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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口哨的人

2020-11-22

海燕 2020年3期
关键词:铁轨嫂子山羊

哥开了三十三年火车,没拉来穆棱人的幸福生活,却拉走了自己的青春和穆棱镇的繁华,同样远去的还有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的老婆。

嫂子没离开他的时候,铁路公房最右边那家院子里最热闹。她的吼叫比火车的鸣笛声更响:犟种!咬根屎橛子给麻花都不换的犟种!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不许再去!

嫂子的五官扭成一团。刚冒出山尖儿的太阳抖了一下,吓得掉进树丛里去了。

哥的沉默像生锈的铁轨,而犟劲儿比铁轨更硬。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坦然地摆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在各自岗位上装聋作哑。

菜地里的草比你都高了,儿子马上高考你都不管,你跟着瞎闹哄啥!嫂子的高嗓门,震得灶下火苗直扑闪。

咱家的黎明是你吼来的!侄子虎儿边穿衣服边皱着眉毛叫:能不能小点声啊,谁家像咱家这样整天呼天抢地!

嫂子从铁锅上空的热气中扭回头:兔崽子,赶紧穿你的衣服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虎儿将牙刷塞进嘴里之前又嘟囔了一句:严父慈母,我都没有,我是个可怜的孩子。嫂子将装馒头的塑料笸箩往饭桌上一扔:慈母多败儿!我就不当慈母了,你当个好儿就行了。

哥的头闷在曙光里,他例行公事般穿衣服、刷牙、抱柴、生火。嫂子边吼边刷锅做饭。虎儿在隔壁自己的小房间里皱着青春的眉头伸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懒腰。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昨夜那场雨将空气过滤得清新怡人。近处房屋、远处林立的楼房,都被嫂子吼醒了。

你吃了饭去洗个澡、理个发,开家长会去。嫂子对哥命令道。哥把灶下的火堆推散,又用木棍压了几下,火苗失了势,弱下去。一缕晨曦钻进窗子,饭菜的香气也散出来,嫂子的声音软了:好人,去给虎儿开家长会。哥没接嫂子的茬,转头叫:虎儿,去,给你姑端饭去。

虎儿挑起门帘走进来:姑,吃饭了。他将一只碗、一个盘子放在炕边儿。一碗小米粥、一个馒头,两片香肠、半盘炒干豆腐,还有一撮榨菜丝,香气顺着鼻翼钻进胃。我眯着眼抬头对虎儿慈爱地笑,他也学着我的样子眯起眼抬起下巴笑:吃吧,姑。他软着嗓子说。

虎儿像棵大树,书包在他背上像个玩具般晃来晃去。我的目光随着他的背影,透过玻璃窗走出大门。

今天月考,他会考个好成绩,我对自己说。

我拿起馒头刚张开嘴巴,嫂子的声音率先冲进耳朵里:干嘛去?你去洗澡、理发,开家长会。木头板门一响,哥的声音甩进院子:穆棱镇,不能没有火车!

你去穆棱镇就有火车了?你个犟种!咬根屎橛子给麻花都不换的犟种!我倒了八辈子霉跟上你。她擤了一把鼻涕,我能想象她把鼻涕甩出去时的样子,然后把手朝围裙上一抹。过门二十年,养傻妹妹伺候瘫痪婆婆,我瞎了眼跟上你。今天你要是把工作闹丢了我就跟你离婚……冰雹般的话钻进耳膜,脑仁儿疼了。我扔掉手里的馒头,砰地一声把门踢开。嫂子停住咀嚼和谩骂同时进行的嘴巴,她惊恐地看着我:哦,红儿妹子,我没说你。

你说了!我双眼冒火瞪着她:你说我傻!你才傻!嫂子缩了一下脖子:我说了么?红儿妹妹,我说错了,我错了行吧?我气糊涂了。

当然不行!为了表示愤怒,我砰地一声踢开院门,扬长而去。

身后传来碎裂声:真过不了了,离婚!这他妈的是啥日子!放着好好的楼房不住,老的小的都跟着跑这破平房里来熬日子。烟熏火燎不说还要面对一个犟种、一个傻子!傻子?她才不傻,她吵架的时候绝对不傻!我是傻子,我他妈的才是傻子啊!

这一年我三十五岁,哥四十五岁。

二十年前。

红儿丫头小时候可聪明了,哥跟凤芝姐说。就是十岁那年一次感冒。感冒能让人变傻?凤芝姐问。

嗯,高烧,她烧了三天三夜,脑膜炎。从那以后她就变了。哥叹了口气。

一阵凉风从后脖颈吹过,钻进树丛。树叶沙沙地摇着,像是有一片叶子被摇落了,掉在地上。

很长一段时间沉默。

听说她是你爹捡回来的?凤芝姐问。哥沉默半天说:她是我妹妹。既然是捡回来的,谁知道那呆病是不是因为那场发烧呢?凤芝姐说到“捡回来的”这几个字时,似乎加重了语气。又是沉默,乌云盖住大地,透不过气的压抑感穿过我胸口。

一提我,很多姑娘转头就走了。那几年,走了很多姑娘。

又一阵风吹来。

没事儿,就当我多个妹妹,养着吧。最后凤芝姐鼻腔里哼出这句。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声音发着抖:她不发呆的时候会帮忙擦地收拾屋子照顾妈,她还会侍弄菜园子。那,她啥时候呆?啥时候不呆?凤芝姐问。要是发现一个虫子、蚂蚁、或者一条蜈蚣,她会盯着看,忘记时间地看,她会跟着虫子后面看。人家就说:看,红儿犯病了,又发呆了。哥说。那,她犯病会打人吗?凤芝姐迟疑着。哥坚定地说:不会。她只会发呆。哦,凤芝姐似乎安下心来。

她又说:大刚我冷。

说实话,凤芝姐不漂亮,她常用细长的眼角看人。不笑的时候,目光像深秋的风,凛冽得很。她大哥两岁,也是老姑娘了。

月光里,哥把凤芝姐揣进怀里,呢喃和粗重的呼吸声响起的时候,我满意地直起酸疼的腰身走了。

我把门后的罐头瓶子拿出来,菜叶被受伤的瓢虫吃了一半,我打开盖儿把它倒出来。它迟疑半天也不动,接着它尝试着张了张翅膀,又合上了。翅膀还没痊愈,我叹口气。

红儿,我想撒尿。妈叫。

妈用双肘努力支撑起身体,她的脸都憋红了:你哥去哪了?我见缝插针地将便盆塞到她身下。河边树林。我说。

妈这泡尿真长,尿盆都满了。跟凤芝去的?妈又问。一股热烘烘的尿臊味儿扑面而来,妈欠起了屁股。我皱着眉毛屏住呼吸。“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你要是不想看你哥打光棍,以后别跟着他们,妈把身子重重地扔回炕上。

出门倒尿时我的脚被门槛绊了一下,有些尿溢出来洒在手上,热呼呼的。一股臊味顺着鼻腔直冲向脑门儿。我把眉毛拧成疙瘩,忍住嫌恶朝外走。

月光真美,像淘气仙女将白纱披风遗落人间。房屋、街道、树木、远山都盖了一层纱,朦朦胧胧。有几声远远的狗叫从白纱里传来,像是要唤回远方的什么人。哥的口哨声也远远传来:鸳鸯双栖蝶双飞……哨声像一调羹蜜,融入夜色里,夜色便香甜了。

我沐浴在童话世界里。居然忘记洒在手上的尿液。

哥和凤芝姐的事儿,成了。

哥不会失业。我知道。

尽管他不去上班,他牵着山羊,一出去就是一天。

我远远看着他,他又去了铁道边的坡上。

树皮皴裂了,咧着口儿,像婴儿寻乳头的嘴巴。粗壮的树干举着一柄大伞,投下一片孤独的阴凉。这片阴凉洒在两条生锈的铁轨边,像是苍天为铁轨画上的一个句号。哥歪在句号里,大盖帽歪在他身边。浓密的树叶间,插着几根干死的枝干。阳光顺着枝干溜下一条,洒在哥脸上,哥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挤在眼角的皱纹里。

树旁拴着的山羊,也微闭着眼,慢吞吞地蠕动着胡须,企图用几乎磨平了的牙齿嚼碎那些嫩草。胡子上的涎水随着咀嚼耷拉下来,亮晶晶地摇几下,断了,跌在羊脚下的草上。一些浓绿的草汁也流下来,滴在涎水上。山羊低下头,将它们连同嫩草衔进嘴里。再慢吞吞地嚼几下,甩甩小尾巴,伸伸脖子,“咩”地叫一声,像是唤沉默的哥,也像受不了这长久的寂静无声,找一找存在感似的。

天上飘着几朵闲云,也不急着去遮一遮毒辣的太阳,只自顾慢悠悠地飘。虫儿远远近近若有若无地叫着,像是在唤我。

远处,两条生了锈的铁轨弯曲着,伸向远方。

哥在寂静里,远远望去,像是一幅油画。

哥的眼睛里也有一幅油画。画里有一列火车从哥微醺的眼波中驶过,火车头威武地喷着浓烟,鸣着长笛呼啸而来。哥威武地坐在驾驶室里,他剑眉朗目,意气风发地盯着远方。副司机赵朗俊坐在旁边瞭望,孙天喜挥汗如雨地抡着铁锹,一锹一锹将闪着乌光的煤块投进熊熊火焰中去,火光将孙天喜的大花脸映得酱紫。

前面有一段坡路,孙天喜得不停地朝炉膛里扔煤。赵朗俊眼睛盯着前方嘴里吼:小孙,你他娘的别只会用一股子蛮劲儿扔,别忘了要领。孙天喜边挥舞着铁锹边念:前、中、后。前左、前中、前右。中左、中、中右。后左、后中、后右。前撒,后压……他使劲儿扔一锹煤就蹦出一两个字,司炉添煤要领此刻变成了劳动号子,抑扬顿挫地喊出来。

火车吭哧吭哧地驶过,寂静又回来了。哥坐直身子朝铁轨那头看,他想看见自己坐在司机的座位上,驶过这段铁轨。

只有铁轨,昏睡着。

哥努起嘴,悠扬的口哨声划破了寂静。山羊停止了咀嚼,歪着头朝哥看。哥有时候就吹这样的曲子,没有人知道名字,或者本来就没有名字,是他从心里吹出来的。这种曲子会把人的思绪拉长,一直拉到山那边,飘啊飘,无处安放。

饭桌上摆着一汤盆土豆炖豆角,一块儿方方正正的水豆腐,水豆腐旁边的小碟里刚砸的青椒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几个沁着黄油的咸鸭蛋。一把鲜嫩的小葱将饭桌点亮了。哥按捺不住,拿起筷子掘了一大块豆腐,蘸了青椒酱塞进嘴里。虎儿却皱眉:妈,咋没一点肉?嫂子挑起眉毛:你知道现在肉多少钱一斤?你爸半年多不上班了,只开基本工资。你的补课费、书本费、材料费都是山羊肚皮底下挤出来的。嫂子说这话时眼角凛冽地扫过哥。虎儿不再说话,默默拿起了一个馒头。

哥放慢了咀嚼,埋下头。

嫂子打开的话匣子却停不下来:孙天喜开上高铁了,赵朗俊也开上了。偏偏你不去开!

他们搬家了,在新穆棱买了楼房,不用住校。虎儿补充道。

哥扔了手里的馒头,转头从橱柜里摸出半瓶烧刀子,倒出一杯,一仰脖,干了。

凤芝、虎儿。哥说。我对不起你们。嫂子一屁股坐下,摸起半个馒头,掰了一块儿放嘴里:说对不起有啥用?你去找领导,就说你同意分流。 哥又去拿酒瓶,嫂子按住哥的手: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你别忘了,你就是个火车司机。你就是个丈夫、父亲。那些事,是你能急得来的?

哥轻轻拨开嫂子的手,又倒满一杯:快了,镇长说了,会给大家一个答复的。嫂子撇嘴:镇长能有啥答复?还不是为了暂时安抚你们这帮闹事的?专家勘测的能有假?穆棱镇的地势不适合修高速公路,更不适合修高铁。铁板钉钉的事儿,高速通车两年了,高铁也通车了,不可逆了。

哥又把酒杯送到嘴边。

别喝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臭屁,就知道灌马尿!

嫂子的吼叫又响起来。黑狗哀叫一声窜出门去,一瘸一拐,边跑边哀叫。嫂子的尖头皮鞋真硬。

我把吃剩下的饭菜端出来放在锅台上:哥有火车开,慢慢开。嫂子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妹子,真的假的?我像哥一样轻轻推开抓疼了我的手。

当然是真的,我刚才在屋里看蟑螂的时候看见了,有一列火车开过来,哥坐在里面,吹口哨。

哥口哨吹得浪。他会吹很多曲子,尤其是《葬花吟》,凄婉、哀伤得令人断肠,似乎能看见随着哨声纷纷而落的花瓣儿,黛玉随着他的口哨,扛着花锄款款而来。哥也吹百鸟朝凤。嫂子还是凤芝姐时说,你哥的哨声真好听,好听得人心尖儿都打颤。

母亲去世的时候哥没哭,那一夜,哨声穿透了黑夜,摇曳着灵前的烛光,亲朋好友都给吹哭了。

哥不善言辞,喜怒哀乐都从嘴里吹出来。

镇政府门口挂着的牌匾被劈了。警察出动了,荷枪实弹地站了一溜。

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劈牌匾的是孙茂盛孙茂林兄弟俩。他们的老母亲突发脑溢血急需转院,前一天暴雨突发山洪,将唯一通向镇外的路冲断了。兄弟俩眼睁睁地看着老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红了眼,拿着斧头冲向镇政府。荷枪实弹的特警和披麻戴孝的孙茂盛孙茂林对视了一会儿,哥俩余怒未消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对警察叫:一个百年老镇,没有铁路,公路又冲断了。你们告诉我,我们的老母亲就该这样死去?

铁骨铮铮的警察眼角溢出了泪。谁不为儿女?谁不做爹娘?队长别过头,偷偷擦眼角,良久把双手按住孙茂盛的肩膀说:兄弟,请节哀。但不能违法。

哥俩依然红着眼流泪,再不言语。

队长大手一挥,特警像来时一样,迅速撤离了。

哥是在特警撤离后进了政府大院的。我有个主意。他对拦住他的秘书小孙说。我要说给镇长听。

据说那天哥是吹着口哨出来的,他出来的时候夜色正浓,一曲“我们的明天比蜜甜”穿透了夜色。

也就是在那天,一个外地推销员拦住嫂子。他说:你想挣钱吗?你想快速致富吗?

蚂蚱腿掉了,养了很久也不见新腿长出来。

哥牵着老山羊回来,见烟囱上没有炊烟,又看看紧闭的房门。再看看蹲在院角给蚂蚱喂菜叶的我,问:红儿,你嫂子呢?

我继续给蚂蚱喂菜叶。蚂蚱的嘴像虎儿小时候玩过的奥特曼。

你嫂子呢?山羊过来吃我手里的菜叶。我踢了它一脚,它躲开了。

你嫂子呢?哥摇晃我的肩膀。

哥力气大,摇得我头晕。

你嫂子呢?我看着手里被山羊撕掉一块的菜叶,不说话。

把上大学的虎儿送走后,我听见嫂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吐出了几十年的怨气。吐出那口怨气后嫂子就不骂人了,她对每一个人都笑眯眯的,说话柔着嗓音。她变得安静娴雅,变得漂亮了,也变得和我一样,时不时地发一会儿呆。

她去哪了?哥又摇晃我。你知道的,红儿,你什么都知道,告诉哥。玻璃瓶子倒了,蚂蚱跌出来,它挣扎几下,居然一蹦一跳迅速跳到院角落里,不见了。我叹息:原来缺一条腿不影响跳跃啊!枉费我喂养它这么久,还盼着它长出一条新腿来。

哥不摇晃我了,他像被抽掉了浑身的筋骨,挪到门口的马扎凳上坐下。他没有拴山羊,山羊也跟着他来到门口,对着哥仰起头“咩”地叫一声,摇摇尾巴,几粒粪蛋掉出来。

太阳也挪到西山边儿,通红的余晖将哥都烧红了。哥似乎累了,头垂在胸前,手垂在两腿边。太阳也累了,吐出最后一口鲜血,坠下西山。暮色瞬间笼罩了我们的院子。

哥生着了灶下的火。火光映着他的抬头纹,映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他拨弄拨弄火,擤一把鼻涕甩出去。再拨弄拨弄火,擤一把鼻涕甩出去。咱做饭吃,红儿。哥说。

哥,吹哨。我懒懒地靠在门框上。

哥低着头看灶下的火,不理我。

哥,吹口哨吧。

我又说。

他还不理我。饭做好了,米饭,炖菜、凉菜都做了,也有一碟酱,还有一把能点亮饭桌的小葱,如我所料,他们像贡品般摆在那里,没有人挪动过。

接下来很久,哥都没吹过口哨。

秋天来了,树叶枯了,落了一院子。我拿着扫帚扫院子,扫起一堆,用簸箕端进灶房,一出来,地上又是一大片,在风中打旋儿。我又拿起扫帚扫。哥去给镇上的楼房交取暖费了,今年冬天,我们会抛弃院子住楼房。

山羊病了。

它恹恹地趴在羊圈里,任哥怎么拉它都不起来。哥煮米汤喂它,它不喝。哥把它平时偷吃的豆饼渣托在手心里,它也不看。哥坐在羊圈门口的石阶上,一筹莫展。

它快死了。我对哥说。

哥搓搓豆饼渣:红儿,别乱说。

真的。人老了会死。山羊老了也会。

哥愣了一会儿,叹口气:是呢,算起来,它快十三岁了。

我们的家乡,也老了。我说。

哥停止了搓豆饼渣的手,抬眼看我,这一次,他没说话。

山羊会死,但穆棱镇不会死,它只是老了,会慢悠悠地活。我安慰着哥。

入夜,我听见哥的口哨声响起来,是“葬花吟”。老山羊死了,我对自己说。它死的是时候,如果不死,这个冬天,谁留在院子里陪它呢?

我将罐头瓶里的黑甲壳虫倒出来,它顺着炕沿懒懒地爬。像一列绿皮火车缓缓驶来,更像一首忧伤的哨歌。

我住进了楼房,再也见不到我的伙伴了,那些去年的瓢虫、黑盖甲壳虫、青绿色毛毛虫,都不见了。我的世界里,只有皑皑白雪。

嫂子去了哪里?虎儿何时回家乡?我常常思考这两个问题,却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春暖花开的时候,哥终于又开上火车了。

那列冒着黑烟的,只有一节车厢的绿皮火车,像是穿过严冬的使者,从新穆棱站驶来,在草草修建的铁轨上,朝老穆棱站驶来。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哥寂寞悠长的口哨声自那时起每日都响。早上响过去,晚上响回来。像是要唤醒出行的人,该走了。

一个白木板铺成的临时站台,在阳光下白惨惨地晃眼。是没来得及刷油漆还是根本不需要油漆呢?谁知道呢。

站台边上立着一块白木板牌子,上面用黑油漆写着:摆渡车。这三个字下面有一个箭头,指向三个小字:穆棱镇。

穆棱镇又有了火车。人们多欢喜啊,刚通车那天,仿佛全镇人都来了,挤得啊,脚都不沾地。人们高兴啊,伸出手摸车门、座位、靠背、玻璃窗。摸到一手黑灰,再抹一把脸,都笑了。

唉!火车老了?咋开得这么慢呢?有人着急了,伸着脖子朝车外看。车窗外绿油油的稻田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缓缓地后退着。想坐快的,一会就能了,高铁!有人不耐烦了。

是有些慢,十七公里,半个小时呢,到了新穆棱的高铁站就好了,去省城只要两个多小时。从前可是十几个小时呢。高铁要是能抽烟就更好了。有人不满地说。抽烟?去省城才两个多小时,能憋死你?烧包!想抽烟回家做摆渡车,蹲着抽,站着抽,走着抽都行!

被抢白的人缩了缩脖子,不出声了。

坐摆渡车的人越来越少了。

像虎儿一样,考上大学飞走的候鸟再没飞回来。没考上大学的,也挤进了打工的大部队再不回头。

很多时候只有哥一个人,和他的火车,在发抖的铁轨上,洒下一路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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