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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行老人

2020-11-22刘剑波

雨花 2020年4期
关键词:静音罗伯特爸爸

刘剑波

我是那年冬天在人工湖畔认识爬行老人的。认识爬行老人后,我也成了一个爬行者。不过,刚开始的时候我是一个跑步者,我和很多晨练者绕着人工湖边甬道,一圈圈奔跑。我之所以跑步,跟我的女朋友有关。我的女朋友静音威胁我,你再不减肥我就跟你拜拜了。是的,我很胖,当我坐到汽车驾驶座上时,汽车会受惊般弹一下,然后猛地下沉,就好像整个世界塌陷了。我的女朋友静音在另一个城市上班,每个周末,她坐城际高铁来跟我这个美术学院油画系的辅导员相聚。

爬行老人已经八十五岁了,可是当我看到他俯身于地,四肢并用,交替前行,如猿猴般灵活爬行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个六旬老人。我是在湖边甬道的拐角处遇上爬行老人的。美术学院就坐落在人工湖边上,它所有造型别致的建筑都倒映在水中,而一座哥特式风格建筑的楼顶就映在那个拐角处。看上去,爬行老人不是在甬道上爬,而是在尖削的楼顶爬。这奇特的景象吸引了我。

我看到爬行老人脱掉了棉衣,只穿一件棉毛薄衫,满脸流淌着汗水,一缕缕白气从花白的发间袅袅升起。爬行老人两手戴着天蓝色塑胶保护手套,撑在地上的手臂绷直,臀部高高撅起,所以他的双腿也是挺直如椽。他像矫健的四足动物,在他的领地来来回回地爬行。我停下来,怀着美好情愫,大声说,早安,爬行老人!

爬行老人终于站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喘出的气变成了白雾。他从白雾中现身,仿若仙境中人。他对我爽朗地笑起来,满脸的褶子都紧密地集结在一起。他学着我的腔调说,早安,年轻人!我发现这是一个幽默的老者,他的神态一点都不像老年人。听说爬行能使人年轻,我不知道真相是不是这样。爬行老人突然很严肃地看着我,冷不丁冒出一句: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他紧张地盯着我,好像全身都紧绷起来,满脸是期待、焦灼的神色。我从容不迫地说: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我们就像是对上了暗号。爬行老人放松下来,朝我伸出了手掌。我也把手掌伸过去,两只从时间栅栏里伸出去的手并不相握,而是猛地相击,冬天寂寥的湖边传出“砰”的一声响。伴随着这声响的,是我和爬行老人的哈哈大笑。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爬行老人的相识就是这样奇妙,难以言说。

我端详着爬行老人,他的皮肤黧黑发亮,满脸被时间的利刃划得乱七八糟;他的身量很高,肩膀很宽,腰背很直,骨骼很端正,眉宇间有英武之气。我突然想起了活在老照片里的慈爱的祖父。爬行老人和祖父如此相像,令我惊诧不已。祖父是在我出生的那天离世的。我的呱呱啼哭掩盖了他临死前痛苦的呻吟。我觉得爬行老人与我有种神秘的关系。也许他就是我故去的祖父,他远涉冥河来与我相会。这个感觉是如此深刻尖锐,以至于我对他有种天生的亲切感。我差一点就要叫他“祖父”了。我差一点就要问他,这些年你在那边过得好吗?这些年你是孤独一人,还是和所有逝去的亲人在一起?你的归来意味着什么?是意味着死亡就是重生吗?

我差一点就要问他,你到底是谁?是的,在那个冬日的早晨,在人工湖边,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迷失自我的感觉。我觉得异常孤独、绝望。我怔在那里,被笼罩在梦幻之中。爬行老人把我从梦幻中拉了出来,他对我说,你是美术学院的老师还是学生?你这么年轻,看上去跟我孙子一般大。我孙子在北方上大学,他个子也有你这么高,不过他跟你完全相反,瘦成了一根芦柴棒。他从不寄照片给我,可是他经常给我写信。他在信里总要提到手机和电脑。他总是说,爷爷,你能给我买一台智能手机吗?我的手机是老式的,不能上网,也不好下载微信。不能上网,没有微信,多不方便啊,甚至都交不上女朋友。要是我有微信,你也有微信,我就不用写信了,我可以跟你在微信上视频聊天,那多美好啊。他还说,爷爷,你再给我买一台笔记本电脑好吗?我是班上唯一没有笔记本电脑的学生,我只好经常去网吧。要是我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就不用去网吧了。我爸爸买不起,他挣的钱还不够给妈妈买药。要是妈妈的病好了,她就能出去干活了,那样,我家的日子就好过了。可是,谁知道妈妈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呢?你是当爷爷的,应该比爸爸有钱。我求你了,哪怕先给我买一台智能手机。

这小子,他凭什么说我比他爸爸有钱呢?我一直跟他说我是个穷光蛋,他总是不信。不提他了,还是说说你吧,你年轻得真让我嫉妒,是不是还没碰过女人?

我笑了起来,我想告诉他,虽然我年轻,可是我早已洞悉了女人身体的秘密,爬行老人,你的确是老朽了,你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年轻人。可是我并不想这样说,我想说的是:我们初次相识就谈女人,这说明我们轻易地跨过了时间的鸿沟,一下子亲密无间了。男人即使活到一百岁,谈论的还是女人。可是,最后从我嘴里出来的却是:我也想爬行,你来教我爬行好吗?凭直觉,我觉到爬行看上去很简单,其实里面应该有很多门道、很多技巧,总之我想拜你为师。爬行老人,你教教我吧,你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爬行老人直起腰来说,小伙子,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学爬行呢?跑步不是挺好的吗?我说,我早就知道爬行运动能养生保健,尤其能养护脊柱,防治腰椎、颈椎病。我辈是低头族,别的不疼,就是颈椎疼,也许跟你爬一阵子就能治愈。爬行老人的嘴角挂上了嘲弄的微笑,我爬行可不是为了健身。

我很奇怪,那你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你厌恶人类,喜欢上了动物,所以把自己变成了爬行动物呢?

小伙子,你只说对了一半,要是你猜对了另一半,我就当你师父,教你爬行。另一半?另一半是什么呢?我抓耳挠腮,绞尽脑汁,终是想不出头绪。开始吧,小伙子。我俯下身来,双手着地,在爬行老人身旁爬行起来。大理石地面冰冷如刀,割得手生疼。爬行老人让我戴上他的塑胶手套。胳膊和腿一定要绷直,爬行老人做着示范。我尽量让胳膊和腿绷直,可是我僵硬的身体就像生了锈的弹簧,怎么拉都拉不开。爬行老人安慰我,慢慢来,爬爬就好了。我爬几步就直起腰来休息片刻,可是爬行老人一直在爬,撑在地上的手臂绷直,臀部高高撅起,所以双腿也是挺直如椽。

现在你能看出点道道来了吗?什么道道?另一半啊!我想了想,还是不明白。你仔细看看,我和谁在一起?你和我在一起啊。爬行老人又哈哈笑起来。他笑得很厉害,腰都笑弯了,只好趴在了地上。趴在地上笑了一阵后,爬行老人又开始爬行,你再仔细看看,我就不信你比猪还笨。我跟在爬行老人身后爬起来。大理石地面锃亮如镜,清晰映出我的躯体和面庞,那是另一个我。当我往前爬动时,另一个我也同时往前爬。他是我的倒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我们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凝为一体,无法分离。我其实不是在大理石上爬行,而是在另一个我之上爬行。我一下趴在了地上,我趴在我的身体上。我对爬行老人说,那另一半,我猜出来了。

你别看这世上人来人往很热闹,可是到头来跟你在一起的,只有你自己。爬行老人一边爬一边说。我曾经有很多朋友,我们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往人世深处走,可是他们一个个都下车走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以为我并不孤单,不管怎么说,我还有个儿子,他会陪着我。可是儿子根本不原谅我,孙子又隔得那么远,我除了跟自己在一起,还能跟谁在一起呢?你这么年轻,你的生活这么热闹,你为什么要学爬行呢?你可真是个傻瓜。爬行老人越爬越快,将我远远地扔下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拎着垃圾袋下楼扔垃圾。当我来到办公楼下的甬道上时,我意外发现了爬行老人。我看到他从远处的水泥道上爬过来。他爬得很快、很灵活、很敏捷,他穿着黑色棉袄,看上去就像某个灵长类动物。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到校园来,他又是怎么进来的。爬行老人的目标是一只伫立在路旁的橙色垃圾桶,校园里有很多这样的垃圾桶,用来盛放教职员工和学生制造的各种垃圾,其中最多的是快递包装纸箱和外卖饭盒。那些快递包装纸箱从垃圾桶漫溢出来,撒得到处都是,被寒风吹得簌簌发抖。我看到爬行老人做贼似的将快递包装纸箱折平,塞进一条硕大的蛇皮袋里,他慌慌张张,动作迅速,不时惊恐地四下瞧瞧。我跑过去,大声说:Hello,爬行老人!

爬行老人吓了一跳,他手中的一只纸箱掉落在地。爬行老人看清是我,紧缩的身体舒展开来。哎呀,是你啊,吓死我了。爬行老人的蛇皮袋里已经装满了纸箱,爬行老人懊恼地说,我要是带两只来就好了。接着,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问的问题正是我想问他的——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笑着说,我是这儿的老师啊,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呢?爬行老人拍了拍脑壳:瞧我这个记性,我忘了你说过你是美术学院的老师。该打,该打!爬行老人装作怒火冲天的样子,抽了几下自己的嘴巴,又拍打了几下屁股。他的动作是轻微的、象征性的。我说过,爬行老人是个幽默有趣的老人。

爬行老人接过我手中的垃圾袋,从中拣出废纸和牛奶盒。爬行老人喜形于色,废纸品最值钱了,他们说美术学院的垃圾桶里有很多废纸箱,果然是这样,这些废纸箱够我捡的了,我要发财了。爬行老人用一根红色丝带扎紧蛇皮袋,然后趴在地上,对我说,请帮我搁在背上。又长又大的蛇皮袋横在他背上,爬行老人就像一头骆驼,驮着装满纸箱的蛇皮袋朝他来的地方爬去。这时,响起一个粗嘎的声音:老先生,请把纸箱留下!斜刺里冲出一个穿制服的保安,他没有说“老头”,也没有说“老师傅”或“老同志”,而是说“老先生”,这让我对他陡生些许好感。

保安来到跟前,他面临着一个比纸箱子更为重要的问题。保安问爬行老人:老先生为什么要爬着走呢?您太另类了,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爬着走。爬行老人还趴在地上,不想站起来。他扭过脑袋对保安说,我已经用爬行代替了走路,要是我不爬行,我就会丢失自己,我现在只剩下自己了,要是我丢失了自己,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保安不明白爬行老人在说什么,他懵懂地看看我,又懵懂地看看爬行老人。他伸手去卸爬行老人背上的蛇皮袋。我试图求情,看在爬行的份上,让老先生驮回家吧。这是两码事,保安很坚定地摇着头。我又恳求道,老先生是我亲戚,请照顾一下。保安已经把蛇皮袋卸下来了:校园里到处都是摄像头,要是我放跑了他,我的饭碗就丢了。我照顾了老先生,那谁来照顾我呢?我不屑地说,不就是废弃的纸箱子吗,用得着这样小题大作吗?保安掂了掂蛇皮袋,又放在了地上。在废品里头,纸箱子最值钱了,每天废品收购站都要拉走一卡车纸箱子,这可是学院一笔不小的收入啊。

就这样,保安把蛇皮袋扣下了。爬行老人沮丧得快哭了。我安慰他,我办公室里有不少快递纸箱,还没来得及送到垃圾桶里,都归你了。听我这么说,爬行老人高兴起来,他跟在我后面爬着上楼。办公楼里有很多人,你这样爬着上去,有点不雅观啊。爬行老人说,我习惯了爬行,我已经不会走路了。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当爬行老人爬上三楼的楼道时,很多人好奇地围上来。他们问他,你怎么爬着走啊?他们问他,你想念祖先了吗?他们又问我,他是谁啊?

一条强劲有力的胳膊拨开人群挤了进来,这个人的右肩上扛着一桶山泉牌纯净水,他是学院附近水厂的送水工邱师傅,每周二和周五他都过来送水。他揪住爬行老人的衣领,将爬行老人拽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还会不会走路!爬行老人的脖子被紧紧勒着,脸顿时变得青紫。放开,放开!我使劲掰开邱师傅的手,你怎么这么野蛮,你想干什么?大家都嗔怒地看着邱师傅。有人说,还不向老人道歉!邱师傅笑了起来,哼,我向他道歉?等着吧。邱师傅悻悻地下楼,接着扛纯净水。他跑到楼梯口时,又回过头说,跑到这儿来丢人现眼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问爬行老人,你认识他吗?爬行老人喃喃地说,他是我儿子。爬行老人脸上有种哀绝的神情。

我送爬行老人出校门。我把堆在办公室的快递纸箱拆开,打成捆,抱在怀里。路上又遇到那个保安,我问他,这些纸箱子全都是我的,我有权利自己处理吗?保安做了个优雅的手势:请便。爬行老人还是爬着走,在校园宽阔的水泥道上骑自行车的学生,都自觉避让到一边。爬行老人在路中央爬行,引人注目。我发现爬行老人有点人来疯,他故意夸大了爬行的动作。如果说以前他像猿猴那样爬行,爬得漫不经心、有条不紊,现在他则像老虎那样爬行,爬得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是他又爬得那样优美耐看,他的四肢配合非常默契。当他的右手伸出去时,左脚便跨了进来;当他的左手伸出去时,右脚也随之跟进。他的腰送得很柔和。送腰,既是推动身体前行,又起到协调四肢的作用。他的髋在扭动之间产生出一种韵律,在这种韵律的引导下,他的全身都恰到好处地扭动起来。他尽量抬起头,不停地左右摆动,顽皮滑稽。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熠熠发光。与其说爬行老人是在表演,不如说是在示范和召唤。有个行人不由自主地跟着爬行老人爬行起来。他爬得很慢,爬得很笨拙。爬行老人停下来,等他爬到近旁,然后两个人并排爬起来。接着,我又看到另一个行人受到盅惑,也弯腰着地,跟在后头爬行起来。不一会儿,又有一个行人受到感染,加入了进来。就像是多米诺骨牌效应,越来越多的人不约而同地用爬行代替了行走。两旁植满悬铃木的水泥道上,行进着一长溜爬行队伍,构成了校园内一道崭新的风景。

有一次,爬行老人来找我时又遇到送水工邱师傅,爬行老人像老鼠躲耗子那样躲进了我的办公室。我问他,你为什么怕你儿子?你儿子为什么如此粗暴地待你?爬行老人避开我的问题,央求我替他找个活儿干。爬行老人说,帮帮我吧,我需要钱,卖纸箱子只能挣几个零花钱,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我说,你这么老了,能干得了什么?再说,谁又会要你呢?爬行老人不服气地说,我是抬杠棒出身,当年能挑起三百斤的货担健步如飞。如今虽说老了,可是我的力气没有老,你信不信?爬行老人瞄了一眼搁在墙角的哑铃。那对哑铃是我两年前心血来潮买的,可是几乎没有使用过。一开始,它们被放在我的办公桌边上,时刻提醒我。可是我总是对它们熟视无睹,这让它们很绝望。于是,它们用逃避表示它们的不满,从办公桌一点点滚到了墙角,要是没有墙壁阻隔,它们一定会远走高飞。爬行老人走过去,一手一个拎了起来,很轻松地做起了扩胸运动,沉重的哑铃在他手上简直就是玩具。爬行老人一边炫耀自己的力气,一边问我:怎么样?

爬行老人把我的电话储存进了他的老人机。他几乎每天都打电话给我:拜托你再帮我找找活儿,我太需要钱了,只有你能帮我。我在电话里说,我托我的同事找了他的爸爸,他爸爸是学院后勤处的主任,我买了香烟和酒,我还请他们到菜香楼吃了顿饭。后勤主任说,到处都不缺人,所有的岗位,比如宿管,比如保洁,比如停车场看守,都人满为患。爬行老人,我一直把你当我的爷爷看,在我的眼里,你就是我的亲爷爷。我已经尽力了,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

我被爬行老人弄得烦透了,我甚至后悔认识爬行老人了。静音让我删掉他的电话。我对静音说,我怎么忍心删了他的电话啊,这就等于我戳了他一刀。退一步说,即使我删了他的电话,他也会来办公室找我,除非我离开美术学院,离开这座城市。

就在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从罗伯特那儿获悉一个消息,学院拟招聘一位男性老年模特。美术学院从来不缺年轻的模特,可是从未有过老年模特。学生们只能通过人体石膏像来画。人体石膏像呈现的是标准的人体结构,其几何切面状根本反映不出老年特征。仅仅临摹石膏,想象力再丰富的画家也画不出自然的、被岁月雕刻出的肌理、骨骼和苍老的皮肤。换句话说,人的骨骼形状、肌肉发达程度、皮肤的质感,加上动势、平衡和肌肉的膨胀、紧缩等变形,是人体石膏像无法替代的。当年,达·芬奇为了了解人体,甚至专门跟外科医生学过解剖。

我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了爬行老人。爬行老人兴奋无比,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爬行老人最关心的还是薪酬。我当模特能挣多少钱啊?薪酬我也打听了,可是我不想告诉他。你这个老头感觉也太好了吧,你怎么就知道你一定能当上模特呢?爬行老人说,你让领导录用我吧,我明天就来上班。我哭笑不得,这个老头怎么会这样呢,脑子进水了吧?哪有这么简单啊,广告刚登出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报名,需要经过面试,然后择优录取。这个择优录取,当然是罗伯特说了算。

怪我不好,我在电话里说漏了嘴,一不小心把“罗伯特”供出来了。罗伯特是谁啊?爬行老人不停地追问。我只好告诉他,罗伯特是管教学的副院长,也是蜚声国际的油画家。他本来不叫罗伯特,因为去英国留学,就取了个英国人的名字。学院给罗伯特安排了一间半个教室大的画室,但罗伯特偏偏把自己关在一个废弃荒凉的仓库里,说只有在那种环境里画画才有感觉。

爬行老人隔三差五爬到仓库门口,等待罗伯特出来,想跟他套近乎。保安几次想驱逐他,因碍于我的情面,只得睁只眼闭只眼。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每次罗伯特打开门,爬行老人都会望风而逃,爬进草丛藏匿起来。

十分庆幸的是,招聘广告登出后,除了爬行老人,并无其他报名者,于是爬行老人在毫无竞争的情况下被录取了。上课的那天,爬行老人是爬进画室的。这种独特的亮相方式,引起了同学们的一片叫好声。大家纷纷拿起画笔,用最快的速度画下了自己的速写。很少发朋友圈的罗伯特,也在朋友圈里晒出了自己的速写。当裸体的爬行老人完全呈现在大家面前时,画室一片静谧,只听到画笔摩擦画纸发出的沙沙声。爬行老人身型精瘦,暗赭色的皮肤上皱纹密布,可是骨架上的肌肉并不松垮,富有一种颓败的美感。罗伯特不停地点头,显然,他对这个老年模特是满意的。

谁也没注意到送水工邱师傅会闯进来,他丧心病狂地大声嚷嚷:老邱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场面乱成一团,后来保卫处来人带走了邱师傅,才算平息了一场风波。那天,我印象最深的,是爬行老人和邱师傅的对话。爬行老人说,我不用你管。邱师傅说,你再说一遍!爬行老人说,我不用你管。邱师傅说,好啊,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了,你死了我也不给你收尸!罗伯特把爬行老人叫出去。罗伯特说,儿子不同意,还来当什么模特。这话有撵人的意思。爬行老人差点要给罗伯特下跪了。爬行老人说,我就靠捡废品维持生活,儿子一分钱都不给我,我怎么活?他觉得丢人,我不觉得丢人。人体绘画是门艺术,我当模特是光荣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罗伯特,爬行老人被留下了。

周日那天下午,我和静音窝在床上,爬行老人又打电话来了,说是被车撞了。我一听头都大了,但又想他既然还能打电话给我,应该无大碍。后来我知道,爬行老人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儿子的,可是儿子根本不接,后来索性关了手机。爬行老人平素只是在他居住的小区爬行,这天下午他想爬到街上去,他爬到小区出口的辅路时,一辆驶过来的电瓶车撞倒了他。我赶到那儿时,爬行老人还坐在地上。老妇责怪爬行老人为什么要学猪学狗爬着走,要是不爬着走,她也不会撞上了。老妇一定是把爬行老人当成某个动物了。她车速应该比较快,没有观察路口,到爬行老人跟前时,已经来不及刹车了。她想,反正是个牲畜,撞就撞吧,撞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想扶爬行老人起来。可是爬行老人死活不起来,他狡黠地对我笑了笑,说身上到处疼,肋骨可能断了,心脏也不行了。听到爬行老人描摹出如此可怕的图景,老妇由刚才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爬行老人说,你光哭有屁用啊,快拿钱出来吧。我不要多,只要一千,我去医院看,肯定不止一千,说不定两千也不够。老妇哭着说,别说一千块钱了,一百块钱我也拿不出啊。老妇从腰里掏出一个手帕,一层层打开,最后呈现出来的是几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我真的没有钱,要是我有钱,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出去打工吗?

我一把扶起老妇,对她说,你走吧,这里没你事了。老妇不放心地问,你真的让我走吗?我挥了挥手。爬行老人埋怨我,你怎么把她放跑了?我说,不放她跑怎么办?你想讹人也不看看对象。爬行老人嘿嘿笑了,一下站了起来。我问他,你没事吧?爬行老人说,要是有事,那就白白爬了这么多年了。不过,我肋骨真的疼,像锥子扎,你没看到我疼得都冒汗了。附近有家医院,我让爬行老人坐我车,去拍个片子,检查一下。爬行老人说,不去不去,没必要检查,反正我也活够了。不过我倒想坐坐你的车。我还没坐过小汽车呢,我想坐上它过把瘾。

爬行老人坐进车里,小心翼翼地这儿摸摸,那儿摸摸,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是有这么个小房子就好了。我带爬行老人在街上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把他拉进了医院。医生给爬行老人做了个CT。片子出来后,医生把我叫进去。我问医生,没伤着骨头吧。医生将片子放在阅片灯上让我看。我说,我看不懂,你直接说吧。医生道,骨头倒是没问题,可是别的地方有问题。你看到肺上的这片阴影了吗?我盯着片子看,还是看不懂。这阴影意味着什么?医生说,肿瘤,很可能是恶性的。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医生问我,你是老爷子什么人?我说,是朋友,忘年交。医生说,老爷子不要走了,住院治疗,正好还有个床位空着。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带他回家,然后让他儿子送他来医院。

我回到长廊上,爬行老人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他的老人机,见到我就说,我闲得无聊时就想给谁打个电话,可是我找不到能接我电话的人,我的那些朋友、熟人都去世了。我只能打给儿子和孙子,可是儿子不会接我的电话,孙子在上课,我又不敢打扰他。怎么样,没事儿吧?我内心一片悲凉,我不想把真相告诉爬行老人。我艰难地挤出笑来,没事儿,没伤着骨头。我送你回家吧。

爬行老人说,我不想回家,我没有自己的家。我一直居住在租屋里,我那个租屋又脏又小,我不想辱没你。我想再坐坐你的车,我想再让你带我转转。我对爬行老人说,我今天就让你坐个够。我忧伤地想,爬行老人第一次坐我的车,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坐我的车了。我开车带着爬行老人在城市的各条道路上穿行。我开得很慢,爬行老人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向外看,城市日新月异的变化让他很兴奋,不停地问我,这是哪儿啊?爬行老人既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城市,也是对这个城市进行最后的告别。

我打电话给送水工邱师傅。我说,邱师傅,我有要事跟你说。邱师傅笑着说,拉倒吧,你跟我之间还有什么要事。我直截了当地说,医生查出你爸爸肺部有肿瘤,快带你爸爸去医院治疗吧。我爸爸?我没有爸爸啊。你怎么没有爸爸呢,爬行老人不是你爸爸吗?我真的没有爸爸,这话不是我说的,这话是我妈说的。很多年前,我还小,刚上一年级。他在码头上抬杠棒,就是搬运货物的码头工。有一天,远方驶来一条货船,行船的是一个妖媚的女人。他卸完船上的货,就跟着那个妖媚的女人跑了。妈妈天天领着我到码头上等他回来。等不到他,我就不停地哭,我说我要爸爸。妈妈就是在这时跟我说那句话的,妈妈说,你再也没有爸爸了。为了把这个塌了的家顶起来,妈妈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干过,甚至还做过掏粪工,妈妈用吃尽辛苦挣来的钱养活我和爷爷奶奶。

有天上午,我回家拿东西,我到家时,家里没人,爷爷奶奶出去买菜了,妈妈也没回来。可是我听到妈妈的房间有奇怪的声响。妈妈房间的门虚掩着,我跑过去推开,看到妈妈没穿衣服,和一个男人躺在床上。就在那天黄昏,妈妈从码头上跳了河,就是那个妖媚女人的船停泊过的码头。

老东西是在六十岁那年独自一人回来的,他衣衫褴褛,两手空空。老东西想回家来住,被我撵走了。老东西说,我是你爸爸,你不能撵我走。我说,你怎么会是我爸爸?我早就没有爸爸了。他还想赖着不走。我警告他,你再不走,我就把你从那个码头上扔进河里去。谁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就是在那儿抛下我和妈妈,上了那个女人的船?我妈也是从那个码头上投河自尽的。

老东西只好出去租房子住,可还是不断找我。他找我,别的不说,就说一句,我是你爸爸。我被他烦够了,我对他说,好吧,我退一步,我答应你死了我给你收尸。我不许他到你们那儿当模特,我说,你要是还去当模特,你死了我就不给你收尸了。他死活不听,那也就不要怪我不给他收尸了。好了,就这样吧,我要去送水了。我每天必须送十车水,再说下去,今天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邱师傅,我再说一遍,你快带你爸爸去医院治疗吧,这种病千万不能拖,再拖,你爸爸就会死的。

他这种人早就该死了,不过,他死了,我会给他收尸的。人不能做得太绝,对不对?

邱师傅,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跟你爸和解吗?

我没想到一个送水工说了一句极富文化意味的话:和解是需要内心的力量来支撑的,可是我没有,我所有的力量都拿来养家糊口了。

很快就放寒假了,我和静音决定到温暖的三亚去度假——海鲜、海水浴和热带水果,这三样东西强烈地诱惑着我们。临行前,我很纠结,要不要把那次检查的结果告诉爬行老人。

我听从了静音的建议,暂时不告诉他,让他过一个平静的春节。爬行老人打电话来,他用当模特挣的钱买了一台苹果手机,寄给了孙子,总算了却了一个心愿。孙子可以用手机上网了,也可以下载微信了,可是他的老人机不好上网,也不好下载微信,所以他还需要挣一笔钱,再给自己买一台智能手机。到了三亚,我和静音整日沉浸在爱情王国里,这个王国太小了,小得只能容纳两个人,所以我们就把手机关了。

除夕晚上,我和静音去烧烤城吃烧烤。吃完烧烤,静音说,我们回房看春晚吧。我说,春晚有啥看头,还不如到海滩上去爬行。静音对爬行不感兴趣,但还是同意陪我去。于是,我们来到沙滩上。沙滩辽阔,静谧无人,大海在远处微微喘息,有海鸟的啁啾从天边掠过。静音坐在沙滩的一块圆石上:你爬吧,我在手机上看春晚。我就在大海的边缘爬行。柔软的沙滩留下我爬行的印迹,在星光下,远远看上去,仿佛是远古人类的足迹。不知不觉间,潮水涨上来了,我在浅浅的潮水里爬行。灿烂的星光将我的面庞映在水中,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除夕的夜晚,我其实更想跟自己在一起,这是否源于我内心无法摆脱的孤独感?我很自然地想到了爬行老人,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夜晚,他是怎么过的?蛰伏在他体内的病魔,又将会在什么时候吞噬他?

我爬回到静音跟前。静音看春晚看入迷了,手机屏幕上的荧光映照出她娇媚的面容,她其实也是跟自己在一起。我听到手机里传出庸俗浅薄的笑声,静音也以庸俗浅薄的笑声应和。我对静音说,借你手机打个电话给爬行老人。静音不同意,她说,我要看春晚,你用你的手机打吧。我的手机丢在房间里了,我撒腿往酒店的方向跑。静音在后面喊,等等我!我头也不回地奔跑起来。我听到身后涨潮的声音越来越响,那也是我内心忧伤的潮水之声,这声音盖过了静音疯狂的叫喊。我一口气跑到酒店,用手机拨爬行老人的电话。出乎我意料的是,爬行老人的手机关机了。爬行老人曾多次提醒我,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他是在暗示我,想什么时候给他打电话都行。可是我从来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

静音睡着后,我又打了爬行老人的电话。爬行老人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似乎成了偏执狂,每隔几分钟就打过去。这样折腾到夜深更静才沉沉睡去。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和静音赖在床上,但是手机键盘把我们隔开了。静音在刷微信,我在向罗伯特等同事送上新年祝福。然后我又拨爬行老人的电话,想给他拜年。可是他的手机还是关着。一种不祥之感开始笼罩我。这时,我收到罗伯特的微信,莫名其妙的一句:请登录城市热线。

罗伯特干吗要我登录城市热线呢?我刚进去,一则标题为“除夕夜发生交通事故”的社会新闻就跳了出来:

昨晚,一市民与朋友在酒店聚餐后回家,途经长江路段时不慎碾压爬行老人。爬行老人被送至附近医院救治,虽经医生全力抢救,终因伤势过重离世。该市民系饮酒驾车,目前已被警方拘留。

据该市民交代,其时他正沿长江路向南缓慢行驶,路上几无车辆行人,该市民因急于回家观看春晚,遂加速行驶。碾压爬行老人的位置,竟是马路中央黄色实线处。有目击者称,华灯初上之时,爬行老人就开始在马路中央的黄色实线处爬行,且能屡屡躲过交警锐利警觉的视线。令人费解的是,在除夕万家团圆之时,爬行老人为何要在马路上爬行?该市民本以为碾压的是爬行动物,后下车察看,才知闯下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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