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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开花的河

2020-11-22

海燕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莫

当动车缓缓驶出东站,离开南城的近郊,逐渐融入起伏的山水间时,刘月生的心情竟是出奇的平静。窗外的景物他已目睹过无数次,但列车并未在某个山中的小站停靠,让旅客一下车就能身处其间。但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去往那里,虽途中还要辗转,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必将是人生的一段奇遇,他无数次想要冲破自己,捣碎身边那些无形的枷锁,现在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等在前面的,除了从镜头里走出来的小莫,深蓝琥珀般的流水,还将有什么呢?新鲜与未知释放的恐惧与躁动,在刘月生的胸间扑动着,让他集中不了心思。看似镇定,耳塞里的音乐却全然失去了往日的味道,听了没多久,又被他塞回了背包里。此时列车已经加速奔驰在轨道上,窗外的山林被拉成了模糊的粗线条状,迅疾地向后退去。

刘月生是一个杂志的编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下班后还会待在办公室里至少三四个小时,他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翻翻这本书,看不了几个字又翻翻另一本,或者打开电脑里的文件夹,一部部浏览下载的电影,期望找到一部,可以消磨几个小时的时光。有时候他也会无所适从地在办公室里乱走,然后停在窗前往外看。其实窗外并没有什么,老旧的职工宿舍一字排开,比七层的办公楼还要矮几节。远处是几栋高层住宅,无一例外都涂抹成了土黄色,即便刚建不久,看着也老旧不少,再往远处就是灰扑扑的天空。

刘月生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会这样,他很想去哪里走走,很想离开这个几平米的房间,可是总好像有什么在拦着他,让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锁好门来到下面的街面上,找一家粉店吃好,不知不觉又回到单位大院。有时候明明知道走一走会很舒畅,他还是回到了堆满刊物和书籍的小空间,坐在椅子上出神。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两年,他倒是看了几本书,也看了不知道多少部电影,但在人际交往上还是一筹莫展,似乎更加退缩了。龟缩的日子里,刘月生观看短视频的兴趣大为增加,他最感兴趣的是那些以“搞野”为主题的视频,他正是在那些搞野的视频里发现的小莫。小莫也是南城所在省份的人,乍一听很平易,细想又有些讳莫如深。尽管刘月生很熟悉这里的山水,在小莫的镜头中,它们却呈现出一种加了滤镜般的奇异色彩,仿佛拥有了磁极,极具吸引力。小莫就这样“闯入”了刘月生的生活。

用“闯入”来形容或许很不确切,他们俩的生活圈子各自放大一百倍,估计都没有交集。刘月生在南城,小莫在鹤城。南城是这个省份的政治中心,近二三十年间,城区面积扩大了好几倍,很难再看见原汁原味的田园风光。而鹤城却位置偏远,和外界交通不便,保留下来的奇山异水也只是在少部分的口舌间流传,很少为外人知晓。小莫的“横空出世”无疑让他如获至宝。

视频中的小莫除了话语间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口音外,很难从外表上一眼就可以认出是当地人。他的肤色并不深,相反显得很白皙,额头也不宽大,甚至有些狭促,精瘦的样子让身材欣长起来。

小莫所在的鹤城乡下,山是司空见惯的山,水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在小莫的视频里,那些蜿蜒在田间地头的小河沟,里面的水就是那种宝蓝色的。刘月生还没有去过九寨沟,但他在各种图片中见过那里的水,他一度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大海的蓝是因为它的洁净与深广,怎么浅水也可以是这个样子呢?直到看见小莫未加处理的视频,刘月生才相信,还真有水如蓝宝石般光洁迷人。

小莫看起来像一个认真的人,虽然同样是为了吸引流量,刘月生却觉得他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这种偏执的看法刘月生自己也找不出缘由,也许仅仅是因为小莫每次出现在镜头里,嘴角带着腼腆的笑,说话有些忸怩却又不慌张错乱?还是每次搞野的时候都是那么投入,没有一点做作的痕迹?又或者说,刘月生从小莫的身上看见了自己?

刘月生下笔时总是很难收住,而口头表达却障碍重重,好像有一扇无形的门堵在喉咙口,这种感觉瞬间就能溃败他苦心构思的一切。视频中的小莫最初难免紧张,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在镜头前却愈加自信放松。刘月生也经常会想象这种转变发生在自己身上,在幻想的情境里,他在宾客聚集的地方优雅随意,可以缄口不言,也能随机应变,侃侃而谈。

搞野包括了上山摘果下水抓鱼种种行为,这也几乎能够完全概括小莫视频中的全部内容。小莫拍得最多的视频就是下水捕鱼的,既有在河沟里放地笼,也有放网、放夜钓,还有用到抽水机的,每次都是在不同的河段和水塘,要么水清见底波光粼粼,要么水面上长满了水葫芦,跟一块地似的。他还拍抓田鼠和探险、养蚕,探险就是到附近山上的溶洞里去,那些地方因为鲜为人知,所以播放量总是很大。小莫总说,等时机合适的时候,会带粉丝见识一下家乡一条神秘的河,但这么久过去,视频却并没有拍出来。

小莫第一次拍的视频,是在他们村里的一个“恐怖神潭”放地笼。他没有说为什么这个四周用水泥砖围起来的小水潭会有这样的一个名字,粉丝在弹幕上讨论起来,猜测水潭一定发生过不好的事情,也许有人曾在这里发生过意外。这样一议论,恐怖的氛围也就起来了,当小莫贴着墙壁,沿着半个脚宽的石面向前走,然后跳到突兀的巨大石块上,刘月生暗自为他捏了一把汗。这不是最可怕的,当他隔了两天来收地笼时,其中一个地笼被水底下的石头绊住了,从宝蓝色清澈的水面望下去,暂且看不见地笼沉在哪里。小莫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又沿着狭窄的石面,在水潭各个方向都拉了几下,还是无法把地笼拉上来,最终他决定潜水下去一探究竟。刘月生觉得小莫就是这一次揪住了他的心,同时也揪住了他的眼,让他再难不看小莫的视频。

那里的水真是好呀!刘月生看着摄像机的镜头里,脱了鞋子未褪去衣服的小莫,在蓝色的水中伸展手脚,滑动踢蹬着一点点向下,由最初的清澈可见,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与潭底的深蓝融为一体。他数次浮游上来换气,又不断潜游下去,直到最后终于将这个地笼提上来。刘月生记得那个时候刚刚过完年,还是正月,小莫蹲在水潭的石头上整理地笼和衣物,浑身瑟瑟发抖。因为捡回来了地笼,他的眼里仍是一种欣悦的表情。后来粉丝们就把他这一次潜水的“恐怖水潭”,叫做小莫的成名之地。而他俯身一跃,也成为他的“信仰之跃”。

有粉丝给小莫留言,说对那个恐怖水潭很感兴趣。小莫后来带着防水的手机,又在那个砖围着的水潭里潜游了一次。不过并未深潜,底下幽暗一片,镜头前总是令人发毛。其实刘月生也想多看小莫在水里拍的视频,但他从来没有留过言,他怕小莫潜水的中途发生意外,这样即使与他无关,他的心也会一直内疚下去的。其他粉丝的请求满足了刘月生的愿望,蓝色的水体在阳光下温柔地涌动,就像一些柔软的蓝色石头在身上毫无间隙地挤压着。刘月生似乎感觉到了自己身上这种柔软的挤压感,绵柔,清凉,安宁而又平静。他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想要触碰一下,却发现隔着一面坚硬的屏幕。

刘月生喜欢看小莫的视频,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最近几个月喜欢上了潜泳。刘月生小时候就学会了游泳,能够潜水徒手抓鱼。但游泳最多的那些年头,都是在家附近的水塘里,池水很浅,深的地方不过两米,而且浑浊不堪。他能抓到鱼,真的就是浑水摸鱼。前些年刘月生见到了海,也在海里游过几次,虽然海水比不上小莫家那边的潭水,但总比刘月生从前游过的水塘清澈多了。刘月生也喜欢往游泳池跑,那里面的水,从外面看过去,也是清澈泛蓝的。

潜泳给了刘月生另一种生命体验,他就像从中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他在现实生活里难以得到的宁静,在水下反而能够轻易得到。更重要的是,在水底时,他可以脱离水面上的生活,不被打扰,没有烦忧。水中的世界就是另一个世界,尽管还是能够听见外界传来的声音,但被厚重的水隔绝之后,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虚无缥缈,有些生硬,像是装在盒子或塑料袋里的人发出来的。水里看见的一切都比陆地上慢了很多,也许是水本身的阻力,更可能是水中世界区别于现实世界的一个明显特点,这里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刘月生使出各种方法,想让自己在水中待得更久一些,但每次都因为憋气憋得太久,眼看着就要溺水了,只能双脚一蹬,浮到水面换气。

这样泡了有一段时间,刘月生发现自己的眼睛和皮肤都发炎了,游泳池里的水太脏,让他不敢再下水。当看见小莫在蔚蓝色的水里睁着眼睛,就像在透明的空气里一样时,刘月生羡慕得不得了,恨不得自己立马就来到小莫的身边,和他一起钻进纯净的水里。他想联系小莫,找个周末去那里,时机合适了,就选个假期在那里住几天,好好体味一下那里的山水,尤其是碧蓝的水。只是这一切都存在他的脑海里,别说主动联系小莫,观看视频时,他连一个弹幕都没有发送过。

刘月生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单刀直入地告诉小莫,想到他那边看看。

没想到小莫很快就回复了他。相比于刘月生的简短,小莫的回复显得无比热情,他说拍视频的初心就是想推介家乡的山水,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看见它和喜欢它。如果刘月生能过去,他会带着刘月生好好看看那里,顺便尝尝乡下纯天然的味道,末尾还说热切地盼望刘月生的到来。

小莫的家乡在鹤城的一个县里,刘月生没有去过,好在小莫和他说得很详细,只要刘月生到了县城,小莫就开车过来接他回去。一路上刘月生想了很多,见到小莫的那一刻,却又不知道自己想了一些什么了。

现实中的小莫就是镜头前的样子,身形瘦削,眼窝有些深,粉丝称他是“鹤城梁朝伟”。但刘月生觉得,小莫的眉眼间,似乎费翔的感觉更多一些。小莫很客气,和刘月生握手,询问一路的情形。刘月生把带来的特产给他,他领着刘月生来到车旁,就是视频里经常出现的那辆三轮电动车,安排刘月生在后面坐好,车子就开动了起来。

从县城到小莫家里并没有费多少时间,也许是小莫开的迅猛。刘月生想起粉丝时不时会说小莫莽撞,大概他做什么,都显得冒冒失失,不大稳重。幸好刘月生不会晕车,这条乡间小路的路况实在不怎么样,虽然硬化了,但年久失修已经破烂不堪,小莫突突突往前开,好像一路平坦。电动车停下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小莫经常拍视频抓河虾的小溪流。刘月生记得那一期,小莫用的是长地笼,里面放了一些蚯蚓做诱饵。他站在岸边砌好的台阶上,用力一甩,原本聚拢的地笼拉长开来,啪地打在水面上,然后慢慢沉了下去。刘月生看着它沉下几米深的河底,没有掀起一点浑浊。

刘月生扶着车拦跳到地上,几步走到河边,如果不是午后的阳光随着稀微的涟漪反射到眼睛里,他会以为眼前的河流没有一滴水。河底的石头和尚未腐烂的枝叶清晰可见,仿佛周围的风刚刚停歇,它们还是蓬松地堆在一起。刘月生在台阶上蹲下来,头尽可能地往水面凑,当反光消失后,他感觉自己进入了水里,细小透明的河虾在水中缓慢浮游,一些小鱼在石头间忽隐忽现。如果不低下头,怎么能够发现一览无余的水里,还有那么灵动的世界呢?

小莫在刘月生的身后沉默了几分钟,看刘月生抬起头,才说,美吧?刘月生回过头看见小莫微笑着的脸,难抑心里的激动说,美,我现在就想跳进去游个泳。小莫又笑了一下说,先回去歇一会儿,吃点东西。刘月生依依不舍地跳上车,小莫又开了几分钟,就到家了。

小莫招待刘月生的,有爆炒河蟹、炸鱼仔、香煎鳝段,还有桑葚酒。这些东西在小莫以往的视频里,出现过许多次,刘月生每次看的时候都想象着,会是什么味道呢?这次拿起筷子每样都尝了尝,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心理作用,几样菜都很酥脆,似乎不用太多调料,撒点盐就很好吃,是唇齿留香的美味。小莫还是视频里的样子,待客周到,虽然话不多,也不觉得尴尬。刘月生问的少,因为小莫把他想问的都说了出来。桑葚酒味道香浓甘甜,盖过了酒味,刘月生本身喝酒,喝这个就像喝饮料,几大杯下肚,身上也热热的,说话就多了起来。小莫也是如此,没多久刘月生就和他勾肩搭背,开始称兄道弟了。

午后的太阳温热暖人,小莫开三轮电动车拉着刘月生来到一条砌着台阶的小河边。刘月生兴奋地从车上跳下,把潜水装备一股脑儿地放到地上,着急要穿好下水。小莫让他不要着急下水,天太热,不要憋到暑气了。刘月生眯眼望着树荫外白花花的一片,回头问小莫说,你每次跳进深潭害怕吗?小莫微笑着低下头,说怕倒是不怕,毕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刘月生说,那你明天带我去“恐怖神潭”潜一次吧!小莫收起笑容说那可不行,那里水深得很,我自己都不知道底下是什么样子,太危险了。刘月生忙说,我很会游泳的,而且我带装备来了啊。小莫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是我的客人,我可得为你的安全负责。

随后,刘月生戴好潜水镜,穿上蛙鞋,和小莫进入水里。暴晒了一天的河水,上面半米深已经温热了,往下一点点变得清凉,靠近河床的地方竟还有些冰冷刺骨,大约是刚从孔洞里流出来的地下水。全身没入如此清洁的水中真是妙不可言,一切声音都被抹净了,水制造出一个明净无碍的空间,仿佛重力也失去了影响,不浮不沉,如在空中。温柔的水体传来恰如其分的清凉,刘月生沉迷其中,竟张开嘴巴呼吸起来,不料呛了一口水,才猛的冲出水面。小莫看见他在水底下一动不动,忽又快速地冲上来,以为发生什么了。刘月生猛吸一口气,缓过来才说,没怎么啊,太爽了!其实刘月生真的觉得发生了什么,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降临了。

这一趟来去匆忙的旅行,给刘月生疲惫之余,更多的是激动。回到南城后,鹤城乡下那一片让他着迷的水,频频出现在刘月生的梦里。他在梦里变成了一条鱼,在透明的水中呼吸自如,上下翻腾,手脚翻动的水流,在水中像软软的水晶一样,一点点向远处涌动。

接下来的几个周末,刘月生只要有时间都会去鹤城找小莫,然后和小莫在山水间流连。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早晚的温差没有那么大了。刘月生对小莫拍视频的事情很少过问,小莫也几乎不和他说这些事情,两个人就像那种无需多言的朋友,长时间的沉默也不会感到丝毫沉闷。刘月生甚至有些喜欢这样的感觉了,每次来到鹤城,他都想不起南城,感觉这里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而那里只是暂居之地。终于有一次,小莫对刘月生说,是时候带刘月生去看那条神秘的河了。

小莫骑着电动三轮车顺着进村的马路往右一拐,直接往邻村开去。一路上小莫都是兴奋的模样,刘月生左右盘问,还是不知道小莫肚子里藏了什么鬼,不禁也对即将看见的景象充满期待。

走了二十多分钟,来到了一个古老的村落,几乎都是土墙老房子,从马路上拐上小路进村,很多地方还是鹅卵石铺的。刘月生一下子没有适应,感觉两只脚底硌得慌。土墙很高,村道逼仄,没走多久,身上的燥热就没有了,一阵清凉扑面而来,刘月生的心情由此高涨了一点。小莫两只大脚啪嗒啪嗒地打在卵石上,走得飞快。他们顺着小路走了七八分钟,终于来到一个像拱门一样的地方,小莫开口说马上到了,这个就是河边的码头。刘月生心想一个村的码头都要建成这样子,看来这条河对这个村子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要性。刘月生急切地往前走去,想看看河里究竟有些什么,小莫侧身让他先过去,也顺着小路穿过了牌坊。

刘月生站在磨得光滑清凉的条石举目张望,从河的下游望向上游,又顺着河水望下来,除了茂盛的水草和点缀在上面白花花像垃圾的东西外,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他好奇地问小莫,这里有什么神秘的嘛?小莫说,这个村子比我们村的历史老多了,前些年还没有修通公路的时候,他们和外面接触的主要途径就是划船,不知道有多少船只从这条河面上划过,你别看它小,水深着呢。刘月生又四处看了看,习习凉风让他惬意地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没有再问什么。小莫指着不远处河面上白花花的东西说,看见那个东西没?那就是这条河的神奇之处。

也许是阳光太猛烈的缘故,刘月生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还是没看清河里漂着的是什么。他问小莫那是塑料袋吗?小莫说怎么会有那么多塑料袋,那是花,海菜花。停顿了一会又说,这是一条会开花的河。

随着水流的涌动,那些纠缠在水草上的白色漂浮物,也在时起时伏、时左时右地摆动着。刘月生聚精会神仔细看了一会,发现它们确实像花朵,有的还像荷花一样束笼着,有的伸展开花瓣,露出黄色细小的花蕊,远远看着,就像谁在水面上摊了一大堆煎蛋。小莫说它们不光白天能开花,晚上太阳落下山去,这些白色的花朵就会沉到水底去,不信你晚点再看,就看不到它们了。刘月生不禁暗暗称奇,麻石台阶一级一级往水底延伸,明净的河水微微流淌,刘月生俯下身,将双手伸进水里,一下子就不想伸出来了。

小莫看见了,又说,这种海菜花对水质的要求是非常高的,有一点点污染都不行,它们就会死掉。你看我们村的小河里就没有。据我所知,鹤城这么多河流,就这里有海菜花。刘月生用心听着,却没有回话,他的思绪仿佛进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里。半晌才说,要不把潜水装备拿过来,我们到河里去看看吧。小莫同意了,他嘱咐刘月生就在这里等着,然后一个人骑车回去拉潜水装备去了。

刘月生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午后的寂静沁入心脾,码头边的竹丛洒下浓密的阴影。河对岸也是竹丛,河面中间明显看得出有一股急流,海菜花就在急流旁摇曳浮沉,顺着它们的根系往下,则是黝黑一片,看不清楚。他把鞋子脱下摆在一边,把双脚伸进水里,一些细小的鱼儿时而接近又远离,不知道是鱼还是水,不断亲吻着他的皮肤。他侧耳倾听,除了下游什么地方传来的水声,还有竹叶细碎的声响,便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听见小莫骑车的动静,刘月生等不及了,决定先下水,在水里等着小莫。

刘月生把衣服脱下来,和鞋子放在一起,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走,走完全部台阶,水刚好到他的嘴边,他需要微微抬起下巴才不会堵住嘴巴。天上的太阳虽然很烈,但这条开着花的河水却非常清凉,几乎有些冷了。刘月生下水了就像恢复了精神,逐渐又激动起来。他先是憋了一口气钻进水里,缓慢挥动着四肢,睁眼在水中看着,一些鱼儿若无其事地游着,远处海菜花的根系长长地伸进水底,一片片交织在一起,让光影都暗了下来。他在水里听着海菜花浮沉所发出的细微声响,犹如浮游在密林间听见的泉水滴答,声音与河水一样洁净无比。

刘月生浮出水面换气,不禁张口尝了一下河水,竟是意外的清甜,就像他喝过的一款矿泉水,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名字。刘月生远远地看着水面上的海菜花,忽然想水中开出的花,是否会有香气呢?他自然地嗅了一下鼻子,闻到的是河水清腥的味道。他双脚一蹬,向着河中间的海菜花游去,他能感觉到水流稍微湍急起来,身体慢慢地被推向下游,不过这还是在他能够接受的范围内。离海菜花还有四五米时,他深吸口气扎了个猛子潜到水里,想直接潜过去。

没承想,刚到河中间,河水的流速一下子加快了不知道多少,刘月生瞬间就慌了。他并没有多少在河里游泳的经验,水流立马将他往下推过去好远,他挣扎着想浮出水面,但水底的暗流好像钻出一层又有一层,头刚抬起来又被卷了下去。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刘月生在水底翻滚,甚至都不知道哪里才是河面了。海菜花长长的根系缠住他的身体,他慌乱地想要将它们扯断,然而扯断一棵还有一棵,腰上和腿上都被缠住了,海带一样的叶子缠裹住他的脸面,让他看不清楚。刘月生变得更加恐惧,手脚在水里不住踢蹬,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河水了,鼻子里也吸进去不少。

刘月生感觉自己不是在往上漂浮,而是逐渐往下沉了下去,河水越来越冷,光线也越来越幽微。他的手脚好像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想要扯断一棵海菜花都不行了。汹涌的水流不断冲刷着他,无声而又迅猛,刘月生累得摊开手脚,不再挣扎。水流似乎也放缓下来,撩拨着他的脸,渴望已久的平静忽然来临。他感觉缠绕在身上的根系似乎有所松动,好像也听见小莫的叫声,一声声很单薄冰冷。刘月生望着光影晃动的水面,也想喊小莫一声,口中冒出了一大串气泡,刘月生疲倦的眼睛看着那串气泡摇摆着往上,好像就要冒出水面了……

天已黑透,刘月生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寂静无声。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了几下,什么也没触碰到,心里生出一种本能的恐惧。刘月生以为自己还在河中越陷越深,身体不禁发起抖来,嘴里也发出一些不成语句的声音。正在这个时候,他的左边亮起了一盏灯。

小莫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问,你终于醒了,感觉还好吗?下午真是吓死我了。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了一束救命的光,还是因为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被忽然而来的光所刺激,刘月生的眼里满是眼泪,开始是默默流着,然后才哭出声音来。他也不懂自己怎么就哭了,这不像他。小莫笑了一下说,虚惊一场。不过要是再耽搁一分钟,那真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等刘月生的情绪平稳下来,小莫端来一碗包谷粥给他。看着刘月生吃得那么香,小莫说,以后你可别一个人行动了,这里很多地方你都不熟悉,有的地方连我都不敢轻易下去。刘月生嗯嗯地回应着,心里想,这劫后余生的事情,发生一次就足够了。

这次经历一下子拉近了刘月生和小莫的距离,之前刘月生还觉得他们俩是好朋友,现在觉得小莫简直就是亲兄弟了。

刘月生醒来之后,很难再重新入睡,刚刚过去的事情,他到现在还不清楚是否真的发生过。他难以想象,如此清澈美丽的一条河水,为何隐藏着如此的凶险恐怖。他想起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曾经两三次被白纸割伤,那些洁白柔软的纸张,怎么就会像刀子一样,轻易在皮肤上留下伤口。很多东西都徒有其表,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被表象所迷惑,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同一个错误。假如不是生死一线,刘月生还真没这样反思过。乡下的夜晚那么清凉寂静,小莫似乎也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呼呼大睡起来,他的呼吸如此真切,让刘月生如此依恋,直到黎明将至,黑暗中显现出窗户的轮廓,刘月生才又合上眼睛。

刘月生再次醒来,小莫什么也没有再提,只是说,这次有惊无险,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刘月生感激地看着他,心里胡思乱想着,以后应该怎么报答小莫的救命之恩,但心里的一切都细碎不堪,仿佛只要一回忆昨天的事情,他的心情就很难不起波澜。刘月生决定向主编多请几天假,现在确实难以安心地投入工作,他想在这里多待几天。

晚饭场景就像小莫曾拍摄过的一样,简单粗糙,但也真实质朴。这个夜晚的晚餐尤其丰盛,小莫还叫了几个同村的朋友,院子里一片猜码的喧闹。但小莫并没有架起摄像机进行拍摄,里面也没有表演性质,可以想见那件事虽然过去了,但死的阴影还是残留在小莫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难以消除的疙瘩。刘月生想自己何尝不是呢,回想起来,心里都还是战战兢兢的。

晚饭后,刘月生跟随小莫出去拍收夜钓的视频,等他们就要到河边时,刘月生自动放慢了脚步,远远跟在小莫后面。他想起之前,自己那么喜欢水,喜欢水里的宁静,现在却变得如此惧怕。也不是惧怕,水远远的还是很有吸引力,只是自己的步子越走越慢,总在原地徘徊,不敢继续踏步往前。那条河就像是注定要在自己的生命里流经,像一道清亮又不会消失的伤疤。他知道退却就是一种本能,疼痛教育不了的,死亡完全可以。

又过去几天,刘月生渐渐也把那种恐惧淡忘了。只是在独自接近河水时,心里会那么颤动一下,就像哪根筋不自觉地抽动,给人一种幡然醒悟的感觉。但这份恩情他时刻记在心里,所以临走时,他以食宿费的名义,给小莫转了两千块钱,但小莫坚决不肯收,说朋友之间这样子太见外了。刘月生硬是想让小莫收下,但微信转账对方不收隔天就会退回来,附近又找不到银行,着急得不知该怎么办,他太想感谢一下小莫,即使这样他也觉得远远不够。小莫从屋子里提出一些小鱼干和桑葚酒,放到三轮电动车上,让刘月生一并带走。不管刘月生如何劝说,小莫始终不愿接受他的一片好心。

当刘月生身背行李,双手提着小莫送的东西,一步步往车厢里面走时,内心如潮翻涌,起伏难平。一屁股坐到座位上,两行眼泪也顺势滚落下来。几天前的那一幕又在刘月生的眼前回放,黄白相间的花瓣,清澈湍急的河水,明净却又恐怖的河底……

刘月生没有把这件事和家里人说,回到单位,他也没有和同事说起过。有的人就喜欢用自己的虚弱来博得他人的同情,或者短暂地成为焦点,但刘月生不是这样的人。他喜欢将一切不管多么波澜壮阔的事情,抹得平平淡淡。

在这些平静的日子里,刘月生不断地回想那次溺水,以及溺水之前,他对那种寂静的沉迷。他感觉如今的自己,并不像以前那么渴望一头钻进水里,去独享水下的清静,反而有些不可思议了。这种转变并非因为溺水的缘故,更像是另一种疗愈。就像他在一个离自己生活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出气口,让他终于能够在沉闷孤独的生活中,透一口气。小莫不仅是他的朋友,更像是知己,虽然学历和工作完全不同,和小莫相处,却没有一点的不适之感。刘月生想,也许自己生命里天生就有一部分东西,和小莫是一模一样的,它可以忽略所有的界限,收获纯粹的愉悦。

回来那一天,刘月生就在网上买了一堆东西,直接寄到小莫那里,但两个人聊微信的时候,并没有对小莫说。刘月生感觉不管小莫收下一点什么,他都要安心一些。这是一种无形的负累,尽管它披着友情的外衣,刘月生始终心怀歉意,并渴望不断地回报,以报答这种难以报答的恩情。

刘月生还是会经常看小莫的视频。有一期视频中,小莫又去了那个恐怖的深坑里搞野,夜钓钩上中了几条大鱼,小莫带的抄网不够长,生拉硬拽不成功,又想绑着带来的桶扔下去装鱼。最后水桶装着鱼,也装满了水,被他使劲儿拉上来时,挂住一块突出的石头,绳子断裂又掉了下去,鱼和水桶都不见了。小莫站在崖岸上失落发呆,刘月生却在屏幕外替他干着急。

这一期视频收到的质疑和谩骂特别多,刘月生斜靠在床头默默看着,不禁也在想,做视频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给网友带去快乐和满足,还是作为生活的一个记录,一种生活习惯或行为方式的呈现?他想,小莫最初以来的视频,都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拍摄的,并且也获得了网友的认可,包括刘月生,也是被小莫的镜头所呈现的一切吸引了。可是到了现在,小莫的拍摄似乎不再仅仅靠自己的喜好就可以了,还必须满足网友们的收视期待。网友们想要看见的,或许比拍摄者的想法更重要。如果持续忽视或违背他们的意愿,很可能就会掉粉,收视率骤降,换句话说,就是流量骤减,由此带来的收入减少甚至消失。

无形中,刘月生都为小莫感到着急了。刘月生知道,拍视频赚到的钱,是小莫收入的大部分,其他种田养蚕,收入都很少,勉强够一家人吃饱。如果这一部分的钱没有了,那小莫的境况可想而知。

刘月生趁一个周末又去到鹤城小莫那里。晚上两个人在房间里躺下时,刘月生问小莫,你看见视频里的那些弹幕了吗?小莫沉默了一会儿说,看见了。不仅弹幕,我还收到了很多留言。刘月生问,留言也是那样子的?小莫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刘月生犹豫着要不要再说点什么,还没想好说什么。小莫又说,我不知道会这么快。一直以来,我都是按自己的想法来拍视频,前面拍了那么多都没问题,没想到现在竟然收到那么多骂人话。我知道,现在很多视频都是顺着网友的意愿在做,不管真实还是作假,越来越简单粗暴。就像那些吃播和赶海的视频,变得越来越残忍和恶心。

刘月生心里一惊,没想到小莫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想起那些吃播,除了食量越来越惊人,还开始添加很多佐料,比如辣椒油和芥末,让可食用的东西变得不可食用,再把它吃下去。赶海也是如此,为了抓到所谓的“货”,他们不惜运送抽水机到海边,一个又一个的“赌坑”,让油烟随风飘散,小鱼苗半死不活。刘月生特别反感这样的视频,他们这样做,无疑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获得网友的点赞,而置其余于不顾,丝毫没有敬畏和怜悯之心。

小莫又接着说,起初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拍视频,我也尽量不破坏这里的山水草木,没想到一年不到,这里学着我拍视频的已经有十几个了。我并不是说他们抢了我的饭碗,而是忽然发现,一样东西只要有利可图,你就无法阻止别人蜂拥而上,甚至用更残忍的手段达到目的。刘月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另外那十几个人拍的视频刘月生也看过一些,他们的做法已经不是垂钓和放地笼那么单纯,而是学着赶海,每天拉着抽水机,到处抽水坑了。刘月生在他们的视频中看到,他们把断流的河抽干,用网一兜,大的抓走,小的连同湿泥和水草,随手一扣,全部倒在了旁边的干土上。就是资源再丰富的地方,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我现在特别后悔自己开了一个坏头,让这个事情传开来,没有办法遏止。小莫的声音有些哽咽。刘月生安慰他说,你不要这样想,你没有开头,迟早有人会开头的,网络的便利让一切都成为可能,它带来的好处,也要人们克制地去接受,而不能太过无度。刘月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转而又说,做你自己就好,不要被网友的情绪带着走,实在不行,你可以屏蔽弹幕和私信。安静了一会儿,只听小莫说,睡吧。

这次见面,竟让刘月生有种不欢而散的感觉。但这也并不能怪小莫,他每天都会收到那么多不明就里的攻击,也意味着他的事业或“工作”产生了危机,搁谁身上不难受呢。刘月生还是习惯每天入睡前打开小莫的主页,看小莫新一天的视频,镜头中小莫的笑容少了,话也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做事,实在不行了才说一句话,有些视频竟有些匆忙而就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个月,刘月生抽空又去了好几次小莫家,每次都捎带点东西。小莫家的桑蚕早就卖完了,天气慢慢冷下来,小莫每天主要投放一些小地笼,或者钓鱼和放夜钓,不再动不动就跳下水了。刘月生记得刚开始看见小莫的视频时,大概就是去年这个时候,小莫在河里放网,洁净的河水冒着热气。小莫一边笑着起网,一边直打哆嗦,出水后更是抖个不停。刘月生当时就觉得,这个家伙也太拼了。只是没想到,一年之后,“善意”的网友忽然要求的更多,更刺激,更爽,更满足。稍有不如意就瞬间翻脸,骂出无比粗俗的话来。

小莫心里好像藏着事,不像刘月生当初看见的那样,有啥说啥,没说出的他也能猜出大半。现在的小莫忽然间成熟了一样,虽然平时待人接物依然不失热情,但现在的他,似乎心里压着石头,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捉摸不透的光芒。刘月生每次见到他,临了都要劝他别冲动,冻坏了身体可不是闹着玩的。小莫也总是笑笑,嘴角的酒窝仿佛也浅了不少。

春节前,刘月生收到了小莫寄来的小鱼干和腊货。刘月生在网上给小莫买了一箱酒,然后又打电话给小莫,说年前去不了,年后再去给他拜年。小莫连连说着客气的话,有那么一会儿,刘月生竟有去小莫家过年的冲动。自从姐姐嫁人后,家里就剩下刘月生,每年他都会回家和爸妈一起过年。他看见小莫的账号最近没动静了,这也不奇怪。想着过完春节,就可以看见他新的视频,刘月生也没问,相互提前拜了个早年,就各忙各的去了。

对于像刘月生这样,一年难得回一趟家的人,春节简直就是噩梦,忙着走亲戚,还要被问薪酬和催婚。刘月生后悔没有留在南城,或者去小莫家过年也行。刘月生给小莫发了个微信,问他最近是否也在忙着做客和待客。直到晚上都没有收到回复,第二天一忙,这事就彻底忘了。

刘月生接到小莫的电话,已是过年回来上班之后。小莫告诉刘月生说,他不再拍视频了。刘月生感到很惊讶,问为什么?小莫说,思来想去这也不是一条正经的路子,拍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很多我不愿看见的东西,我很害怕别人骂我,当然不是弹幕里的那些骂声,而是视频之外的。刘月生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又问小莫,那你今年有什么打算呢?小莫好像欢快了一些,说他马上就要去深圳了,已经买好了票。他有个堂兄,在那边的一个工厂,现在正好在招人。刘月生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塌了一块,黑黑的,空空的。但嘴上还是说,那也好,有机会去深圳找你玩。

刘月生重又回到了那种单调的生活中,他把很多时间都用来阅读,除了文学作品,他还喜欢上了看自然风光类的书籍,上面有摄制精美的照片,还有文字简介,有的还有历史典故,延伸阅读,充满了远方美好的吸引力。他也还会看那些鹤城的搞野视频,他发现,那些热衷于抽水坑的人,渐渐就很难再抓到鱼,油钱都挣不回来,似乎小莫一走,把河道里的鱼儿也带走了。他们最终放弃了这种搞野方式,重新开始钓鱼和放地笼,每次的收获,也不会太差。

小莫去深圳后好久,刘月生才重新联系上他,那个厂子太忙了,不过工资不错。刘月生每次和小莫聊不到几句,小莫就要赶着去上班,或者抓紧时间睡觉。刘月生发出的微信,常常都是隔天才收到回复,就几个字,要不就是一个表情。

在一个人的时候,刘月生时常会想起小莫,想起鹤城,想起那条开花的河。他想靠近去看看,那些水上花到底长什么样子,想守在那里,看夜里它们如何潜伏下去。只要河流没有被污染,每天太阳升起,它们都会浮出水面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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