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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溪绘画中的禅意

2020-11-23庞东爽

美术界 2020年11期
关键词:引言

庞东爽

【摘要】牧溪是南宋时期禅画的典型代表人物,其生前鲜为人知,而死后其作品传到日本,对日本的绘画、园林、茶道乃至美学都产生影响,被称为“日本画道的大恩人”。对于牧溪为日本美学带来的革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和日本著名画家东山魁夷都曾公开表达过感恩的言辞。本文通过介绍牧溪生平及其绘画特色,说明牧溪在绘画史上的定位;在笔墨方面,通过对《六柿图》的笔墨技法透出的禅意之分析与西方艺术家莫兰迪将物象纯化成精神的色彩相对照;在布局方面分析了中国画中留白的意趣;最后通过《六柿图》中物象的状态引申出生命的多重悟境。

【关键词】牧溪;法常;禅宗繪画;六柿图

引言

随着禅宗在中国本土的兴起,禅宗义理对中国人的思想产生影响,乃至各个行业均有渗透。绘画作为一个法门,其特殊之处在于它用笔墨阐释禅的道理。禅画追求内在精神境界,以笔代心而行,不在技法上守旧,不在题材上猎奇,只是平静地描述,作品往往透出深遂、宁静的意味。牧溪的绘画笔法简淡随性,画风言简意赅,毫不啰嗦。作品有释道人物、山水、瓜果等,所绘制的作品看似平实无奇,细品却散发出颇多耐人寻味的禅意。因此,深入剖析牧溪作品中的禅意之美,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和创作指导意义。

一、人生如迷——牧溪生平

当禅学思想随着时间的蔓延到了南宋,已有大树成荫之势,牧溪在这一时期到来了。如他的“潇湘八景”一般朦胧,他的出生年月也是模糊的,只知道他大概活动在南宋末年至元代,四川人,姓李,后来出家,法名法常,号牧溪(在有些资料中“溪”也做“谿”),宋末理宗、度宗时,牧溪在杭州西湖长相寺为僧。他的去世时间同样没有确切记载,大约卒于元初至元年间(亦有资料记载牧溪于公元1281年逝世)。元代有几部史籍对牧溪有记载,也十分简略。元人吴太素《松斋梅谱》中记录了一件事十分醒目:“一日造语伤贾似道,广捕而避罪于越丘氏家……”贾似道,是南宋末年有名的奸相,度宗时被封为太师,权倾朝野,误国害民,乖张暴戾,几乎没有敢违逆他的人。牧溪敢于直言冒犯贾似道,可见他为人正义,以及胆魄非凡。在牧溪躲避追捕的这段时间里,他画了不少画,直到贾似道死去,南宋灭亡以后他才出来。

二、牧溪的绘画特色

牧溪的画有两种面貌:一种是造型严谨、形象准确、兼工带写,以工为主,以流传于日本的《观音·猿·鹤》三联幅(日本京都大德寺藏)为代表;另一种是笔墨纵逸、状物凝练、轻重缓急、不从规矩,以《潇湘八景》(日本足利义满旧藏)、《六柿图》(日本京都龙光院藏)、《水墨写生图》(故宫博物院藏)、《花果翎毛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为代表。这种风格继承发扬了石恪、梁楷水墨简笔法,对明代的沈周、徐渭,清代的八大、扬州八怪等风格确立与绘画创作均有影响。

宋代是宫廷院体绘画兴盛时期,南宋的时局的动荡使人重新思考,寻求新的生机。此时逐渐出现梁楷、牧溪等这样大胆打破陈规,突破以往院体绘画的笔墨样式的画家。牧溪的画不拘泥于传统中国画的程式,逸笔草草、质朴简淡,在笔法上与石恪、梁楷同属一脉。陈传席说:“牧溪和梁楷虽同属豪纵的画风,但梁楷画是院体,他没有摆脱院体横刮外强的笔势;而法常的画笔,虽然是尖而破,但仍然是以中锋为主。因之,其气度较为潇洒稳健。”

在牧溪的存世作品中,我们几乎看不到带颜色的画作。甚至很多作品连落款、印章也没有,好像他根本不在意是否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名字,正如禅宗不立文字的传统,若有“印心者”懂就懂了,不懂也罢了。可见禅宗的“无我”状态已经融入牧溪的日常。

牧溪的画,虽说受到梁楷的影响,但一个人的作品首先是流露自本心,任何作品都应当是作者生命的一部分。牧溪正直豪爽和敢于冒犯权贵的性格十分直率勇毅,由此看出他的性格不仅有一个文雅僧人的气质,还有勇武直率的一面。也有人说牧溪的作品是中国逸品画类中的最突出的代表,笔者觉得有些过誉,毕竟画史还在不断沉淀,补充新的资料。但他的作品确实可以称得上是继唐代以来逸品画的又一个高峰。

就作品题材来看,牧溪的兴趣也很广泛,释道人物、龙虎、山水、花鸟、果蔬等都是他津津乐道的题材。在品读牧溪作品时,笔者常常试图通过他的眼睛,去窥探他的内心世界。《六柿图》笔法简练,墨色丰富,气息雅淡素净,其深意值得寻味。果蔬的新鲜是短暂的,猿猴鸟兽的生命是有期限的,人也是这个尘世的过客,就连看上去坚固不变的山河大地也不是永恒的。《潇湘八景图》以最为朴素的材料——水和墨,绝妙地展现了洞庭湖及周边地区的湿润之气与空濛之光。可以看出牧溪对自然是有很深的感受的,并且用他的笔捕捉到这种感受。当这种带着作者独特感受的作品被传到日本时,震慑了日本人心。《六柿图》历来让众多日本画家所崇拜和模仿。在欧洲,一道阳光通过三棱镜变成七色光带,科学家这个试验引发了人们对光的重新认识,艺术家很快把它反映到作品中,绚丽的色彩掀起了西洋画的革新狂潮,印象派出现了,这在很大程度上凝聚于其作品中所映照着光与影的主题。而“从印象派上溯到600年前,中国的画家牧溪就已经成功地用绘画艺术表现了大气与光影。描绘出中国雄浑大地的潇湘八景图,引导了日本的美”。

三、简当质朴——《六柿图》

(一)笔墨

这张《六柿图》(图1)现藏于日本京都龙光院,被尊为国宝。

在画中,六个柿子一字排开,其中一个略微靠前,五个在其后。整幅作品用单纯的笔墨勾勒点染,只有黑白,没有色彩,浓淡干湿层次分明,给人的感觉是时光的虚静恬淡,素朴沉谧。

尽管画面没有颜色,却不会让人感觉到它是枯燥无味的,相反,《六柿图》给人一种饱满的、流动的、五彩缤纷的光感。静静地观看它,想到眼前的繁华终将散去,人终将成为过去,但是这六个柿子却能万古长青。

一幅生动的作品,既要符合自然规律,又要符合艺术规律。一支毛笔,用在每一个柿子上的笔墨均不同,且虚实变化、阴阳相生,粗细变化的短线灵妙生动,正应了南朝谢赫六法中的第一法——“气韵生动”。后世一些画家分析,这种效果极有可能是一笔蘸墨,一气呵成,没有过多的描摹妆点。关于笔法,牧溪可谓不拘泥于形式,常常使用甘蔗渣、草结子等代笔作画,随意勾勒点染,十分任性。禅门有云:“直心是道场。”《中庸》开宗明义,开篇前三句话便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看来率性而为,不经思量乃合乎道,《六柿图》的用笔用墨正和质朴的道相契合。

在用色上,《六柿图》更是朴素。早在牧溪之前的唐代,就有画家提出“同自然之妙有”的观点。这就是说,中国的绘画艺术应当具有造化自然那样的“素”质,自然是最朴素的,自然万物的本体是“道”,没有人为的痕迹和缀饰,自然界中黑白灰的分布也符合道的规律。一幅画,我们看起来很舒服却不知道为什么,或者觉得有什么问题,可是又不能具体说出问题在哪里,大概就是因为不可名状的道在其中吧。牧溪想必在长期的禅思静修中早已体悟了自然之道,这一点从《六柿图》的墨法上就可看出。

牧溪谢世将近700年后,在欧洲出现了一位画家,此人即是莫兰迪。他的绘画风格、气息与牧溪十分相似。莫兰迪的绘画几乎不用鲜亮的颜色,只是用不同程度偏灰的中间色调来表现物象,一切都不张扬,静静地释放着最朴实的震撼力和直达内心的快乐与优雅(如图2)。巴尔蒂斯曾这样评价:“莫兰迪无疑是最接近中国绘画的欧洲画家了,他把笔墨俭省到极点!他的绘画别有境界,在观念上同中国艺术一致。他不满足表现看到的世界,而是借题发挥,抒发自己的感情。”莫兰迪通过描绘静物、风景,将现实的物相纯化成一个精神世界。可见,东西方艺术家在精神达到一定的高度后追求的艺术境界都是一样的。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运墨而五色具。”石壶也曾说:“……艺术最高者为水墨画,他是对现实世界的高度概括与提炼,如果依靠色彩描摹自然景物,纵然五色斑斓,终伤品格。”

禅是黑中的白,也是白中的黑。宗白华先生说:“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

(二)留白

在《六柿图》的布局中,我们可以看到,六颗柿子可以分为三组:左边两个轻轻贴着;中间有一个气口,第三颗柿子被推向前方,独成一排,不与那五颗为伍;右边三颗作为一组紧紧相依,其中最大而饱满的一颗居于画面正中,与右边两颗轻轻疏离,最右边两颗则相依相叠。疏密有致,简單明快。在中国画中,简是一种高度概括,画格越高,其法越简,留白之处便会给人更多的生发空间。好的画作不是要画满,而是留出余地,让观者有机会参与进来,在观者透过这些空白进行想象的同时,这幅作品才算是真正的完成了。因此这幅《六柿图》,一个人解读可以读出一个人的感受,一百个人观摩便会就会有一百种感悟。陈子庄说:“意趣不仅在笔墨内,而且要超乎笔墨之外。笔墨之内是有穷尽的,笔墨之外则是无穷尽的。”宗白华先生说:“中国人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它的意趣不是一去不返,而是回旋往复的。”

几个柿子排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却并没有觉得空洞刻板,中国画中的留白并不是真的空,乃是宇宙之气往来,生命由此流进流出。“中国人最根本的宇宙观是《易经》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我们画面的空间感也凭借一虚一实,一明一暗的流动节奏表达出来。虚(空间)同实(实物)联成一片流波,如决流之推波。明同暗也联成一片波动,如行云之推月”。庄子说“瞻彼阙者,虚室生白”,“唯道集虚”,这种转虚为实表现方法有回声,有荡漾,有气息的吞吐往来,更使空间产生无限的张力。这个空间不是死的空间,也不是几何学的空间概念,而是创化万物永恒的道。

(三)寓意

有人说,《六柿图》是几种人的生命状态。有的中正饱满,有的淡雅清新,有的踯躅困顿,有的形容枯槁,有的蓄势待发,有的单纯洁白。在这张《六柿图》里,牧溪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呢,马明博这样解释说:“六柿者,六事也,菩萨行广度众生事业,不外乎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六事。”这听上去颇有道理。曾有禅师开示笔者道:行菩萨道要践行“六度波罗蜜”。笔者也曾提问禅师,行六度波罗蜜有没有次第,是不是要先布施、持戒、忍辱、精进,最后才能达到禅定、智慧呢?禅师答曰:“修行不应该有次第观念,依个人的根性不同而修行。”现在回过头来看看这幅《六柿图》随心随意地摆放,高矮胖瘦、大小轻重、生熟涩滑等各自不同的状态,它没有主次之分,每一颗柿子都是它自己生命中的主角。如同众生不同的善根一般,每个人只能在他的天赋和既有的状态下精进修行,成败随缘。

禅宗根据一个人的智慧状态来讲,会分为开悟和未开悟,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六柿图》中的多重悟境,也就是说,这六颗柿子似乎还有很多中间状态。它们的主次位置、墨色浓淡、柿子间距以及画面的留白等,都会给人一种“有的已经开悟,有的还在途中”之感。而那些还在途中的柿子似乎原本就有了结果,只是需要时间去抵达。

结语

牧溪受到禅宗思想的影响,其作品也透出深深的禅意,《六柿图》可谓其作品中最为经典的一幅。画者借助素朴的笔墨和简当的技法,呈现出内心的淡然和深邃,以及高级的悟境。通过查阅资料,笔者了解到牧溪是一位很有胆魄的僧人,他的率真直言让他险遭不测,然而从他简淡恬静的画中却看不到一丝惊鸿。《大藏经》中说:“因缘和合而生,因缘散尽而灭。”也许牧溪早就参透了这一点禅机,才会在一切动荡中看到“所相非相”的平静本质。

尽管牧溪生前没有太多人发现他的作品价值,甚至在中国的绘画史上鲜有他的记载,但他死后画作被日本僧人携归,引起日本的巨大美学震动,由此名噪天下。牧溪的画作在日本一代一代传下来,被奉为“国宝”,而他的精神则以另一种形式传承于人类文明的长河中,发出恒久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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