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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袋进水了

2020-11-22浙江

雨花 2020年1期
关键词:泡泡糖脑袋爸爸妈妈

杨 渡(浙江)

我看着满满一盆冒着白汽的热水,脑袋一点儿一点儿耷拉了下去。犹豫了半天,我最终还是妥协了,捏着鼻子闭上眼,猛地把头扎进盥洗盆里。

但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我没能控制好力度。刚把脑袋扎进水里,我就听到了耳道内空气变成气泡“咕咕咕”跑出去的声音,原先的空间被水占据。

完了,脑袋进水了。

我很怕水。我不敢尝试游泳,害怕站在水边,而最让我觉得恐怖的就是洗头。我可以不学游泳不站在水边,但我不得不洗头——只要洗头就会有脑袋进水的风险。水要是顺着弯弯曲曲的耳道流进脑袋,那就永远出不来了。

一直以来我都无比小心,而这件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慌了神,连忙要抬起脑袋。但地砖实在太滑,我没能第一时间站稳,再加上陶瓷材质的盥洗台表面过于光滑,我半天也没能撑住身子。我的脑袋在水里多待了好几秒,这点儿时间已经足够让水灌满整个脑袋了。

艰难地抬起头,装满了水的脑袋重得似乎要把脖子压断,吓得我立即用双手将它托住。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墙、天花板、盥洗池、镜子、镜子中的我,所有东西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层很淡很淡的浅蓝色。换气扇换气的嗡嗡声消失了,水从水龙头里流出的哗哗声也变小了。原本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开得老大,现在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变得模糊不清。

这真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奇妙感觉。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把脑袋里的水倒出来。

我把头往左一侧,结果脑袋里的水哗啦啦全部往左侧涌去,我差点儿一头扎在地上。赶紧把脑袋扶正,水一下子又全流向右侧,我的身子又向右侧倒去。

我的脑袋里像是装着一片大海,海面上波涛汹涌,大海中央更是有一个无比巨大的旋涡。过了好久,海面终于平静了下来,旋涡也消失不见,但我还是头晕目眩了好一阵子,耳朵里也依然回响着海浪声。

头发仍是湿漉漉的,水顺着脖子流下,弄湿了衣服。我顾不得拿毛巾把头发擦干,想立马跑去找爸爸妈妈。可刚一抬脚,身子微微往前一倾又后仰,脑袋里再次乱成一团。只感觉浪花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我的后脑勺,雷鸣般的涛声几乎要把我的耳朵震聋,吓得我连忙放下了抬在半空的脚。我用手掌把脑袋紧紧地固定在脖子上,脚不离开地面地慢慢朝着卫生间门口挪去。

好不容易走到客厅,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机里的人踢球。他一只脚跷在茶几上,另一只脚盘着放在沙发上,皱着眉头,看上去似乎不是很高兴。

走到爸爸面前,我又退后了一步,确认自己没把电视屏幕挡住。我拍了拍爸爸的手臂:“爸爸,有水流进我脑袋里了。”

说完话闭上了嘴,我却还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想,要穿过厚厚的水屏障进入大脑,肯定很累很费劲吧,所以它的速度比平时慢了好几秒。

爸爸转头看了我一眼:“多大点儿事,你走动两步就好了。赶快上床睡觉,明早醒来肯定什么事都没了。”

爸爸的声音同样很慢很慢地传进我的耳朵里。看着他奇怪的口型,我有点儿想笑,可一想到脑袋里装得满满的水,我又笑不出来了。

我觉得我有必要向爸爸讲述一下脑袋进水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可还没开口,爸爸的眼睛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上。我张了张嘴,一时间却忘了要说些什么。

真是搞不懂,电视机里天天有人在踢球,少看几分钟不行吗?难道这比我进了水的脑袋更重要?

我真想冲上去一把拔掉电视机的插头,指着爸爸的鼻子大骂,就像他经常在我看电视时做的那样。但这种事情我也只敢在脑袋里做一做。

我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向门口。打开本就虚掩着的门,走下了楼。

楼下的空地上摆着两张麻将桌,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路灯底下的妈妈。她背对着我,正在和另外三个老阿姨一起打麻将。

我走上前,敲了敲妈妈的背。妈妈转过身,看到是我,就又继续研究手里的麻将牌去了。她一边伸手去抓麻将牌,一边问我:“怎么了?干吗跑楼下来?”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妈妈,我脑袋里进水了。”

那三个老阿姨立马就笑了,她们的笑容一模一样,都给我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妈妈先是一愣,旋即也笑了,只是笑得有点儿局促。她放下了手中的麻将牌,再次转过身看着我,皱了皱眉,说:“你跑下楼就是要跟我说这个?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妈妈忙,你先上楼睡觉,我一会儿就来。”

她推了我一把,旋即转身对着那三位阿姨一笑:“没事,我们继续。”

在妈妈这轻轻一推下,我失去平衡,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又是熟悉的眩晕感,好在经受了这几次我也有些习惯了,不至于像之前那样难受半天。

我静静地站在妈妈身后。尽管看不见,我也想象得出妈妈眉毛飞扬的高兴模样。她的注意力全在麻将牌上,当然不可能再回过头,也不可能发现没有离去仍站在她身后的我。我不禁有些失落,可不知怎么的,我听见住在我内心里的那个小人近乎无声地笑了。

回到楼上,爸爸依然在看球赛。他还是以那样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是完全没听到开门声和我的脚步声。我沉默地在爸爸背后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没有开灯,就这样抱膝坐在床上。客厅隐隐传来欢呼声,也不知是爸爸的还是电视里的。窗外传来楼下麻将牌碰撞的声音,我也听到了大嗓门妈妈那独特的笑声。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受。明明难过得想要哭出来,我的内心却又非常平静,心里头的那个小人又在低声笑着,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很久,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消失了,楼下打麻将的声音也小了下去。我从发呆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小心地托着脑袋慢慢躺下,装满水变重了的脑袋深深陷入了柔软的枕头之中。

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担心脑袋进水这件事,认认真真开始睡觉。既然爸爸妈妈都说让我上床睡觉,那么或许真的只要我睡一觉就好了。像之前感冒发烧或是牙疼,睡一觉后都没事了。可能在我睡着后,水就偷偷地从我脑袋里流出来,全部流进枕头里。然后明天一早醒来,我就会发现,我的枕头吸了好多好多水,变成原来的两倍那么大,而到时候爸爸妈妈就能知道我脑袋里进了多少水了,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

我越想越开心,偷偷捂着嘴笑了。闭上眼,原本的黑暗反倒变成了带有浅浅灰色的暗蓝色。我想,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做一个蓝色的梦……

一觉醒来,还没睁开眼我就知道爸爸妈妈错了,睡觉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眼前仍是灰蓝色的,这说明我的脑袋依然装满了水。

虽说问题没解决,睡了一觉,我倒是想到了两个解决问题的方案。但事实证明,这两个方案都是行不通的。我使劲擤鼻子,想让水变成鼻涕从鼻子里出来,可直到鼻子被我擦得生疼都没见什么效果。我用电吹风对着脑袋吹风,希望脑袋里的水像平时洗头后头发上的水一样被吹干,可吹了半天,除了头发冒烟像是被烤焦了,我没有其他任何感觉。

这下子我彻底丧气了。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餐,我抬头看了看时钟,发现已经到了出门上学的时间。赶紧再咬了两口面包,我背起书包出了门。

我料到今天将是糟糕的一天,但没料到会有这么糟糕。我从开始上小学到现在两年时间里挨过的骂和出过的丑,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天多。

我知道自己脑袋进水后走路速度很慢,所以特地提前十几分钟出了门,可我还是迟到了,而且迟到了十来分钟。班主任堵在教室门口,把我狠狠批了一顿。她面目狰狞,传到我耳朵里的声音却非常搞笑,我很努力地绷住脸,可两边嘴角还是不听话地微微上扬了一下,而这又恰好被班主任注意到了。她本来已经开始作总结,表情也变得和缓很多,好像没那么生气了,结果因为我这一笑,她比之前还要生气,又接着批评了十几分钟,直到上课铃响了才放过我。走进教室,同学一个个都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还有人嘿嘿笑了两声。我气得恨不能在他们每个人脸上揍一拳,但这明显是不可能实现的。我只好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自顾自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取出书包里的课本。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开始啊,我心里默默地想。可其实,跟之后的那些事情相比,这也算不上有多糟糕。

数学课上,同桌用手指在桌底狠狠戳了我几下,我才反应过来老师是在叫我的名字。他向我招了招手,又指了指黑板,我才明白他是让我到讲台上答题。我连忙走上去,接过老师手里的粉笔。

黑板上只是几道简单的计算题,我本应该是会做的。可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些数字,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似乎那些用来思考计算的空间全被水灌满了。拿着粉笔,我根本不知道该写什么,但我只能硬着头皮胡乱写下答案。

才做了两道题,我已经听到背后讲台下同学低低的笑声。随着我继续往下做,笑声越来越大,它们像巨浪一样袭来,挤进我的脑袋,在里头震荡回响。一种紧张感与压抑感将我包围,我害怕得有些发抖,可我还是把题目答完了。

把粉笔塞回粉笔盒里,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老师。他两眼瞪着黑板上的题目,好像还在检查答案的对错,但我知道,大事不妙了。我看到了老师那不断捏紧的左手,还有他手里已经被捏得变形的课本。

愣了好一会儿,老师一把抓起讲台上的黑板擦,抬起胳膊像是要去擦我写在黑板上的答案,下一刻却又狠狠地将它丢回到讲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他没像往常一样开始布置今天的作业,而是一手拎着我出了教室。

他直接把我拎到了办公室,向班主任讲述我犯下的几项不可饶恕的错误。我还是觉得脑袋发胀,没法集中精神,只是大概听到老师说我上课不专心思想开小差,他叫我名字四五遍我都没有反应,又说我不尊重老师,故意答错题目挑衅他。我张嘴要解释,可难道我要告诉他们我是因为脑袋进水才没听到老师点我的名,告诉他们我答错题不是故意的也是因为脑袋进水?真要这么说,我身上恐怕还会多出一个“瞎编理由糊弄老师”的罪名。这么想了想,我打消了念头,乖乖地闭上嘴。

数学老师越说越激动,班主任不断点头,说着“是”“对”附和,反倒像是她犯了错而不是我。不管是数学老师扭曲的表情还是班主任认错般的模样,都是那么的滑稽好笑。我赶紧低下头,开始仔细研究大理石地板上的美丽纹路,进入发呆状态。我可不想再像上午那样因为笑一下而多挨一顿骂。结果这一发呆,我连数学老师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直到班主任也训够了说让我回教室时,我才清醒过来。

在回教室的路上,我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恐怕今天还要发生很多倒霉的事情。

很不幸,我的预感是对的。

课间操时,我几乎就没做对几个动作。只要身子一晃,我就晕头转向,自然会做错动作。我想赶快纠正,身子却不听话,心里忍不住着急,结果更是手忙脚乱。检查的老师看到了,走过来提醒我,我心里更是紧张,做操做得比之前还要糟糕,老师当然毫不留情地给我们班级扣了分。这导致我又被班主任骂了一通。

体育课上,全部同学都跑完步开始自由活动了,我还只跑了一半。体育老师罚我一直跑到下课为止,还说我是在挑衅他,让我下节课接着跑。

和这些比起来,音乐课上发生的事情倒也还好,我只不过是出了个丑。开始上课时,我们一起唱上节课学过的歌,可刚唱出一个字,全班同学都转头看我,弹着钢琴的音乐老师也吓得手一抖。我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接下来一整节课都没敢再唱出声。我知道,就像每天晚上戴着耳机打游戏时大吼大叫的爸爸一样,我刚才唱歌的声音肯定比我自己听到的要响很多。音乐老师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可我现在肯定给她留下了一个“故意扰乱课堂纪律的调皮学生”的坏印象。想到这个,我就恨不得抽自己两下,可我又超级怕疼,所以没敢真打自己。

终于快要放学了,我开始整理书包。跟平常一样,校园里吵成一片。我看了看窗外,校门口又堵满了汽车和来接小孩的大人们。好多大人直接进了学校,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等着小孩放学——那个门卫叔叔又矮又瘦的,根本拦不住他们。同桌的爸爸正站在教室门口,每天不是爸爸来接就是妈妈来接。除了我同桌外,还有好多同学的爸爸妈妈也站在外面。

铃声终于响了,同学们呼啦啦跑出教室,一个个拉着爸爸妈妈的手走了,教室一下子空了。我慢吞吞地背起书包,慢吞吞地走出教室,一眼就看到了嘴里嚼着泡泡糖的杨麦。他身子靠在栏杆上,侧着脸,好像在看走廊尽头的什么东西,但眼睛却还是瞟着我班教室的门口。

看到我,他笑了笑,又立马朝我翻了翻白眼:“怎么一整天都没有看到你,我还以为你今天没来上学呢。哼,亏我每节课下课都跑到草坪上等你。你下课时都干吗去了?”

杨麦是我幼儿园时的同班同学,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虽然我们现在不在同一个班级,但我们总是一起在教学楼前面那一小块草坪上聊天、玩游戏。

我这才想起,我确实有一整天没有见到杨麦了。由于脑袋进了水,我每个课间都乖乖坐在位子上不敢走动,哪还有跑出教室找他玩的心思。而且有好几个课间我都在挨老师的骂,就算想玩也没这时间。

我心里想着怎么向杨麦解释,但他好像并没有真的想让我回答他的问题。“走吧,今天我们去哪里玩?”他拉着我朝楼梯走去,一边说着,一边递给我一块泡泡糖。

我很喜欢吃泡泡糖,不过,我现在完全没心情吃。我摇手拒绝了他的好意,心不在焉地说:“随便吧,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走在前面的杨麦突然停下脚步,我撞在他背上,差点儿和他一起从楼梯上滚下去。他转过身仔细地对我打量了一番,皱了皱眉:“不对啊,你不是每天都有很多想法的吗,今天怎么突然让我来决定了?而且,怎么连你最喜欢的泡泡糖都不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到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伤心事,又想到只知道让我早点儿睡觉的爸爸妈妈,我感觉我的眼泪鼻涕立马就要流下来了。赶紧吸溜了一下鼻涕,再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把眼泪憋回去,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杨麦。

杨麦很认真地听我把所有事情说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总而言之,你的脑袋进水了?”

之前我自己这么说时倒没觉得不对,现在听他对我说这话却感到有些别扭,因为平时我做错了什么简单的题目时老师也是这样骂我的。可这么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因为事情确实是这样子的。我点了点头。

杨麦歪着头思考了一小会儿,笑着说:“这有什么难解决的。跟我来!”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却不是朝着楼下跑,而是往楼上跑。我纳闷了:“我们去哪里?”

“去天台。”杨麦一副很兴奋的样子,“相信我,只要晒一会儿太阳,你脑袋里的水就出来了。”

“可我今天已经晒过太阳了啊,没什么不一样的感觉。”除了课间操,光是体育课我就晒了四十分钟。

杨麦翻了翻白眼:“站地上晒太阳和在天台晒太阳可不一样,在楼顶你离太阳的距离要比站地面上近那么多呢,像我妈晒衣服晒鱼干都是放楼顶晒的,她说在楼顶晒东西干得快。好了,我们到了。”

通往天台的门一直是锁着的,但那个锁早被杨麦拧坏了。我们曾经有几次在放学后偷偷溜到天台上玩,都没被发现,只是学校禁止学生放学后在校逗留,每次要回家时我们都会被校门口的门卫叔叔骂一顿。

走上天台,我和杨麦一起抱膝坐在地上。这里能看到我们家所在的小区,还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山。阳光照在我身上,我突然获得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我身体里积攒了一天的郁闷和难过似乎全部被阳光赶了出来。

我的脑袋在一点儿一点儿变轻,眼前的淡蓝色一点儿一点儿褪去,那种被水充满的难受感觉也在一点儿一点儿消失。我突然听到轻微的气泡破碎的声音,稍稍抬头一看,有无数小小的淡蓝色半透明气泡从我的脑袋里钻了出来,飘到了空中。我知道,那是被阳光赶出来的在我脑袋里待了一整天的水。

我转头看向杨麦。他看了看我头上不断冒出的气泡,又看了看我,得意地笑了:“喏,给你!”

他手里握着的正是刚才被我拒绝了的那块泡泡糖,是我最喜欢的柠檬味。我也忍不住笑了。拿过那块泡泡糖,撕开糖纸,我一把将它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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