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三代悲欢
2020-11-23张喆
张喆
1
我的外婆生于1931年,是我们信阳市彭家大户的第一个千金,从琴诗书画到裁剪女红,样样精通。
1938年,日军占领信阳。不管有钱的没钱的人家,纷纷背井离乡开始逃亡;彭家人分发了金银细软,解散了各房的妻妾、丫头、长工。
外婆的妹妹弟弟随着堂哥们响应国家号召,报名参军了。时值八月上旬,离中秋只有七八天的时间了。想到妹妹弟弟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外婆决定给他们做月饼吃。家里佣人未遣散之前,外婆从没有真正下过厨房,只在每年的中秋节跟大厨学过做月饼。
外婆去奶娘家找来“糟子(也叫酵引子)”用温水化开,一边加面一边揉一边加水,和好面后盖上干净的白布,三个小时,一盆面膨胀鼓起,就算发酵好了。
2
我的父亲是个孤儿,没有爷爷奶奶的我是由外婆带大的。在我出生的时候,差点窒息而死,外婆倒提着我,把我救活,是外婆的果断救了我一命,外婆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我长大,教我唱歌谣、认字、数数,我年龄稍长,她又为我声情并茂讲故事,教我剪窗花。同世上所有的外婆一样,我的外婆疼我爱我,我半天不见她就“哇哇”大哭。
听母亲说,在我刚刚会说话的时候,外婆就教我背诗。四岁这年的中秋,小小的我与姐姐站在院子里,背诗给外婆听,当外婆听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她的双眼湿润了。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看着眼前的我们,听我们稚嫩的童音一次又一次背着这首诗,她摸着我的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我的母亲很会察言观色,赶紧把两块月饼塞进我与姐姐的手上,让我们到大门外找小伙伴们玩去。左邻右舍的小伙伴,各自拿着一块家中的月饼,炫耀比画谁的好吃。有的是奶奶做的,有的是妈妈做的,就我家的月饼是外婆做的。小伙伴们吵嚷不休,无法定论谁的好吃,最后每个人都相互掐一点喂对方。
小伙伴品尝过我家的月饼,个个都说好吃。其实,这一年的月饼,因为家里白面不多,我的外婆还掺了一碗玉米粉呢,加上少油的缘故,看起来色泽也不是那么好看,尽管如此,但此次的月饼“比赛”,外婆做的月饼还是拔得头筹。我们把外婆做的月饼叫作“外婆饼”。
我七岁那一年,中秋节这天,外婆把一盆头天晚上发酵好的面倒在家中的木案上,拧成一个个包子那么大的小团,吩咐母亲把剁好的青菜馅往里面包,然后压扁,一个个抹点油,然后放入蒸笼。包到最后发现青菜还差一点儿,外婆就对母亲说:“园子里不是有一棵桂花么?”
母亲赶紧跑到菜园,弄了一盆桂花洗净剁好放点油放点盐,再把桂花馅儿往面里包。
这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破旧的小木桌摆放着香喷喷的桂花外婆饼,我们姐妹几个,一人抓一个,吃得很高兴。虽然外婆饼上的油很少,饼里也只有青菜和桂花,于我们来说,已经是天下最好的食物了。
外婆望着天上的月亮,突然轻轻地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她的声音是那么好听,犹如她唱的《红楼梦》《打金枝》戏文一样,温婉动听,就连院子里的虫鸣也停止“弹奏乐曲了”。
外婆停了下来,明晃晃的月下,我们看到她的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妈,你哭什么呢?”我的母亲说道,她进屋去拿毛巾。我则扑在外婆怀里,摇着她说:“婆婆不哭,婆婆不哭……”
外婆接过我母亲递过来的毛巾,擦了一把泪,说道:“今儿中秋,我想起你的阿姨还有舅舅们,不知道是到了台湾,还是打日本鬼子战死了?”
外婆的眼泪“哗哗”地流着,我母亲的眼泪也“哗哗”地流着。
字敲打到这里,我的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每年中秋月圆人不圆的时候,外婆都压住她的悲伤与感情,努力地不提起她的弟弟妹妹,却又偏偏想起。而今的我又何尝不是呢?把我一手带大的外婆,也已在1999年冬天,离开人世,我想她念她,时常在梦中还能清晰地看到她的模样,醒来时泪湿满巾。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那些我没有见过的婆姨,舅舅,成了外婆的一块心病。每年中秋,疼痛都会从外婆的心中浮现出来,外婆终究没翻过这个坎儿,心中念念不忘,她念我母亲也念,她念我也念,一轮明月照亮人间,照见三代人的悲欢。
3
在我长久的怀想中,隔着层层的时空,我看见外婆正在自家的厨房给她弟弟妹妹做月饼——真正的五仁馅。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才解散的大家族,找一些残余的核桃仁、花生米、松子仁、麻仁、芝麻,应该不是太麻烦,何况他们家楼下还有地窖,干燥的地窖里,长年存放着食物,分了一些给解散的佣人,仍然算得上丰盛,就算一时找不到的,出门就是街市,任什么都能买到。
外婆找来找去,最终配齐了五仁,分量不算多,好在家里人也不算多,一个人吃一个还是够了。她把碾碎的五仁包进面里,又一个个放在月饼模子里印上花样,待到放在蒸笼里,正要生火蒸月饼时,一个军人却跑了进来。
说是部队要提前出发。就这样,我的舅舅、阿姨拎起打好的背包,跟姐姐与父亲拥抱一下,就掉头跨出了朱红色的大门。
那一蒸笼月饼,是外婆的“处女作”,望着它们一个个在蒸笼里悄无声息,外婆忍不住哭了,她跑出去跟着街坊邻居们一起挥着手,看着军车越走越远。从此后,她再也没有听到妹妹弟弟的任何消息。
枪炮声越来越近,眼看日本人要打过来了,外婆匆忙下嫁给我的贫农外公。外公家住的地方远离镇上,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乡下,弯弯曲曲的山脉中,沿途有一些小村庄,算是与世隔绝了。
从那以后,每年的中秋,无论多穷,不管是白面、玉米面或者米糠,外婆总要捏几个月饼出来蒸好,放在圆形的盘子里,给孩子们吃,給不知道还在不在的亲人看。
4
外婆一年一年老去,我上高中的那一年暑假,她还坚持为我做“外婆饼”。其实,那时的中国,大街小巷到处都有月饼,五仁夹心比较多,硬邦邦的不怎么好吃,但比起小时候,这时的月饼已是美食。
高三的那一年寒假,为了高考,我们要补课,我趁着周末去看望外婆,晚上去早上离开。那时候,外婆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白色的长头盘在脑后,梳着光光的发髻,穿着自己做的偏襟上衣,黑色的宽棉裤,看起来仍是干净利索。
她那黑红色的嫁妆柜还在,厚实的柜门里,锁着零花钱,锁着我爱吃的大白兔奶糖,还有芝麻饼、麻花、麻糖。一到她家里,她就给我打开柜门,让我随便吃,她则到厨房忙活着我的晚饭。
她头天晚上为我捞起泡菜,滤干水分,天没有亮就起床为我做好早饭,炒好泡菜,家里有些干豆块,她就把豆块和泡菜炒在一起,把我的瓷菜缸装得满满的,压了又压,她知道这是我一个星期的菜。看着她把一个纸包装在袋子里,塞进我的书包,我问她是什么,她笑着说:“月饼——“外婆饼”,这是我昨晚做的大米面饼,你今晚下了夜自习吃,天气冷不会坏,里面我包了豆沙的。”
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她不放心我走山路,就打着手电筒送我,寒冷的风一阵阵吹来,我一再要求她回去,可她还是坚持送我走到邻湾,看着我与同学汇合在一起,才告诉我说:“书包里我还放有零钱,你买点热菜吃,正在长身体营养要紧。”
看着她慢慢地转过身,我差点哭了出来。走了老远,我回过头去看她,她还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向我挥着手,慢慢地成为一个黑点。这个镜头,一直烙进我的脑海。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慢镜头,永远无法切割,时不时在暗夜中出现,在中秋出现,让我落泪,辗转难眠。
时代在飞速发展,如今的生活,已经超越了我们当年的想象。每到中秋,满大街琳琅满目堆放着五花八门的月饼,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有双黄的,水果的,蔬菜的,豆沙的,莲蓉的,五仁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色彩上,赤橙黄绿白红一片,让人目不暇接。但无论怎样变化,它始终象征着团圆,思念与美好的寄托。
这些月饼,无论如何贵重、鲜艳、好吃,都比不上我外婆做的“外婆饼”。因为“外婆餅”包含着一味“爱”的食材;这是冰冷的机器模型复制着单调的动作,是机械化不能带给我的。
失去了“爱”的味道,再华丽精美的包装,月饼也是徒有其表;缺少了外婆的味道,世上再好的美味也都食之无味。
坐在中秋月下,仰望浩渺的天空,想起我那独门仅有的“外婆饼”,想起我的外婆,许多思念,柔软的情愫爬上心头。一股甜蜜、酥软的味道,在我的舌尖上滚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