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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的告别(上)

2020-11-22张玺嘉

劳动保护 2020年8期
关键词:吊笼老孟工地

文/张玺嘉

新婚

这是一间由旧车库改装而成的宿舍。室内摆了八张架子床,每张床上的被褥都凌乱不堪。房间内充斥着汗水和臭袜子的味道,初进门时感觉刺鼻难忍,但对于长期呆在这个房间里的人,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老孟、小闫、小吕三人正围坐在木桌旁打扑克,突然房门“咣”的一声被推开。老孟吓得一哆嗦,赶紧手忙脚乱地把牌往抽屉里藏。他以为是工班长,不料却是谭子提着旧皮箱走了进来。

“你怎么回来了?”老孟困惑地用眼睛斜着他。谭子脸色铁青,像一尊不含任何感情的石像,面无表情地从三个人身边走过,回到自己的铺位。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谭子把皮箱“砰”一声塞进床下,没好气地问。

“你不是刚结婚吗?”

“谁规定刚结婚就不能回来?”

“哎!你小子,这是跟谁赌气呢?”老孟有些恼火。

“得了,得了,快出牌。”小闫、小吕赶紧解围。

老孟这才忿忿地转回身,恶狠狠地把牌摔在桌面上。“一对儿‘2’!”

谭子身体僵硬地收拾着床铺。尽管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可是一想到新婚妻子那无情的指责,他仍感觉浑身冰凉。谁能想到,如花似玉、温柔可人的她,刚一脱下婚纱,就立刻变成了斤斤计较、不通情理的恶妇?

“我爸要五万块钱怎么了?他把我养这么大不值五万块吗?”

“是,给了彩礼。那女婿再给老丈人买辆摩托车也是应该的呀!”

“没钱?没钱你结什么婚?”“你不说你是搞工程的吗?我还以为你是工程师呢!骗子!”“没钱你就去挣啊!去工地干活啊!躺在家里,你是个男人不?”

“行了。我瞎了眼,才会嫁给你这个民工!”

“你这个民工,你这个民工……”谭子脑袋里像有无数把小榔头不停地敲击着他的神经。他猛地把叠好的被褥全部掀翻,然后一拳捣在架子床的铁艺围栏上,发出一声惊天巨响。

屋内的三个人迅速抬眼望了他一下,但是这次没有人搭腔。三个人默默不语地出着手中的牌。

突然,谭子抓起挂在墙上的安全帽,头也不回地朝着江边的工地冲去。“我这就去挣钱,等我挣到钱,回家就把钱狠狠地甩在这个臭婆娘脸上。”谭子咬牙暗想。

“丫真病了。”老孟透过窗户对着谭子的背影自言自语。

二十分钟后,江上缆索吊的吊笼坠落。谭子随同吊笼一起摔在河岸上,当场死亡。

事故发生当天,是谭子婚后第三天。他死的时候,身上还穿着为婚礼而精心准备的西装。

再回首已无归期

滑轮在钢丝绳上吱吱呀呀响了半个小时,吊笼终于靠岸了。

老吴拉开吊笼的门,从里面走出来。儿子跟在他身后,显得有些畏怯,有些不安。

老吴不喜欢坐吊笼。那种悬浮在空中,把命运交给机械的感觉,总是让他心慌。一直以来,老吴都是脚踏实地的人。在工地老老实实干活,在老家老老实实盖起一栋三层小楼,按照长辈安排老老实实娶一房乡下媳妇,又老老实实把儿子养大,供他读书,替他在自己工作了一辈子的单位,找一份老老实实的差事。生活就应该像脚踩在泥土上,平坦、厚实、有根,这是老吴的生活理念。

可儿子却始终不让他省心。老实人生了一个喜欢折腾的娃。

他让儿子从事技术工作,将来当总工,当经理。可儿子非要干试验(负责土工材料的检验工作),干试验有什么前途?铲一辈子混凝土?做一辈子试块?头疼。

他想让儿子去苏州高架桥的项目,那个项目地处市区,人的眼界宽、生活舒适,关键是奖金发得多。可儿子非要跑到自己这个山沟沟里的项目来,每天要是不坐缆索吊,连工地都到不了。离城市就更远了,到镇上买个洗发水都要坐一个小时摩的。在这样的地方呆三年,与世隔绝,人都快变成傻子了。然后还不挣钱。臭小子说这个项目复杂,涉及的土工材料多,工作经验增长快。“我看经验长得快,还是不如存款涨得快实在。”老吴常常这样教训儿子,儿子却总是一笑而过。

其他的尚且可以忍受。最不能容忍的,是儿子找的女朋友。那个女孩虽然长得漂亮,品性也不错,可她结过婚,还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这……谁能受得了?咱们好歹是正儿八经的本科毕业生,上学期间连恋爱都没谈过,这刚一出手,就找个二婚的,绝对无法接受。“爸,一个人的过去不重要,谁还没有一点往事呢?重要的是两个人在一起心灵相通,拥有共同的生活目标。我喜欢她,和她在一起很快乐。难道这不就是最好的理由吗?”儿子常奋力抵抗。“别给我说你的理由。要是你们非要在一起,我就把你的腿打折。不信你可以试试看!”老吴心想,这次非得玩点横的了。

“走吧,听说今晚食堂包饺子。咱爷俩早点回去,喝一杯。饺子就酒,越喝越有。”老吴拍拍儿子的肩膀。儿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再次爬上吊笼。“爸,你先走。我有一份资料落在河对岸了,我得回去取一下。”

“啥资料啊?明天再取不行吗?”老吴不满意地嘟囔。“这份资料很重要。”儿子神秘地笑笑,拉下了吊笼的门。开关启动,吊笼晃晃悠悠地朝河中心飘了过去。

“那我等你。”老吴喊。儿子冲他伸出大拇指。不知为什么,老吴有点想哭。儿子长大了,再不是那个乖乖伏在他的脚下,用积木垒城堡的孩子了。老吴有一种同旧时光告别的感伤。

等儿子再次坐上吊笼,从江对岸慢慢返回时,老吴看清了,儿子手里捧着的,根本不是什么资料,而是一束火红的玫瑰花。

“玫瑰是给谁的?毋庸置疑。这倒霉孩子怎么就是不听话!等他靠岸,我非把他的腿敲断不可。二话不说,立刻,马上!”老吴边想边在岸边转起圈来,仿佛在寻找一根趁手的木棍。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吊笼坠落。吊笼里的人们发出刺耳的呼喊。老吴瞪大眼睛也分辨不出哪个是自己的儿子,依稀间,他看到一束红色玫瑰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吊笼砸在河岸上,鲜血迸溅,犹如玫瑰凋零的花瓣。

兄弟和“蛇”

梁波觉得后背疼。从肩膀到第二根肋骨之间的部分,疼痛异常。

梁波想,到底是老了。三十几岁的时候,铲道砟、卸轨枕,多大点事?2 米多长的枕木,肩膀扛起来就跑,脚下生风。现在干这么轻的活,居然还腰酸背疼,说出去都丢人。

“梁涛,你背疼不疼?”梁波问在他身边干活的弟弟。

“不疼啊!”梁涛头也不抬地回答。

梁波和梁涛是双胞胎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两个人都是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材,眼睛小小的,唇上蓄着小胡子,头发又细又薄,梳成“二八分”。其貌不扬,却显得精明能干。两人都有点罗圈腿,他们总说这是在工地扛重东西多了的后遗症。两人连脸上的痣都长在相同的位置,没人能够分清他们究竟谁是谁。

“那就奇怪了,我的背疼,你的咋不疼呢?”梁波把手使劲往上抻,企图缓解一下疼痛。

“有意思,你的疼我的就得疼?你真当双胞胎就一定有心灵感应啊!”梁涛笑着摇摇头。

“这话说的。我不是想着咱俩干的活一样,身体条件也一样。那我的后背疼,你的也应该差不多嘛!”梁波解释道。

“少说那话。我跟你身体条件可不一样。别忘了,你可比我老。”梁涛调侃道。

“早出生三分钟也叫老啊!”梁波不满地叫起来。

就在这时,一束阳光洒进梁波的眼睛,晃得他头晕目眩。在大片白茫茫的光中,突然一道黑色的影子迅疾地朝着梁涛后背飞了过去。什么东西?梁波吃惊地张大嘴巴。看形状,又细又长,好像一条蛇。但是,他从没见过这么长的蛇,估计得有几十米。他也从没见过蛇以这样的动作飞行,好像是蛇尾巴被一根巨大的楔子钉住,蛇正伸直躯干围着尾巴尖旋转。那条蛇划过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张大嘴巴一口咬在梁涛的肩膀上。

梁涛仿佛吊绳断裂的沙袋,一头栽倒在地。他的左胳膊被“蛇”咬断,滚落在身体一侧。

恍惚间,梁波听到有人在喊:“不好了,不好了,吊笼掉下来了,吊笼上有十几个人呐!”

继而,他又听到身边的工友喊:“哎呀!缆索吊钢丝绳把梁涛胳膊给卸了,快叫救护车!”

“梁波!梁波……”他像泥雕木塑一般戳在原地,入定了。

梁波的后背更疼了,从肩膀到第二根肋骨之间的部分,那恰好也是弟弟被“蛇”咬伤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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