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棉花匠
2020-11-21谭金土
谭金土
我的老照片收藏馆开在山塘街通贵桥堍。
老照片收藏馆的墙上挂着历史老照片,书架上摆满了古今中外的图书,展柜中还有些民俗古玩,展厅中间设有简易书吧,可休憩,可阅读,可交谈。历史在这里可以看见、把玩、品读,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游客。
来者都是客,每个访客的经历其实也是一本书,是一部装在肚子里的生活史。有时候我也把他们当作采访对象,倾听他们的人生经历,作些记录。如果有一天条件成熟,把它们整理出来就是一部生动的百姓故事书,这里就先说一位弹棉花匠的故事吧。
今年5月10日中午,一位老者站在书架前看书,我拿了一张竹椅请他坐下看。不一会,他翻出一本《宋庆龄全传》来询价,我说20元,他将原书放回。我问他高寿,他说89岁了。哇,89岁的老人不戴眼镜,还腰背笔挺地站着看书,太厉害了。现在还有几个年轻人如此认真地看书呀,我说最低价,15元给您。他说好。我双手把书递给他,他坐到了我的面前,摘下口罩聊了起来。
我问他,以前是做啥工作的?
他说,他是吴中区横泾镇上人,是弹棉花匠。父母是农民,不识字,他也只读了一年半私塾。父母坚信“天荒饿不死手艺人”,1945年秋天,他14岁那年来苏州临顿路学弹棉花。那时,日本人刚投降,看到几个日本鬼子点头哈腰地在扫大街,苏州人好开心啊。他学徒四年,18岁满师,就到宫巷一家棉胎店弹棉花。
我问,弹棉花还要学四年?
他说是啊,我们弹的都是新棉花胎,要将皮棉弹松、拼整、压实、做花、经丝,做成一条完整棉花胎,有不少技术的。人们常说,看人干活不吃力,你想,用那一把弹棉花的弓,弹着弹着像一个人的手一样,既要把棉花弹蓬松,又要把飞散的棉絮粘了聚到棉胎上,有时竖着弹,有时平躺着弹,重弹、轻弹、快弹、慢弹,最后做成一条盖在身上绵软暖和、棉絮又不会散开的棉被胎,那是真功夫啊。就像评弹演员弹琵琶一样,没有四年工夫也是掌握不了弹弦的轻重缓急,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来啊,所以弹棉花也得四年才能满师。
☉ 弹棉花
他说,每天要弹30多斤棉花,食宿是老板提供的,睡在店里。他说在棉胎店弹棉花,从早上6点钟弹到下午3点钟,然后整理店铺,搞清爽店铺后才可以去逛逛观前街,临顿路到观前街是很近的。
他说城里人用的棉花胎一般比较轻,三五斤一条的,天寒盖两条,天暖和了盖一条薄的。乡下人用的棉花胎就比较厚,六斤甚至八九斤一条的棉胎。我问为啥城里人与乡下人用的棉胎厚薄不一样?他说道,乡下人没钱,做一条被子要用一条夹里和一条被面,乡下人用不起呀。天暖和了的时候,乡下人盖个肚子,双腿伸在被子外面就得了,哪像城里人那样讲究呀!当然,过去人家女儿出嫁最起码要备4条被子,多的要8条甚至更多。
春节期间结婚的人家多,棉胎店生意最好,也是我们弹棉花的匠人最忙的时候。过了春天,弹棉花匠就会歇业了。弹棉花胎是季节活,一年里只有半年有活干。天热了,棉花胎卖不出去,我们就回家去种田。我们这些乡下进城来的弹棉花匠,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个打工的。他说,家里有9亩地,父亲在他18岁时,也就是刚解放那一年去世了,家里种田少不了他这个劳动力。
他说,我在苏州城里弹棉花一直弹到1958年,我宫巷弹棉花胎店公私合营了。我没有城市户口,只得回到横泾农村去。回到农村后,又被派到横泾镇上的供销社弹棉花。供销社每月按一个弹棉花工匠100元工钱的标准发放,个人拿30元津贴,去掉十几元的管理费,大队里可拿近60元。大队里得了好处,生产队便给我记最高的工分值。在有棉花弹的日子里,我既拿现金津贴,又拿最高工分,得的是双份工资,所以日子比一般人家好过。
我问他,是不是也做旧棉花胎重新加工弹松的活?
他说在棉花胎店弹的都是新棉花胎,不加工旧棉胎。在镇上的供销社也是这样。做旧棉胎加工的都是走村串巷的工匠,那活太脏,旧棉花胎里积了不少灰尘,弹得尿骚臭。我是驻店加工新棉胎的,不干这种活。
我说,弹棉花的弓弹起来蛮好听的,那弓弦是牛筋做的吧?
他说,不是,那弓弦是用羊肠制作的,牛筋易断,弹力不好,羊肠制作的弓弦弹性好,但每天弹下来起码也会断一次。嘣哒哒,嘣哒哒,一天要用槌子在弦上敲击几十万下,哪有不断的道理!
我说,您89岁了,背不驼,耳不聋,看书不用戴老花镜,是弹棉花锻炼出的好身体吧?
他笑笑说,弹棉花匠腰里缠着宽皮带,皮带护着腰,皮带上插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悬下一根绳子来吊着一张十来斤重的弓,手里拿着两三斤重的木槌几十万次地敲击弓弦。敲一下弦,背向后拉一拉,就是驼背也会扳直的。就这样腰背直挺了,手劲也练出来了,百病就消了。
我也笑着说,用木榔头弹着羊肠弦,嘣哒哒、嘣哒哒的声音像听舞曲一样,心情也好了。
他说是啊,是啊,弹棉花弓弦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后来不弹棉花了,觉得很寂寞,我就学着弹琵琶。不过我老婆说我弹琵琶的声音就像弹棉花,可能弹了近六十年的弹棉花弓,手势、节奏改不过来了。我的老伴十年前去世了,再没人喜欢听我弹琵琶了。
棉花匠说着说着,脸色有些黯然。
我忙把话题引到弹棉花上来。
我说棉花胎弹好后,还有一道压胎的工序,人要站在一块像盾牌一样的木板上扭动身体压胎。
他说,你说得不错,那板压着棉花胎,一面油光滑溜,一面有凹槽,开始是用双手拖着圆板压,压过几遍后,我会纵身一跳跳到压板上,那凹槽刚好够放两只脚进去,就扭动腰身,带动着压板在棉花胎上移动,用身体的重量来压实棉胎,最后在棉胎两面缠上纵横交错的网线,弹松的棉絮就不会蓬开了。
我说弹棉花匠真是既弹琴奏乐又跳扭屁股舞啊,难怪你身体这么好。
他说,我弹棉花从16岁弹到了70多岁,从来不生病,现在看书眼不花,听人讲话耳不聋,一直身体蛮好,真的弹棉花能健身!
他说自己年轻时长得蛮俊的。我打趣道,那时为啥没有在苏州找个城里的小姑娘?
他说,不瞒你说,当年,店老板的外孙女就看上了我,喜欢我,给我票,到开明戏院去看电影。她说要跟了我,我说我是农村的,她说愿意跟我到乡下去一起过。
那后来呢?我问。
他说那时候父母之命难违,早给我说了个乡下老婆。
他岔开这个话题说道,我们家除了父亲生病去世得早,都蛮长寿的,母亲活了88岁,我的一个姐姐,已经92岁。三个弟弟,最小的77岁,都还健在。
他说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早出嫁了,现在和儿子一起生活。儿子开着一家针织厂,做老板,儿女都蛮孝顺的。自己每月有农保1100元,农民老了还可以每月拿退休金,真正还是共产党好啊!他说自己不用多少,主要是人情往来花费多。现在平时就在家里搓搓麻将,喝喝茶,也喜欢到城里来逛逛公园,到观前街新华书店看看书。从横泾到苏州城里公交车多得很,轨交1号线、4号线离横泾也不远,很方便。不像过去,坐船要坐半天才能到苏州。今天就是乘503路公交车到的山塘街,想不到山塘街上还有这么个好地方,下次我还要来的。