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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四种回忆

2020-11-22赵荔红

雨花 2020年2期
关键词:桂树外祖母屈原

赵荔红

1

桂花是一种慢慢回味的花,是需要时间、需到一定年龄后,方能认识的花。

小时候吃桂花汤圆,点点褐黄桂花浮在面汤中,并不在意,囫囵吞下汤圆了事。小孩子容易被悦目的、绚烂的东西吸引,桂花过于低微,小而碎,密密簇生,藏在枝叶间很不惹人注意;桂花香气,又是不可捕捉、无以描绘,飘忽而过,小孩子容易忽略。

十五岁那年中秋前夜,奶奶让我给曾外祖母送月饼。奶奶家临着凤山街,走二十多米右拐,就是曾外祖母家的顶务巷。小巷狭窄、曲折,幽暗深沉,少有行人,独个女孩夜间穿行小巷,还是有点害怕。好在曾外祖母家离巷口不远,又近国庆,门口点着两挂写有“林”字的红灯笼。我拉开半门木闩,拍打正门上的铁环,听见舅婆在里面细细喊等一下,就站在红灯笼下等——突然,一种清爽的甜香从身边拂过,不知从何而来,细细嗅闻,又渺无踪影,幽灵一般。正此时,一寸寸笛音从小巷深处传来,断断续续,好似不甚锋利的剪子,勉力划破夜幕,竖耳谛听,又消逝于幽黑之中了。当时,我正在读《红楼梦》,读到林黛玉焚稿而逝,说了一句“宝玉,你好——”就断气了,身边只有丫鬟紫鹃和寡妇李纨,隐隐闻到一阵香气,空中飘来一阵乐音,跑出去听,又没有了。后来才知道,那个夜晚拂过我身边的,正是桂花香。当时,那神秘幽香,隐隐笛声,如涟漪一般,在我少女的心湖荡开。这是怎样的隐秘点拨啊!我那蒙昧的、自然荒野般灿然无忧的心,竟生出了愁绪,泪眼朦胧起来。啊,“情”似乎降临我心上了,我第一次意识到“情”了,我似乎,从一个女孩子,成长为一个女人了。

我怔怔站在曾外祖母家门口,灯笼的光晕染红了我的小脸、薄薄的小身子、孤单单的脚踝。表舅婆来开门,唤了好几声,我才突然醒转。

我的曾外祖母,当时八十二岁,耳聪目明,白而稀的头发挽成一个小髻在脑后;她端着皱皱的小核桃脸,瘪着嘴,眼神如孩童般清亮,笑盈盈朝你看。白日里,她总是坐在半门边的小竹靠椅上,面朝小巷口,边做针线,边看行人。她脚边搁一个竹匾,堆放着各样布料,的确良,全棉,纯色的,碎花的,裁成小三角形、正方形或圆形;膝盖上堆放着一大块拼接布,那是正在做的针线活——那些三角形、圆形、方形碎布,经曾外祖母双手的神秘组合,变成炫丽图案——至今我都不明白,这个从未学过美术原理、构图学、色彩学的家庭老妇,是如何精确计算图案比例、如何搭配色彩的?她从不先用粉饼画一个图案,或先剪出一个纸张样本,只是随手拿来什么颜色花样的布料,信手缝补拼接上去,就是天然画图。她以针线为画笔,碎布作颜料,色彩美感全出天然,图案设计全凭经验,我的曾外祖母,短短地干枯地坐在门口,日积月累地缝补出大的床单、被面、桌布,小的靠垫、袖套、杯垫子……但她拼接最多的是供奉菩萨用的案台桌布,她将最美丽的图案、色彩,一针一线的虔诚,全都奉献给菩萨,做好一块,就送到庙里去。有多少庙里遮挡贡桌的彩色拼布,是出自我曾外祖母的手啊!但她从未想过那些是艺术品,或在其中哪一幅绣上自己的名字。伟大的天使画家安吉利柯,一生绘制圣画,临终说,请把我当作一个虔诚的教徒,而不是一个艺术家。我的曾外祖母也是如此。

假若某天,没见到曾外祖母坐在门口缝补拼布,那定是与她的女婿我的爷爷,相伴去乡村看社戏了。两个老人,一个六十来岁,一个八十出头,走七八里路,站着看一天,再走回城里。有一次,二老过了午夜还没回来,叔叔到熟悉的票友家打听,都说早散戏回家了,奶奶就拍着手跺着脚哭出声来。一家子坐等,夜里两点,才见爷爷搀着曾外祖母,曾外祖母拄着拐杖,从街的黑暗处摇摇晃晃走来,街灯将两条影子一会拉长一会变短,爷爷似乎还和曾外祖母在争辩什么……面对奶奶红肿的眼睛,我们满脸的焦急,爷爷傻笑着,曾外祖母中气倒很足:“哭什么?没死呀,我们到七街去看戏,回来走错路了。”

某一天开始,曾外祖母既不缝补,也不出去看戏了,只是躺在床上。她生病了,或者只是慢慢衰竭下去?穿过堂屋,绕过天井,曾外祖母的小竹床安在厢房的昏暗角落,她面墙侧躺,身子微微蜷曲;阳光从屋顶的一块明瓦透漏下来,落在她身上,她那样单薄,像一片静静睡去的叶子。这是我对死亡的第一次记忆。

那时应是九十月间。每次去看望躺着的曾外祖母,舅婆就会给我吃桂花糕。

多年之后,某次与土豆一起去杭州看桂花,却是不巧,前一季的桂花已谢,下一季的桂花十天后才开。我们坐在一棵桂树下,只见树脚下密密堆积着落尽的桂花,点点聚集,一层一层,如细细的褐色沙子。到处是桂花的尸体。我撮起一些“桂沙”放在手心,嗅了嗅:略略腐败的桂香。啊,每一朵桂花落下,就飘落了一个精魂吧?我似乎能听到桂花飘落时的沙沙声,该是桂之精魂的叹息吧?桂的香魂是否只是短暂地聚集在这些“桂沙”里?而那些去年的前年的年代久远的桂花精魂,都去往哪里了?又幻化成了怎样的生灵呢?

我的曾外祖母,曾经也是一朵低微而优雅的桂花的精魂吧?

2

九月下旬有一周或十天辰光,整个江南,城镇乡村,房舍街面,都流溢着桂花香气。桂花真是一种江南的花,花的低微、琐碎,香的舒缓、从容,都与江南人性情相合。而当桂花密密盛放时,香气浓郁到近乎甜美,更有一种平俗、喜庆的性格。

1993年,我到上海读研究生,校门口一条横马路叫桂林路,附近还有一个桂林公园,又称黄家花园,原是旧上海滩黑老大黄金荣的私人别墅,园内植有二十来个品种一千多棵桂树。每年九月下旬,桂花开时,照例要举办桂花节。中国人似乎缺乏超越性观念,所有节日,洋的,土的,到了中国,都变得很喜庆。桂花节,也是很民间、很热闹,各样摊点,从桂林公园,顺桂林路,直摆到我所在大学的校门口。赏桂,吃食,购物,着重还是一个字:吃!中国人所有的审美,最后都倾注在对食品花样繁多的制作与精微细致的品鉴上:桂花糕,桂花藕粉,桂花汤圆,桂花莲藕,桂花鸭子,桂花酒酿,《红楼梦》里说“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抹桂花油”……

当时我年轻,颇为清高,觉得闹哄哄的场景很是烦人,不像如今年过半百,倒害怕孤清起来,倒欢喜在人群中挤来逛去;对世俗的喜乐,也有了一分依赖。逢年过节,若有年轻的孩子来看我们,就觉得高兴。翻检笔记,记录有2010年中秋前几日的事:

一早听新闻说台风要过境,就担心中秋那天会下雨,担心中秋日看不到月亮。午后,土豆的学生来看我们,带来克里斯汀家黑白双色精致的巧克力小月饼。我们围坐着剥黑葡萄吃,盐水浸过了没有火气,但有核,看着年轻的孩子一边吃一边吐核,一边抽了纸巾擦手擦嘴,很忙的样子,是有趣的;大家剥糖炒栗子吃,刚刚炒出来,还是烫的,用一种小栗爪,在壳上轻轻一按,按出印子,指甲顺印子抠破壳,剥出栗肉,蜡染蓝台布散着一堆赭黄油亮的栗子壳,中秋时节的栗子,甜香粉糯,是我的最爱;又吃柿子,透红的柿皮微微蒙一层白霜,无核,软甜,沙沙的,吃起来整个脸要趴到柿子上的样子,汁水淌得满手都是……

说起长假到哪里去玩,有说一起去开封看菊花。我就说我顶不欢喜三种花,菊花萎了枯在枝头的样子很难看,陶渊明若是爱那种野地里开得满满的小雏菊,倒还说得过去,康乃馨缩头缩脑很是小气,只宜放在洗手间,郁金香单调得像假的一般;这几种花又是少有香味的,香味是花的魂灵,无香的花,岂非连魂灵也没有了?……胡乱说着什么时,一起饮春天里酿的杨梅酒,吃中秋该吃的物食:剥尽毛皮煮得又糯又滑的葱油芋艿;剪了头尾煮透泡在糟卤里早早冰镇起来的黄绿毛豆;少不得有我的拿手菜,啤酒炖鸭子,鸭肉炖到酥极,汤水清透油亮,漂着鲜红枸杞子……

其时不早了,送他们走后独自回转。风大。从两幢高楼间,瞥见湛蓝夜空中两大朵白云,漂浮速度奇快,一轮尚未圆满的月亮,在云朵间忽隐忽现,好似快进的蒙太奇。正此时,一缕甜美香气,不知从何而来,悄然渗进我的心。啊,桂花!这是当年的第一缕桂香!寻香过去,站在一棵圆形矮桂树下,仰面探寻,月光勾勒出高楼的峻峭线条,投下深重阴影,光线昏暗,几粒米碎花儿躲在黑色叶片间,怯怯地勇敢地开放了……我踮起脚尖,凑着冰凉的花,深嗅一下……这甜美的、世俗的香气,给一个普通人家,给平凡生涯,给渐老的我们和成长的年轻人,给单纯而质朴的关系中,平添一分难得的喜悦。大多数日子,是循规蹈矩例行公事的日子,是灰扑扑了无生气的日子,只有在这桂花香气中,在月亮穿梭于白云间,在与年轻的孩子们一起,面对面分吃月饼葡萄和柿子,一起谈笑说闲话的时候,某种属于人的喜悦,一个小小的共同体似乎才短暂存在……

中秋前夜,台风擦过城市,走了,下了一宿雨。早上起床,雨滴还踢踢突突响在棚子上,就担心起小区里的桂花来。晚上说好去拜望汝伦老师。台风一走,雨停下,天就闷热起来,四下灰灰的似起了一层薄雾。从老师家阳台,望见朦朦胧胧一盘月亮浮在一大片灰白云层中,好似水墨晕染上去,没有光泽,淡淡痕迹,瞌睡了一般,一动不动。且不说“清光”“圆涧”这样的话,看它努力地挣扎出来,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师母端来两只沏好安吉白茶的青花瓷杯,一盘切好的广式月饼插着竹牙签。土豆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侧身听老师讲话,汝伦老师声音越来越响,震得茶水微微颤抖,最后站起来,捋起袖子,在房间中走来走去,瞪圆眼睛,盯牢土豆:“洪涛!我跟你说……”

从老师家出来,夜高了。闷热尽去,浮云全然消散,夜空高阔,清洁极了。一盘晶莹月亮,小小的,高挂中天,清凉的白月光无遮无挡倾泻下来。夜风带着清爽的桂花香气,伴随着、环绕着我们。一路行过,却见桂树下,尽是点点落桂,橘金的,银黄的,淡白的。一夜台风雨,生生打下这许多刚刚盛放的桂花,真是好可惜呀!枝叶间只剩得零星几簇。这桂香,不胜流连的香气,化作桂沙的最后吐放。伤心。转念又想,也有早桂,也有迟桂,也有四季桂。这一树桂花零落了,或又会在别处,别的时间开放。但终究是这一树的桂花,不是那一树。此时此刻,独特的人,独特的月亮,独特的桂花,独特的喜悦与怀想,只在此时此刻。

……而桂花,是一年年,开了又落,年轻的孩子,也是走了又来。

今年十月下旬,崇彬自北地来,说是京城的银杏快黄了。崇彬悄然坐在教室,听土豆讲《安提戈涅》的最后一节,好似回到他的二十一岁。晚上,文驰开车带我们去浦江左岸,从1862 艺术中心,顺着滨江大道,直走到陆家嘴段江边。霜降之后,风转凉,寒意生,夏日热闹的江畔,少有人坐,越发显得江面疏阔。黑色江水涌动,与暗黑天空在远方,被铅笔画般的高架桥连接,浦江右岸的繁华灯景、璀璨楼宇,好似菲茨杰拉德的城堡,好似海市蜃楼,如此邈远,如此虚妄。天地之大,似乎只有我们五个,缓慢地沿江行走,随走随停,我们的身影,在玻璃窗中,模糊地簌簌移动,好似行走在一段逝去时光的电影胶片中。唉!我们,在这世间的存在,相识相遇,情感之维系,或也如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如此虚幻;这江水,滔滔流逝,茫然向前,不知在何时何处,分流或汇聚,枯竭或满盈……

便在此时,一阵阵桂花香气涌进怀里,猝不及防,如此亲切、甜美、世俗而老迈的香气,让我停步不前:“好奇怪呀,都十月下旬了,竟还有桂花!”啊!是这桂香,令此时此刻变得真实可靠,令这坚硬世界,有了些许温柔甜美。我们坐在哈根达斯户外,朝向江面,对岸辉煌灯火勾勒出万国建筑尘封的历史,被现代灯光广告装饰的游艇茫然地在江上游来荡去……束赟点了一窝冰激凌火锅来吃,且吃且聊,话题在孔子、庄子、康德、海德格尔、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为何下山之间跳来跳去,又说起不在场的明锋、祁涛,说大家一起集资买艘游艇,命名为柏拉图号,又说曾亦家的庭院植有两株桂树,桂下喝黄酒倒好……对岸灯光渐渐暗去,江上船只也渐歇息,我们也该各自散去,似乎,相聚就是为了散去的。

次日,与明锋说起江边事,明锋说:“哎呀,昨晚我正陪朋友在江边走,说不定对面擦肩而过,黑暗中,竟没认出来呢。”

3

1993年,我才二十来岁,孤高,自我,尚无法体会世俗生活闹闹哄哄的喜乐。桂花节那几日,我没与同学一起去街上挤逛,独自一人窝在宿舍读三家评本的《红楼梦》。那一日,正读到中秋夜赏桂听笛,林黛玉与史湘云、妙玉三人联句一节,贾府衰败之征显现,大白天的,我躲在蚊帐中,也能感觉到孤清、肃杀之气——正此时,听到敲门声……

土豆像一束光,降临在我小小的床边。他兀自喘气,满脸是汗,神色委屈;他手里举着一大丛桂花枝叶,像是多愁善感的阿喀琉斯,一进门,就唉声叹气,说:“看看,桂花,全掉光了!特意为你买的。”我问,是在学校门口买的吗?才不过走几步,怎么就掉光了呢?他一边喝水一边喘息未定地说:“我是从五角场那里买的!!这边办桂花节,你又没告诉我嘛!桂林路地摊上就有桂花卖,早知道就在这边买好了。一路坐车过来,全挤没了——一路上,我都小心翼翼护着呢!”

当时,土豆在复旦大学读博士,学校位于上海东北角五角场,而我的大学在西南角,每周末,他来看我,要斜穿整个上海,换四趟公共汽车,路上得走三个多小时。

我接过桂花枝叶,七八枝二尺来高的一大丛(亏得土豆抱着他们在拥挤的公车上),蓬蓬勃勃,叶子油绿,切口也很新鲜,花的确掉差不多了,桂枝上只挂着几小簇米碎花,怕羞似的缩在叶片间。甜美清爽的桂花或桂枝香气,在小小的宿舍,漫溢开来。我将脸整个儿埋进桂丛,深深嗅了嗅,笑盈盈抬眼对土豆说:“还是很香啊!”花兀自在掉,桌上尽是点点金黄,便将桌上碎花扫进手掌,又将枝上的几簇桂花尽数摘下,一并夹进正在读的《红楼梦》中。又寻出一个大玻璃瓶子,剪去冗余枝叶,尽数插入,满满的一大瓶桂枝,放在床前桌上——我那笨拙的书桌,黯淡简陋的宿舍,刹那间充满生趣。那桂枝,竟是比时兴的日本吊钟马醉木鲜切枝还要好看。

夹在书里的桂花,变成淡褐色,干干硬硬,最后好似点点黑黑蚕卵,趴在日渐发黄的纸页间。后来我每次读三家评本《红楼梦》,翻动书页,就能闻到略略腐败的甜甜的桂香。至于那丛桂枝,枯了后又插了许久,直至颜色黯淡才丢弃。之后三年,直到我研究生毕业,桂花节期间,我总会去买一大丛,插在床前桌上;每年总有二十来天,宿舍里弥漫着桂花香,我的头发衣服,我整颗的心,全都浸润在桂花香里,我的梦,也满是桂花香味了。

第二年,我与土豆就结婚了。再后,毕业了,工作了,离开了桂林路。日复一日地奔忙,我似乎都将桂花忘记了。我的单位在陕西北路,每天下班,21 路乘到底,在鲁迅公园转车,停靠点在甜爱路。甜爱路与四川北路垂直,又窄又短,四川路上商铺林立、人来车往,一拐进甜爱路,突然就清寂下来,似乎是别一个世界。甜爱路一边,尽是高墙深院,树木高大,茂密枝叶不时探出围墙,掩映着旧洋房的窗墉檐角;那些小院落,院门紧闭,似乎没人住,但如此黄金地段,又岂能空置着这些楼房?当时的我,对日复一日的职员生活,心生厌倦,总巴望遭逢什么奇遇,发生惊天动地之事,渴望一种别处的、远方的生活。坐在公车里,也常神思恍惚,走在甜爱路上,望着高墙深院,就臆想起那些小院主人的生活、变故,恩怨情仇,爱恨别离……

十月的一天,下班晚了,夜灯已亮。我踩着斑驳树影,一迈一迈地走。一阵风过,捎来一缕幽香,心弦突地被撩动,一阵眩晕:久违了,熟悉的桂香!但那桂香,好似洛水神女,忽隐忽显,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无以抓寻,不可捕捉,才刚随风而至,似在身旁,仔细分辨,却又邈无踪迹。我顺着围墙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原来——就在围墙内,一棵上百年老桂树,强劲枝桠越出围墙,密密的桂花,好像小媳妇,隐身新叶间,安静地幽雅地吐着香气,路灯下,花色略显苍白。

回到家,就对土豆说:“我们去杭州看桂花吧。”周末,我们就直奔满陇桂雨去。我满心想着,坐在桂花树下,桂花雨漫天落下,香氛将我整个包裹,让人眩晕的甜。我愿意,全身心沉浸在桂花雨中。却来得不巧,前一季的桂花已谢,下一季的桂花十天后才开。怅怅!挨近一棵桂树坐着。透过桂树枝叶,月亮纸壳一般端着淡黄的脸,隐隐有一道黑影子。土豆的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他拉了我的手贴着他的脸,说:“月亮里那棵桂树,吴刚日日拿斧头来劈,劈开了又复合,永远劈下去,那桂树也始终长在那里,桂树是永恒的象征呢。”

假如桂树是永恒的,瞬间陨落的桂花,又是怎样短暂而美丽的生命啊!爱欲激情如桂花:刻意找寻,不可得着,蓦然回首,又全在那里。本心想爱惜保护,花却掉了没了,满以为没了,又有一二朵留存下来。而桂树,扎根大地,年年开出新的桂花。

古书上说,“和之美者,招摇之桂”,招摇山上的桂,是最美好的事物,男女间为了表达爱情,就相互赠送桂。当年,土豆手执桂枝站在我的宿舍,好像一道光,他赠我的,是永恒之桂吧?

土豆毕业后,留校工作,从学生变成老师,从未离开复旦。这符合他的性格——吃同样的菜,看同样的风景,走同样的路线,就像超现实主义导演布努艾尔,若有人胆敢提议去陌生地方,一定会遭到他的拒绝:“因为我不知道要去那里干什么!”——复旦所在,邯郸路靠近文科楼、图书馆一边,政修路拐到国定路一带,植有好多棵桂树,金桂、银桂都有。每年桂花开时,香气满溢,我们就在树下走,慢慢走,走到最后一株,又折回来,来回走着……有时,土豆还会骑车带我去校园,桂的香魂游荡着,从我们身边一闪而过……土豆,也长成为一棵立在国年路上的永恒的桂树。

桂花香气,年深日久地流溢,好似爱情、亲情,有时甜美沉醉,有时掺杂苦味,有时汹涌,有时幽秘……需要我们一起,慢慢去品。

4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选自屈原《湘君》

桂乃嘉木,在屈原的诗篇中,常常出现。“九歌”中,有东皇太一用北斗酌饮桂花酒,有湘夫人坐桂舟划桂桨,有司命女神手拿桂枝痴痴等待爱人,有山神驾香车张着桂枝旗帜……《圣经》故事里有诺亚方舟,洪水过后,鸽子衔来橄榄枝,寓意新生;而《山海经》中传说,招摇之山,多植桂树。桂,乃是万事万物最为美好者。屈原的诗篇,多以兰桂这样的芳香草树,比拟君子的高洁品行。

司马迁盛赞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推其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赞美屈原的品行,一为忠,一为信,忠与信,都是诚,诚即尽心尽意,首先是从自己内心出发,从内向外,然后才是如何对待他者。屈原如何去想,就如何去做,尽心尽忠,不曾有半分亏心贰意,这就是司马迁说的高洁志行,如兰桂一般。司马迁末了又感慨说,像屈原这样多才的人,假若游走他国,哪个国家不愿招揽他呢?同样可以施展才华,何至于要自沉而死呢?须知屈原乃楚国王孙,楚,是他的国,亦是他的家,离开楚国,他要往哪里去呢?难道他要如苏秦张仪之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三寸不烂之舌,在国与国之间游说取利?或如商鞅李斯之类行法家刑赏二柄?对世事,屈原有清醒的预见与认识,“举世浑浊而我独清,举世皆醉而我独醒”,他既不愿离开楚国,也不愿意隐遁,更不愿意改变其高洁品性,这个战国末期最后一个君子,便只有自沉一路了。司马迁的疑问,与其说是问屈原,毋宁说是问他自己:身逢乱世,屈原即便逃往他国,最终也会并入大一统的秦帝国,六国的覆灭不过是早晚之间;而司马迁身处大一统的汉帝国,在帝王淫威下,又如何保持一个独立的士君子的高洁品行呢?这是司马迁的自问自疑。

2012年五月,我与土豆从上海西进,入武汉,登黄鹤楼,看长江汉江分流、万里江山、斗转星移;至岳阳,上岳阳楼,俯视八百里洞庭湖、水光潋滟、烟波浩渺;过君山,怀舜之二妃、遥念湘君湘夫人;循湘江、沅江水域,至于汨罗县。一路行,一路诵读屈原的《离骚》及“九歌”诸篇。时春尽夏初,天色薄灰,淫雨霏霏,江岸绿草萋萋,汨罗江水横流,沙多水黄,我们一起乘摆渡船过江,去寻屈子祠,在摆渡船隆隆的马达声中,诵念屈大夫的《涉江》,“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船慢行不前,江水为之凝滞呜咽,漩涡回转倒流,“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又念其自沉前的《怀沙》,读至“世浑不吾知,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屈原在当世,叹无知音,只期待后世,或有志同道合的君子,引为同类。汨罗之水滔滔流逝,一味沙多水黄,浑浊不清,我只见那个君子,披发拽杖,白衣飘飘,徘徊江岸,茕茕独立,一唱三叹,读他的诗,想见其为人,悲其志行,不觉泪下沾襟。

又想起少年多才的贾谊,先为文帝重用,后被权臣排挤,不得已去做长沙王太傅。长沙地处卑湿,贾谊自思命将不长,心中凄恻,渡湘水时,作赋吊屈原:“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又叹息自己:“已矣,国其莫知我,独堙郁兮其谁语?”屈原与贾生,这两个人,一处乱世之战国末期,一处被称为盛世的汉文帝时,一样怀才不遇,一样志行高洁,终究,一个自沉而死,一个郁郁早夭。同样如他们一般,才华卓著的司马迁,含诟忍辱,以刑余残缺之身,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志向,完成“千古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司马迁,当他写《屈原贾生列传》时,何尝不倾注、寄托其自身的哀怨、愁苦、坚韧与高洁志向呢?他又何尝不是一棵文采斐然的桂树,桂华皎洁、芳菲满庭?他又何尝不是屈原“吾将以为类兮”的君子呢?跨越时空,司马迁与贾生,与屈原,与后世之志行高洁者,都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呢。在文明的浩浩长河中,在生命的漫漫流变中,他们都是挺立河畔的一棵棵芳香的永恒的桂树。

再次读《屈原贾生列传》,是在今年,在皖南。

正十月,我们一行,顺新安江漂渡,秋日碧水清寒,天空高阔疏朗;又去参观潜口、歙县一带民居、古村落。无论细雨蒙蒙还是天色晴好,一路行来,透明空气中,时时飘溢着桂花香气。这让整个行程都充满了芳香。夜里住在唐模乡村旅社,徽派建筑,一味黛瓦白墙,高槛小窗;每个独立小院,有中庭,有回廊,上下两层,好几间中式木质厢房。旅社前有开阔的晒谷坪,呈现一幅闹热、喜人的秋晒图:堆垛排列的金黄南瓜、玉米,成串高挂的亮红辣椒,地上摊晒着红豆、黑豆、黄色玉米粒子,来不及脱壳的稻谷……几个阿姨爷叔耙梳着稻谷,一群麻雀落叶般降落,叽叽喳喳地在稻谷中啄食、跳脚,不时警觉地抬头点头,像跳动的秒针,散落的逗号……这世俗的闹热,自有一分静谧,似乎完全忽略了时间流逝之无情,世界争斗之严酷。

那一日傍晚,我读完《屈原贾生列传》,信步出门。户外寂寂无人,麻雀也都消失不见,南瓜、玉米、辣椒和稻谷,在夜幕中分辨不出形状颜色。我穿过晒谷坪,尽头是一条泥土小路,小路傍着一条河,河窄,不深,水流潺潺,暮色天光下,倒映着河畔的杂草、小树,几只白毛的鸭子瞌睡般在河中一动不动。小河对岸是开阔田野、低伏的隐在昏暮中的丘陵,一二户白墙人家透漏着橘红灯色,灯色下的人,他们的人生,都是夜的谜语。

我袖着手,沿着小路,慢慢向前走去,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潺湲水声,一路跟随我,喃喃喋喋,似要与我对话。只有风,带着深秋的凉意,不时抚过我的头发肩膀。一种莫名的忧愁,缠绵不舍,从心底升起。正此时,一种幽香,好似隐秘的君子,从原野由远而近行来,从人家的橘红灯色里,从暮之帷幕,从枝桠末梢,从流水声中,他隐身在那里,浮现在那里,啊,他是我心中的幻象,踏着香气,临空而降。——原来我行走的小路,沿着河岸,种有三二棵桂树,夕光中,密密的金黄桂花,簇拥着,挨挨挤挤在一起。桂花的香,忽近,忽远,好似着白衣、徘徊河畔的一个隐秘的清洁的君子。

沿着河畔小路,我朝树林深处走去,溪流一直伴着我,潺潺水声,隐在杂草中,好似琴音,似断还续,或清越,或喑哑;而桂花的香气,忽前忽后,忽显忽隐,像个隐秘君子,在大梦初觉的傍晚。天越发暗下来,我走到了一个湖泊边上。那个湖如此小,四面被树木环绕,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天空呈现淡淡的玫瑰色,浅浅的橘黄色,最后一点暮光,将树木勾勒成黑色,与湖中的黑色倒影、与墨黑湖畔的堤岸连成一片,在我眼前是一幅静穆的版画。我站在一棵枝干斑驳的梧桐下,脚下是厚积的枯叶,踏上去,唰啦唰啦作响,一地的叹息。我孤单单站在树下,望向那黑色的静谧的湖泊,想起土豆,远方的朋友,以及,我刚刚在纸面上重逢的屈原、贾生、司马迁,那些清洁的君子……

一只黑色长尾鸟从对岸黑树奋起,划过淡紫天空,降临到我身边的那棵榉树之巅。正此时,我听见一丝喑哑极了的,衰微疲惫极了的,断断续续的蝉鸣——冬日降临前的最后一丝蝉鸣,声嘶力竭的,充满勇气的……泪水,迷蒙上我的双眼。

顺原路返回。还是那条小小的泥路,浅浅的、窄窄的小河。而此时,一轮圆月,升起在湛蓝夜空,清洁的白月光,霜花一般洒在小路、河畔、倒映着矮树杂草的河面,河畔的桂树在晚风中轻微摇动,叶与叶之间微微撞击,发出轻灵声响。

“桂华秋皎洁。”若是无月,这桂香,少了多少空灵、流动;若无这些永恒的桂树,便是有月的夜晚,天地宇宙,也是一片洪荒,空空寂寂。

河畔,桂的香气重新浮现,好似那着白衣的、徘徊河畔的隐秘君子。好似那乘桂舟、划桂桨的仙人,从夜的天空显现、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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