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好美
2020-11-23
一对大时代的小夫妻,同岁,女方原籍金乡,男方邻县成武人,相识于回省城的途中。各自都没找到心仪的省城土著,受尽失落的煎熬,就结了婚。工作还不错,唯一的遗憾是,公司规模小了些,说出去不大抓面儿。男方本有计划赴京发展,婚后感觉尚可,遂安于现状,不再另有图谋。
既是大时代的小夫妻,做的也就是大时代小夫妻该做的事:上班,加班,下班。还房贷的压力不是很大,每月所余不多,但足够开销。两口子一人一辆电动车,生活平等。他们认为买车不实际,也不可能一家买两辆。钱攒下来,用于养育子女,比养车合算。钱多了,再买一套房,也比养车合算。但没车影响出行。回金乡、成武,也不抓面儿。幸好两人都不是好面子的人,倒也无所谓。
男方老家亲戚多,来省城找的也多。其中两个老病号儿,一年各自至少有一次远来寻求名医。俩病号儿一个是老舅,一个是本家三爷爷,都病出了境界。做晚辈的看了,实在不忍心他们在来去省城的求医路上再受颠簸。为了方便长辈,男方暗下决心把车买了。等病号儿一走,心又淡了。
不陪长辈去医院看病,不知道人生。特别是去省城那几家大医院。每次去完之后,都会觉得一切争强好胜之心都没了。
所以,网络上,微博、微信、QQ、淘宝,一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论坛,就有了一个并不十分活跃、多半沉在水下的网名:
伟大鼠生。
那就是男方。
伟大鼠生虽云“伟大”,实则也没多少的争强好胜之心,在网络上也就是顺手点个赞,再不就“呵呵”“嗯嗯”两声,顶多就是不怀好意地把曾引起热议、好不容易才沉下去的帖子再翻上来,跟老鼠一个属性。
女方兔姬起初上网的目的单纯,似乎只为展示纯情可爱。从看到路边一朵野花也要拍下来传上去,拌个凉菜、做个蛋糕也拍了传上去,到逛街时从橱窗里拍个模糊的侧影,再到半遮半掩,直至如今全方位展示,甚至还在一个视频平台开过好几次直播。按说点个赞是举手之劳,除了那些野花、美食、街景,伟大鼠生偶尔会奉献上一枚大拇指,对其他皆视而不见,尽管兔姬发帖时常常不忘知会他一声:
“老公,给点个赞哟。”
日子久了,兔姬嘴上就多了句话:
“我还没看透你!”
这才是小夫妻,五年前结婚,二胎还只是计划,将来还有几十年光阴要过,她就说“我还没看透你”了。换了别人定会惶悚,但伟大鼠生不会。
若是娶个省城土著就会了,若是娶回来一个仙女也会了,娶个歌星、影星,当然也会。偏偏娶了个邻县的,跟他一样在省城没有根基,只会受老家人的拖累,完全靠自己拼搏,而且相貌普通。哪个男人的眼睛,不是往上瞧的呢?
兔姬的手机,在婚后的五年里换了四部,拍摄效果一部比一部好。每换一部手机,她都会对伟大鼠生说那句话。
伟大鼠生心疼钱。兔姬没冤枉他。
有一次她突然要用刚拆封的新手机拍他,他躲着连说“我不拍我不拍”。明显是在赌气。她偏要拍,拍了让他看看,让他看值不值。
小夫妻在房子里追。他躲不掉了,只好转身来让她拍,她反而不拍了。不能拍,拍了他还以为长得多帅似的。
其实伟大鼠生是很让人爱的。最让人爱的一点,就是他的直男性格。除了证件照、集体合照,他几乎没给自己拍过照片。迎面走来他自己,他会不认识是谁。站在镜子前,他看自己的肌肉、身板,但会有意识地忽略自己的面孔。
兔姬不用的手机都转给他,他会不会偷偷自拍呢?她不管。
每换一部新手机,她都会涨许多粉。他们都是非常可爱的兔姬粉。
“我还没看透你!”
这天,兔姬出门时回头对伟大鼠生随口说了句。伟大鼠生不觉得惊奇,习惯了。他起床晚,吃得多,吃得还慢,他说他公司打卡不严格,很多人常常不打卡。他吃得慢是有理由的。兔姬带着孩子金宝下楼,从车棚里推出小鸟牌电动车,骑到街上,加入了清早送孩子去幼儿园、去学校的大军。
一个大人带一个孩子,一只大兔子带一只小兔子,一只大老鼠带一只小老鼠。当然,也有带两个的,很少有更多的,比如一只大兔子带一窝小兔子,一只大老鼠带一窝小老鼠……兔姬不由得联想开去,“噗嗤”笑了。金宝仰脸问她:“妈妈你笑什么?”
她忙回过神来。电动车掌握方向、增速都在同一只车把上,骑起来很灵活,但也很危险。她紧张了一下。她柔声回答:“没笑什么呀。”可是她又笑起来,“小耳朵还挺尖的。”她夸金宝。
“你是兔姬妈妈,金宝是兔子耳朵。”金宝乖巧地说。
幼儿园到了,兔姬停好车,金宝自己从踏板上走下来,跟她说声“再见”,就往门里去。“金宝。”她叫住了她,然后在她身边弯下身子,贴着脑袋,掏出手机,笑眯眯地拍了张母女合照。
在距离幼儿园一百五十米的街边,兔姬跨坐在电动车上,两脚蹬地。半分钟之内,那张母女合照就悬挂在了至少四五家网络平台。
一个神秘人在微信朋友圈第一个点赞。之所以说是神秘人,因她从来不跟任何人交流自己的生活信息,却常被兔姬拉到一些生活论坛、微信群、QQ 群里。此人网名“兔子耳朵”,在其他平台也叫“兔子耳朵”。她就是女儿金宝,同时也是她自己。伟大鼠生问过她,“兔子耳朵”是谁,她说当然是兔姬粉喽。
兔姬有好多兔姬粉,数以千计。
两分钟后,兔姬再次停下来,让兔子耳朵留言:
“母女俩都好好看哟。”
犹豫了一下,才没提醒伟大鼠生点赞。兔姬早就不缺他一个赞了。
然后,她几乎是心满意足地来到公司。在工位上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回复兔子耳朵:
“兔姬羞羞哟。”
朋友圈点赞已超过了二十几个。虽然是与女儿的合照,还是没能赢来伟大鼠生的大拇指。她早看透他了,并不在意。下面还有十条留言。玫瑰两条,爱心两条,剩下的依次为“美人儿”“小美人胚子”“美美又一天”“不要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女儿,赶着你的马车来”“美丽与童真”“今天好美”。
最扎眼的应该是让她“赶马车来”的那一条,她知道他是谁。他是太监的孙子。他们最初是在一个微信群里认识的。那时她还不习惯在群里说话,但头像出卖了她。他被头像吸引,跟她搭讪,说了好多有趣的话,其中一句说他是太监的孙子。她没听出不对,后来越琢磨越有趣。太监怎么会有孙子?太监怎么不会有孙子?这“孙子”一定是有故事的人,故事还很久远。想来这个太监爷爷,应该是祖爷爷辈上的,被他笼统叫成了“爷爷”。太监收养了他的血缘上的爷爷,生下他的爸爸,再生下他。几代过去,百年就过下来了。对他来说,姓氏已不再重要,她只记住他叫“天之泳”就够了。
太监的孙子天之泳是东二环路上一家公司的主管。天之泳从不炫自己的眼力,他只炫爷爷。爷爷见识过的美女,个个天香国色。谁能说不对呢?爷爷的孙子的孙子,还用废话?好像爷爷不是太监了,又好像爷爷仍是太监。这个人不让兔姬感到危险。他说爷爷,兔姬就会蓦然想到男人的裆部,那里平平的,跟女人一个样儿的。兔姬忍不住“扑哧”笑了,一笑更觉天之泳有趣。
可是,兔姬略过了天之泳。她盯在了最后那一条。
到现在为止,这还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清早一睁眼,身上就过电一样,升起一股盛大的暖流。当时,她差点叫出声来:
“今天好美!”
兔姬先回最后一条留言,其实在回复上去的时候,已经不是最后一条了,后面又跟上了两条。她回的是一颗爱心,因为一时找不到语言。可惜爱心是静止的。静止也好,静止意味着永恒。然后她往前回,又回后面的。有意无意,她漏下了天之泳。
她嘴角含着微笑,决定半小时之后再看。一抬头,发现公司主管向她走来。主管愣了一下,而她竟出人意料地没有把目光躲开。她迎着他,慢慢站了起来。
生活啊,有多少人再怎么挣扎,也只是一只老鼠。在主管跟前,伟大鼠生就是这样。结婚之前,伟大鼠生来公司接过她一次。就一次。偏巧那一次让他见到了主管。看得出以后他不想来接她了,她也不让他来接了。他打电话来问,她就说“我打车”。一般不打车,而是坐公交。公交运行到很晚。这个北方城市很安全。
有一段时间他觉得不安全,总是盘问她公司里的事。她懒得回答。她歪着头,手支着下巴,眼睛微微上翻,像在发呆。她用这个姿势告诉他:“傻帽儿。”这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什么都说明了,又不怎么露骨。名著上有句话:真相,残酷的真相。太露骨,怎么活呀?伟大鼠生自然不盘问了。
从第一次见到主管,兔姬就没敢抬头直视过他。这么说吧,他可以满足她对男人所有的想象。论体格,伟大鼠生是老鼠,他是大象。论相貌,伟大鼠生是小鬼,他是天神。关键是,他还有留学背景,国内本科也是名校。只有一点让他略减分,他的老家高密,跟金乡、成武一样,是个县城。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腿。只要发现他在近旁,就心跳腿软。
伟大鼠生的担忧是对的。如果主管对她暗示点什么,她不见得就能抵挡得了。这好像也并不是因为她对婚姻还不够忠贞。
忠贞不忠贞,不是说说就算的,得考验。走近诱惑的门前而停下脚步,也算经受住了。躺倒在他的春床上然后再挣扎着起来,也算经受住了。经受住了就还是一位忠贞的妻子。
事实上,她连经受考验的机会都没有。主管的家庭谁人不知?妻子美貌贤惠,与他同样学历,是大学同学。他们还生了漂亮的儿子。住着大房,开着奥迪。常进的是西餐厅,周末双双健身,与洋专家交流毫无障碍……他们在国外学到很多,你想都想不到。
不过,兔姬还是感到幸运的。万一人前把持不住,脚一软,跌到地上,那就是出丑了。人一出丑,在世上就不好混了。传到伟大鼠生那里,有口也说不清了。
像这样迎着主管站起来,头不晕、面不红、眼不花、腿不软,还是头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主管的确是一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男人,但也仅此而已,像一根草要长成一根草、一棵雪松要长成一棵雪松那样寻常。而且她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愠怒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的样子。
“请来一下。”主管平静地说。
同事们眼看着她跟在主管后面去了他的办公室。
十五分钟后,兔姬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叠报表。出来正常。不正常的是她还能面带微笑。今天自从她在工位上坐下,就一直在摆弄手机,主管不叫她才怪。
公司里的人相互都加了微信,谁发了朋友圈都看得见。还没等有人问她主管何故叫她,就有邻座看见主管在她的合照下点了赞。
“艾金森!艾金森!”邻座压低声音提醒她。
艾金森就是主管。
不知何故,主管会用一个英国谐星的名字做自己的微信昵称,而且头像就是那位逗人发笑的憨豆,跟他的风格颇不相称。她当然也看到了,却不以为意,更不受宠若惊。惊异的就只有别人。艾金森给人点赞是破天荒的事。久而久之,连憨豆先生的笑容都显得寂寞了。
兔姬从容自若地坐下,不再去看手机。她不慌不忙地把报表铺在桌上,就开始认认真真地校正起来。
报表是昨天临下班交上去的,刚才艾金森向她一一指出了其中的错误。艾金森的修养有目共睹,从不会轻易发脾气,除非属下犯的错不可饶恕。在兔姬面前,艾金森明显表现出了超常的耐心,每一句解释和分析都明明白白。兔姬也觉得脑子出奇好使,他的每句话都被她听进心里去了。对他的每个意思,她简直心领神会。
都说工作着的男人最迷人,而埋头工作着的女人,也是很迷人的。往她身上瞥一眼,很有些迷人的意思了。人们就开始下意识地瞥她,但她浑然不觉。
一直到下午三点半,兔姬才重新把报表整利落。
今日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在第二次从艾金森办公室出来之后,她带着完成一天工作的疲惫和惬意打开手机,首先看到了天之泳的微信:
“美人儿,怎不理我?我冒犯你了吧。”
正要回,又来了一条,却是艾金森的:
“谢谢美丽的兔姬。若肯赏光,晚上请去雨滴广场麦田家一坐。”
雨滴广场在公司附近,是一个有名的休闲娱乐场地,本部门会餐的首选之地。
同一天,同一时刻,两个优秀的男人在等候兔姬回复。这是兔姬有生以来从没遇到过的事情。不得不说,艾金森把兔姬惊到了。这么优秀的男人也来邀请她了。从语气,到语言,充满了尊重。
听,他要“谢谢”她哩。他称呼她为“美丽的兔姬”。
瞧,她去赴约就是“赏光”。
雨滴,麦田,哦,多么富有诗意的字眼!甚至让人感到它们不是存在于这个俗世。但它们就在身边,打开窗子,就可以看到。
他是多么体贴。他只要说“麦田家”就够了,但他还要加上“雨滴广场”。雨滴广场只有一个,而这座城市里麦田家却有好几处。难道她会弄错吗?
别人看不出来,她已经腿软了。她觉得气息也急促起来,她马上就要回过去:“可以!”今天的她却不再是往日的她。
兔姬很快冷静下来,而且做出了一个又可恶又无礼的决定:
不回。
她不是怕他图谋不轨,也不是任性,反正就是不回。而且这个决定牵连到了天之泳。对天之泳,她也依旧不回。
平心而论,天之泳没说错。他冒犯了她。她的朋友圈已向世界广而告之,她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也是一个男人的妻子,从道德上讲她不接受挑逗,即便是太监的孙子也不行。
这时候,她感到了全身心的无边的宁静。她相信这也是一种幸福,此时此际的幸福感无以言传,却并不到此为止。
伟大鼠生也发来了微信,问她下班后去不去接金宝。这个问题伟大鼠生何曾提过?不是一直由她来接送金宝吗?只要她能准时下班,她就去接金宝,准时不了就提前让他去接。有时候接了金宝还会再返回公司加班。一般情况下她不去劳烦他。男人不光要工作,还要交际,她懂。妻贤夫祸少。她从没指望过他会关心接送孩子的问题。可是今天他来问她能不能去接金宝了。难道他觉察到了什么?
按说她也可以不回伟大鼠生的微信。接不到微信,你就看着办吧。你要不放心打来电话问,正好助她答应艾金森的邀请。
答应了艾金森,顺便回了天之泳:“抱歉,不让人活了,忙到现在才看微信。”信不信由他。事情将完全发生逆转。过山车一样的生活才有趣哩。
换一个时候,兔姬就会这么做了。能够借此给伟大鼠生一个警告,也是必要的。那也会是一个小小的报复。他只顾自己与社会交往,难道她是活在真空里吗?她的上头,也有一个主管哩。只不过她的主管人品好罢了。头上九楼,有个对员工异常严苛、变态的公司主管,员工完不成业绩会被罚吃活蚯蚓、蟑螂,绝不是危言耸听。关键是,他还亲自示范,定下活吃的标准。
今天好美!兔姬分得清丈夫和其他人。兔姬在微信上说“我去接金宝”,尽管像一句废话。一句废话就把丈夫和其他人分清了。
兔姬,她在被丈夫和另外两个优秀的男人同时牵挂着,这该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啊。兔姬,该不是到了人生的巅峰了吧?兔姬,是不是拥有了全世界所有的爱?因为是所有的爱,才那么富有层次。那是肯定的,那是肯定的。她真想闭上眼睛一遍遍告诉自己。
当着很多家长和孩子的面,兔姬接上了金宝。她似乎听到空气中飞起了窃窃私语。“多漂亮的宝宝呀。”“妈妈也漂亮呀。”漂亮的妈妈才能生出漂亮的宝宝。何止漂亮?“母女俩都美呀。”她简直按捺不住要再拍一张母女合照了。
惊喜还在后面。伟大鼠生已经到家,他正在准备晚饭。下班路上他买了熟食,其中有一只蒸乳鸽。
“竹叶青”熟食店的熟食最对她的胃口,特别是蒸乳鸽,入口稀烂。一天能吃一次蒸乳鸽就别无所求了。去晚了就买不上,而且,还卖得死贵。
看见乳鸽,她忽然感到自己很长时间没吃过了。她向伟大鼠生嫣然一笑,眼里满是感激。不,今天这只乳鸽,她不准备吃了。一半给女儿,一半给她的那个他。
真是完美的一天啊。
就在这一天的最后时刻,兔姬果然遭遇了有生以来最为宏阔难忘的高潮。她不知被抛到哪儿去了。说是在九霄云外,却一无恐惧和忧虑。她早化成了一团自由自在的云气,浩瀚无边的宇宙如同一座芳香四溢的花园。时间也像静止了。可是,等她发现自己还躺在深夜的床上,躺在金宝和伟大鼠生之间时,她感到绝望极了,因为她还要回去,回到那个意识全都丧失的时间。她要重新化为无知无觉的云气,在整个宇宙无休无止地弥漫飘扬下去。
显然,这一天已经消逝。
亘古不变,每个新的一天都从深夜开始。在新的一天,兔姬悄悄走下床,独自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继续回味高潮的感受。
打开手机时,兔姬愣住了。她好像刚刚想到自己下床的同时,也把手机带了过来。“不要!”一个警告的声音传来。她立时打了个激灵。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到床上,抱紧你的丈夫!”警告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瞪大眼睛,朝黑暗里四顾,影影绰绰的都是些家具的形状。
“丢下手机,回到床上!”
那声音越发严厉了。
兔姬不由得用双手捂住了嘴。
她醒来时,伟大鼠生已经醒了。他在静静地看着她。她下意识扭了一下脸,耳边听他小声说道:“你棒极了。”她乖乖地被他搂在了怀里。在真正的天亮之前,两人要小寐一会儿。可是,她却想起了夜里的情景。当他从她身上下来的时候,她似乎感到他轻了些。两人的怀抱终究是温暖的,就都朦胧地睡了过去……
“嗨!”
把金宝送到幼儿园,兔姬迫不及待地直接给天之泳发了微信。这里只距幼儿园一百米。人来车往,都是送孩子去幼儿园的家长。
他没有马上回复。是没看见,还是生气了?她又往前骑了十来米,打开手机再看,还是没回复。她的手指有些颤抖了。她简直什么都没想,就打下了两行字:
“如果说我没看手机你会相信吗?总会有原因的。你想听什么原因呢?”
但还没有发出去,天之泳就发了过来:
“看看你。”
兔姬轻嘘一口气。但愿,他把昨天的留言忘掉了。那就省得她再去解释了。转念一想,没这么简单。看这口气,像是在拿她没有回复来做交换。
不,他们还没达到可以互看视频这一步,也不可能到这一步。她的心已经怦怦直跳起来。如果答应他的要求,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瞬息之间,她就做出了重要的判断,她这辈子绝对不会背叛伟大鼠生。适当调调情倒是可以。随后,她又吃了一惊。她是在跟一个陌生男人调情么?天之泳的微信头像在闪光,那是一把木鱼石的水壶。“看看你”三个字是黑色的,也在闪光,闪着黑色的危险的光。这一切都在表明,她已走进了与一个陌生男人的危险关系中。
“看看你。”
“不。”她像是挣扎着一样回复了一个字。
“听话,美人儿。”
“我发朋友圈。”
“给我一个人看。我要你给我一个人看。”天之泳步步紧逼,“你的动态会更美。”
兔姬堵了别人的路。她听到了斥责的声音。
“上班要晚了。”她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骑起电动车,随上班的人群一起往前冲去。
同事们全都目睹了她惊魂未定走进办公室的样子。虽然没错过打卡时间,但她是最晚的那一个。实际上,她的脸色很不好看,跟昨天截然不同。这让同事没敢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断定那件事难以启齿。
好险哪,差一点就与一个网友突破了普通的男女界限。回头想,今天的微信对话不是由她首先挑起来的吗?发展下去,将会引爆一座火药库,药捻子是她安上去的,并由她亲手点燃。不得不说,她失之于不慎。可是,昨天半夜她从刚刚结束夫妻欢爱的床上爬起来,独自坐在黑暗中的沙发上,意欲何为?
如果那时候,她向可能已入睡的天之泳发出一个“嗨”,她还能再为自己辩解吗?那时候,她满脑子装的不是别人——既不是疲惫昏然的丈夫,也不是被她有意冷落的艾金森,而是这个太监的孙子。
历史如此久远,早被她简要地捋清了。裕隆太后颁下退位诏。军阀冯玉祥驱逐末代皇帝出宫,太监、宫女一律遣散。天之泳的太监爷爷一路辗转,流落到本城,收下义子,抚养成人。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不能问遍所有人,只问自己公司的同事,若论根基,还有比天之泳更深的没有?
相比艾金森,她更被天之泳所吸引。好像在他那里,隐藏着无数生活的奥妙。他让生活有了历史的广度和深度。在与伟大鼠生结婚之前,她不是试图找到一个土著爱人而不得吗?想想龙旗凤辇,厚重威严的宫门,朱红斑驳的宫墙,那些古怪陈旧的礼俗、衣饰,艰困漫长的迁徙之路上沉稳缓行的骆驼、笨拙迟滞的舟车,或者再想想长矛厚盾、镖旗钢刀,甚至江湖上的黑话,幻想中土著身上该有的东西,在天之泳这里全有了。
实际上,兔姬并不怎么期望天之泳是一个同时代的人。他若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像她幻想的裆部平平的太监,就不会让她感到危险。要不,深更半夜,她也不会心生给他发微信的念头。
不料,今天微信上的一句招呼,给了她一种捅了马蜂窝的感觉。
天之泳不可能是一个老人,而且太监的孙子也不是太监。他可从来没做过掩饰。可以说,挑逗的语气一直都是赤裸裸的。她只是选择了忽略罢了。
在更大的危险到来之前,要躲避还不晚。拉黑他,删掉他的微信号就能做到。
危险几乎是肯定的,兔姬已经在幻想他是一个有着艾金森仪表的同代人。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再加上艾金森出众的仪表,那该是怎样一种完美啊,在兔姬看来,艾金森正代表着男人所能达到的高度。
一整个上午,兔姬的微信都风平浪静,那个天之泳就像消失了。这没什么不对,工作时间嘛。兔姬也不能只顾聊天而误了工作。公司有纪律,不准上班闲聊,只是执行得不怎么严格。偷空去微信群瞧两眼,也是可以的。
艾金森没露面,他的那条信息早被压到了后面,兔姬几乎没想起他。作为一名公司主管,难道他不具备足够的威严吗?不是的。虽然他不像九楼的主管一样会罚属下吃蚯蚓,但他确实曾让她心慌,也曾让她害怕。从昨天起,就不这样了。她不还是过去的兔姬吗?不,她不是。不是她变了,是她发现了真实的自己。
只要她打开手机,她就会看到兔姬粉无数的赞美:
“迷人的兔姬!”
就在昨天,艾金森不也这么赞美过吗?“谢谢美丽的兔姬。”他说。
当然还有兔子耳朵情动于中的那些话:“这女子真美!”同时献上数不尽的鲜花、爱心,以及体贴的小咖啡杯。美女,可不要太劳累哟。她对每个兔姬粉一视同仁,基本上都会一一回复:“谢谢亲。”鲜花,咖啡,太阳,爱心,红唇,笑脸,拥抱,抱拳,还有日积月累收集起来的表情符号,“和你聊天真开心”“你的微笑比蜜甜”“心里满满都是你”。像是不够用了,又像是怎么也用不完。
世界上富有的不只她一个人,她送出去的,还会收回来。她的财富不会减少分毫。一个如此富有的人,还会为生活的匮乏感到惶乱吗?以她的眼睛看艾金森,已不会感到危险。就像她看天之泳,会想到太监,她看艾金森,却是一个地道的绅士。
以前怎么没把他当绅士看?只能说她没能睁开眼睛,因为他的光芒不允许。她把眼睛睁开了,一个绅士就站在了她面前。
在绅士身边工作,不可能不安心。兔姬安心地工作到午饭时间,有人告诉她艾金森没来公司。
“关我鸟事!”她脱口而出。
虽然她从不自以为是淑女,但也马上意识到了失态。她有能力化解生活中的尴尬。她不做鸵鸟,便赶忙笑道:“我收回,我收回。”她“吃吃”地笑着。谁会跟一个如此可爱的女人过不去呢?个把粗俗的字眼哪个能免?况且她又发出了一声呻吟。
“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她说着,皱起了眉头,“我待会儿再下去。”
同事们走光了。餐厅在地下一层。她肚子不疼了,也走了出去,进了电梯,就上了顶楼,然后爬上高高的楼顶。
“关我鸟事!”她冲着空气喊了一声。不会有人听到的,除非有天神。楼顶很宽阔,没别人。她一把捂住了脸。“我有点生气,我有点生气。”她絮絮地说着。
兔姬粉看到她这个样子,一定会很难过的。这能怪她吗?她在绅士身边工作,根本不用多想。可是,绅士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她简直越想越委屈。“我有点生气。”何止是生气,她止不住呜咽了两声。
在她工作的时候,他的微信依旧躺在手机里。她没管它,料定它跑不了。任何一个时候,她只要回复一个笑脸,或者一抱拳,就能应付过去,比文字还要得体自然。她不会得罪他,因为他是绅士。对一个女人,对一个美丽的女人,绅士的胸怀宽广如山谷。
可是,他没来上班,她是公司所有人中知道得最晚的一个。若不是有人告诉她,说不定在下午的某个时刻,她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他的办公室,借故汇报工作,为自己不能及时回复微信而致歉。她总是要跟他解释的,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当发现门内无人,她将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坦然朝同事们转过脸去。
她对他有气。他能用微信邀她吃饭,为什么就不能用微信告诉她第二天不来上班呢?他发出第一次邀请,为什么就不能催问催问?这也不能成为不回复的理由。但她更生自己的气。她不去赴约,也不回答去不去,万一他自己去了,岂不让他空等一场?哦,也许还有别人。有可能因她未去赴约,他喝多了,结果第二天因头疼而不能上班。又或许他一不高兴,就不想来了,被自己的员工拒绝,面子不好看。
兔姬恨不得再回到昨天收到艾金森微信的时辰,她肯定会做出相反的决定。
这时候,兔姬顺便朝四周看去,发现城市的美丽令人震撼。虽然心情不好,还是忍不住举起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了几张。犹豫了一下,才没自拍。自拍的题目却早想好了,就叫“含泪的微笑”。
背对阳光,兔姬选了几张发在了朋友圈,并熟练地一一屏蔽了公司里的所有人。手指刚拿开,就有了第一个点赞。
不是别人,是伟大鼠生。
“下午你去接金宝!”
二话不说,兔姬就给他发了条微信,不等他回复就从楼顶快步走下来。
这天下班后,兔姬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离开公司,就好像再没有一间房屋可收留她。她骑着电动车,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一直到天黑也没停过。
在这个城市,兔姬倒是有两三个闺蜜,可她不想见她们,就像她不想见伟大鼠生一样。那个成武县的男人,能给她什么呀!既没根基,也没高度,真不知当初怎么看上他的。或许只是无奈。她不敢多想,一多想就像在朝着无底的黑洞掉下去。天一黑,前面的道路像是一道深渊。能够拯救她的,只有那个艾金森。他有一条微信还在等她回复。即将崩溃之际,她将不顾一切向他求救。
她满脑子想的,就是艾金森。她所了解的有关他的一切,还有那些未曾发生的,想必会发生的,比如,昨晚如果他们共坐在麦田家,他作为一个绅士,会怎么对她?“谢谢美丽的兔姬”,那怎么会是一句简单的赞美?他想要对她做什么,她无法抵挡。也许在她的严词厉色之下,他会选择暂时退却,但他终会再次发起进攻。
艾金森,有时候你是绅士,有时候你就会是战士。
兔姬身上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渐渐地,她快要走不动了。后来,她停在了夜晚的街头,因为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电动车没电了。
伟大鼠生打来了电话,问她几点回去。她支吾了一声,他可能以为她还拿不准,就不问了,但随之告诉她,明天成武老舅要来。这很突然,可她没反应。他老舅来,家里自然要做招待的准备。
电话挂了。
“我还没看透你。”兔姬不由自主地嘀咕了一句。
老舅不来,他会打来电话吗?不会的,因为她总要回去的,早晚而已。她还能去哪儿?举目无亲,又没个要好到能够随便留宿的同学好友。那些可爱的兔姬粉,也不知隐藏在了世界的哪个角落。偌大的省城只有一个简朴的小家,命运让她和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共享这个家。
鬼使神差地,就着路灯,她抬手自拍了一张,随后发给了兔子耳朵。
“可怜可怜兔姬吧。”
“兔姬妈妈真美啊。”
兔子耳朵马上回复,连缀着爱心爱心爱心,好长一串爱心。这让她觉得好受些了,但也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找旅舍独自住一晚。
用手机查找一下,附近就有家中档的旅舍连锁店。兔姬推起电动车,朝连锁店方向走去。省城的地势高低不平,没电的电动车像个铁疙瘩,死沉死沉,骑起来比推着更吃力。兔姬咬牙坚持着,才走了百十步就气喘吁吁起来。
冥冥中的声音告诉兔姬,这是她生命里非凡的时刻。她停下来,为了记录这样的时刻,也为了喘口气。她拍了周围的照片,放到朋友圈,并特意配上文字“今晚我在这里”。当然她只需屏蔽伟大鼠生一个人。文字后面的拳头符号,好像在向整个城市示威,代表她此刻的决心和力量。
她既等待消耗的气力慢慢恢复,也等待朋友圈里的反应。
果然获得了一片点赞,而且惊动了天之泳。
“我在附近。”天之泳发来微信,“原地等我。”
从照片上,他认出了兔姬现在的位置。
“不。”兔姬马上回绝。
“听话,美人儿。”
兔姬推起电动车又往前走。她把头垂得低低的。
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她的前方。车门打开,走下一个男人。
“抬起头来。”
那人站在她面前说道,不是微信里那种轻飘飘的语气,简直就是命令。
从声音里她能听出来,他要比艾金森年轻得多,就好像绝对不会是太监的孙子。不可否认,一桩大时代的人生奇遇正在发生。
在一个又年轻又强壮、如同王子的男人面前,兔姬抬得起头来吗?
即便她正手推电动车,她也没有慌乱。迎着那男人,她高傲地将头抬起,但目光低垂,睥睨一切。这时候,她感到自己那么美。
那男人对她瞧了片刻。
“上车吧。”他说。
她原地不动。
他伸手拉她了。这不是一位绅士的风度,她挡了一下。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解释说。他笑了笑,“你会喜欢的。”
“我要回家。”她低声说。
“回家?”他说,“你是不信任我吧。你不觉得这是命运让你在这里等我吗?哦,我明白了。”不由分说,他把电动车从她手里接过来,推到路边。那里有一个自行车存放处,地上固定着一排铁架。他用放在车筐里的一把大铁锁将电动车锁在了铁架上。“丢了我赔你一辆。”他对她说,然后把车钥匙交给她,就走到他的车旁,并打开了车门,等候她走过来。
世上什么不能拒绝呢?命运。很难说是什么打动了兔姬,反正兔姬迟疑了一阵后,终于迈动酸痛的双腿,向天之泳打开的车门走去了。
不过是两天的时间,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遭遇一波三折的美妙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人生的奇遇面前镇定如山。兔姬已经看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灯火绚烂的巍峨宫殿。之所以没有激动不已、头晕目眩,皆因为她本来就是从那里出来的。身旁的天之泳一袭黑衣,紧绷绷的,闪着亮光。上百年前,他的太监爷爷舟车劳顿,远徙本城。他的英俊甚于艾金森,青春的活力依旧四射,但灵魂里却有故国宫阙的气息。他们仅仅是今天才见面吗?不。她对他像对老朋友一样,完全没有戒备。
很快,他们来到了省城以豪奢著名的玉府龙华酒店。她曾经路过那里,却没有进去过。她不知道,自己一看到酒店的灯火,眼神就变得万分妩媚动人起来。
一个女人身体深处的快乐,已被大大唤醒。他们走下车子,她不假思索地主动挽住了天之泳的胳膊,幸福感如同潮水,滚滚而来。这倒叫天之泳拘束了一下。走进酒店大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低低响着舒缓的音乐。她心想“真是好地方啊”,却没说出来。她得配得上这一切,至少表现得配得上。出于习惯,她欲拍照片,心都痒痒了,也不能随便乱拍。
忽然,兔姬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因为她瞅见了艾金森。他正跟一个衣着光鲜的高个儿女人站在一起,她毫无理由地相信那是他的太太。她悄悄叹了口气。人家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啊!
天之泳发觉了她的反应。
她马上加倍振作了,这绝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她微笑着向他摇摇头,让他打消疑虑,用眼睛告诉他,他可以把她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去。
从一踏入玉府龙华,她就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挟裹着上了一只随波摇荡的小船。那小船漂行在一条看不见的曲折漫长的迷幻之河中……小船终于静止了。她和天之泳停在了轰趴馆的一扇门前。
天之泳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她没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闭上眼睛。”打完电话,他对她还算轻柔地说。虽然轻柔,也还是命令。
她无法违抗。
“走一步。”他说,“不要睁眼哟。再走一步,继续往前走。”
她还是乘坐在不停摇荡的小船上。黑暗中,她听到了房门轻轻关上的声音。
“马上要到了哟。”天之泳说。
她激动得喘息起来。小船从她身下消失了。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实际上,她像站在了万籁无声的旷野,天地玄黄,宇宙苍茫。
“欢迎美丽的兔姬女王闪亮登场!”天之泳突然热烈地高声宣告。
她充满期待,猛地睁开眼睛。房间里顿时大亮,同时响起一团疯狂的尖叫声。全世界的灯光都照在了她的身上。她不知身在何处,慌忙屏息环顾一下。她马上吓住了,因为房间里挤满了鬼一样狰狞的人。特别是那些女人,穿着奇装异服,浓妆艳抹,却遮不住脸上的丑陋。他们一起向她扮着鬼脸,看她呆如木鸡的反应而哈哈大笑。她手足无措,瑟瑟发抖起来,又求救一样,转向天之泳,但天之泳转瞬间已在脸上挂了一副太监的面具,同样地丑陋狰狞。她止不住发出一声尖叫,拔腿就往外跑。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好不容易才跑到走廊上,似乎感到后面还有人在狂笑着猛追。冲进电梯里的时候,发现脚上鞋子跑掉了。那是一双十分好看但极为廉价的女鞋。她全身的衣服也都是廉价的,多购自淘宝店。来玉府龙华,怎么没想到自己的衣着如此不相配呢?但她已经顾不得这个了,一心想着马上逃离此地。
在酒店外面,她昏头昏脑地撞上一个人。
那是艾金森。她站不住了,艾金森一把搂住她,问她发生了什么,她丢了魂儿一样,满脸恐惧,目光散乱,一个劲儿摇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艾金森要带她回酒店,见她极力往后坠着身子,想了想,就把她带到了停在院中的车上。
过了一会儿,她才好了一些。她没抬脑袋,但微微动了一下身子,似乎要他把车开走。
慢慢来到昏暗的街头,他听她小声说道:
“请您帮我找个地方住一晚。我没带身份证。”
他没说话,继续往前开。
然后,她又告诉他,自己没电的电动车放在了万字街,明天还要请他帮忙弄到公司去。
他像没听到,继续开。她一直没看他,也没看路。
忽然,他转头问她家在哪儿。她不回答。
“今晚我的责任是送你回家。”他说。
她像没听到。他一点不急。
沉寂的街道空空荡荡,像是一个人被一支巨大的针管抽空了,只剩一张皮。
在兔姬家附近,她让艾金森停下来,要自己走回去。
艾金森从车窗里叫住她,她以为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却说:“谢谢你。”为避免她陷于迷惑,他补充道,“你让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好。”她像明白,又像不明白。车开走了,她又独自在街边跣足站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来。若她抬头,她会发现她家窗户黑洞洞的。
即便此刻,她也不想回家。
手机好像有动静。
天之泳发来了微信。
“我惊奇于你的恐惧。”他说,“那不过是化装舞会。”
兔姬毫不迟疑地将他拉黑、删除。从此这个人在她卑微而敏感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扭动了一下酸痛发僵的脖颈,无意中发现对面有一个窗口亮了。她只瞥了一眼,那正是她的家。
“你以为我总会回来吗?”暗处的她凝神自照,却看透了一切。“哼,”她恨恨地说,“那可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