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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李十四条划》与元代纸币的性质

2020-11-23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

中国钱币 2020年2期
关键词:元宝铜钱白银

(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

自从北宋四川交子诞生以后,传统中国纸币使用的历史实践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深化。及至元代,迈入全国单一纸币的时代,货币的价值基准实现了从铜钱向白银的转换。那么,元代是怎样迈入单一纸币时代?单一纸币的真实流通情景究竟如何?纸币摆脱了宋金纸币巨幅贬值、失去信用的命运吗?这里以世界最早的纸币条例《叶李十四条划》为中心,来尝试回答这些问题。

一 元代单一纸币的思想基础及流通现实

元朝统治中国的13 世纪,是古代中国价值尺度从铜钱向白银转换的分水岭。元朝是我国古代历史上以白银为价值基础的单一纸币流通时代。要理解白银价值尺度和单一纸币流通的形成,就必须首先了解元朝货币制度建立时所面对的三个局面:元代跨越欧亚大陆的活动方式;最早的临近地区金朝货币制度的继承;中国货币使用的传统。

元朝纸币的发展经历了中统钞(1260-1286)、至元钞(1287-1350)和至正钞(1350)三大时期。

中统元年(1260)忽必烈在中原建立起元政权后,随即着手建立完备的中统钞制度。关于中统钞制度建立的过程和内容,我们来看两条关键的材料。《元史》称:

世祖中统元年,始造交钞,以丝为本。每银五十两易丝钞一千两,诸物之值,并从丝例。是年十月,又造中统元宝钞。其文以十计者四:曰一十文、二十文、三十文、五十文。以百计者三:曰一百文、二百文、五百文。以贯计者二:曰一贯文、二贯文。每一贯同交钞一两,两贯同白银一两。又以文绫织为中统银货,其等有五:曰一两、二两、三两、五两、十两。每一两同白银一两,而银货盖未及行云。[1]

中统元年(1260)十月,入职中书省的王恽,在《中堂事纪》中更加详细地记载了中统钞的实施细则。其内容如下:

“[中统二年(1261)]正月癸酉,省府为发下中统元宝交钞榜省谕随路,其文曰:省府钦依印造到中统元宝交钞,拟于随路宣抚司所辖诸路,不限年月,通行流转。应据酒税、醋盐铁等课程,并不以是何诸科名差发内,并行收受。如有诸人赍元宝交钞,从便却行赴库倒换白银物货,即便依数支发,并不得停滞。毎两止纳工墨钞三分外,别无克减添搭钱数。照依下项拟定“元宝交钞体例”行用。如有阻坏钞法之人,依条究治施行。”[2]

从这两条文献可以看出,中统钞纸币制度的建立,中统元年七月发行以丝为本的交钞,十月造中统元宝交钞、拟织造中统银货,次年正月才正式颁布“元宝交钞体例”等内容。元代的纸币是如何从丝钞和元宝交钞两种纸钞演变为单一纸币?元代单一纸币为何最后以白银作为价值基准?元宝交钞纸币票面既以铜钱的贯文表示,为何没有发行铜钱并继承宋代的钱钞并用?

关于七月发行的“丝钞”,其制度内容和退出的细节如何,没有明确的文献记载。在以绢丝或者白银作为元代单一纸币价值基准的最终选择中,我们既要考虑元代直接继承的当地传统,更要考虑元朝立国的国际化环境。

我们知道,元朝建立全国统一纸币制度之前,1206 年成吉思汗立国后,纸币经历了一个地方割据发行的时期。主要是原来金朝所辖范围的汉族世侯,在自身的统治区发行封闭使用的割据性质的纸币。其价值依托,一是沿袭金朝的习惯,以白银为基准,“银钞相权”;一是以统辖区域当地的物产绢丝为基准发行纸币。丝钞和银钞正是因袭蒙古兴起时期“贸易不过丝银”的地区传统习惯在货币形式选择上的反映。而就“银”和“丝”在蒙古社会经济活动中的地位而言,白银处于一个更加特殊的位置。与历史上的中原王朝不同,蒙古帝国兴起过程中,它面对的是一个国际化的环境,其势力不仅限于元朝中国本部,而且包括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儿汗国和窝阔台汗国。蒙古人从游牧生活,进入使用货币的时代,是受到了临近民族的影响。成吉思汗时代,在其他民族的影响下,逐渐摆脱物物交换,很快学会了使用白银。中亚强国花剌子模的银币,早在八世纪就通行于土耳其一带。蒙古民族与花剌子模有密切的贸易关系,在其统治中国之前,就使用白银。不仅贸易借贷用银,物价也用银来表示[3]或者交给回回来经营高利贷和商业。同时,中国北部金朝末年政府滥发纸币,纸币狂跌后,人民便改用白银来交易。这样,当蒙古政权最初出现于中国的时候,银两是在市场上最通用的货币。[4]但是,更需要关注的背景是,蒙古元朝兴起之际,当时西亚中东地区普遍用银,用白银来获取阿拉伯世界奢侈品是蒙古贵族普遍的美好生活向往。[5]作为元朝统治阶层来说,蒙古帝国跨越欧亚的政治经济活动是促成其选择具有世界货币意义的白银作为自身纸币价值尺度的国家化背景。

初始发行的“丝钞”,以丝作为纸币的价值基准,当然是继承1227 年何实发行会子的传统。何实在博州“以丝数印置会子,权行一方,民获贸迁之利。”[6]在全汉昇看来,博州所在的东平府产丝、棉、绫、锦、绢,何实在博州印行会子,“是利用当地比较丰富而又有价值的物资来支持它的价值”。[7]当然这只是一种地方性的惯例。这是丝作为中国特产在地域上的自然条件决定的。

彭信威先生推测交钞和宝钞是用来分工收兑旧钞的,“即用交钞去收回旧日的丝钞,而以宝钞来收回银钞。也许当初发行交钞时,目的就是为用来收回丝钞的。”[8]但是,它们的发行即使有收回旧钞的意图,但更主要的还是服务于现实的流通。鉴于蒙元面临的国际化活动对生活方式的影响,毋宁说具有世界货币性质的白银在蒙古贵族和统治阶级社会跨欧亚的国际经济活动中起到了决定作用。当然,丝作货币或者为纸币准备,其自身的自然特质也较白银逊色。这样,丝钞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所以,我们可以判断忽必烈初始发行以丝为本的交钞,实际是与阿里不哥争夺帝位尚未取得领导权时因袭地方传统的临时性选择。一旦取得稳固地位,他在10 月便将纸币转化为更为经久的白银计价基准“元宝”交钞。

中统二年(1261)正月,元朝政府便建立起完全以白银为价值基准的纸币制度。政府财政收支和官私交易,都将纸币看成白银的价值符号,强调“元宝交钞”以白银为价值基础的完全法偿性质。

然而,“中统元宝交钞”的面额标记是铜钱的贯文单位,从10 文到2 贯共计10 等。这表明,定型完备的新钞,在以白银为唯一价值基准的同时,却建立了与铜钱的联系。从纸币面额来看,最小10 文,民间市场10 文以下交易便无法完成。原来,如王恽所说,“其钱贯显印钞面,将来以钱钞互为表里。”当时有发行铜钱来完成10 文以下交易的意图。[9]

为什么元朝后来终止了铜钱和交钞并用的计划呢?至元九年(1272)胡祗遹在上奏元朝中央政府的《宝钞法》中称:

“请以今日之事言之,元宝贯钞行之十有余年,钞法愈实,通利如流水者,以其母行,在贯钞独行,无他货以相杂也。一有他货以相杂,便有优劣轻重。铜钱与钞并行,是以他货相杂也。……至于怀挟赍擎,远近交易,不若贯钞之便利,兼钞法通利,钱法必不能相胜,少铸则不能遍及天下,多铸则虚费工本,堆积而无用,徒杂乱钞法,货立二价,渐不为便。亡金风俗,积钱而不积钞,是以钞法屡变而屡坏,盖以钱钞相杂,钱重钞轻,又不能守之以信故也。……今既铸新钱,布散民间,丝线、包银、宣课,必当依贯钞例收钱,不收则法不行。假若收钱一万锭,减贯钞一万锭,收钱二万锭,减贯钞二万锭。则钞法不减而自减,不涩而自涩。”[10]

在技术支持的“本位方案”(standard formula)及辅币安排的思想与政策时代到来之前,他深刻地揭示了建立货币公信力在货币形态上的必要条件。明确指出,“一有他货以相杂,便有优劣轻重。铜钱与钞并行,是以他货相杂也。”铜钱、交钞并用由于劣币驱逐良币规律的作用,可能导致交钞消失。同时,铜钱的使用,“徒杂乱钞法,货立二价,渐不为便”,引发双重价格的问题。他这种对价值尺度唯一性要求的正确认识,是元朝选择单一纸币制度的思想基础。而且从特定的视角回应了马克思揭示的“价值尺度的二重化是和价值尺度的职能相矛盾的”、双重价值尺度最后终归取其一的精辟论断[11],闪烁着思想光辉。

中统钞发行之初,出现了纸币价值昂贵的情况。这主要是由于:第一,存贮充足的金银及其他有价值的物品作为钞本,以支持它的价值;第二,政府特地规定人们可以用钞缴纳租税,以身作则,收受新钞;第三,各路设立平准库和常平仓,借此管制物价;第四,中统钞发行数量不大。[12]纸币价值的这种保证机制,当时的王恽进行了全面的概括,由此凸显出纸币的优势来。他称,“又当时钞法有甚便数事:艰得,一也;经费省,二也;银本常足不动,三也;伪造者少,四也;视钞重于金银,五也;日实不虚,六也;百货价平,七也。”[13]

但是,这种中统钞价值稳定的局面,没有维持下去。研究表明,在地域上和时间上,元朝建立的单一纸币政策,仅限于纸币运作管理有效、威令遍布各地的占领华北时代。[14]我们知道,不是由于市场的自发整合,而是“配合着当日政治上的统一,中统钞的发行便统一了各地行用的货币。”[15]

近年来王文成研究员用力甚勤,就中统钞货币制度建立过程及其对南宋地区的货币替代进行了系统的研究。我在《传统中国的货币与财政》第3 章“中统钞及其性质”一节,充分吸纳了他及合作者的研究成果。[16]实际上,在替代原有货币形式,同时在向南方推进征服全国的军事战争中,货币一体化进程面临着复杂局势。

在排除白银和铜钱的流通方面,首先,中统四年(1263)五月始通过平准库的设立,在流通中排除白银,同时,禁止百姓“私相买卖”金银[17];其次,新发行的厘钞作为银两的价值符号,排除铜钱的使用。至元十二年(1275)到至元十五年(1278)间,在中统钞最小面额10 文之下,增印分别为2 文、3 文、5 文的小面额纸币“厘钞”,以替代铜钱服务零星交易的功能。交钞上缺乏一文面额,说明尽管名义上使用了铜钱的计量单位,但是,其作为价值尺度的功能是以白银的基准单位来计量的。实际上,现在它完全脱离了铜钱的价值体系。

这样,白银作为价值基准而不是流通货币,在制度设定上,元朝一元化的单一纸币体系在全国范围建立起来了。但是,随着元朝军队占领南宋军事步伐的推进,元代纸币发行从节制到放任,也逃脱不了快速增发和贬值的命运。同时,纸币的单一流通格局也遭到破坏。纸币贬值的关键,在于至元十三年(1276)起,抛弃无白银准备“不动用料钞”的初始政策。实际上也就是否定了前述中统钞价值稳定的四个基本条件。同样是王恽,又从四个方面总结了中统钞“致虚”的原因:“元发下钞本,节次尽行起讫,自废银钞相权大法”;“印发无数,民间既多而易得,物因涌贵而难买”;“又总库行钱人等,物未收成,预先定买,惟恐或者先取,故视钞轻易添买”;“百姓昏钞到库,不得昼时回换。民间必须行用,故昏者转昏,烂者愈烂。流传既难,遂分作等级,其买使物货等除去昏烂成数搭价,然后肯接。”[18]一句话,就是脱离白银准备的肆意大量发行,造成社会对钞的轻视和贬值。

当然,除了支持军需之外,南宋地区货币的替代,由于南北比价的差异可能导致中统钞的使用受到阻碍。[19]元朝建立之前,在北方市场上,白银1 两兑铜钱2000 文,而在江南则可兑铜钱3300 文。程钜夫回顾元朝统一之初的货币政策时曾说,南宋旧地“初归附时,许用铜钱,当时每钞一贯,准铜钱四贯”[20]。方回《绍兴路嵊县尹佘公道爱碑》中还提到,世祖时曾明确规定,民间缴纳赋税3 贯铜钱可计算为1 贯中统钞[21]。

如果我们将中统钞的票面贯文及其以白银计算的价值,用南宋货币流通惯例的银钱比价和纸币面额进行转换,确实没有经济上的合理性。但是,本来与铜钱没有关系的中统钞一贯来替代铜钱4 贯,民间缴纳赋税3 贯铜钱计算1 贯中统钞,本身就是贬损和消除铜钱使用的措置,这是新政权利用国家机器强制处理既有货币的通常做法。中统钞的蜕变,要从其自身方面来找。在对南宋货币的替代方面,我们有必要关注,对南宋纸币的兑换也可能成为中统钞供给增加的原因。因为元朝以中统钞1 贯:会子50 贯的比价收兑南宋纸币,如果以宋末淳祐六年(1246)纸币流通量高达6.5 亿贯来计算,即使有大幅的废弃那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数额。所以,白银和铜钱的民间贮藏,恐怕也不能忽视民众对元朝中统钞稳定公信力的疑虑。

元朝统治者一旦跨越原来的华北区域,纸币的通胀就成必然之势。同时,人们的生活实践中,不时看到白银和铜钱的身影,影响了单一纸币制度的完整性。为整顿中统钞的积弊,《叶李十四条划》应运而生。

二 《叶李十四条划》与不兑现纸币

严格说来,中统钞制度是元朝实现全国统治过程中的一个制度实验。在华北时代局部区域流通价值稳定的中统钞,随着全国统治权的实现,性质在发生蜕变。从时间上看,至元十三年(1276)伐宋时开始,阿哈马就扩大了纸币发行,并挪用纸币准备金,纸币出现贬值。到了元朝灭宋的至元十六年(1279)以后,中统钞的弊端凸显出来,这主要体现在准备制度的破坏(金银禁令与弛禁政策的反复)和纸币大幅贬值上。《叶李十四条划》正是应对中统钞成为全国性货币后的弊端,重整全国性货币公信力的制度建设。至元二十四年(1287)三月,尚书省据此条例(原称《至元宝钞通行条划》)十四款进行重大货币制度改革,元代纸币进入第二阶段“至元宝钞”时期。

叶李(1242-1292),杭州人。南宋末年,曾以太学诸生上书反对权相贾似道闻名一时。几经元世祖征召始行出仕,甚得信任。所拟钞法,据称曾经献给南宋政府,未被采用[22]。他根据元朝纸币流通新的实践经验加以改进,形成完备的不兑现纸币条例。下面我们就《条划》核心内容进行分析。

1.至元宝钞与中统钞的关系。第1 条规定,“至元宝钞一贯,当中统宝钞五贯。新旧并行,公私通用。”这里明确规定了至元宝钞1 贯:中统宝钞5 贯的比价,事实上承认了中统宝钞贬值5 倍的事实。

《条划》还以更加具体地规定将1:5 的比价落实到特定的经济活动中,来保证新旧钞比价的贯彻和使用。第4 条规定“民户包银”,第6 条规定“诸道茶酒醋税、竹货、丹粉、锡碌诸色课程”,第7 条规定“係官并诸投下营运斡脱公私钱债”,均可根据意愿按照1:5的比价在两种纸钞中任选一种支付。

第5 条规定“随处盐课每引见卖官价钞20 贯。今后卖引许用至元宝钞2 贯,中统宝钞10 贯。买盐一引新旧中半依理收受,愿纳至元宝钞4 贯者听。”这是两种纸钞组合使用的安排,并有引导转换使用至元宝钞的意向。

关于新旧纸币的换易方法,第3 条规定“民间将昏钞赴平准库倒换至元宝钞,以一折五,其工墨钱止依旧例,每贯三分。客旅买卖,欲图轻便,用中统宝钞倒换至元宝钞者,以一折五,依数收换。”

为了维护新钞单一纸币制度在价值尺度上的公信力,第13 条规定,“应质典田宅,并以宝钞为则,无得该写斛粟丝绵等物,低昂钞法。”

对相关人员的行为进行约束,保证新钞的使用,第8 条规定“随路平准库官收差办课人等,如遇收支交易,务要听从民便,不致违滞。”第9 条规定“街市诸行铺户兴贩客旅人等,如用中统宝钞买卖诸物,止依旧价发卖,无得疑惑,陡添价直。”这是从官方的税收行为和民间的市场行为,来规范行为主体不得借新钞的发行扰乱经济秩序,破坏新钞的使用。

2.发行准备与定期的准备金检查制度。《条划》明确规定了至元宝钞以白银为价值基准的不兑现纸币性质。

由国家对设立管库,将金银作为平准钞法的准备,禁止私下买卖金银。第2 条规定,“依中统之初,随路设立官库,买卖金银,平准钞法,私相买卖,并行禁断。……今后若有私下买卖金银者,许诸人首告,金银价直没官。”

同时,对准备金实施定期严密的检查制度。第12 条规定“委各路总管并各处管民长官,上下半月计点平准库应有见在金银宝钞。若有移易借贷,私己买卖,营运利息,取问明白,申部呈省定罪。”第14 条规定,“随路提调官吏,并不得赴平准库收买金银,及多将昏钞倒换料钞。违者治罪。”这是对两宋纸币准备金思想的发展。

3.面额的改进。第10 条规定,“访闻民间缺少零钞,难为贴兑。今颁行至元宝钞,自二贯至五文凡一十一等,便民行用。”最低面额从原来的10 文,扩展至5 文。

4.伪造的处罚。第11 条规定,“伪造通行宝钞者处死。首告者赏银五定,仍给犯人家产。”[23]

《叶李十四条划》是世界上最早的纸币条例,内容十分完备。它确定了以银为本以及纸币的法偿性质。《条划》内容充分体现了至元钞的性质。第一,至元钞是不兑现纸币。它不像中统钞那样规定管库有随时向持钞人兑换金银的义务,管库只是在认为必要的时候,通过买卖金银来平准钞价。买卖金银的主动权掌握在管库手中,目的在于维持人们对于至元钞这种纸币的信任。第二,禁止民间私相买卖金银。这与中统钞法完全不同,《条划》以法令的形式堵塞金银的民间自由流通,旨在集中金银于政府,保证不兑现纸币的顺畅流通,从制度上完全杜绝了民间以金银交易,破坏宝钞唯一法偿货币地位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可以将至元钞界定为以白银为价值基准的不兑现纸币。[24]白银并不进入实际的流通,仅仅充当价值基准和作为准备金发挥“平准钞法”的作用。

至元钞改革的宗旨,在于消除中统钞滥发及白银兑现名实不副引发纸币贬值的困局,以新钞提升货币价值及公信力。但出现了两种纸钞的并行流通。新旧钞并行“要在使新者无冗,旧者无废。”[25]实际上,两者并行之后,并没有一个总的宝钞发行数量限定,旧钞尚在使用,更没有杜绝“新者无冗”的后果。

至元二十五年(1288),元世祖曾经召见平章政事桑哥称,“朕用叶李言更至元钞,所用者法,所贵者信,汝无以楮视之,其本不可失,汝宜识之。”[26]可见,元朝当局对于至元钞法有效实施的准备保证是十分重视的。然而,《条划》所规定的钞本抽象模糊,没有如同近代本位制度下的金银兑换机制以保证纸钞的价值。

至元宝钞以1:5 比例与中统钞兑换,不仅承认了中统钞贬值的事实,而且以中统钞作为财务基准,放大了纸币的发行数额。至元三十一年(1294)正月世祖死,成宗即位,八月便下诏,诸路交钞库所储藏白银93 万6950 两,除存留19 万2450 两为钞母,其余全部运到京师[27]。这是由于成宗刚即位,要赏赐诸王,国库藏银不足,便直接动用钞本。元朝政府的专制集权性质,取消了至元钞具有国家信用货币性质的准备制度基础,向只凭威令的国家纸币的性质转换。

随之而来的财政性发行,造成至元钞贬值。武宗至大二年(1309),武宗发行“至大银钞”,同时铸造至大通宝等铜钱,并开放历代铜钱使用,宣告至元宝钞改革的失败。从根本上说,其原因在于专制主义的封建中央集权制度不可能建立近代宪法体制下信用货币制度。

三 时人眼中的纸币观与元代纸币的命运

随着至元钞的不断贬值和制度败坏,元顺帝至正十年(1350)改革货币制度,发行“至正交钞”,进入元朝纸币的最后的第三阶段。与至元钞一比二行使。元代纸币进入崩溃阶段,元朝纸币发行量的飞涨及其价值的变化,全汉昇先生进行了深入的解剖。[28]到了至正钞时代,终于成为废纸。

那么,元代纸币为什么从初期的价昂到后来成为废纸呢?当时的社会精英是如何认识元代纸币及货币问题的呢?彭信威先生称,金元二代“对于货币理论,也没有什么贡献。”[29]然而,当我们去点检当时代表人物关于货币问题的经典论述时,却能获得对于元代纸币运行及其命运的深入理解。

1.许衡的纸币“负债说”与元代纸币信用基础的缺失。

元初著名思想家许衡(1209-1281),1254 年,忽必烈受封于秦中,召许衡为京兆提学。元朝建立后,为世祖器重,欲用为相,因疾病辞谢。他在南宋为人代拟的《楮币札子》中,坚决反对纸币,提出了纸币是统治者对人民的负债的思想。他称:

“古者为市,以谷粟布帛器用之物自相贸易,泉货未铸,安肯持虚券以易百姓之实货哉?……夫以数钱纸墨之资,得以易天下百姓之货。……是故讲称提之策者,今三四十年矣,卒无能为朝廷毫发之助。但见称提之令每下,而百姓每受其害,而贯陌益落矣。嘉定以一易二,是负民一半之货也。端平以一易五,是负民四倍之货也。无义为甚。”[30]

他认为纸币本身只是一张“虚券”,用纸币购物,相当于打的一张借条。就“南宋希望通过纸币的以新换旧稳定价值”的措施,他认为只是负债数额的变化而已,没有改变它的本质;就“嘉定年间用新钞1 贯兑换旧钞2 贯,端平年间以新钞1 贯兑换旧钞5 贯”的做法,他认为是在原有纸币基础上,增加对民众负债的倍数。“嘉定以一易二,是负民一半之货也。端平以一易五,是负民四倍之货也。”也就是说,用1 贯新钞换易2 贯旧钞,即是对民众形成半贯的新负债,以1 贯新钞兑换5 贯旧钞,即是在原有基础上又对民众形成新的4 倍负债。所以,他坚决主张废除纸币,用作为“实货”的盐来收回虚券纸币。

我们知道,今天的信用货币是银行系统通过信用活动投放的,它便是发行者对于持有者的负债。其生命力来自于货币政策维持的信用货币的购买力,它需要完备的中央银行制度以经济规律的正确认识为依托的银行系统的运营和法律制度的保障。而这种“负债”工具形式的货币,便取决于完善的制度设施。现代信用货币以国家信用为支持,也就是有以真实的税收为依托的国债来担保。将元朝纸币演变历史,结合许衡的“负债说”来看,初期的担保是白银储备,随着国用支出的扩大,纸钞这种“负债”工具便逐渐虚悬,越往后虚悬的程度越大,终于导致政府没有能力动员“实货”来抵债,成了白条。在没有近代信用制度的历史条件下,许衡的纸币“负债说”,为我们提供了认识当时纸币的性质和理想纸币的制度要求的重要思路,难能可贵。

关于当时纸币的合理功能,在马端临看来,只能是特定经济主体与自身业务活动范围相联系的信用工具,也就是像彭信威所说的“两宋的交会是兑换券的性质”。[31]他称:

“盖置会子之初意,本非即以会为钱,盖以茶、盐钞引之属视之,而转以权钱耳。然钞引则所置者重(承平时,解盐场四贯八百售一钞,请盐二百斤),而会子则止于一贯下至三百、二百。钞引只令商人凭以取茶盐香料货,故必须分路(如颗盐钞只可行于陕西,末盐钞只可行于江淮之类),会子则公私买卖支给,无往而不用。且自一贯造至二百,则是明以之代见钱矣。”[32]

他认为在当时的条件下,交子、会子要正常使用,就不能和现钱等同,不具有社会普遍接受性,有时空和使用主体的限制。交子、会子就是因为单纯行使货币的职能,超越“钞引”特定条件下的取货功能。这是一个社区信用货币的观念。

如果在全国行使同一种纸币,其信用的维持当然责在国家。至元三年(1266),有回回商人以增加元朝政府的收入为辞,想控制纸币准备金,包办平准元钞的事务。户部尚书马亨反对,提出了货币的国家治理思路。他称,“交钞可以权万货者,法使然也。法者,主上之柄,今使一贾擅之,废法从私,将何以令天下?”[33]他看到了全国统一货币信用的国家保证要求,任何私人均不可替代。同时,这里也暗示出,作为货币价值稳定的准备金,绝不能成为生利资本。马亨正确地认识到了货币治理的国家责任,问题在于准备金和纸币价值如何维持?元朝社会制度的性质和货币治理机制,决定了这是难以回答的问题。

2.郑介夫“铜钱辅助宝钞”说与纸钞公信力的政府责任。

元代的单一纸币制度,阿哈马至元十三年(1276)专权后,至元钞很快蜕变为不兑现的国家纸币。至元二十一年(1284)卢世荣为相,受命整顿钞法。他抛开原有的单一纸币,将铜钱与钞并行,作为纸币制度改革的重要内容之一。由于他试图从财政制度上的改革来整顿纸币,触犯了“权势”的利益,货币改革方案进行不到数月,便在一片反对声中失败。那么,当时人主张不得废弃铜钱,希望钱钞并行的理据是什么呢?它在怎样的层面体现了纸钞的缺陷?我们不妨来看一下时人郑介夫的主张。

郑介夫,浙江开化人,多年沉寂下僚,但抱负甚高,敢于言事,在元武宗大德七年(1303)曾经上长篇《太平策》一纲二十目。其中,从民间交易的角度出发,提出了“造铜钱以翼钞法”的主张。面对至元钞贬值的局面,它主张在发行新钞的同时,铸造铜钱。

“夫铸铜为钱,乃古今不易之法,盗贼难以赍将,水火不能销灭,世世因之以为通宝,使法不可行,则上下二三千年间,灭弃不用久矣,何待今日始知之。言者谓铸一钱费一钱,无利于国,殊不知费一钱可得一钱,利在天下,即国家无穷之利也。……愚今请造铜钱以翼钞法,虽于国未见近利,将以大利于民耳。……所谓钞为一时之权宜,钱为万世之长计也。今钞中明具钱贯,即是铜钱之形,古者怀十文铜而出,可以醉饱而归,民安得而不富。今之怀十文钞而出,虽买冰救渴亦不能敷,民安得而不贫……”[34]

他从货币本身的自然特性和价值稳定的关系、历史经验体现的民众用钱便利出发,指出使用寿命有限的纸钞是权宜之计,发行者将付出无谓的成本,而铜钱尽管成本高于纸币,但使用寿命跨越朝代,为万世长计。这无疑影射出本身没有价值的纸币,其价值维持依赖于当时政府的制度机制,而铜钱凭借天然特性。然而,人类社会的经验表明,任何特定的实物币材都存在天然的数量限制。纸币使用是人类智慧的体现,纸币的合理使用是检验人类理性和制度优劣的标尺。从民间零星支出的灵活性出发,他还指出铜钱使用的便利和当时社会实际存在大量铜钱的使用,现实并非单一纸币。在缺乏“本位方案”的制度条件下,它朴素地提出了纸钞服务于城市和大额交易,铜钱服务于零星交易的民间经济生活的“铜钱翼钞”,击中了货币流通在货币形态结构上存在的现实矛盾。专制集权的元朝自然不会遵循客观的货币规律,其服务于财政敛财目标的纸币政策,在至正钞阶段即使辅以铜钱,也必然走上绝境。

注释:

[1](明)宋濂等撰:《元史》(全15 册)卷93《食货志一》,第8 册,第2369-2370 页。

[2](元)王恽:《秋涧集》卷80《中堂事纪》。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全10 册),第8 册,第3333-3334 页。

[3]彭信威:《中国货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 年11 月第2 版,1988 年8 月第3 次印刷,第555 页。

[4]全汉昇:《元代的纸币》,见《中国经济史论丛》(一),中华书局2012 年6 月第1 版,第426 页。

[5][日]黑田明伸著,高聪明译:《欧亚大陆的白银时代(1276-1359)——可公度性和多样性》,《思想战线》2012 年第6 期。

[6](明)宋濂等撰:《元史》(全15 册)卷150《何实传》,第12 册,第3552 页。

[7]全汉昇:《元代的纸币》,第427 页。

[8]彭信威:《中国货币史》,第559 页。

[9]以上关于元代纸币制度建立的经过和详细内容,参见全汉昇:《元代的纸币》,《中国经济史论丛》,(台湾)稻禾出版社,1996 年1 月版,第369-416 页;王文成、高庆华《“中统行钞”与蒙元银、丝、钱、钞关系的演变》,《云南社会科学》2017 年第4 期。

[10](元)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全6 册)卷22《杂著·宝钞法》,王云五主持:《四库全书珍本四集》,(台湾)商务印书馆,1973 年,第5 册,卷22,第6-8 页。

[11][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75 年版,第114 页。

[12]全汉昇:《元代的纸币》,第433-438 页。

[13](元)王恽,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全10 册),第8 册,第3342-3343 页。

[14][日]高桥弘臣著,林松涛译:《宋金元货币史研究:元朝货币政策之形成过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320 页。

[15]全汉昇:《元代的纸币》,第431 页。

[16]王文成、代琴:《元代平宋之际的货币替代、纸币贬值与银钱比价——至元十七年江淮行钞废钱考》,《云南社会科学》2012 年第3 期;王文成:《从“钱楮并用“到”银钞相权“——宋金元时期传统中国的市场结构与货币流通》,《思想战线》2014 年第6 期;王文成、高庆华:《”中统行钞“与蒙元银、丝、钱、钞关系的演变》,《云南社会科学》2017 年第4 期。何平:《传统中国的货币与财政》(人民出版社,2019 年5 月版)第170-171 页,借鉴王文成、代琴论文讨论货币比价差异影响铜钱、白银收兑时,加注遗漏,特此说明。

[17](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05《卢世荣传》,第15 册,第4565 页。

[18](元)王恽著,杨亮、钟彦飞点校:《王恽全集汇校》(全10 册)卷90《便民三十五事·侵夺民利不便等事》“论钞法”条,第9 册,第3721 页

[19]王文成、代琴:《元代平宋之际的货币替代、纸币贬值与银钱比价——至元十七年江淮行钞废钱考》。

[20](元)程钜夫:《雪楼集》,《江南买卖细微宜许用铜钱或多置零钞》,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21](宋)方回:《嵊县尹余公道爱碑》,载《石刻史料新编》(第2 辑,第10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

[22](元)陶宗仪撰,李梦生校点:《南村辍耕录》卷19《至元钞样》,第216 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1 月第1 版。

[23]《条划》引文均见陈高华等点校:《元典章》卷20《户部六·钞法》,中华书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3 月,第715-717 页。。

[24]关于至元钞的性质,也可参考侯厚吉:《元代叶李的货币管理思想》,《中南财经大学学报》1996 年第5 期。

[25](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4《世祖十一》,第2 册,第297 页。

[26](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05《桑哥传》,第15 册,第4574 页。

[27](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8《本纪第十八成宗一》,中华书局1976 年版,第2 册,第387 页。

[28]全汉昇:《元代的纸币》,第439-474 页。并可参考[日]前田直典:《元钞价值的变动》,载《中国钱币》1985 年第4 期,姚朔民译。

[29]彭信威:《中国货币史》,第617 页。

[30](元)许衡著,毛瑞方等校点:《许衡集》(元代别集丛刊)《补遗》,《楮币札子》,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 年12 月第1 版,第169 页。

[31]彭信威:《中国货币史》,第555 页。

[32](宋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9《钱币卷二》。

[33](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63《马亨传》。

[34](元)郑介夫:《论造铜钱以翼钞法》,见《历代名臣奏议》卷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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