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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草心

2020-11-23冯金彦

海燕 2020年10期
关键词:母亲

冯金彦

1980年9月,我去上大学去。

从老家桓仁县的村子到就读的大学,只有不到200公里的路程,但不方便的交通却使得200公里的路程就要走一天。先是步行走25里山路,然后需要换两次汽车,一次火车。

母亲不是一个唯物的人,从不敢走夜路,可仍然执意送我。天上没有月,也没有星。家里也没有手电,我便举着火把,那火把是三哥春天时捉蛤蟆用的,把柞木捶成碎丝晒干,燃起来亮亮的。

初秋的夜,风有些凉,秋虫不鸣,偶尔的一两声狗叫使得夜显得更幽静。远处的村庄不时有灯光明明灭灭。只有山脚下河水的的流动声依旧,依旧东流而去。

我便把外衣披在母亲的身上,看得出母亲有些发冷,秋露重重的,偶尔碰到一下草丛,鞋和裤子便被打湿了,凉凉的,吹过来的风却有一丝清香,秋天的清香,山野的清香,那丰收的庄稼的清香,那成熟的山果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变换了一下举着火把的手,火光有点暗,荧荧的光亮中母亲脸上的皱纹如这25里崎岖的山路。

开车时,母亲站在车窗旁,踮起脚,从车窗塞进一个纸包,母亲胖,举起的手便显得十分吃力。车开走了,母亲也走了,母亲还要走山路回家。我打开纸包一看是二十元钱,我知道这二十元从何而来,其中的每一分都沉重得让我拿不动。

老家在辽东的大山深处,深得让人找不到,深得小小的村落,像一个走丢的孩子,只有那窄窄的山路,给人一点希望。偏僻自然信息不通,自然没有来钱的门路。

记得,我高考以后,便守在家里等消息,等来等去也不见一丝动静。那天,我正骑在邻居家的屋顶上,帮人家苫房子,村头的大喇叭响了,让我第二天去县城体检。是公社的广播站播放的。

那时村里没有电话。

我高中的班主任接到体检的通知,便想办法通知我,可村里没有电话,寄信又迟了,情急之中,便通知了公社的广播站,于是第二天,当我凌晨从家里出发,赶到二百多里外的县城时,同学们都体检完了,而我的所有表格所有的志愿也由同学们填好了。

那次,我考得不好,348分,而省线是350分,我上大学中文系的愿望破灭了,便闷闷不乐。

三哥便劝我:“要不,你再复习一年。”我苦笑了一下,我知道家里没有钱。谁都知道我们家没钱。

我知道三哥的诚意,我也知道妈的愿望。

我便上学去了。三哥说,我走后,妈一个星期没好睡觉,一夜一夜就那么披衣坐着。妈说,我第一次进城,怕我丢了,直到收到第一封家信,才放心。

而那封信走了6天,足见故乡的闭塞。

自此之后的四年的寒暑假,每次上学母亲都坚持送我,坚持望着我坐的车开远了,再一个人走回家。母亲说,回去的路,她常常要走到天黑了,才能到家。

公社所在的八里甸子离我们家臭里头村有25里远。三哥上中学时,就住在学校,一周回一次家。

农村的中学,食堂也是农村的特点,每个学生从家里背来粮食和蔬菜,交给食堂一点加工费,每天就可以凭票在食堂就餐。粮食是学生从自己家里带,或者米或者面都无所谓,按自己家里的情况,有什么拿什么,蔬菜也是,有白菜拿白菜,有土豆拿土豆。

对于我们家来说,粮食不够吃,哥哥就没有粮食拿,没有粮食,哥哥就没有办法上学,把孩子读书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母亲,只好四处去借粮食。

一次去生产队借,队长不借,母亲和队长大打了一仗之后,只拎回来了四斤玉米粒。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自己推着磨杆为哥哥碾这些玉米,碾成的米和面加到一起也不到三斤,哥哥就带着母亲的眼泪和粮食一起上学去了。

哥哥说,在学校的日子,他饿得要命,饿得常常逃课去给做饭的大姨劈柴火,为了打饭时,大姨能多给他一勺。

母亲的一生很苦。

13岁那年,姥爷离去,一下子就把母亲丢在了一份荒凉之中。从前母亲也是父亲的女儿,也是父亲的心肝和宝贝。可姥爷的离去,姥姥的改嫁,让母亲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悲凉中。更无奈的是姥姥只能带走两个孩子,13岁的母亲没有自己的道路,也没有了自己的方向。

于是,母亲的姥爷做主,在她13岁那年,一个男人把她领走了,一个比她大6岁的人,影响了她以后70年的生活和日子。

那个男人,母亲叫他丈夫。

那个男人,母亲也叫他贫穷。

那条小路,曲曲弯弯,在山间的一条小路,就把一个孩子的未来牵走了,仿佛是牵走了一头小牛,一头小马。

母亲说,最让她难受的是1949年底,国民党彻底完蛋了,姥姥家烧金圆券。姥姥家开粉坊,开了好多年积攒了不少钱。一打一打金圆券投到灶坑里,烧了多半宿。母亲站在旁边看,心里刀割锥扎般难受。

那么多钱,就一下子成为了废纸,成为了纸灰,一下子没有了任何意义。而在这之前,母亲一直生活在贫困之中,母亲也常常去姥姥家帮助干活,只要拿出这些纸灰中的千分之一,母亲的生活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母亲的一生就会从贫穷的泥泞中走出去了。

那一堆纸灰,黑黑的,像母亲贫困的日子,也像母亲的心情,一直阴沉了许多天。

1978年的秋天,我成了桓仁一中的一名学生。

那时一中刚刚恢复,座落在山脚下果园边的学校和我一样新,新建的宿舍内,40个人睡在4个大通铺上。冬天,屋里冷得出奇,晚上压在脚下的棉衣常常被冻在墙上。

这样的生活困难,我可以克服,难的是没有钱,没有每个月10元的生活费。当时,为我每个月的生活费而奔走是妈最大的事,是家里最大的事。

该借的人家都借完,钱还常常没有着落。

母亲便自己想办法。村里当时有一个鹿场,需要晒干的柞树叶冬天时喂鹿用,母亲春天领着妹妹上山采柞树叶。

母亲的左腿年轻时摔过,落下了后遗症,走路有点拐,母亲便一拐一拐地爬上村里的后山。后山山不大,不高,矮矮的山脉沿东北方向逶迤而去,不经意间就丢下几个山包,因为小便不见什么大树,只是一些低矮的灌木。沿山梁一侧,原来是一个蚕场,是村里人用来养蚕的,养蚕的把成材的柞林砍了,让柞树的老根发出嫩芽,嫩芽发得茂盛,看上去绿盈盈的招人喜爱。养蚕的人家因为赔本就不干,空留下了一片柞林,春萌秋落,于山坡上铺金黄松软的一层。

母亲把妹妹领到柞树林旁,便放下背着的麻袋,一把一把地从枝头采新鲜的柞树叶。母亲先将树叶一把一把塞进胸前的包里,满了,再放进麻袋中,临近中午,那袋子便装得满满的。母亲帮妹妹把袋子扛上肩,母亲弯下腰,想扛起麻袋,却发现路太陡,她一拐一拐地扛着袋子走不了。母亲便叫住了妹妹。母亲解下了妹妹的鞋带,把袋口扎好,然后弯下腰推着麻袋,从山顶一步一步地向山下滚去。

母亲总是在炊烟浓浓的正晌午才能回到家。

母亲和妹妹把袋子解开,把新鲜的柞叶摊在院子里晒开,攒几天再装麻袋里推到大队的鹿场去卖。

一斤柞叶能卖3分钱,一袋鲜柞叶晒干只有5斤左右。

母亲和妹妹采了20多天柞叶后,便能有了10元多钱,有了我下一个月的生活费。

那天,家里的一只鸡跑进猪栏里时被猪咬死了。

母亲掉泪之后把鸡褪了毛,剁成块扔进锅里炖了。

母亲收拾鸡时,病在炕上的父亲孩子似的注视着母亲的每一个动作,用力地嗅着那诱人的香气。到中午,鸡快炖好了,大队来客人,四处张罗买鸡,母亲听说了这个消息,只犹豫了片刻,便果断地掀起了锅盖,把快炖好的鸡肉舀进盆里。

父亲默默地注视着母亲,注视着母亲的每一个动作,父亲一言不发,父亲知道家里没有我下个月的伙食费,父亲只是用痴迷的目光表达着自己的渴望。

母亲犹豫了一下,只是犹豫了一下,从盆里给父亲留下了几块鸡肝鸡杂,便端着盆推门出去了。

那只鸡卖了5元钱。

5元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

那段时间,充满我记忆的只是饥饿,饿得受不了,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学校的食堂每天三顿汤,没有一丝油星,吃成了生活的第一渴望。夜里饿得受不住了,只好跳下地,喝几口水顶一阵。春天的时候,自己会去学校的后山采菜,采一些山菜煮着吃。更多的时候只有挨饿。当时班里有两个要好的同学,家里富裕,家里给买来了一大袋饼干,锁在宿舍的红木箱里,晚上饿了,两个人便回宿舍去吃,便常常叫我。

吃过几次之后,我便再也不好意思,一见同学要离座回宿舍吃饼干,便借故偷偷地躲开,躲进学校后边的果园。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果园,看树,树是模糊的,看星,星却闪亮,风吹过,夜好静,静得令人后怕。蛐蛐不叫,鸟不叫,只有风在叫,风从草叶,从枝头走过,留下脚步声。

这时就常常听到同学的喊声。

本院2017年1月—2018年1月骨科、普通外科、血液内科、消化内科、妇产科、心脏外科等六个主要科室接受输血前5项检测中的HBsAg、抗-HCV、抗-TP、抗-HIV四项检测指标,共计患者4 875例。

同学知道我的心思,知道我不好意思,便四处叫着我的名字,那叫声在夜空里传出很远很远,那叫声一直温暖着我。

温暖着我的记忆。

我求学时期生命的天空上,饥饿是一片浓重的驱不散的阴云,而那金黄的光泽,那金黄的玉米金黄的黄米,永远诱惑着我,永远是我心中圣洁的颜色。

改善生活的时候,是家住四道河的同学星期天回家,便把饭票给我,我就可以一个人吃两份,吃一天饱饭。

许多年之后,当我公出回到故乡的县城,当我走进那间存放着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的教室时,我仍然感受到那饥饿的力量,它们破壁而来,久久不去。

不仅是吃,穿也没有,我只有一套衣服,只有星期天才能洗一下,然后躺在被窝里等衣服干;蓝裤子裤腿太短被大嫂接上半截灰布,成为校园的一个风景。三哥把自己的一条蓝色裤子给了我,我知道这条裤子是三哥订婚时,三嫂给做的,三哥十分珍惜从不穿。

三哥说:“这条裤子捎给老四穿吧!他没有衣服。”

那条裤子,我穿了两年,后来毕业时,匆忙收拾行李时丢掉了,我一直十分惋惜。

上大学之后,尽管每个月有24元的助学金,可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每天我给自己定了四角钱的生活标准。

四角钱要吃一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掂量着花。炒菜太贵,我给自己规定,每天只有晚上吃炒菜,每天早晨我吃完一份咸菜、两个玉米面发糕,花一角二,然后还要再花一角二买一份咸菜、两个发糕放在宿舍里。上午第三节课下课时,同学们上间操,我偷偷地溜回宿舍把午饭提前吃掉,我不想让同学知道,那时还爱面子。中午我不去食堂,中午食堂的菜太贵,我舍不得二角钱买一份炒菜……

业余时间,我爱夹着书,躲进学校阅览室的一个角落里。

我常常躲在那里看书。

偶尔我也躲在那里写作,写一些小诗小散文,促使我写作动力的,除了是那个童年的文学梦、作家梦外,我还迫切需要用稿酬的收入帮自己读完大学。那时,每当收到稿费,我就奖励自己一次,在学校下面那个小饭店花四角钱饱餐一顿,四角钱当时可以吃两个花卷,一盘炒粉条。

乡村没有书,特别是文学方面的书。

对于喜欢文学的我,能借到一本好书是一件难事。

我家的邻居有一套《金光大道》,我借了多次人家也不借,没有办法,我只好用半天的时间帮他们劈柴,帮他们间地里的玉米苗,干了两次活,好歹才把书借来看了一遍。

某天,我去供销社卖山菜时,在供销社捡到一本破旧的书,是他们当垃圾要丢掉的。我捡回家,细看是一个剧本,我欣喜若狂,用浆糊一页一页细心地粘好,尽管没有书名,尽管只剩下半本,我也总算有了自己的书。

那时,小伙伴都是互相换书看,用这半本书,我和伙伴们换了好几本小人书,尽管他们看完了都说上当了,说我的书没有意思。

那次和母亲去韭菜园的一个亲戚家参加婚礼,亲戚家一个与我年龄相同的孩子从自己的箱里拿出上百本小人书让我看。在亲戚家的炕头上,我一坐就是两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翻书,母亲怕我看坏了眼睛,赶我出去玩,我便拿着书,躲进亲戚家的芸豆地里,坐在豆架旁翻书看,两天足足看了一百多本。临走时,那个同龄的孩子说少了一本书,到处找也没有找到。

那孩子就盯着我看。母亲也看着我。

我便把衣兜翻开,把蓝上衣小褂也脱了下来,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走了二十里山路,我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脱鞋,怕那个孩子发现,我把书藏在鞋里了。刚脱完鞋,我就被哥哥喊出去干活了,当我回来的时候,见鞋已经被母亲泡在水盆里了。

后来,我给在北京当兵的大哥写信,让他给买书。哥哥真的给我寄来了几十本小人书,一下子我就成为了伙伴中最富有的人,可以和任何人交换书看。因为我的书是最新的,是别人都没有的。

上大学之后,我努力争取了一个学生图书管理员的义务工作,在宽大明亮的阅览室里,面对着几百本杂志,我可以尽兴地阅读。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想看书就可以看,因为我有阅览室的钥匙。

星期天不开馆的时候,我常常把门锁上,一个人坐在阅览室里,面对这书海,我有些亢奋,有一种十分饥渴之后饱餐的快感。

那个时候,吃个鸡蛋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端午节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只能分到一个鸡蛋,一个咸鸭蛋。舍不得吃,我们把蛋穿在兜里,小伙伴在一起碰蛋玩儿。

最尊贵的客人来了,才会炒一盘鸡蛋。鸡蛋通常是炒韭菜,韭菜是翠绿翠绿的,鸡蛋是金黄金黄的,那菜一端上去,就让人眼馋,就让人有食欲。但作为孩子,我们只有望一望的份儿。

只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孩子生病的时候,可以吃到鸡蛋。我生病,基本上不吃饭,烧了一天一夜之后,母亲一定会给我煮两个荷包蛋吃,荷包蛋里加了一点糖,连汤喝起来都香香的。

奇怪的是,每次生病,我都不用服药,喝了母亲的荷包蛋,再蒙上大被发一场透汗,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一定可以蹦蹦跳跳地去上学去。

那是最奇妙的蛋疗。

大学毕业后,我分到了一个中学教书,我不满意这份工作,着急上火,母亲便用面碱刮胸,为我去火,甚至四处找村里的大仙为我算命。后来,我调到杂志社任小说编辑。当时,那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也是一个我理想的工作。

母亲不知道这些。

母亲只知道我高兴,那便是好事。

母亲那些日子,心情舒畅,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命运以少有的慷慨把幸福的阳光洒满了母亲的每一个日子。

母亲一下子平静下来。

母亲无事可做。那么多忙乱的苦闷的贫穷的日子过去之后,母亲觉得自己不再有生存的意义,母亲觉得自己不再是儿子们的希望,不再是儿子们的太阳,便催促三哥结婚催促我结婚。

那是一个冬天。

一个无雪的冬天。

我在远离市区的一个偏僻的矿区,租了一间小房,一间9平方米的小偏厦,那原来是房东用来放煤的地方,我开始粉刷,刷窗,刷门,刷乌黑的墙壁,可怎么也刷不掉那浸入墙体的煤黑,刷不掉也搬家。我推着一辆带车。车上装着我所有新买的家当,一个书柜,一个书桌,我所有的存款也只够购买这些。我慢慢地行走在城市的马路上,注视着那一幢又一幢的楼房,伤感之情油然而生,偌大的城市竟然没有一寸我生存的地方。

我差什么?只因为我生长在农村,只因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奋斗了二十四年拿到了一个城市户口,可那些城里人生下就有,我就感到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

我站在太子河边大叫。

叫也白叫。

柳依旧绿着,河依旧流着。

城里长大的妻默默地从楼房走下来,默默地承受这一切,默默地在太子河桥边等贪玩的我回来。

妻是一个城里的姑娘,下嫁给我之后,便承受了父母、兄妹、同学、朋友的许多复杂的目光。那时,我不懂这些,许多年之后,我明白了一句话,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情。

其实,年轻时,我们懂什么呢?

我和妻去汽车站接母亲。

原本说不让母亲来的,可母亲偏要来,前三个儿子的媳妇都是母亲一手张罗办的,母亲把每次婚礼都看成一件作品。每个哥哥结婚,母亲都提前二三年准备,准备被面,准备棉花,甚至婚宴用的干茄条,干豆角,母亲都提前晒好。这次我的婚礼,是母亲最后一个儿子结婚,母亲自然不肯漏过,母亲说不能丢了礼节。

母亲下车后,我和妻愣住了。

母亲领着哥哥、嫂子、妹妹、妹夫七八个人,母亲不知我在城里的渺小、贫困,不知道我的小巢只有9平方米,不知道整个婚礼只有妻攒的300元,我攒的300元,我们甚至称做蜜月旅行的行动,也只不过在大连住了一晚,买了一件60元的上衣,就打道回府。我们连一桌都没请同事和娘家人。

我和妻商议了一下,把母亲领到一个旅社,开了两个房间,母亲一脸不悦,母亲不说,我便也什么不说。晚饭,一家人在旅社下面的一家小店吃了一顿,算是喜宴。晚上,我和妻陪母亲住在旅社。

第二天,我领母亲和哥嫂去我的小家看看,推开门,母亲愣住了,她想象不到房子会这么小,而这么小的房子也不是属于我的。

母亲默默地看了看,说明天我们就回去了。

我说,再多待一天,领你们出去看看,看看水洞,看看沈阳。

母亲说算了,等你日子过好了,我再来。

母亲就这么轰轰烈烈地来了,又平平淡淡地回去了。据说,母亲从不和村里人谈我的婚事。

十一

结婚之后,每年我都把母亲接到家里住几天,我想母亲太苦了,在我享受城市生活的时候,也让母亲享受享受。

母亲却并不领情。

每次接母亲来家里住,都是一件难事,都得动员半天,本来说好了住十天、八天,可每次只要住上三五天,母亲就一定急着回去,我无法理解母亲的举动。

回家时,听姐姐说,我和妻子上班,孩子上幼儿园之后,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母亲不敢碰城市里的煤气,也不敢出门,怕打不开防盗的房门,母亲就一个人在家里闷着,母亲说,像蹲监狱似的。

母亲有母亲的幸福,母亲喜欢坐在老家的门前,坐在柴堆上和老姊妹谈天说地。母亲是乡间土地上生长的庄稼,在城里的水泥地上扎不下根。我不知道母亲的幸福,我以为把自己的幸福给了母亲,母亲就会快乐。

十二

母亲去过一次沈阳。

沈阳对于母亲来说是陌生的,让她感觉神秘的是故宫是皇帝住的地方,只有这一点对母亲还有一点吸引力。终于到了故宫门前,可当母亲看到参观故宫需要10元门票时,她坚决不进去了,她的理由是,一座破庙看它干啥。记得那天,最大的消费,就是在故宫门前,一个人吃了一个烤地瓜。

母亲生前也没有坐过几次火车。

偶尔去我们家的几次,还大多坐直达的汽车。而今,一条新修的铁路,要从母亲坟下面打隧道而过,此后的日子,火车要天天夜夜从她的坟下面穿过。

那一声声汽笛的悲鸣,像是历史对一个老人的道歉。

十三

母亲不小心在家里的台阶摔了一跤,骨折了。

去医院没有什么治疗的效果,母亲就在家静养,以前爱说爱笑爱走爱逛的母亲,一下被关在了屋子里,唯一的乐趣只有看电视。

母亲一看就是大半夜,有些节目,有些故事,甚至有些广告,母亲都看不懂,看不懂母亲也看,只要电视有影有声就可以,只要热热闹闹就可以,热闹就是生活,就是一个陪伴。

那些日子,青春期的女儿厌学到了一个极点,我疲于奔命,却毫无办法,明知道不上学会毁掉女儿的一生,却没有什么招数让女儿明白这个道理,那是我生命中最无助的一段日子。

我出差回到家里时,母亲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是走路还费劲,只好拄一个小板凳,从屋里挪到屋外,晒晒太阳,然后坐在板凳上和邻居们聊天。

见我进屋,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有妈吗?

十四

过了70岁,母亲的头发白了。

妻子去沈阳,给母亲买了一件非常漂亮的花衬衫,为了搭配还特意买了一个花色挎包。

母亲穿上了衣服,挎上了包,一下子就精神了,一个城里的老太太的模样。妻子端详了半天,忽然有了什么发现似的,领着母亲出去了,半天后回来了,母亲的头发黑亮黑亮的。原来,妻子是领母亲焗头去了。

那次,穿着花色的衬衫,背着花色的挎包,头发黑亮的母亲就那样出现在村里,出现在乡亲们的眼中。

那一天,她是小村的话题,也是小村的风景。

十五

每次母亲来,都要让母亲洗洗澡。让母亲洗澡,一是城里出生的妻子太爱干净,每次母亲回老家之后,母亲使用过的被褥,她都要重新拆洗,其次也是让母亲享受享受城里的生活。

母亲从前洗澡,都是在村边的大河里,母亲不会游泳,所谓的洗澡只是夏天热的时候,在水里泡一会儿,有时候,几个老姊妹互相搓搓背。

第一次在城里洗澡,是妻子领去的,走进了浴池,脱掉了外衣之后,母亲说死也不脱掉内衣。就那么穿着内衣进了浴池,在所有都脱得一丝不挂的浴客中,穿着内衣的母亲是一种另类。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注视着母亲。

妻子说她无地自容,从此不再带母亲去洗澡。

没有办法,只好在家里洗。我先把浴盆的热水放满,然后动员母亲,母亲依旧会穿着内衣进浴盆。给母亲洗头是我的事,给母亲搓澡是我的事,母亲长期不洗澡,搓下来的灰就一层一层的,母亲不好意思身上搓下来灰,最爱说的话就是,我在家都洗了,我身上不埋汰。

母亲的脚底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茧了,洗过澡之后,我在家里的地上,铺上一层报纸,给母亲修修脚,用刀片一点一点的把厚茧削下去。

十六

有钱了,母亲也开始消费了。

母亲喜欢穿,她的理论是穿得漂漂亮亮,大家能看到,好东西吃在肚里,别人也不知道。

过惯了穷日子的母亲,把面子看得很重,自然也把服装看得很重,把穿放在生活的首位。可晚年的母亲,穿不了,就开始吃,想吃什么吃什么,人家卖什么母亲买什么,仿佛要把一生在吃上的亏欠吃回来。村里就有了一景,来村里卖鱼、卖菜、卖肉的小贩子,会自然的把母亲作为最佳顾客,母亲家的院子里,常常会听到贩子们喊,老冯太太在家吗?

大哥做生意后,生活宽裕了,给母亲的钱也多了,常常是一千、两千,哥哥的钱加上我给的钱,母亲的腰包就鼓了,腰杆就硬了。

邻居家的儿子春节时给他母亲寄了200元。母亲听说了,十分不屑地说,才200元,我儿子给我从来都是2000元,那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似乎是突然之间,母亲对一些装饰品有了兴趣。手表、首饰,这些原本离她的生活很远的东西,母亲一下子喜欢上了。

首先是手表。

母亲换过了几块表之后,看中了我手腕上的表,这块表是结婚纪念日,妻子买的纪念品,是一对情侣表。因而,这块表我没有给母亲。

可每次回家,母亲都和我说手表的事情。我以为对一个近80的老人,手表对她没有什么用处和意义,可她说的次数多了,我就买了一块给她。

表买了,母亲却并不喜欢。不是说色不好,就是说表盘上的数字太小,就这样我给她买了几块表,可她没有一次满意。

母亲到我家里住的时候,就和妻子说,谁家的老太太戴金耳环好看,听懂了母亲的话,妻子就用自己的一串项链去为母亲打了一对耳环。

母亲最喜欢这对金灿灿的耳环了。

从我们家回到村里之后,这对耳环母亲就一直戴着,一直到她走。

安葬了母亲之后,三哥忽然十分懊悔地说:忘了把手表和母亲葬在一起了。

十七

最后一次从哥哥家送母亲回家时,我特意让司机把车开回我家。

自从2002年搬到了新家,母亲的身体就不好,一直没有到我的新家看看,但她会问从我家里回去的哥哥和姐姐,家里怎么样。在哥哥家住的时候,母亲常常迷糊,大哥就睡在她床边的地下护理她。

把母亲背到沙发上坐好,我细心地向母亲介绍每间屋子的特色,母亲很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没有一丝表情。听完我的话,母亲说,你的家,告诉我干什么?母亲说得十分平静。

那一刻,我的心隐隐作疼。

一向牵挂我的母亲,对我的好与坏不再牵挂了,不再喜与悲了,母亲似乎不再和这个世界有什么牵连了。母亲离去之后,我常常内疚,内疚没有让母亲在这个新家住上几天。

而就在送走母亲后,出差的哥哥回来了,知道母亲走了,他掉了泪,做医生的哥哥说,母亲这是最后一次来城里了。

事情果然像哥哥说的那样。

十八

每一个生命,对自己的结局都有一种感应,或者说预测,这和种子对春天的感知不一样,那是开始,而这是结束。

据说,大象能够知道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终结,它们会走得很远很远,找一个地方,让生命终结。

而狼在生命结束时,会仰天长叫,呼唤着狼群,它的呼唤不是对生命的眷恋,而是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哪里有水,哪里有猎物,哪里有危险,告诉给同伴,给狼群。

狼没有文字。狼应付自然的所有经验,都是这样,靠一个个生命接力般的传递下去。

人也一样,人也有一种对生命的感应或者说预知。

2005年9月的时候,母亲也听到了一种脚步声,一种走进了她的生命并且敲门的声音,她尽管眼睛昏花,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谢幕。

那几天,她不止一次说,自己要走了。

母亲说自己要走了,走字用在这里,有一种温暖,一种期望。走就是一种小别,仿佛是出一次门,仿佛不久就会回来。

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在她离去后,衣柜里所用的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母亲真的是像出了一次门,就一睡不醒。

十九

我和大哥,送母亲去几十里外的火葬场。

母亲生前最怕火葬,她说那么高的大烟筒,她爬不上去。

母亲不知道,即使人有灵魂,这时也离开了人的肉体,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个躯壳,仿佛是我们穿过的一件旧衣服一样。

火葬场很冷清,原本就没有人的地方,因为我们来得早,只有我们一家,哥忙着去办理所有的手续,然后就看着那个小小的纸棺掉进了一片火光之中,一片熊熊的大火把母亲接走了。火葬场的工人,把母亲的骨灰倒在水泥台上,我和哥便用带去的红布,一点一点把母亲的骨灰装好,带她回家。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接母亲回家,最后一次陪伴母亲。从此之后,母亲就永远地睡在家乡的山坡之上,睡在父亲的坟边。看山花与冬雪,把墓碑擦亮。

而母亲生前有两件事情或者说两个心愿,一是不火化,二是不和父亲合葬。母亲说,活着打了一辈子仗,死了不想再打了。

遗憾的是,这两件事情,我一件都没有做到。

二十

女儿也长大了,成了新娘,也成为母亲了。

我最喜欢的外孙女,原本决定了在我生日的那天剖腹产,可临近这个日子的时候,女儿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过去许多日子之后,爱人才告诉我,女儿所以放弃了那一天,是因为我。女儿说,不能让她女儿和我一个生日,她说,如果以后爸爸不在的时候,女儿过生日这天,她想念爸爸会多么难受。只有这时,我才真正明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做母亲是一个龙门,只有从这里跳过,女人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母亲是一个女人真正的成人典礼,是一个女人成为一个女神的最美丽的嬗变。

母亲,我的生命从你开始,母亲,我的思念却永远不会结束。

二十一

家是什么?

家字的结构是,屋盖下的一头豕。流沙河先生认为,看篆文的家字,那一头豕并没有标明性别,看甲骨文豕字在其腹下却添有一画。

知其是公猪。

可见家是什么,是公猪、母猪和小猪的快乐生活。是人间的烟火味,是一个平凡生命繁衍生息的平淡故事。

家不只是一个建筑。不是冰冷的钢筋水泥垒起来的一个空间,那个叫房子。也不仅仅是财富堆积的辉煌,家是一个情感、生命交织的地方,是一碗热乎乎的汤面,一盆红红的炭火,一个热乎乎的被窝。据传,2011年网友们评议的人生十大幸福之一就是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被窝。

家不仅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在美国洛杉矶,有一个醉汉躺在街头,警察把他扶起来,一看是当地的富翁。

当警察说要送他回家时,富翁说:“家?我没有家。”

警察指着不远处的别墅问:“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房子。”富翁说。

在我们这个世界,许多人都认为,家是一间房子或一个庭院。然而,当你或你的亲人一旦从那里搬走,一旦那里失去了温馨和亲情,你还认为那儿是家吗?对名人来说,那里是故居;对一般老百姓来说,只能说曾在那里住过,那里已不再是家了。

家是什么?1983年,发生在卢旺达的一个真实的故事,也许能给家做一个贴切的注解。

卢旺达内战期间,有一个叫热拉尔的人,37岁,他的一家人,父亲、兄弟、姐妹、妻儿几乎全部离散丧生。最后,绝望的热拉尔打听到5岁的小女儿还活着,于是辗转数地,冒着生命的危险找到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他悲喜交加,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又有家了。”

是的,母亲。

你在,这里是家。

你不在,这里只是家乡。

二十二

我的第一本书出版后,我特意回了一趟家。起得挺早,车却误点了,没赶上去老家的车,我和妻子下了班车,离家还有25里路。我便背着书,妻便牵着女儿,慢慢地往回走,沿着我曾经走了十多年的乡路往回走。

乡路依旧,乡路上的粪土依旧,鸡鸭的叫声依旧。

隐隐地,我觉得那乡路是一根线,我是风筝,细细地琢磨,我哪里有那风筝的飘逸,哪里有风筝搏击长空的潇洒,我只是故乡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那乡路是输送养分的脐带。

我把书堆在母亲坟前。

我跪在母亲坟前。

女儿也跪在奶奶坟前。

我注视着母亲的坟头,春风走过,淡绿的小草拱出,似乎是母亲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女儿不懂坟是什么,只知那坟和她有关,埋在坟里的是一个她叫奶奶的人,女儿懂事地给奶奶磕头,女儿说,奶奶,我还不认识你,我来看你了。女儿稚嫩的声音使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流泪。

我便把文集撕开。

我一页一页地撕着,撕得碎碎的,堆在母亲坟前。杜甫说捷报飞来当纸钱,可我离开故乡这么多年,仍然没有捷报,依旧卑微地活着,对不起亲人,对不起这片土地,甚至对不起自己。此刻,我点燃自己的文集,祈盼这微弱的光亮能烤暖母亲的心事。

也烤暖我自己。

书只一会儿便着光了,只留下一堆黑黑的纸灰,风一吹,四处散去,像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小树苗在风中舞动,在火光中舞动。

只有母亲荒凉的坟头一动不动。

坟前的石碑一动也不动。

我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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