为‘者,笔者注)可鉴其经营之不易,即遇寻常人,亦知为值钱之物,而不轻慢矣。”看起来王子若起先是建议把摹本标价放在《砚史》单设的“凡例”中的,目的是让每位读者了解其拓摹之不易与其真正的价值。但从已发现的版本看,均未列入。

按照王相当初的摹刻上石“拓千百本,以公之于世”的意愿,其后人如遵从其遗愿,拓本不应在少数,但百余年来的战火和自然灾害也应损失殆尽。因此,现在我们能拥有一份真品,在博物馆或展览中见到它的“芳容”,并进行面对面地欣赏和实体研究还是值得庆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