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不可能是板着面孔的
2020-11-22来颖燕
来颖燕
大头马用她的小说为“文如其人”一词再次做了注脚。这并非是说,她的小说总事关她的私人经验——事实上,她的小说题材犹如一滴颜彩落水,氤氲四散,不可罗织;也并不只意在比拟她的小说深染其个体气息——作家与作品之间,只要坦诚相对,莫不如此。大头马的特别在于,她与她的小说,以各自的原始性力量相对,在开始的地方,关联不明。她不经意地写,自然地写,在不知不觉中,活成了她小说的样子,或者说在小说中显露出自我的分身。所以,当我问她,你为什么会写小说时,她会答:“就是……好像是非常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很多时候觉得就是被上帝附体了一样,自己是不受控制的,只是神的一个道具。”
我喜欢“神的道具”这样一个指称。很多时候,我们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那样了解自己,如果写作能够让自我成为神的道具,那么,深埋的无限可能性便会一点点浮现铺排,延展至天际线。从大头马与她的小说之间的对视,或者准确地说,在这两者的面面相觑中,一种喜感悄然蔓生。这喜感存于现实与虚幻、沉重与轻逸之间的缝隙之中,是对生活的并不轻佻的揶揄。
刊发在《雨花》的这两篇小说和一篇散文,是大头马初习写作时的作品。她一直觉得那时的她不懂写作。但因所谓的“不懂”而带有的稚拙,是作者写作历程的化石,最能见出写作者的原始状态和底色,其中常常隐匿着通往写作者未来图景的“暗道”。而对于大头马的这三篇习作而言,这“暗道”简直太明显了,因为那特殊于大头马的喜感在其间如影相随。
《面试》的故事,显然与大头马曾经的编剧经验有关,她甚至在开篇就直接将主角“我”设定在了在编剧公司里专门撰写喜剧的岗位上。意料之中的,大头马选择了反讽的调性来讲述其间经历的种种,以至于“我”在面对那些领导们可笑的要求时的不屑表情,历历如在人眼前。顺理成章地,“我”被公司炒了,但这种不屑和反讽的调子愈加浓重地延展至接下去的情节发展中——“我”突然被电话通知去一家“防脱”(后来明白是“防拖延症”的意思)公司面试。莫名其妙和阴差阳错,是两个最能形容这场奇怪面试的词了。碰到的每个人都像是一幅漫画,每件事都貌似荒唐又不离世俗。一切都是现实被浓缩后的变形,以至于一种寓言色彩开始慢慢上身。
这变形的意味在另一篇小说《音乐影响了我的脸疼》中愈加明显。脸疼居然与楼上放的音乐有了关联,这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儿,却在大头马真切的书写之下,变得确凿起来。故事依然由第一人称“我”来叙述。大头马的能耐在于,她会令读者对她笔下的怪异事件产生兴致勃勃的观看欲念,但又会在这本该保持距离的“观看”之中,不知不觉地将自己代入——“我”的焦灼或是困惑,很快就延及到了我们身上,以至于我们跟在“我”的身后,为脸疼而提心吊胆,为如何消除那怪异音乐的源头而忧心忡忡。当“我”去到十楼找到了自己认定的那户放音乐的人家,却被告知音乐并非从他家传出时,我们也随即“唉呦”一声地陷入迷茫。然而,此后,脸疼消失了,就这样,我们被莫名其妙地晾在了充满惊愕的戛然而止里。故事情节至简,但就是让我们不可救药地和“我”一起陷落在人与人之间躲猫猫般关系的纠缠之中。
而大头马让我们陷入的更深的困惑是,明明她一开始好像都是认真诚恳地站在现实的地基上娓娓道来她的故事,但为什么,喜感却总是悄然暗生?
当我们得以从大头马小说中诱人的“代入感”中抽身而退的时候,会渐渐觉察到,当所谓正常的逻辑在不动声色中变得矛盾重重时,喜剧就诞生了。《面试》一篇中:在喜剧公司里,“领导非常难以取悦。因为根据他的理论,我写的喜剧如果让他笑了,观众们则必定不会笑”……“我”接到一个莫名的电话,一家“防脱公司”要“我”去应聘,是防脱发吧?前去面试,看到同行的面试者的脑袋,“我”暗自嘲笑:这头发密度也来应聘这岗位?结果发现这是一家“反拖延症”公司,他们找“我”是因为之前在编剧公司写过一篇《反拖延症》的说明文,但那是个编出来的故事,并不能真的反拖延症……在《音乐影响了我的脸疼》里,“我”始终在严谨客观地分析楼上的音乐与“我”脸疼之间的关联,最后不得不得出确切的结论;在住宅的电梯里,“我”数次碰到那个“我”认定的放音乐的秃头男人,总是想搞清他放的是什么音乐,却阴差阳错地不得结果……终于,“我”决定直接上楼去找他,因为“我的脸怎么能这样任人摆弄?”……这些细处,分开来看,好像没毛病。我们几乎要相信这些确实发生了。然而一旦前后相缀,便露出一种讥诮的气氛,让人不禁要笑出声。
虚构是小说的天然属性。小说的作者对于自己被赋予的自由会持有敏感的自觉力,于是便各自豁开出去,天马行空。但小说终究是要以虚构之名抵达真实。大头马也不能例外,但她的特质在于反向而行——她一开始会特别认真地来建构她笔下的世界,仿佛一切都真切地发生过。这就产生了一种皮格马利翁效应——在潜心地描摹之后,她让自己身陷其中,相信一切,也带动读者悬置怀疑。但渐渐地,大头马会亲手将她建构起来的“现实”一点点地拆解掉——情节越来越飘忽,逻辑越来越偏离轨道,终于,原本切实的笔调被发现实际上是在描摹种种的荒诞和不可能。现实和虚幻的裂隙就这样产生了。而反讽便密实地存于这间隙之中——付诸纸面的文辞,必然是从某个视点出发去描摹世界,但反讽的要义便在于颠覆这一视点建构起来的秩序,而显露出多向性的可能。
大头马的反向而行令她的散文,譬如同期刊发的这篇《亚马逊的伤感》,初读起来与她的小说并无二致。能将小说和散文的气息打通的人,必定对于现实怀有通透的感知力和无知无畏的叙述能力。因为比起小说,散文的面孔势必更为日常和真实。但大头马面对她笔下的一切文体,态度都是淡然诚恳的。当然,《亚马逊的伤感》读到最后,我们终于会明了个中情节比起大头马的小说要更贴地(这是必然的,散文和小说的属性预设了这其中的分野),但她似乎要从题目里就企图传达给我们的伤感,还是背离了我们对于伤感的惯常期待,或者说我们准备好的“伤感”情绪被阻止、被转移了。这场本该充满惊险的旅程,将我们的视线引向了这群探险者们透着滑稽感的众生相之上——相较之下,对于接下来的未知的紧张和忧心,被迫但不由分说地退至了后台。
对于那些人情中难以理解之物,大头马似有着天然的管理兴趣和欲望。这让我们看清,大头马的反讽里怀有一种宽容——在她的笔下,并没有人握有真理,每个人也都有权被理解和审视,无论他们看起来多么有违常理。于是,她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包裹着讥诮的外衣,内里却是慷慨的。也因此,她越写,越会发现这个世界拥有着众多的可能性。比如后来集结成册的“指南”系列——《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婚礼偷心指南》《道歉指南》《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这些看起来是对种种现实生活的指导性规约,但越是规约,越是让人生发出念头,要去一探这些“指南”提供的版本之外的其他可能——大头马的指南,时刻在提醒我们她作为叙述者的存在,提醒我们这些“指南”不过是她个体的审视,注定不客观、不完整,但也因此显得诱人。
拥有类似体悟,并以此为据点的作家绝不在少数。小说是不能板着面孔的,而反讽的意味正在于小说中的肯定性表述不可能被孤立看待,而是必定要与其他的判断、情境、看法、事件处于复杂和矛盾的并列关系之中。昆德拉的这一观点,严肃地发掘出小说的“不严肃”所具有的启示,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带有他个人对于写作中“形而上”层面的偏好。但他触及到的小说中的“言此意反”及其生发语境,提醒我们注意到小说常会处于一种孤立与联系、单纯与复杂间的博弈中。这种博弈,跳脱开去看,会是欢乐和幽默的。但大头马的好处在于,她或许于此并不自知。不自知,便少了刻意的风险,于是她的笔调会显得轻逸。这种轻逸,让她的小说展露出一种玩世不恭的生动,又遍布着无法言喻的细腻,以及不经意间的精确与果断。每次写作,她都在重温自己最初拿起笔时那种自然而然的心态。只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写作技法必然会在磨砺中日趋成熟,如她自己对自己要懂得如何写作小说的期待。但这也隐约让人感到担心,因为技法有时反倒会拖累表述,而未受教化的表达却会让作家与生俱来的禀赋生机勃勃。大头马后来的作品确实在文字和技法上越来越老到,但对于大头马而言,这种老到多少会遮掩掉她难能可贵的轻逸。当然,她一贯的讥诮、反讽,以及不露声色的宽容,从一个文本流淌到另一个文本,读起来越发流畅,只是那种“不严肃”的气质变得更为厚重了。她显然开始对自己小说中的这种特征更为自觉,于是走向了一种更接地气的戏仿。这是小说家的成熟之路,但成熟总意味着付出代价。好在大头马的作品中的“不严肃”始终存在,始终在试探各种表达路数和可能,让人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