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
2020-11-23
即使正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也不见光亮。他的皮肤太黑了。我们那里形容黑皮肤是乌鱼,如乌鱼之黑。大家都不叫他的名字,喊他二黑子。他从来不生气,只是憨憨地笑。时间长了,他去敲人家的大门,里面的人问:谁啊?外面的人答:我是二黑子。二黑子的妈妈听到别人这样喊自己的儿子,倒是觉得难为情。她曾经私下跟我说:这孩子不像我生的,黑得好奇怪,像乌鱼皮。她生的二儿子和女儿不说白白净净,也是正常的皮肤。二黑比我大两三岁,我十岁以后,他的个子就没有超过我。我越长越高,他逐渐稳定在一米六八左右,这个高度是征兵体检时量出来的。我们在一个生产队劳动,他的力气比我大,常常照顾我。从船上过跳板往岸上担粮食时,我最紧张,和我父亲一样,怕过跳板。干这活时,二黑子常常帮我的忙,我速度慢,一船的东西运到岸上,大部分是他担上去的。二黑子从来不埋怨我,运好了,我们坐在河坎上喘气,我比他还气急,仿佛我出的力气比他还大。他朝我看看,一如既往地憨笑。我发现他出汗后皮肤滋润了,端详他的面庞,似乎没有那么黑。我读大学前,二黑子已经是手艺人,做一手好木匠活,还会油漆。以前的油漆工是专门的,这也是手艺,从二黑子开始,他一个人会两门手艺。开放了,都好走动了,二黑子先是一个人去东北,后来去郑州。据说开始是单干,后来合伙,再后来与人合股办了一家装修公司。二黑子办公司的时候,有一年春节我见过他,确实像老板的样子,黑黝黝的皮肤上有了亮,脚上的皮鞋有了光。村委会组织活动,鼓励在外工作的人捐款修建大桥和公路,我和二黑子都与会了。捐款的红榜公布了,我看到二黑子捐款的数字比我多不少。我再次见到他时,夸他富裕了不忘家乡,二黑子还是憨厚地笑,然后说:我的脸是黑的,心是亮的。二黑子在外面时间长了,会说话了。一个人出过门,回来就不一样了。他妈妈在边上,一脸笑容。我知道二黑子的话和他妈妈的笑都是真的。
黄毛也是个脸上常常带着笑的人,但他后来笑得尴尬。我是幸运的,踏水车时,速度没有跟上,脚也没有踩到点上,慌慌张张跌进河里,呛了几口水。黄毛则倒霉得很,他犯了跟我一样的错误,但没有直接掉到河里,右小腿被踏车卷了,从河里爬上来时走路就像瘸子一样。也在大队卫生室治疗了,当他感觉小腿不再疼痛时,他真的成了瘸子。黄毛大我差不多十岁,和我没有亲戚关系,我不知道该称呼他叔叔还是哥哥,我也不好意思喊他黄毛,想想,我可能从来没有喊过他什么,遇到时就笑笑。等我抽烟时,见到他,我就笑笑请他抽烟。在这个时间点上,黄毛的儿子已经读初一了。黄毛即使瘸着腿走路,他的个子还高于村上多数男人。他未必聪明,但智商正常,然而残疾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和邻村一个有点傻的姑娘结婚了,村上人都说这两人完全不般配,但他们成了夫妻。黄毛结婚后活得好像比以前开心了,可能是因为有了家。黄毛抽烟时,眼睛眯缝着,表情是尴尬的,我觉得这表情像黄毛的生活状态。我很想描摹黄毛老婆的样子,但我于心不忍。无论如何,黄毛成家了,而且很快得子。我母亲说这孩子像黄毛,不像他妈妈。真是谢天谢地!弱智者也有部分正常的基因,遗传给了这个男孩。寒假我通常回老家,这孩子读初一时,黄毛带着他来看我。他让孩子叫我叔叔,我后来因此叫黄毛大哥。黄毛咨询孩子升学的事,他犹豫是念高中,还是去读中专。我知道黄毛的家境,建议考虑读中专。问孩子,孩子说想读财经类中专。我说了省里哪几个中专学校可以考虑,又说等考的那一年我会多关心。父子俩听我这样说,好像多了一份信心。往后两年,我首先知悉的是黄毛老婆去世了。我只是偶尔回村上,没有见过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场景,我想象着黄毛的孩子捧着他妈妈的遗像坐在船上。听说在老婆去世后,黄毛常常在村上的死者出殡时担任司仪。黄毛说点香,黄毛说烧纸,黄毛说下跪。我再次见到他们父子俩,已经是孩子工作以后。我在桥上遇到他们,黄毛请我抽烟了。黄毛送儿子去公交站,儿子去县城上班。在那条向南的路上,黄毛走在前面,儿子跟在后面。
在那条路上来回走的还有余二奶奶。我小时候对媒婆的印象就从二奶奶开始的,她走路迈着小碎步,身体两边晃动。后来,看到走小碎步的女人,我就以为她是媒婆。二奶奶也是小镇附近一个村上的,好像是我奶奶家的什么亲戚。二奶奶比我奶奶晚一辈,但比我父亲大不少,我应该喊她姑妈,但总跟在别人后面称呼她二奶奶。她常常来看我奶奶,两人会说很长时间的话。我放学回家吃午饭,如果奶奶还在厨房里做饭,她基本上会说:二奶奶来了,才走了一会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做媒婆一定要会说话,而且要说很多话,否则很难把男方女方撮合到一起。二奶奶个子矮,走路速度快,小碎步更碎。她的牙床凸在外面,如果不是有意闭起嘴巴,镶着的两颗金牙就像两扇大门引人注目。也许是因为靠近小镇长大——就像郊区靠着城市一样,二奶奶的气质不像乡村的。我没有怎么看到她在田里劳动,只偶尔看到她干活。因为她热心做媒,队里的人从来不说她是懒婆娘。二奶奶见到少男少女经常问的一句话是:你多大了?村上没有结婚的青年男女的年龄,二奶奶几乎都记得。她就像打算盘一样,不时在心里拨弄每个青年人。黄毛的老婆好像是她介绍的,但她说她做的是现成的媒人,双方谈好了请她出来做媒人的。做媒婆,即使双方成了,媒婆的责任也延续着。隔壁邻居家夫妻俩吵架,吵得不可开交,老人把二奶奶请来调解,夫妻俩都说:二奶奶,你评评理。二奶奶说:我才不评理呢。夫妻俩愣了一下,二奶奶对丈夫说:你是男的,让一点。二奶奶这一说,女的来劲了,本来不哭的,索性大哭,我在家里做作业都听到了哭声。男的突然大吼一声:瞎眼了。二奶奶问:你说谁瞎眼了?我瞎眼了?男的不吭声,他没有说是自己,也没有说不是二奶奶。这老人家屁股一转,跑到我们家诉苦。二奶奶对我奶奶说:我是瞎了眼。当然,二奶奶高兴的时候多。我读初中时,有一天二奶奶在我们家突然问我:你多大了?我吓得赶紧说:我要上学。读高中,上大学,我很多年没有遇到二奶奶,等我问起父亲时,她已经去世了。我们村前那条路也变成水泥路了,我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像二奶奶一样在路上走着碎步。我母亲也喜欢做媒,但她跟我在苏州生活,膝盖做了手术,不能像以前那样快步走了。
从这条路向南,走到尽头,再向东,走过两座桥,再向南,有一个村子。以前我都是走到那个村子的,现在开车就很快了。这个村子有我的亲戚,年长的那位奶奶,我叫她婆婆,也就是外婆。我有很多亲戚,如果要说清楚这种关系,就像厘清麻草一样。这个村子,其实就是我一直说的舍,到了90年代,仍然是几户几家在田里散落着。近二十年,才逐渐聚拢起来。我是在庄上长大的,有院子,有巷子。这个村子的人家出门就是农田,尽管也有电灯、电话、电视,但就像原始村落一样。可能与居住在田野里有关,村上的人皮肤都比较黑。女儿小时候跟我去过一次,待了两天,脸一下黑了许多。婆婆不识字,但懂许多东西,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时候的日子优裕。婆婆很像我的奶奶,小脚,衣服干干净净,头发不多了还努力梳着一个发髻,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婆婆嫁到这个村上后,开始日子还不错,但很快发现嫁的男人是个赌徒。就在婆婆怀了孩子后,这个男人突然不见了。后来听说是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还做了连长什么的。婆婆得到的消息是,这个男人在外面也有了女人。就像说书人说的那样,婆婆几乎哭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流泪的结果是,婆婆的一只眼睛几乎没有了视力。后来的故事是,那个男人在解放前夕回来了,而这个时候婆婆已经带着女儿回到娘家。娘家也破落了,婆婆含辛茹苦养大女儿。婆婆告诉女儿:你的父亲去江南做生意,死在外面,尸体也没有找到。女儿不仅没有见过父亲,连父亲的坟也没有见过,她只知道父亲死在江南。女儿成家的那一天,将近二十年没有哭过的婆婆爽快地哭了半天。听说那个男人也找过婆婆,婆婆拒绝见面。一天,女儿回家说,她去公社的路上,有一个人喊她的名字。她不认识这个人,又觉得面孔有点熟,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说:我是你父亲。女儿说:我父亲早就在江南死了。男人说:我就是你父亲。女儿说:你是神经病吧?婆婆听女儿这样说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然后,她问女儿这个男人的长相。听完以后,婆婆说:她是你父亲,认不认随你。女儿最终没有认父亲,她真的觉得父亲死了。有一天婆婆她们都知道这个男人死了,而这个时候婆婆也垂垂老矣。我暑假去看婆婆时,她们讨论的话题是婆婆百年之后的事。按这个村上的风俗,鳏寡老人去世后由于种种原因如果不能与原配合葬,那就得在阴间找一个做夫妻,也就是常常说的合坟,否则就是孤魂野鬼。婆婆清醒的时候最担心这事,有人说那个男人死去后也是单葬的,要不要合在一起,婆婆母女俩坚决不同意。我在村上待了两天,要回来时终于有了眉目。我听说他们说了死者的情况,问婆婆意愿,婆婆愿意。这一天午餐,婆婆喝了一杯酒,脸上也红润起来,就像要做新娘一样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