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基督生于当代 约翰·亚当斯的《厄尔尼诺》
2020-11-23文字张舒然
文字_张舒然
二十年前的千禧年之交,人们遭遇了未知的“千年虫”危机、世界末日预言等,不过整个世界还是在一片热闹的气氛中见证了人类历史第二个千年的到来。2000年12月,美国作曲家约翰·亚当斯(John Coolidge Adams,1947- )在法国巴黎夏特莱剧院首演了他与著名导演彼得·塞勒斯(Peter Sellers)合作的清唱剧《厄尔尼诺》(El nino)。该作的名字取自西班牙语,同时也指太平洋西海岸每四年一次的暖冬气象。
这部两幕一百分钟的舞台作品巧妙地将古老的宗教故事与当下人类社会所面对的种种问题结合,如种族、政治冲突、女性主义等,以一种立足当下、极富冲击力的现代视角重新讲述。二十年后,人类与这个世纪的第一场全球瘟疫遭遇,经历了由厄尔尼诺现象造成的史上最暖冬天。这部作品二十年内经久不衰,还曾重新制作了多个版本。至于为何取名为“厄尔尼诺”,亚当斯说:“我认为耶稣诞生这件事掀起了它自己的精神风暴,吹散了旧世界的秩序与败坏,提供了一种新的视野。”
《厄尔尼诺》是一部用现代语言重新讲述基督诞生故事的清唱剧。当然,音乐史中讲述这个故事的作品有很多,最著名的包括亨德尔《弥赛亚》的开篇章节,以及巴赫的《圣诞清唱剧》。《圣经》中最令约翰·亚当斯印象深刻的是基督诞生的章节,正像他当年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女降生瞬间的感慨格式“这一切如何发生?”尽管当时亚当斯说自己的信仰还在“摇摆未形成”。多年以后,他得到了以这个主题创作的机会。
全剧以《圣经·新约·福音书》耶稣降生、出逃埃及、回到拿撒勒三部分内容为蓝本:耶稣由玛利亚圣灵感孕,在伯利恒降生,天使报喜给牧羊人。东方三博士看见东方的伯利恒之星,带来乳香、黄金、没药朝拜耶稣。希律王(King Herod the Great)得知此事,要求三博士找到孩子的下落以后禀报他,他也要前去拜访。天使向玛利亚的丈夫约瑟报信,令他携耶稣和玛利亚逃往埃及。三博士梦中得到指示,不要再回到犹太希律王处,希律王得知后大怒,下令屠杀伯利恒全城婴儿。希律王死后,天使向约瑟显现,令他带着耶稣与玛利亚回到拿撒勒。
这个在西方世界妇孺皆知的故事给了亚当斯与彼得·塞勒斯以更广阔的空间和视角。在全球时代,他们的目光不只停留在故事本身,而是纵跃了人类历史的时间与空间。塞勒斯创作的台本不仅延续了从《圣经》中选取的传统,还选用了《圣经》之外的伪经,中世纪神秘剧,二十世纪墨西哥女性主义诗人罗萨里奥·卡斯特亚诺斯(Rosario Castellanos)以及中世纪伟大的女诗人、神学家希拉德加德·冯·宾根(Hildegard von Bingen)的诗等各类素材。这些文本无一例外都是女性作者,一反传统西方对这个故事的男性视角,以女性主义的视角切入。
关于基督诞生的艺术作品,可以用浩如烟海来形容,但《厄尔尼诺》的初衷并不是打造一个离经叛道的“眼球故事”,而是面对当下,赋予这个传统故事以新的诠释。就像亚当斯在其自述中所写的,从青少年时期一直到大学时期不断对上帝与真实的思索。这种方式等同于戏剧领域对经典的重构,或者歌剧领域的全新制作。整部作品的基本形式格局源自亨德尔的经典清唱剧《弥赛亚》。就像《弥赛亚》开始时以合唱预告基督的“道”一样,这里也是合唱,使用了十五世纪一首中古英语的赞美诗《我歌颂贞女》,赞颂并预告了基督的降生。演员们在舞台上穿着简朴,充满了生活化的气息。作品以基督的母亲玛利亚为中心,安排两位玛利亚,一位穿格子衬衫,由女高音饰演,唱英语,代表传统白人心中的玛利亚形象;另一位始终唱西班牙语,由女中音饰演,歌词以拉丁裔几位女诗人的诗作贯穿,塑造出一个对上帝充满情感的女性形象。
01《厄尔尼诺》DVD封面
02CD封面图,图中女性照片为墨西哥女诗人罗萨里奥·卡斯特亚诺斯
整部作品的音乐是典型亚当斯式的简约主义风格,隐隐能感受到亨德尔《弥赛亚》式的传统气息。但同传统清唱剧不同,作品中还加入了舞蹈与影像,音乐在这里塑造氛围感,同时引导观众在舞台和影像之间转换注意力。这里,与舞台几乎同步放映的影像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它与舞台本身同等重要,筑造了一个与舞台本身若即若离的第二空间。影像由塞勒斯亲自拍摄,复述了基督诞生这个故事的另一个拉丁裔版本:洛杉矶拉丁裔帮派成员带着他年轻的怀有身孕的女友出逃,躲避洛杉矶警察局的追捕,在一辆轿车中逃至沙漠。就在此时,一名参与追捕的警察,在一家快餐店前,手捧薯条可乐,仰望天空,受上帝的感动而泪流满面。第一幕最后,伯利恒之星闪耀,耶稣圣婴。此处的唱段《基督之星》来自智利女作家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与中世纪神学家希拉德加德·冯·宾根的诗歌。歌词中“一颗点亮世界的星”成为基督诞生的最有力隐喻。
在第二幕中,塞勒斯天才般的脚本设计成为整部清唱剧最引人注意之处。这一幕的开始使用了一首摇篮曲,歌词来自墨西哥早期殖民时代的修女学者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兹(Juana Inés de la Cruz,1648—1695)的诗歌。随后,天使加百利向玛利亚报喜,音乐如中世纪玛利亚形象那般纯洁。然而,紧随着的就是暴力与屠杀的场景。这里,彼得·塞勒斯引用了墨西哥女诗人罗萨里奥·卡斯特亚诺斯的诗歌《纪念特拉特洛尔科》(Memorial de Tlatelolco),巧妙地把《圣经》中耶稣诞生后希律王下令屠杀伯利恒男婴与1968年发生在墨西哥城特拉特洛尔科三种文化广场的特拉特洛尔科事件相联系。
《厄尔尼诺》就这样在历史与现代、宗教与世俗的边界中来来回回。的确,这也正是一副现实景象。“墨西哥城的1968年是一个充溢着激情和打破障碍的年代,学生们在大街上,在广场上,在公交车上结成团体,‘走向人民’——一场系统内爆发的、非暴力的革命,一场为欢欣、信念和在广场上游行经历所带来的兴奋所驱动的革命。”
艺术,尤其是音乐艺术,在二十世纪之后被赋予了更多反思的责任。“艺术要能够直面当下,尤其要能够准确地面对一些被人忽视的问题。”这是美国作曲家约翰·亚当斯的艺术理念。他与搭档彼得·塞勒斯的诸多作品都践行着这一理念,比如著名的《尼克松在中国》(Nixon in China)。现代世界的宗教逐渐式微,圣诞节这一宗教节日如今也早已变成超越宗教本身的普世狂欢。尤其在中国,狂欢与购物已成为仪式,“基督诞生”的故事本身却因其古老久远而远离生活。但在如今这样的特殊时刻——人类正面对战后首次全球性瘟疫的挑战,数十万人失去生命——严肃地谈论“新生”的意义看上去不合时宜。这部作品的基调显然不是轻松的,它不是一种轻松的愉悦或缓和,而是触及了人类的苦难和使命这样的终极问题。信徒可以以现代的视角重新理解它,不信者也可以从中汲取营养。无论是否是宗教的信徒,它永远是一个可以常读常新的古老故事。
不过,整部作品的结束依然是充满希望与安慰的。最后一个场景取自《马太伪经》,耶稣、约瑟夫、玛丽亚逃离了希律王的追杀,精疲力竭的一家人在一棵棕榈树下,玛利亚饥渴交加,想要棕榈树上的果实,却因为太高而拿不到。这时婴孩耶稣命令棕榈树弯下腰,令他的母亲恢复。他令棕榈起身,并令水源滋润万物树根。音乐此时由童声合唱唱出罗萨里奥·卡斯特亚诺斯的诗歌:
Lady of the winds 风之女神
Heron of the plains 大地之鹭
When you sway 当你起舞
Your waist sings 你的腰身歌唱
Gesture of prayer 是祈祷
Or prelude of wings 或是飞翔的前奏
You are the cap into which the skies 你像天上的帽子
Pour one by one 一个个倒下
From the dark land of men来自黑暗之地的人
I’ve come Kneeling to admire you 而我,跪地仰望
Tall,naked,alone 那个高大,赤裸,孤单的
A poem.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