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2020-11-22郦巫
郦 巫
一
我学舞蹈很迟。十四岁。那年我离开小镇到市里上学,才知道舞蹈可以单独当成一门课来上。铺着木地板的大教室,前后立着与墙面一样大小的镜子,左右是长长的白色扶把,区别于任何一门课的教室,也超出我对“教室”的想象。第一次课,虽然是和同学一起站在那个教室中央,却有如同被罚站的感觉,孤零零而窘迫。因为有镜子,我知道,我随便一抬头,就可以捕捉到自己的样子。我很想在镜子里找到自己,又怕在镜子里找到自己。或者说,我想在镜子里瞧见的,是理想中的一个我。十四岁的少女并没有准备好接纳自我的心。而过去十四年的环境和教育,并没有提供让她可以全观自己的机会。镜子明晃晃地安静地矗立在我们面前,无法逃避地,我和我的同学们都掉在镜子里,而它公正地把它看到的我们一丝不苟地反馈给我们。
我自卑而失落。一个女孩子知道自己是美的比知道自己是聪明的还要雀跃。聪明仿佛和努力联系在一起。而美丽,在十四岁的我们看来,应该属于某种神秘的馈赠和天选的恩宠。我的同学们会说:小巫,你头发好看。可是,那个用来形容外貌的词语,美丽,她们从没有拿来形容过我。那两个字,像一尾鱼,总是悄无声息地从我身边滑走。
我与舞蹈的联系开始得很早。幼儿园。我两岁开始上幼儿园,是班里最小的一个,但每次选跳舞的孩子,我总能被挑上。但我是否就跳得很好?我不知道。我记得有一个和歌词“我和星星打电话”搭配的动作,我跟不上,老师叫我母亲回家陪我好好练练。我练习到天黑,才把动作捞顺。
我现在时常想,老师们当时选我去跳舞,去参加文艺演出,多半是因为我听话、成绩好吧。而且那些如广播体操般的“舞蹈”实在也不需要多大的协调性就能完成。而这个假象竟然使我在过去的十多年里都以为自己跳舞跳得好,直到进入这间真正的舞蹈教室。
舞蹈老师是个冷美人。说她“美”,是现在的我的判断。当时,我们一看见她,心里就冷嗖嗖的,她的样子太凌厉了。一张马脸,双唇薄如刀刃,一双狭长的眼睛快长到鬓角了,而她又喜欢垂着眼皮,因此我们只能瞧见她眼皮上压着的眼线,像乌黑的两只燕子的翅膀飞入双鬓。可是,很快,我就知道,在舞蹈教室里,美是另外的东西。
第一节课,她查我们的基本功。劈叉,横的,竖的。下腰。一个同学以她无与伦比的柔软脱颖而出。她拥有像丝带一样几乎可以任意折叠的身体。我再次确证,我在“天赋”这件事情上被造物主漏掉了,没有被选为“馈赠”的对象。
每天早上七点要到舞蹈教室练早功。其他的同学,是跑操。舞蹈教室在六楼。我和我的队友们,都喜欢找靠窗的那一侧扶把压腿。把腿搭在扶把上,眼睛和耳朵的注意力,是四百米跑道上一块块移动着的黑压压的图形。约束那些图形的哨子声飘过我们的耳朵。对其他同学而言,我们这群人是被他们所羡慕的早操逃逸者。那些女同学经常披头散发地跑下去,再披头散发地跑回来,被生硬打断睡意的身体,携带着雾气、汗液、灰尘而归,脸颊潮红,呼吸崎岖。每个新的早晨都开始得鞋履不整。
我们呈现给他们的外观是安静的,悠闲的,甚至,是美好的。我们要把长头发挽成一个小圆髻别在后脑勺上,用黑色的夹子,用簪子。别出心裁的同学,会用一枝细长的铅笔。我们要换上一身黑色的练功服,背心上都有个大大的白色的“舞”字。我们手里,捏着一双红色的、黑色的或者粉色的软底舞鞋。这些黑色的我们,三三两两,鱼贯进入艺术楼,一楼的灯,二楼的灯,三楼的灯,四楼的灯,五楼的灯,六楼的灯,次第亮起来,最后是舞蹈教室里的灯,整块亮起来。这一整间屋子的灯亮起来实在太吓人,像一块巨大的长方形钻石,璀璨得令楼下跑道上看不见面孔的人群忍不住仰望。
而我们的疼痛以及我们对疼痛的忍耐,就包裹在这块耀眼的钻石里。
想象中的韧带应该像一根弹簧,具有收缩自如的能力,其实,除了那位天赐柔软的同学,余下的我们,腿脚腰身皆如木棍,每一厘米的延展至少会波及一百六十厘米的疼痛。
我们总是忽略热身运动,或者我们还没有发现充分的热身运动对延展韧带的好处,它会降低我们的疼痛感。我们常常跳过热身运动这一项,潜在的意图是想以每天节省下的一星半点的时间去追赶那位天赋异禀的同学。一进教室就各找一块墙壁把自己的双腿“一”字打开。意志试图撕开冷而僵硬的身体,就像撕开一节甘蔗。疼痛是没有声音的,除非你喊出来。可是谁会喊出来呢?我们已经在天选中落选,“最刻苦”“最努力”,这样的定语不需要谁恩赐。
我们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墙壁。实在承受不住之时,需要同伴把我们从墙壁上拖下来。把平角的双腿拖成钝角,然后直角,然后锐角。
进入这间舞蹈教室以后,那位“冷美人”冷冷地说,舞蹈是所有艺术里最后的贵族,舞蹈是身体的艺术。是的,它直接以身体为载体,比任何艺术所要支付的意志力都要多。而在这之前,我和我的队友们所认为的舞蹈,只和我们的双手双脚以及一张脸有关。
“冷美人”对我们事先未有过训练的身体是充满鄙视的。而她竟要对一群僵硬了十多年的身体开始最基础的身体训练,这让她倍感无奈。十四岁,如果舞蹈训练开始得早,这个年龄已经拥有一副轻盈的柔软的身体。而我和我的队友们自由生长的身体,长得圆鼓鼓的,每一节都跟一段胖藕一样。“冷美人”身体上纤长的肌肉走向,清楚地展示出长期规范舞蹈训练的成果,拉开了她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你们太重了!太重了!太重了!楼都要被你们跳塌啦!”
我们收敛着脚下的声音。
“不对不对,轻,不是声音小,当然它肯定是声音小的。”
我们经常被她弄得不知所措。要记录动作,要照顾节奏,要注意轻重,要控制气息,要跟进眼神,要揉上身韵……张开十个手指也摁不住她提的要求。每次舞蹈课,我们惴惴不安地爬上六楼,再垂头丧气地爬下六楼。在她的舞蹈课上,找不到自信心的立锥之地。
有时候,她什么都不教我们。一进教室,她就说“正步位绷脚伸坐、旁按手”。说完,假装忘了我们。
一坐几十分钟。
她呢,悄无声息地写写画画,偶作沉思状,间或顺顺动作,应该是在编排新舞。我们大腿颤抖,手臂颤抖,浑身颤抖,每块肌肉都颤抖,汗珠子在脸上小虫子似的乱爬,我们没有经过打磨的身体,每一秒的坚持都如临深渊。待她终于说“好啦,收”,她的耳朵会收到一片低低的哀嚎。她细长的双眼一横,一闭,充满嫌弃。
日复一日做这个恐惧而漫长的“正步位绷脚伸坐、旁按手”,竟感觉自己的脚尖随时可以往前再伸展一点点,感觉自己的头顶还可以往上再顶一点点。“冷美人”口中的“延伸感”终于被我们找到了,仿佛一下子跨进一个神奇的世界。原来,过去十四年我都担负着一副这么沉重的躯体,而那沉重直到我将它卸下时才得以发现。我不确定她是否知道,我们其实正逐渐触摸到她所说的那种轻。只是犹如在黑夜中把手臂伸出去,未知距离,未知位置,我们向那“轻”靠拢得极其慢。我和我的队友们,终将在某一天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蛋壳一样包围我们的“重”,在破碎。
二
我家住在一个小镇,背靠着岷江。夏天,晚饭过后,一镇的人都花花绿绿地朝江边走去。男人,女人,脖子上挂着泳圈的小孩儿。那是小镇人在夏天便会多出来的一项“每日功课”。
镇上有个饭馆,取的名字与众不同,叫“碧云天”。它一诞生就在一众以老板名字命名的饭馆里脱颖而出。小镇就是个普通的小镇,没有诗礼簪缨的家族,也没出过举子士人。这镇子上只有三五家工厂,这镇子上的人,多半都是工人家庭。可是,很意外的,这“碧云天”的招牌一挂出来,竟然人人都觉得好听与特别。他们围着“碧云天”三个字,议论了三天三夜。比起“帅三饭店”“兴旺饭店”这样的店名,它终究是不同的。但若你抓个小镇人问问,它们哪里不同,那些人一定也说不出来。与这“碧云天”饭店一墙之隔的,是一家钟表修理店,男主人长年都低头坐在一张桌子前,女主人长发齐臀,长手长脚,进进出出像有风吹拂着她。
再次认出这个女人,是从岷江里。
小镇上的人去岷江,但真正在江里游泳的不多,那得水性好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套着泳圈在浅滩走走坐坐而已。岷江每年都会卷走人,小镇的人对岷江是小心翼翼的。
从浅滩到人工堤坝中间,有一方突出来的石头,石头下的水势很安静,像深潭里的水。那个女人,就在那里游泳。
我上小学的时候,春游,掉到公园的湖里了。我掉下去的时候,双手是向上举的,一个同学眼疾手快,竟然一下子就抓住了我向上伸的手,把我拽了起来。一口水都没有呛到,只湿了一身衣服。但从那天开始,我对水就产生了抗拒。
水是轻的。落水的经历,加深了我对水“轻”的认识。我崇拜那些能在水里游泳的人。我怀疑他们每次下水之前都念了咒语,与水达成了协议。人的身体,这么重,怎么能浮游于水上呢?我不相信我能掌握那样的秘诀,落水的经历遗留下的羞耻感深深地打击了我的自信心。因此即便我生活于岷江边,即便每日小镇戏水的大军络绎不绝地从我家门前经过,我也从来没有动过去游泳的念头。
但我也会去旁观。晚饭后,结完一天的账,母亲会带着我去堤坝上散步,吹吹岷江上来的粗粝的风。
那个女人最先被母亲发现。她惊叹:“哎呀,这个女人游得好漂亮啊!小巫,你也去游泳吧,说不定也游得像她那样漂亮!”
我顺着母亲的视线望过去,母亲的话是正确的,那个水里的女人真的很美。五彩斑斓的样子像一张锦缎飘荡在水面。她鲜艳的泳衣,她黑色的长发海藻一样飘散在水里。她纤长的手,纤长的腿,灵巧而轻盈,像一只在水里游动的蝴蝶。
“这是‘碧云天’隔壁的女人。”
母亲有点惊讶:“你咋认出是她?”
是她的轻。可是我没有说出这个理由。
她在水里的美丽样子,吸引了我,还有母亲的话对我的蛊惑:“小巫,你也去游泳吧,说不定也游得像她那样漂亮!”
可是,我有她那样的轻么?我想起她在店里进进出出的模样,被风吹着走的模样。
第一次下水是在一个露天游泳池里,水域最深处只有一米四。游泳池贴着蓝色的瓷砖,这让水看起来蓝莹莹的,让人产生了纵身一跃的冲动。而那个女人选择在那块岩石下游泳,也是被那泓水安静而清澈的模样吸引了吧?我背着浮板,心里装着克服了恐惧的期待和兴奋,朝蓝色的水走下去。一米四深的水淹到我胸口,我有点窒息感,不由自主就是一声大叫。童年落水时没能叫出的一声“啊”,终于喊出来了。那一瞬的心慌之后,想在水里游得像那个女人一样漂亮的想法像水一样淹过来,没住了那心慌。而教练适时指着一个在水里浮沉的女子说,那是个陪女儿来学游泳的妈妈,人家七天就学会了。啊,竟然只要七天的时间,就可以学会游泳?竟然是这么短的时间!
三块边长二十厘米的正方形泡沫重叠在一起,就可以使我从水里浮起来,就可以让我忘记童年时产生的对水的恐惧。也许还有岸边黑黝黝的教练们,他们也减轻了我对水的畏惧。
第六天的时候,我解开了我身上的浮板。我也可以自己游了,比那位妈妈还提前一天学会。这个标尺,如果定得再短一点,我是不是也可以超越?也许是可以的。
对水的恐惧背后,是对死亡的恐惧。这是重对轻的恐惧,是运动对停止的恐惧。
一米四深的泳池有什么好处呢?可以一脚踩到底。这样,“轻”和“重”就失去了生死较量的关系。
我游得很快,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教练在岸上喊:让自己多漂一下。
我不敢漂,感觉如果不努力划水,身体就会下沉。
我想我肯定游得很难看,绝不会像岷江里的那个女人游得那么从容缓慢,轻盈舒展。
获得漂的感觉,是在学会游泳三年以后。
我可以游得很慢,随心所欲的慢。一个动作结束后,不着急继续下一个动作,就那样静静地停顿着,而人,就漂在水上了。我能感受到,水托起我的力量。
我是怎么获得在水里的轻盈之感的呢?是时间吧。学会游泳后,再没有任何教练或者朋友对我的游泳技术进行过指导,只是每年夏天,我都会找一个泳池游泳。我最清晰的感受,是每年第一次下到水里游的时候,都会和上一年对水的感觉不同。我越来越熟悉水,越来越对水放心。每次跳入水中,每次划开水面,会想到一个词语:劈波斩浪。水,也可能是重的。
三
今年夏天,我第一次进殡仪馆。
姑母已经被装在一个黄色的拉链袋子里,只留出头。表弟说,姐,我们等你。他的意思,是等我去看姑母最后一眼。
我问出租车司机:还有多久可以到?
司机说:我知道你赶忙,但这城里红绿灯多,也快不起来,至少二十分钟吧。
其实司机错了,我心内并不着急。我那么着急去见一个死人干吗?我不想去见。姑母和那个死去的女人,此时在我心里尚未统一。正因为没有统一,我心里还在抗拒。逃逸大概是抗拒最直接的一种。
穿黑色短袖的表弟在我踏进殡仪馆大门的时候,就朝我挥手。他的头顶,是一块巨型匾额:某某市生命教育基地。生命教育基地,就是活腻烦了来近距离感受一下死?拿陌生人在此的悲戚作为观摩对象?
我没向表弟的方向而去。我在走向他的路线上闻到一股刺鼻的焦臭味,我反应过来,那是人的身体——脂肪、骨骼等等燃烧后的气味,这个焦臭味儿,马上就要由我姑母的身体贡献一部分了。我捂住口鼻,不想呼吸这气味,我不想把自己的姑母呼吸进身体,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姑母吸进自己的身体?
表弟见我没有朝向他走,走过来接我。在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扶住我肩膀的时候,我已经泪流满面。我和他都是独生子女,情感及血缘上,与同父同母姊弟无异。这是我们这样的姐弟面对死亡的结盟仪式。
那个已经停止呼吸、停止意识、停止思索、停止一切作为人的特征的姑母,在一辆病房寻常可见的推车上。这是她么?那么瘪的一点?那么窄的一点?那么短的一点?那张只有骨头的脸,是她的脸么?那个黄色的拉链袋子装着她,就像一个旅行包提拎着她,她该是很轻很轻了吧。轻得一个旅行包可以装了她,可以拎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她现在仍然还是个人,可是她作为人的质量和重量呢?都去了哪里?
殡仪馆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一见我来了,就把那个黄色旅行袋里的人推走了。我们一群人被动而沉默地跟出去。炉门打开,又关上,表弟跪在炉门前的黄色蒲团上。白衣黑裤的殡仪馆工作人员站得笔直,打开一个文件夹一样的东西,很是肃穆地念了一段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这段话,念给无数的悲戚的生者听过,念给无数的死者听过。他不是专门念给我们听的。念完,吩咐我们去大厅等候。
那大厅跟银行大厅相似,跟任何一个办事大厅都没有区别。电子屏幕显示死者姓名,以及死者的状态,是在燃烧,还是已经烧完。听到叫号,家属就捧着骨灰匣去领骨灰。我盯着屏幕上姑母黄色的名字,这将是她在人间,最后一次以自己的名字办事了。想到是“最后一次”,我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打量她在人间剩下的这些亲人,没有了她,这些亲人就会各自散落在各自的生活角落里,数年见不上一面也不会想念。这个一生都在维护自己兄弟姊妹的人,终于死了。我用“终于”,不要以为我对她心怀不满,而是,她终于可以卸下这“维护人”的包袱,终于让怜惜她的人,不再因为她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维护而苦恼。我父亲姐弟共四人,除了他和姑母,两个叔叔都没有体制内的工作。如果在农村,没有工作还可以有田地耕种,在城市,如果没有工作又不思进取,只好游手好闲了。本来,这“维护人”的工作是我奶奶在做,奶奶一直用自己的退休金接济没有固定工作的儿子们。奶奶去世后,姑母便理所当然地把这件事情揽到自己头上。低保出来,她跑去帮她的弟兄争取低保,廉租房出来,她跑去帮她的弟兄争取廉租房。至于工作,她也替她的兄弟张罗了无数次吧。二叔离过三次婚,每一次婚姻的孩子,都被前妻带走。而前妻们深恶他酗酒打人的恶习,离婚后从不让孩子与二叔再有联系,就当他已经死了一般。姑母怕二叔老后无人送终,就像《最好的顾客》里的那位男人,每年都要分三地去探望这三个孩子,强化这三个孩子的父系亲缘关系。其实她去,三位前二婶都不太高兴,毕竟她去,惊扰了他们的生活。探望的效果并不好,三个孩子仍然不和二叔联系。她以为这些孩子,是稻米、小麦、花生、胡豆,拿个扫帚扫扫,就能扫到簸箕里。也许,她觉得长姐如母;也许,有工作的她,会对兄弟生出愧疚之心;也许,是因为血缘,而血缘关系有令一个人做出颠覆自己正常思维的行为的力量。她对弟兄毫无边界的亲情,是我和表弟,我们这一代以独生子女身份成长起来的人无法认同的。
表弟给姑母选的,是一个白色的骨灰匣。一个方砖大小的匣子,竟然是一个人最后且永远的居所。而她活着的时候,要三室两厅,如果能再多挣上一个三室两厅,那也是不嫌多的。
她曾那么用力地在人间生活。而此时,她所有生活过的痕迹,都随着她化为烟化为粉尘而失去存在的载体,跟着她一起消失。她是一个爱吵架的人,总爱为了兄弟们的事情和外人争吵。那些高亢的激烈的声音啊,如今在哪里呢?
我在办公桌上养有两株风信子。开花的时候,它们被花朵拖着,低着头,弯着腰,呈现出一种垂暮之气。我以为,它一定会在开完花之后死掉,我是指花茎死掉。意外的是,它开完花,却像重生了一样,精神抖擞地站立在玻璃瓶里。原来花朵于它,是这样重,重得成为负累。这鲜艳的、芬芳的、美丽的东西,原来也会是如此重的东西。
姑母就像那风信子,开着花的风信子。重,于她,是一种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